——即“關於武俠”
聽說我的朋友準備寫《中國武俠小說史》,對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人說來,這實在是件非常值得歡喜興奮的事。
武俠小說之由來已久,武俠小說之不被子重視,也由來已久,現在終於有人挺身而出,為這種小說作一個有系統的記錄,使它日後也能在小說的歷史中佔一席地,這件工作的本身,已無疑是武俠小說歷史中的一大盛事;只要是寫武俠小說的人,都應該來共襄盛舉。
所以我也不免見獵心喜,只可惜我既沒有倪匡兄那麼大的魄力,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我只不過像是個獻曝的野人,想把我對武俠小說的一點點心得和感想寫出來,既不能算正式的記錄,更不能算嚴肅的評論。
假如它還能引起讀者諸君一點點興趣,為倪匡兄的工作,作一點鋪路的工作,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一
關於武俠小說的源起,一向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自太史公的《遊俠列傳》開始,中國就有了武俠小說——這當然是其中最堂皇的一種,但接受這種說的人並不多。
因為武俠小說是傳奇的,如果一定將它和太史公那種嚴肅的傳記相提並論,就未免有點自欺欺人了。
在唐人的小說記事中,才有些故事和武俠小說比較接近。
《唐人說薈》卷五,張騫的《耳目記》中,就有段故事是非常“武俠”的。
“隋末,深州諸葛昂,性豪爽,渤海高瓚聞而造之,為設雞肫而已。瓚小其用,明日大設,屈昂數十人,烹豬羊等長八尺,薄餅闊丈餘,裹餡粗如庭柱,盤作酒碗行巡,自作金剛舞以送之。(“屈”即邀請之意。)昂至後日,屈瓚所屈客數百人,大設,車行酒,馬行炙,挫碓斬膾,磑礫蒜齏,唱夜叉歌獅子舞。瓚明日,復烹一雙子十餘歲,呈其頭顱手足,座客皆喉而吐之。昂後日報設,先令美妾行酒,妾無故笑,昂叱下,須臾蒸此妾坐銀盤,仍飾以脂粉,衣以錦繡,遂擘腿肉以啖,瓚諸人皆掩目,昂於奶戶間撮肥肉食之,盡飽而止。瓚羞之,夜遁而去。”
這段故事描寫諸昂和高瓚的豪野殘酷,已令人不可思議,這種描寫的手法,也已經和現代武俠小說中比較殘酷的描寫接近。
但這故事卻是片斷的,它的形式和小說還是有段很大的距離。
當時,民間的小說、傳奇、評話、銀字兒中,也有很多故事,是非常“武俠”的,譬如說:盜盒的紅線、崑崙奴、妙手空空兒、虯髯客,這些人物,就幾乎已經和現代武俠小說中的人物互無分別。
武俠小說中,最主要的武器是劍,關於劍術的描寫,從唐時開始,就有很多比現代武俠小說的描寫更神奇。
紅線和大李將軍的劍術,已被渲染得幾近神話,但有關公孫大娘的傳說,卻無疑是有根據的,絕非空中樓閣。
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其中對公孫大娘和她弟子李十二孃劍術的描寫,就是非常生動而傳神的。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這之久低昂。(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杜甫是個詩人,詩人的描寫,雖不免近於誇張,可是以杜甫的性格和他的寫作習慣看來,他縱然誇張也不會太離譜。
何況,號稱“草聖”的唐代大書法家張旭,也曾自言:“始吾聞公主與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
由此可見,公孫大娘不但實有其人,她的劍術,也必定是非常可觀的——劍器雖然不是劍,是舞,但是舞劍也必然可以算是劍術的一種,只可惜後人看不到而已。
那麼,以此類推,武俠小說中有關武功的描寫,也並非全無根據,至少它並不像一些“文世界的衛道者”所說的那麼荒謬。
這些古老的傳說和記載,點點滴滴,都是武俠小說的起源,再經過民間的評話、彈詞和說書的改變,才漸漸演成現在的這種形式。
《彭公案》、《施公案》、《七俠五義》、《小五義》和《三俠劍》等,就都是根據“說書”而收寫成的已可算是我們這一代人所能接觸到的最早的一批武俠小說。
《七俠五義》本來並沒有七俠而是《四俠五義》,後來經過一代文學大師俞曲園(樾)先生的增訂修改,加上黑妖狐智化、小諸葛沈仲元、小俠艾虎,才變為現在這種版本,而風行至今。
所以,嚴格說來,俞曲園也是我們這些“寫武俠小說的”的前輩。
張傑鑫的《三俠劍》是比較後期的作品,所以它的型式和現在的武俠小說最接近。
這本小說中最主要的一個人物,本來應該是“金鏢勝英”,他的“迎門三不過”、“甩頭一隻”、“魚鱗紫金刀”,都是“天下揚名”的武器,但他卻並不是個可以令人熱血沸騰的英雄人物。
他太謹慎,太怕事,而且有點老奸巨滑,他掌門弟子黃三太的性格也一樣,比起來,傷在黃三太鏢下的山東竇爾墩,就比他們有豪氣得多,但竇爾墩後來卻偏偏又被黃三太的兒子黃天霸擊敗了。
勝英、黃三太、黃天霸,本是一脈相承的英雄,但卻又偏偏都不是真正的典型英雄人物。
勝英是“劍客”艾蓮遲的第四個徒弟,但武功比起他的師兄弟來,卻差得很多,非但比不上他的大師兄“鎮三山,轄五嶽,趕浪無絲鬼見愁,大頭鬼王”夏侯商元,就算跟他的五師弟“飛天玉虎”蔣伯芳、六師弟“海底撈月”葉潛龍比起來,也望塵莫及。
