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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黑風雙煞

    完顏洪熙笑道:“好,再打他個痛快。”哪知蒙古兵前哨報來:“王罕親自前來迎接大金國兩位太子。”鐵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沙塵中一彪軍馬湧到。數百名親兵擁衞下,王罕馳馬近前,滾下馬背,攜着鐵木真和札木合兩個義子,到完顏兄弟馬前跪下行禮。只見他身材肥胖,鬚髮如銀,身穿黑貂長袍,腰束黃金腰帶,神態甚是威嚴,完顏洪烈忙下馬還禮,完顏洪熙卻只在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聽説乃蠻人要待無禮,只怕驚動了兩位王子,連忙帶兵趕來,幸喜仗着兩位殿下的威風,三個孩兒已把他們殺退了。”當下親自開道,恭恭敬敬的將完顏洪熙兄弟領到他所居的帳幕之中。只見他帳幕中鋪的盡是貂皮、狐皮,器用華貴,連親兵衞士的服飾也勝過了鐵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説了。帳幕四周,數里內號角聲嗚嗚不絕,人喧馬騰,一番熱鬧氣象,完顏兄弟自出長城以來首次得見。封爵已畢,當晚王罕大張筵席,宴請完顏兄弟。大羣女奴在貴客之前獻歌獻舞,熱鬧非常。比之鐵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獷簡陋,那是天差地遠了。完顏洪熙大為高興,看中了兩個女奴,心中只是轉念頭,如何開口向王罕索討。酒到半酣,完顏洪烈道:“老英雄威名遠震,我們在中都也久已聽聞,那是不消説了。蒙古人年輕一輩中出名的英雄好漢,我也想見見。”王罕笑道:“我這兩個義兒,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漢。”王罕的親子桑昆在旁聽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顏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説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麼不提?”王罕笑道:“老漢死了之後,自然是他統領部眾。但他怎比得上他的兩個義兄?札木合足智多謀。鐵木真更是剛勇無雙,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漢,哪一個不甘願為他賣命?”完顏洪烈道:“難道老英雄的將士,便不及鐵木真汗的部下嗎?”鐵木真聽他言語中隱含挑撥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王罕捻鬚不語,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蠻人搶了我幾萬頭牲口去,全虧鐵木真派了他的四傑來幫我,才把牲口搶回來。他兵將雖然不多,卻個個驍勇。今日這一戰,兩位殿下親眼見到了。”桑昆臉現怒色,把金盃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鐵木真忙道:“我有甚麼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義父的栽培提拔。”完顏洪烈道:“四傑?是哪幾位呀?我倒想見見。”王罕向鐵木真道:“你叫他們進帳來吧。”鐵木真輕輕拍了拍掌,帳外走進四位大將。第一個相貌温雅,臉色白淨,是善於用兵的木華黎。第二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是鐵木真的好友博爾術。第三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便是拖雷的師父博爾忽。第四個卻是滿臉滿手的刀疤,面紅似血,是當年救過鐵木真性命的赤老温。這四人是後來蒙古開國的四大功臣,其時鐵木真稱之為四傑。完顏洪烈見了,各各獎勉了幾句,每人賜了一大杯酒。待他們喝了,完顏洪烈又道:“今日戰場之上,有一位黑袍將軍,衝鋒陷陣,勇不可當,這是誰啊?”鐵木真道:“那是小將新收的一名十夫長,人家叫他做哲別。”完顏洪烈道:“也叫他進來喝一杯吧。”鐵木真傳令出去。

    哲別進帳,謝了賜酒,正要舉杯,桑昆叫道:“你這小小的十夫長,怎敢用我的金盃喝酒?”哲別又驚又怒,停杯不飲,望着鐵木真的眼色。蒙古人習俗,阻止別人飲酒是極大的侮辱。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鐵木真尋思:“瞧在義父臉上,我便再讓桑昆一次。”當下對哲別道:“拿來,我口渴,給我喝了!”從哲別手裏接過金盃,仰脖子一飲而幹。哲別向桑昆怒視一眼,大踏步出帳。桑昆喝道:“你回來!”哲別理也不理,昂頭走了出去。桑昆討了個沒趣,説道:“鐵木真義兄雖有四傑,但我只要放出一樣東西來,就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説罷嘿嘿冷笑。他叫鐵木真為義兄,是因鐵木真拜他父親王罕為義父之故,他和鐵木真卻並未結為安答。