所以我以前一直想不通,張傑鑫為什麼要將他書中的英雄寫成這麼樣一個人,直到現在我才瞭解,他當時這麼樣寫,是有他的苦衷的。
在清末那種社會環境裡,根本就不鼓勵人們做英雄,老成持重的君子,才是一般人認為應該受到表揚的。
武俠小說也和別的小說一樣,要受到社會習慣的影響,所以從一本武俠小說中,也不難看出作者當時的時代背景。
張傑鑫的這本《三俠劍》,非但結構散漫,人物也太多,並不能算是本成功的小說,因為這本小說,本來就不是有計劃的寫出來的,而是別人根據人的“說書”筆錄的,叫座的說書,應聽眾和書場老闆的要求,欲罷不能,只有漫無限制的延長下去,到後來當然難免會變得尾大不掉,甚至無法收場。
我特別提出這本書來,就因為後來所有的武俠小說,幾乎全都犯了這種通病,人物和故事的發展,常常都會脫離主線很遠,最顯著的兩個例子,就是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和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
平江不肖生和還珠樓主都是才氣縱橫、博聞強記的天才作家,他們的作品都是海闊天空,任意所之,雄奇瑰麗,變化莫測的。
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和三湘奇俠柳森嚴是同一時代的人物,他的《江湖奇俠傳》據說就是根據柳森嚴的傳說再加以渲染寫成的,書中的主角——“金羅漢”呂宣良的弟子柳遲,就是柳森嚴的化身。
但後來故事的發展,已完全脫離了這條主線,前面寫的絕頂高手,到後來竟變成了不堪一擊的人物,很多人看這本書,都是看了一半興趣就降低了,正如有些人看“紅樓”只看前八十回;看“三國”看到死諸葛嚇走活司馬後就罷手一樣。
因為後面的一段,看了實在有點叫人洩氣,但前面的一段,卻是非常精彩的,甚至可以說百看不厭,所以《江湖奇俠傳》不但在當時可以轟動,而且在武俠小說中,也可算是本不朽的名著。
這種只有一半精彩的名著,例子並不少,《格列佛遊記》和《鏡花緣》也是這樣的——最妙的是,這兩本書本身也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前面一的半,都是假借一些幻想中的王國,來諷刺當時社會中的病態,和人性中可悲可笑的一面。
《格列佛遊記》中,有大人國和小人國,《鏡花緣》中,也有君子國和女兒國,這種奇妙的偶合,實在是非常有趣的,由此可見,東方人和西方人的哲學思想,在基本上並沒有太大的分歧,只可惜後世的讀者,往往只接受書中趣味的吸引,而忽略了其中的寓意。
《蜀山劍俠傳》的結構雖然也很散漫,趣味卻是一致的,每一個人物的性格,都絕對能前後呼應,每一個人的來歷和武功,都交待得非常清楚,而且層次分明,若單以武俠小說而論,這本書無疑是要比《江湖奇俠傳》成功。
除了寫人物生動突出外,書中寫景,也是一絕,寫古代的居室之美,服用器皿之精,飲食之講究,更沒有任何一本武俠小說能比得上。看這本書的時候,無異同時看了一本非常有趣的食譜和遊記。
我一向認為武俠小說的趣味,本該是多方面的,多方面的趣味,只有在武俠小說中,才能同時並存——
偵探推理小說中沒有武俠,武俠小說中卻能有偵探推理;言情文藝小中沒有武俠,武俠小說中卻能有文藝言情。
這正是武俠小說一種非常奇怪的特性,像《蜀山劍俠傳》的寫法,正好能將這種特性完全發揮。
所以這種寫作的方式,一直在武俠小說中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還珠樓主李壽民也因此而成為承先啟後、開宗立派的一代大師。
除了“蜀山”之外,還珠樓主的著作有《柳湖俠隱》、《長眉真人傳》、《峨嵋七矮》、《雲海爭奇記》、《兵書峽》、《青門十四俠》、《青城十九俠》、《蠻荒俠隱》、《黑森林》、《黑螞蟻》以及《力》等……其中大多數都和“蜀山”有很密切的關係。
這些書,幾乎沒有一部是真正完整結束的,因為他定的局面實在太大,所以很難收拾殘局,直到現在為止,還是有很多武俠小說會犯同樣的毛病。
但是和還珠樓主同一時代的作者中,卻有一個人從未受到他的影響,這人就是王度盧。
王度盧的作品,不但風格清新,自成一派,而且寫情細膩,結構嚴密,每一部書都非常完整。
他的名著《鶴驚崑崙》、《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龍藏龍》、《鐵騎銀瓶》,雖然是同一系統的故事,但每一個故事都是獨立的,都結束得非常巧妙。
他也是第一個將寫文藝小說的筆法,帶到武俠小說中來的人。
和他同時的名家,還有鄭證因、朱貞木、白羽,除了這幾人外,寫《勝字旗》的還素樓主,寫《碧血鴛鴦》的徐春羽,雖然也擁有很多讀者,但比起他們來,就未免稍遜一籌了。
鄭證因是我最早崇拜的一位武俠小說作家,他的文字簡潔,寫俠林中事令人如身歷其境,寫技擊更是專家,幾乎能將每一招、每一式都寫得極生支逼真,所以有很多人都認為他本身也必定精於技擊。
他是位多產作家,寫的書通常都很短,所以顯得很乾淨利落,其中最長的一部是《鷹爪王》,最有名的一部也是《鷹爪王》,他的寫作路線,仿效的人雖不多,但是他書中的技擊招式和幫會規模,卻至今還被人在採用,所以他無疑也具有一派宗主的身份。
如果將當時的武俠小說分為五大門派,還珠樓主、王度盧、鄭證因、朱貞木、白羽,就是五大門派的掌門人。
朱貞木的《七殺碑》、《羅剎夫人》、《豔魔島》、《龍岡恩仇記》……
白羽的《十二金錢鏢》、《毒砂掌》、《獅林三鳥》……
每一本都是曾經轟動一時的名著,都曾經令我廢寢忘食,一看就是一個通宵。
除此之外,不定期有部書雖然不太為人所知,卻是我最偏愛的。
那就是白羽和於芳合著的《神彈乾坤手》和《四劍震江湖》。
我一直不知道於芳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只寫了這樣短短的兩部書,就不再有作品問世了。
事實上,這些名家的作品都不太多,而且在二十年前,就已幾乎不再有新作問世,所以在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之間的一段時候,可以算是武俠小說最消沉的一段時候。
在這段時期中,只出了一位抄襲的“名家”,將還珠樓主書中的“黑摩勒”和“女俠夜明珠”,抄成了一部很暢銷的武俠小說。
直到五十所代開始後,才有個人出來“復興”了武俠小說,為武俠小說開創了一個新局面,使很武俠小說又蓬勃發展了二十年。
在這二十所中名家輩出,作品之豐富和寫作技巧的變化,都已到達一個新的高峰,比起還珠樓主他們的時代,尤有過之。
開創這個局面的人,就是金庸。
二
我本不願討論當代的武俠小說作者,但金庸卻可以例外。
因為他對這一代武俠小說的影響力,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近十八年來的武俠小說,無論誰的作品,多多少少都難免受到他的影響。
他融合了各家各派之長,其中不公是武俠小說,還融會了中國古典文學和現代西洋文學,才形成了他自已的獨特風格,簡結、乾淨、生動!
他的小說結構嚴密,局面雖大,但卻能首尾呼應,其中的人物更躍躍如生,呼之欲出。
尤其是楊過。
楊過無疑是所有武俠小說中最可愛的幾個人中之一。
楊過、小龍女、黃蓉間的感情,也無疑可以算是武俠小說中最動人的愛情故事之一。
最重要的是他創造了這一代武俠小說的風格,幾乎很少有人能突破。
可是在他初期作品中,還是有別人的影子。
在《書劍恩仇錄》中,描寫“奔雷手”文泰來逃到大俠周仲英的家,藏在枯進裡,被周仲英無知的幼子,為了一架望遠鏡出賣,周仲英知道這件事後,竟忍痛殺了他的獨生子。
這故事幾乎就是法國文豪梅里美最著名的一篇小說的化身,只不過將金錶改成了望遠鏡而已。
但這絕不影響金庸先生的創造力,因為他已將這故事完全各他自已的創造聯成一體,看起來是一氣呵成的,看到《書劍恩仇錄》中的這一段故事,幾乎比看梅里美《尼爾的美神》故事集中的原著,更能令人感動。
看到《倚天屠龍記》中,寫張無忌的父母和金毛獅王在極邊冰島上的故事,我也看到了另一位偉大作家的影子——傑克·倫敦的影子。
金毛獅王的性格,幾乎就是“海狼”。
但是這種模仿卻是無可非議的。
因為他已將“海狼”完全吸引溶化,已令人只能看見金毛獅王,看出見海狼。
武俠小說最大的優點,就是能包羅萬象,兼收幷蓄——你可以在武俠小說中寫“愛情文藝”,卻不能在“文藝”小說中寫武俠。
每個人在寫作時,都難免會受到別人影響的,“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句話雖然說得有點過火,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一個作家的創造力固然可貴,但聯想力、模仿力,也同樣重要。
我自己在開始武俠小說時,就幾乎是在拼合模仿金庸先生,寫了十年後,在寫《名劍風流》、《絕代雙驕》時,還是在模仿金庸先生。
我相信武俠小說作家中,和我同樣情況的人並不少。
這一點金庸先生也無疑是值得驕傲的。
金庸先生所創造的武俠小說風格雖然至今還是足以吸引千千萬萬的讀者,但武俠小說還是已到了要求新、求變的時候。
因為武俠小說已寫得太多,讀者們也已看很太多。
有很多讀者看了一部書的前兩本,就已經可以預測到結局。
最妙的是,越奇詭的故事,讀者越能猜到結局。
因為同樣“奇詭”的故事已被寫過無數次了,易容、毒藥、詐死、最善良的女人就是女魔頭——這些圈套,都已很難令讀者上鉤。
所以情節的詭奇變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俠小說中最大的吸引力。
人性的衝突才是永遠有吸引力的。
武俠小說中已不該再寫神,寫魔頭,已應該有人的缺點,更應該有人的感情。
寫《包法利夫人》的大文豪福樓拜爾曾經誇下一句海口。
他說:
“十九世紀後將再無小說。”
因為他覺得所有的故事情節,所有的情感變化,都已被十九世紀的那些偉大作家們寫盡了。
可是他錯了。
他忽略了一點。
縱然是同樣的故事情節,如果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寫出來的小說就是完全不同的。
人類的觀念和看法,本來說在永遠不停的改變,隨著時代改變。
武俠小說寫的雖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嘗不可注入作家自己新的觀念。
因為小說本來就是虛構的。
寫小說不是寫歷史傳記,寫小說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讀者,感動讀者。
武俠小說的情節若已無法再變化,為什麼不能改變一下,寫寫人類的情感,人性的衝突,由情感的衝突中,製造高潮和動作。
三