    完顏洪熙聽他這麼説,奇道:“那是甚麼厲害東西?這倒奇了。”桑昆道:“咱們到帳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鬧甚麼?”完顏洪熙卻一心想瞧熱鬧,道:“喝酒喝得悶了,瞧些別的也好。”説着站起身來,走出帳外。眾人只得跟了出去。帳外蒙古眾兵將燒了數百個大火堆,正在聚飲,見大汗等出來,只聽得轟隆一聲,西邊大羣兵將同時站起,整整齊齊的肅立不動,正是鐵木真的部屬。東邊王罕的部將士卒跟着紛紛站起,或先或後,有的還在低聲笑語。完顏洪烈瞧在眼裏,心道:“王罕兵將雖多,卻是遠遠不及鐵木真了!”鐵木真在火光下見哲別兀自滿臉怒色,便叫道:“拿酒來!”隨從呈上了一大壺酒。鐵木真提了酒壺,大聲説道:“今天咱們把那蠻人殺得大敗,大家都辛苦了。”眾兵將叫道:“是王罕大汗、鐵木真汗、札木合汗帶領咱們打的。”鐵木真道:“今天我見有一個人特別勇敢,衝進敵人後軍,殺進殺出一連三次。射死了數十名敵人,那是誰呀?”眾兵叫道:“是十夫長哲別!”鐵木真道:“甚麼十夫長?是百夫長!”眾人一楞,隨即會意,歡呼叫道:“哲別是勇士,可以當百夫長。”鐵木真對者勒米道:“拿我的頭盔來!”者勒米雙手呈上。鐵水真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我戴了殺敵的鐵盔,現今給勇士當酒杯!”揭開酒壺蓋,把一壺酒都倒在鐵盔裏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哲別。

    哲別滿心感激,一膝半跪,接過來幾口喝乾了,低聲道:“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盃,也不及大汗的鐵盔。”鐵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鐵盔,戴在頭上。

    蒙古眾兵將都知道剛才哲別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覺桑昆不對,這時見鐵木真如此相待,都高聲歡呼起來。

    完顏洪烈心想:“鐵木真這人真乃人傑。這時候他就叫哲別死一萬次,那人也是心甘情願。朝中大臣一向總是説,北方蠻人盡是些沒腦子的番兒,可將人瞧得小了。”完顏洪熙心中,卻只想着桑昆所説吃掉四傑之事。他在隨從搬過來的虎皮椅上坐下,問桑昆道:“你有甚麼厲害傢伙,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聲道:“我請殿下瞧一場好戲。甚麼四傑威震大漠,多半還不及我的兩頭畜生。”縱聲叫道:“鐵木真義兄的四傑呢?”木華黎等四人走過來躬身行禮。桑昆轉頭對自己的親信低聲説了幾句,那人答應而去。過了一會,忽聽得一陣猛獸低吼之聲,帳後轉出兩頭全身錦毛斑斕的金錢大豹來。黑暗中只見豹子的眼睛猶如四盞碧油油的小燈,慢慢移近。完顏洪熙嚇了一跳,伸手緊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這才看清豹頸中套有皮圈,每頭豹子由兩名大漢牽着。大漢手中各執長竿,原來是飼養獵豹的豹夫。蒙古人喜養豹子,用於圍獵,獵豹不但比獵犬奔跑更為迅速,而且兇猛非常,獵物當者立死。不過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貴酋,常人自然飼養不起。桑昆這兩頭獵豹雖由豹夫牽在手裏,仍是張牙舞爪,目露兇光,忽而竄東,忽而撲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藴蓄着無窮精力,只盼發泄出來。完顏洪熙心中發毛,周身不自在,眼見這兩頭豹子的威猛矯捷模樣,若要掙脱豹夫手中皮帶,實是輕易之極。