武俠小說中當然不能沒有動作,但描寫動作的方式,是不是也應該改變了呢?
——這道人一劍削出,但見劍光點點,劍花錯落,眨眼間就已擊出七招,正是武當“兩儀劍法”中的精華,變化之奇幻曼妙,簡直無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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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漢怒喝一聲,跨出半步,出手如電,一把就將對方的長劍奪過,輕輕一拗,一柄百鍊精鋼製成的長劍,竟被他生生拗為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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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少女劍走輕靈,身隨劍走,劍隨身遊,眨眼之間,對方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劍影,也不知哪一劍是實?哪一劍是虛。
………………………………………
這書生曼聲長吟:“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掌中劍隨著朗吟聲斜斜削出,詩句中那種高遠清妙、淒涼蕭疏之意,竟已完全溶入這一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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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證因派的正技擊描寫:“平沙落雁”、“玄鳥劃沙”、“黑虎偷心”、“拔草尋蛇”,還珠樓主派的奇秘魔力、裸裎魔女……
這些,固然已經有些落伍,可是我前面所寫的那結“動作”讀者們不是也已看過多少遍了麼?
應該怎麼樣來寫動作,的確也是武俠小說的一大難題。
我總認為“動作”並不一定就是“打”。
小說中的動作和電影不同,電影書面的動作,可以給人一種鮮明生猛的刺激,但小說中描寫的動作沒有這種力量了。
小說中動作的描寫,應該先製造衝突,情感的衝突,事件的衝突,讓各種衝突堆積成一個高潮。
然後再製造氣氛,肅殺的氣氛。
武俠小說畢竟不是國術指導。
武俠小說也是教你如何去打人、殺人的。
血和暴力,雖然永遠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太多的血和暴力,就會令人反胃了。
幾乎所有的小說中,都免不了要有愛情故事。
愛情本來就是人類情感中最基本的一種,也是最早的一種,遠比仇恨還要早。
我們甚至可以說,沒有愛情,就沒有人類。
幾乎所有偉大的愛情故事中都充滿了波折、誤會、困難和危機,令讀者為故事中相愛的人焦急流淚。
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抱著橋柱而死的尾生……
他們的困難雖能解決,但最後還是因為“誤會”而死。
席格爾《愛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他們的愛情幾乎可以說是完全順利的,任何困難都沒能阻擾他們的愛情。
最後的結局卻還是悲劇。
好像有很多人都認為愛情故事一定要是悲劇,才更能感人。
在武俠小說中,王度盧的小說正是這一類故事的典型。
尤其是《寶劍金釵》中的李慕白和俞秀蓮,他們雖然彼此相愛很深,但卻永遠未能結合,有很多次他們眼見已將結合了,到最後卻又分手。
因為李慕白心裡總認為俞秀蓮的未婚夫“小孟”是為他而死的,他若娶了俞秀蓮,就不夠義氣,就對不起朋友。
這就是他們唯一不能結合的原因。
我卻認為這願因太牽強了。
四
不但我認為如此,就連故事中的江南鶴、史胖子、德嘯峰,連俞秀蓮的師兄楊鐵槍,也都認為這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為理由。
可惜李慕白是個非常固執的人,無論別人怎麼勸他,無論俞秀蓮怎麼樣對他表示愛慕之意,到了最後關頭,他還是用慧劍斬斷了情絲。
有很多人也許會因此認為李慕白是條有血性、夠義氣的硬漢。
我卻認為這是李慕白性格中最不可愛的一點。
我認為他提不起、放不下,不但辜負了俞秀蓮的深情,也辜負了朋友的們的好意。
他甚至邊“小孟”都對不起,因為小孟臨死時,是要他好好照顧俞秀蓮的,因為小孟知道俞秀蓮對李慕白的感情。
可是他卻讓俞秀蓮痛苦了一生。
以現代心理學的觀點看來,李慕白簡直可以說是個有心理變態的人。
因為他的家庭不幸,從小父母雙亡,他的叔父對他也不好,他從小就沒有得到過愛,所以他畏懼愛,畏懼負起家庭的責任。
所以只要有女孩子愛他,他總是要逃避,總是不敢挺起胸膛來接受。
他對俞秀蓮如此,對那可憐的風塵女子織娘她一樣。
如果說得偏激些,他簡直是個不折不扣的自憐狂。
這故事雖然無疑是成功的,不但能感動讀者,而且能深入人心,我卻不喜歡這故事。
我總認為人世間悲慘不幸的事已夠多,我們為什麼不能讓讀者多笑一笑?,為什麼還要他們流淚?
楊過和小龍女就不同了,他們的愛情雖然經過了無數波的和考驗,但他們的愛心始終不變。
楊過愛小龍女是不顧一切、沒有條件的,既不管小龍女的出身和年紀,也不管她是否被人玷汙,他愛她,就是愛她,從不退縮,從不逃避。
我覺行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假如小龍女因為自覺身子已被人玷汙,又覺得自已年紀比楊過大,所以配不上楊過,因此而將楊過讓給了郭襄,而且對他們說:“你們才是真正相配的,你們在一起才能得到幸福。”
假如這故事真是這樣的結局,我一定會氣得吐血。
有些人也許會認為這故事的傳奇性太濃,太不實際,但我卻認為愛情故事本來就應該是充滿幻想和“羅曼蒂克”的。
就因為我自已從小說不喜歡結局悲慘的故事,所以我寫的故事,大多數都有很圓滿的結局。
有從說:悲慘的情操比喜劇高。
我一向反過這種說法,我總希望能為別人製造些快樂,總希望能提高別人對生命的信心和愛心。
假如每個人都能對生命充滿了熱愛,這世界豈非會變得更美麗得多?
有一次去花蓮,有從介紹了一位朋友給我,他居然是我的讀者。
他是個很誠實、很老實的人,這種人通常都吃過雖別人的虧,上過別人的當,他也不例外。
一夜在微醺之後,他告訴我,有一陣他也曾很消沉,甚至想死,但看了我的小說後,他忽又發現生命還是值得珍惜的。
我聽了他的話,心裡的愉快真像得到了最榮譽的勳章一樣。
在我早期的小說《孤星傳》裡,我曾寫過一個很荒唐的故事。
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在他們去捉蝴蝶的時候,他們的家忽然被毀滅,等他們帶著美麗的蝴蝶回去時,他們的父母親人都已慘死,他們的家已變成一片廢墟。
他們的年紀還小,但世界上卻已沒有他們可以依靠的人。
他們只有靠自己。
從此那男孩子就用盡一切力量,來照顧那女孩子,他吃盡了各種苦,受盡了飢寒的折磨,有了吃的和穿的,他總是先讓給他的小情人。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發育當然不能健全。
到後他們終於遇到了救星,有兩位世外高人分別收容了他們。
男孩子跟著一個住在塔上的孤獨老人走了,收容那女孩子的,卻是位聲名很顯赫的女俠。
他們雖然暫時分別,但他們知道遲早總有再相聚的一天。
所以他們拼命努力,都練成了一身很高深的武功。
男孩子練的武功屬於陰柔一類的,而且大部份時候都待在那孤塔上,再加上他發育時所受到的折磨,他長大了後,當然是個很矮小的人。
那女孩子練的功夫卻是健康的,發育也非常健全。
等他們歷盡千辛萬苦,重新相聚的時候,他們的滿懷熱望忽然像冰一樣被凍住了。
那男孩子站在女孩子面前,簡直就像是個侏儒。
這種結局本來充滿對人生的諷刺,本來應該是個很尖酸的悲劇。
但是我不肯。
我還是讓他們兩人結合了,而且是江湖中最受有羨慕、最受人尊敬的一對恩愛夫妻。
因為他們的愛情並沒有因任何事改京戲,所以值得受人尊敬。
這悲劇竟變成了喜劇。
邱吉爾是個偉人,也是個很樂觀的人,他說過一句發人深省的話:
“這幸的遭遇,常能使人逃避更大的不幸。”
只要你能抱著這種看法,生命中就沒有什麼事能打擊你了。
失敗雖然不好,但成功卻往往是從失敗中得來的。
五
但人生中的確有很多悲劇存在,所以任何作者都不能避免要寫悲劇。
《蕭十一郎》就是個悲劇。
一對武林中最受人尊敬夫妻,妻子竟然愛上了個聲名狼藉的大盜。
在當時的社會中,這無疑是個悲劇。
有很多寫作的朋友在談論這故事時,都說蕭十一朗最後應該為沈璧君而死的,這樣才能讀者留下一個雖辛酸,卻美麗的回憶,這樣的格調才高。
我還是不願意。
在最後,我還是為這對戀人留下了一條路,還是為他們留下了希望。
“阿飛的故事”也是悲劇。
他愛上了個最不值很他愛的女人,而她根本不愛他。
在這種情況下,悲劇的結局是無法避免的。
但阿飛卻並沒有因此而倒下去,他反而因此而領悟了真正的人生和愛情。
他並沒有被悲哀擊倒,反而從悲哀中得到了力量。
這就是《多情劍客無情劍》和《鐵膽大俠魂》的真正主題。
但是這概念並不是多創造的,我是從毛姆的《人性枷鎖》中偷來的。
模仿絕不是抄襲。
我相信無論任何人在寫作時,都免不了受到別人的影響。
《米蘭夫人》雖然是在德芬·杜·莫里哀的陰影下寫成的,但誰也不能否認它還是一部偉大的傑作。
在某一個時期的瓊瑤作品中,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蝴蝶夢》和《咆哮山莊》。
《藍與黑》這名字,也絕不是抄襲《紅與黑》的,因為他有他自己的思想和意念。