    桑昆向鐵木真道:“義兄,倘若你的四傑真是英雄好漢,能空手把我這兩頭獵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四傑一聽,個個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別,又來侮辱我們。我們是野豬嗎?是山狼嗎?叫我們跟你的豹子鬥。”鐵木真也是極不樂意,説道:“我愛四傑如同性命,怎能讓他們跟豹子相鬥?”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嗎?那麼還吹甚麼英雄好漢?連我兩頭豹子也不敢鬥。”四傑中的赤老温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鐵木真道:“大汗,咱們讓人恥笑不要緊,卻不能丟了你的臉。我來跟豹子鬥。”完顏洪熙大喜,從手指上除下一個鮮紅的寶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贏豹子,這就是你的。”赤老温瞧也不瞧,猱身上前。木華黎一把將他拉住,叫道:“咱們威震大漠,是殺敵人殺得多。豹子能指揮軍隊嗎?能打埋伏包圍敵人嗎?”鐵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贏啦。”俯身拾起紅寶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裏。桑昆將戒指套在指上,縱聲長笑,舉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將士都歡呼起來。札木合皺眉不語。鐵木真卻神色自若。四傑憤憤的退了下去。完顏洪熙見人豹相鬥不成,老大掃興,向王罕討了兩名女奴,回帳而去。次日早晨,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出外遊玩,信步行去,離營漸遠,突然一隻白兔從兩人腳邊奔了過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聲,正射中在白兔肚上。他年幼力微,雖然射中,卻不致命,那白兔帶箭奔跑,兩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陣,終於摔倒,兩人齊聲歡呼,正要搶上去撿拾,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將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擲,瞪眼向拖雷與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轉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幹嗎?”那孩子回過身來,笑道:“誰説是你射死的?”拖雷道:“這枝箭不是我的嗎?”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雙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養的,我不要你賠已經好啦!”拖雷道:“你説謊,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兇了,走過來在拖雷肩頭一推,道:“你罵誰?我爺爺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嗎?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樣?”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鐵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鐵木真又怎樣?你爹爹是膽小鬼,怕我爺爺,也怕我爹爹。”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獨子。桑昆生了一個女兒後,相隔多年才再生這男孩,此外別無所出,是以十分寵愛,將他縱得驕橫之極。鐵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別已久,兩人的兒子幼時雖曾會面,這時卻已互相不識。拖雷聽他侮辱自己父親,惱怒之極,昂然道:“誰説的?我爹爹誰也不怕!”都史道:“你媽媽給人家搶去,是我爹爹和爺爺去奪轉來還給你爹爹的,當我不知道嗎?我拿了你這隻小小兔兒,又有甚麼要緊?”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桑昆妒忌鐵木真的威名,時常對人宣揚,連他的幼子也聽得多了。拖雷一來年幼,二來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然不會對兒子説起。這時拖雷一聽,氣得臉色蒼白,怒道:“你説謊!我告訴爹爹去。”轉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訴了又怎樣?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你爹爹的四傑就嚇得不敢動彈。”四傑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拖雷聽了更加生氣,結結巴巴的道:“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怕甚麼豹子?他只是不願跟野獸打架罷了。”都史搶上兩步,忽地一記耳光,打在拖雷臉上,喝道:“你再倔強?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小臉脹得通紅,想哭又不肯哭。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悶聲不響,突然衝上前去,挺頭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頭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這兩個小子!”