你若被一個人的作品所吸引所感動,在你寫作時往往就會不由自主的模仿他。
我寫《流星·蝴蝶·劍》時,受到《教父》的影響最大。
《教父》這部書已被馬龍白瀾度拍成一部非常轟動的電影,《流星·蝴蝶·劍》中的老伯,就是《教父》這個人的影子。
他是“黑手黨”的首領,頑強得像是塊石頭,卻又狡猾如狐狸。
他雖然作惡,卻又慷慨好義,正直無私。
他從不怨天尤人,因為他熱愛生命,對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充滿愛心。
我看到這麼樣一個人物時,寫作進就無論如何也丟不開他的影子。
但我卻不承認這是抄襲。
假如我能將在別人傑作中看到那些偉大人物全都介紹到武俠小說中來,就算被人辱罵譏笑,我也是是心甘情願的。
武俠小說中,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些偉大的人,可愛的人,絕不是那些不近人情的神。
無論寫那種小說,都要寫得有血有肉,但卻絕不是那種被劍刺也來的血,被刀割下來的肉,更不是那種“血肉橫飛”、“血肉模糊”的血肉。
我說的血肉,是活生生的,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說的血,是熱血,就算要流出來,也要流得有價值。
鐵中棠、李尋歡、郭大路……都不是喜歡流血的人。
但是他們寧可自己流血,也不願別人為他們流淚。
他們的滿腔熱血,隨時都可以為別人流出來,只要他們認為他們做的事有價值。
他們隨時可以為了他們真心所愛的人而犧牲自己。
他們的心裡只有愛,沒有仇恨。
這是我寫過的人物中,我自己最喜歡的三個人。
但他們是人,不是神。
因為他們也有人的缺點,有時也受不了打擊,他們也會痛苦、悲哀、恐懼。
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但他們的性格卻是完全不同的。
鐵中棠沉默寡言,忍辱負重,就算受了別人的冤屈和委曲,也從無怨言,他為別人所作的犧牲,那個人從來不會知道。
六
這種人的眼淚是往肚子裡流的,這種人就算被人打落牙齒,也會和著血吞下肚子裡去。
但郭大路卻不同了。
郭大路是個大叫大跳、大哭大笑的人。
他要哭的時候就大哭,要笑的時候就大笑,朋友對不起他時,他會指著這個人的鼻子大罵,但一分鐘之後,他又會當掉褲子請這個人喝酒。
他喜歡誇張,喜歡享愛,喜歡花錢,他從不想死,但若要他出賣朋友,他寧可割下自己的腦袋來也絕不答應。
他有點輕佻,有點好色,但若真正愛上一個女人時,無論什麼事都不能令他改變。
李尋歡的性格比較接近鐵中棠,卻比鐵中棠更成熟,更能瞭解人生。
因為他經歷的苦難太多,心裡的痛苦也隱藏得太久。
他看來彷彿很消極,很厭倦,其實他對人類還是充滿了熱愛。
對全人類都充滿了熱愛,並不僅是對他的情人、他的朋友。
所以他才能活下去。
他平生唯一折磨過的人,就是他自己。
李尋歡和鐵中棠、郭大路還有幾點不同的地方。
他並不是健康的人,用現代伯醫藥名詞來說,他有肺結核,常常會不停的咳嗽,有時甚至會咳出血來。
在所有武俠小說主角中,他也許是身體最不健康的人。
但他的心理卻是絕對健康的,他的意志堅強如鋼鐵、控制力也秀少有人能比得上。
他避世,逃名,無論做了什麼事,都不願讓別人知道。
可是在他活著時,就已成為個傳奇人物。
見過他的人並不多,沒有聽過他名字的人卻很少,尤其是他的刀。
小李飛刀。
他的刀從不隨便出手,但只要一出手,就絕不會落空。
我一向很少寫太神奇的武功,小李飛刀卻絕對神奇的。
我從未描寫這種刀的形狀和長短,也從未描寫過它是如何出手,如保練成的。
我只寫過他常常以雕刻來使自己的手穩定,別的事我都留給讀者去想像。
武俠小說中的武功,本來就是全部憑想像創造出來的。
事實上,他的刀也只能想像,無論都無法描寫出來。
因為他的刀本來就是個象徵,象徵著光明和正義的力量。
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雖然比他好,最後還是死在他的飛刀下。
因為下義必將戰勝邪惡。
黑暗的時候無論多麼長,光明總是遲早會來的。
所以他的刀既不是兵器,也不是暗器,而是一種可以令人心振奮的力量。
人們只要看到小李飛刀的出現,就知道強權必將被消滅,正義必將伸張。
這就是我寫“小李飛刀”的真正用意。
武俠小說中,出現過各式各樣奇妙的武器。
刀槍劍戟、斧鋮鉤叉、鞭鐧錘抓、練子槍、流星錘、方便鏟、跨虎籃、盤龍棍、弧形劍、三節棍、降魔刀、判官筆、分水钁、峨嵋刺、大白蠟竿子……
刀之中又有單刀、雙刀、鬼頭刀、九環刀、戒刀、金背砍山刀……
這些武器的種類已夠多,但作者們有時還是喜歡為他書中的主角創造出一種獨門的奇特武器,有的甚至可以作七八種不同的武器使用,甚至還可以在危急時射出暗器和迷藥來。
但武器是死的,人卻是活的。
一件武器是否能令讀者覺得神奇刺激,主要還是得的使用它的是什麼人。
在我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有幾種。
張傑鑫的《三俠劍》中,“飛天玉虎”蔣伯芳用的亮銀盤龍棍。
這條棍的本身,並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絕對比不上“金鏢”勝英用的魚鱗紫金刀,更比不上“海底撈月”葉潛龍用的削鐵如泥的寶劍,也比不上“混海金鰲”孟金龍用的降魔杵。
就因為使用它的人是“飛天玉虎”蔣伯芳,所以才讓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七
二十年前我年這本小說時,只要一看到蔣伯芳亮出他的盤龍棍,我的心就會跳。
“鷹爪王”的手是種武器。
但是武俠小說中最常見的武器,還是刀和劍。
尤其是劍。
正派的大俠們,用的好像大多數是劍。
一塵道長的劍,李慕白的劍,黑摩勒的劍,上官瑾的劍,展昭的劍,金蛇郎君的劍,紅花會中無塵道長的劍,“蜀山”中三英二雲的劍……
這些都是令人難忘的。
但武功到了極峰時,就不必再用任何武器了,因為他“飛花摘葉,已可傷人”,任何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變成武器。
因為他的劍已由有形變為無形。
所以武俠小說中的絕頂高手,通常都是寬袍大袖,身無寸鐵的。
這也是種很我有趣的現象。
好像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一個人的血肉之軀,是不是能比得上殺人的利器。
暗器也是殺人的利器。
有很多人都認為,暗器是雕蟲小技,既不夠光明正大,也算不了什麼本事,所以真正的英雄好漢,是不該用暗器的。
其實暗器也是武器的一種。
你若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現代的武器其實就是暗器,手槍和袖箭又有什麼分別?機關槍豈非就是古時的連珠弩箭?
練暗器也跟練刀練劍一樣,也是要花苦功夫的,練暗器有時甚至比練別的武器還要困難些。
苦練暗器的人,不但要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還要有一雙穩定的手。
如果你不在背後用暗器傷人,暗器就是完全無可非議的。
武俠小說中令人難忘的暗器也很多。
俞三絕的“十二金錢鏢”、“彈指神通”的毒砂、柳家父女的鐵蓮子……
這些雖不是白羽所創造的暗器,但是他的確描寫得很好。
王度盧的小說中,描寫的玉嬌龍的小弩箭,也跟她的人一樣,驕縱、潑辣,絕不給人留餘地。
他已將玉嬌龍的性格和她的暗器溶為一體,這種描寫無疑是非常成功的。
《書劍恩仇錄》中的“千手如來”趙半山,是武俠小說中武器最犀利、心腸卻最慈最軟的人。
《七俠五義》中的“白眉毛”徐良也一樣,他的全身上下都是暗器,無論在任何情況、任何角度下,都可以發出暗器來。
“金鏢”勝英的甩頭一隻、迎門三不過,孟金龍的飛抓,上官瑾的鐵膽,鄭證因寫的子母金梭,出手雙絕……這些都是描寫得很成功的暗器。
但在武俠小說中被寫得最多的,還是;四川“唐門”的毒藥暗器。
四川是不是真的有“唐門”這一家人,誰也不能確定。
但我相信有很多人都跟我自己一樣,幾乎都已相信他的存在。
因為這一家人和他們的毒藥暗器,幾乎在每一個武俠小說作家的作品中都出現過,幾乎已和少林、武當這些門派同樣真實。
假如它只不過是憑空創造出來的,那麼這創造實在太成功了。
只可惜現在誰也記不得究竟是那一位作者先寫出這一家人來的。
在《名劍風流》中,我曾將這一家人制造暗器的方法加以現代化,就好像現在的間諜小說中製造秘密武器一樣。
我寫的時候自己覺得很愉快,很得意,因為我認為唐家既能以他的暗器在武林中獨樹一幟,那麼這種暗器當然是與眾不同的,製造它的方法當然應該要保密。
但現在我的觀念已改變了。
唐家暗器的可怕,也許並不在於暗器的本身,而在於他們使用暗器的手法。
暗器也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一張平凡的弓,一支平凡的箭,致了養由基手裡,就變成神奇了。
所以現在我已將寫作的重點,完全放在“人”的身上。
各式各樣的人,男人,女人。
無論誰都不能否認,這世界上絕不能沒有女人。
“永恆的女性,引導人類上升。”
所以武俠小說中也不能沒有女人。
女人也跟男人一樣,有好的,有壞的,有可愛的,也有可恨的。
俞秀蓮是個典型的北方大姑娘,豪爽、坦白、明朗,但她也是個典型的舊式女性。
所以她雖然深愛著李慕白,卻從不敢採取主動來爭取自己的幸福。
她雖然很剛強,但心裡有了委曲和痛苦時,也只有默默的忍受。
若是我寫這故事,結局也許就完全不同了。
我一定會寫她跟定了李慕白,李慕白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因為她愛他,愛得很深。
這種寫法當然不如王度盧的寫法感人,我自己也知道。
但我還是會這麼樣寫的。
因為我實在不忍讓這麼一個可愛的女人,痛苦孤獨一生。
王度盧寫玉嬌龍,雖然驕縱、任性,但始終還是不敢、也不願意光明正大的嫁給羅小虎。
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是個千金小姐,羅小虎是個強盜,總認為羅小虎配不上她,世俗的禮教和看法,已在她心裡生了根。
俞秀蓮不能嫁李慕白,是被動的,玉嬌龍不能嫁羅小虎,卻是她自己主動的。
所以我不喜歡玉嬌龍。
所以我寫沈璧君,她雖然溫柔、順從,但到了最後關頭,她還是寧願犧牲一切,去跟著蕭十一郎。
我總認為女人也有爭取自己幸福的權利。
這種觀念在那種時代當然是離經判道,當然是不行不通的。
但又有誰能否認,當時那種時代裡,沒有這種女人?
《鐵膽大俠魂》中的孫小紅,《絕代雙驕》中的蘇櫻,《大人物》中的田思思……就都是在這種觀念下寫成的。
她們敢愛,也敢恨,敢去爭取自己的幸福,但她們的本性,並沒有失去女性的溫柔和嫵媚,她們仍然還是個女人。
女人就應該是個女人。
這一點年法我和張徹先生完全相同,我的小說中是完全以男人為中心的。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不喜歡看那種將女人寫得比男人還要歷害的武俠小說。
我不喜歡《羅剎夫人》,就因為朱貞木將羅剎夫人寫得太歷害了,沐天瀾在她面前,簡直就像是個只會吮手指的孩子。
這並不是因為我看不起——我從來也是敢看不起女人,英雄如楚之霸王項羽,在虞姬面前也服帖得很。
但虞姬若也像項羽一樣,叱吒風雲,躍馬橫槍於千軍萬馬之中,那麼她就是不是個可愛的女人了。
女人可以令男人降服的,應該是她的智慧、體貼和溫柔,絕不該是她的刀劍。
我尊敬聰明溫柔的女人,就和我尊敬正直俠義的男人一樣。
“俠”和“義”本來是分不開的,只可惜有些人將“武”寫得太多,“俠義”卻寫得太少。
男人間那種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義氣,有時甚至比愛情更偉大,更感人!
王度盧寫李慕白和俞秀蓮之間的感情固然寫得好,寫李慕白和德嘯峰之間的義氣寫得更好。
德嘯峰對李慕白的友情,是完全沒有條件的,他將李慕白當做自己的兄弟手足,他為李慕白做事,從不希望報答。
他犯罪後被髮放離家時,還高高興興的拍著李慕白的肩膀,說自己早就想到外面走動走動了,還再三要李慕白不要為他難受。
他被人欺負時,還生怕李慕白為了替他出氣而殺人犯罪,竟不敢讓李慕的知道。
這種友情是何等崇高,何等純潔,何等偉大!
李尋歡對阿飛也是一樣的,他對阿飛只有付出,從不想收回什麼。
愛情是美麗的,美麗如玫瑰,但卻有刺。
“世上唯一無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愛情雖然比友情強烈,但友情卻更持久,更不計條件,不問代價。
勇氣也應該是持久的。
在一瞬間憑血氣之勇去拼命,無論是殺了人,還是被殺,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勇氣。
蘇軾在他的《留候論》中曾經說過:“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這段文章對勇氣已解釋得非常透徹。
勇氣是知恥,也是忍耐。
一個人被侮辱、被冤枉時,還能夠咬緊牙關,繼續去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這才是真正的勇氣。
所以楊過是個有勇氣的人,鐵中棠也是,他們絕不會因為任何外來的影響,而改變自己的意志。
敢承認自己的錯誤,也是種了不起的勇氣。
武俠小說中若能多描寫一些這種勇氣,那麼武俠小說的作者一定比現在更受人尊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