    都史的眾同伴追將上去,雙方拳打足踢,鬥了起來。都史爬起身來,怒衝衝加入戰團。都史一夥年紀既大,人數又多,片刻間就把拖雷與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郭靖想用力掙扎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邊拖雷也給兩個孩子合力壓在地下毆擊。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後馬鈴聲響,一小隊人乘馬過來。當先一個矮胖子騎着一匹黃馬,望見羣孩相鬥,笑道:“好呀,講打嗎?”縱馬走近,見是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兩個小的給按在地下,都已給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嗎?快放手。”都史罵道:“走開!別在這裏-唆。你們可知我是誰?我要打人,誰都管不着。”他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驕蠻已慣,向來人人都讓他。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這時其餘的人也過來了。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閒事,走吧。”那騎黃馬的道:“你自己瞧。這般打架,成甚麼樣子?”這幾人便是江南七怪。他們自南而北,一路追蹤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後就再也沒了消息。六年多來,他們在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蹤,七人都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江南七怪性格堅毅,更是十分好勝,既與丘處機打了這場賭,別説只不過找尋一個女子,就是再艱難十倍、兇險萬分之事,他們也絕不罷手退縮。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遠尋不着李萍,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何況丘處機也未必就能找到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倘若雙方都找不到,鬥成平手,不妨另出題目,再來比過。韓小瑩跳下馬去,拉起騎在拖雷背上的兩個孩子,説道:“兩個大的打一個小的,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輕,掙扎着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兩人既得脱身,發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領着眾孩隨後趕去。江南七怪望着一羣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四下圍住。都史喝問:“投不投降?”拖雷滿臉怒容,搖頭不答。都史道:“再打!”眾小孩一齊擁上。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原來李萍鍾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要他帶在身畔。她想寶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來。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特異,不覺一凜。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户,見識寶物甚多,心想:“這光芒大非尋常,倒要瞧瞧是甚麼寶貝。”當即勒馬回頭,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隱隱發出藍光,遊走不定,頗是十分珍異的利器,卻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再看羣孩,除了郭靖之外,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着一個精緻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聰心想:“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下出來玩弄。王公酋長之物,取不傷廉。”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説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罷。”一言方畢,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夾手將匕首搶了過來。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説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聰匕首一到手,縱身竄出,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繮縱馬,疾馳而去,趕上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笑彌陀張阿生笑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鬧市俠隱全金髮道:“甚麼寶貝,給我瞧瞧。”朱聰手一揚,擲了過去。只見一道藍光在空中劃過,給太陽光一照,光芒閃爍,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眾人都喝了一聲彩。匕首飛臨面前,全金髮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劍柄,先叫聲:“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再看劍柄,見刻着“楊康”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麼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説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楊康。可是若非英雄豪傑,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嗎?”柯鎮惡道:“楊康?”沉吟半晌,搖頭道:“沒聽説過。”“楊康”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了匕首,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閲歷最富,他既不知,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髮為人細心,説道:“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朱聰笑道:“咱們若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日後帶到醉仙樓頭,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卻也不肯放過。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

    韓寶駒馬快,當先衝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掀倒在地。韓寶駒喝斥不開,急了起來,抓起幾個小孩擲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着拖雷罵道:“兩隻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裏打過。”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一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裏,一拋一拋,笑道:“還你就還你。但是你得跟我説,這把短劍是哪裏來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道:“你爹爹叫甚麼名字?”郭靖從來沒有爹爹,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全金髮問道:“你姓楊嗎?”郭靖又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朱聰問道:“楊康是誰?”郭靖仍是茫然搖頭。江南七怪極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能説過的話不算,朱聰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裏。韓小瑩拿出手帕,給郭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家去吧,以後別打架啦。你人小,打他們不過的。”七人掉轉馬頭,縱馬東行。郭靖怔怔的望着他們。拖雷道:“郭靖,回去罷。”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耳音鋭敏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大震,立即提繮,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漢人,不是蒙古人?”郭靖點了點頭。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甚麼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嗎?”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裏。”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似乎含有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温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長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甚麼名字?”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甚麼名字?”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實是渺茫之極,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那麼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説給兒子聽了。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為“嘯哥”,聽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甚麼名字,她反而並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從來不知另有名字。

    這“段天德”三字,郭靖説來也不如何響亮,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一剎那間,宛似地動山搖,風雲變色。過了半晌,韓小瑩才歡呼大叫,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髮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柯鎮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過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人人卻是滿臉喜色。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薩有靈,多謝老天爺保佑!”韓小瑩對郭靖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説話。”拖雷心裏掛念着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説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音調全然不準,看來不是好人,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卻不願在當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小朋友先回去罷。”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害怕起來,當即發足奔跑。韓寶駒搶將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後領抓去。朱聰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裏,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戲法,你們瞧不瞧?”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着他。朱聰攤開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裏。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羣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矇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嗎?”朱聰道:“不,他矇住了眼睛,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説着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裏。拖雷道:“那怎麼能夠?我不信。”説話之間,雁羣已飛到頭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他手勁甚大,石子飛得老高。雁羣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羣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發矢,嗖的一聲,正中大雁腹肚,連箭帶雁,跌了下來。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奔過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鎮惡手裏,小心靈中欽佩之極。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贏他們。”拖雷道:“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嗎?”郭靖道:“媽媽説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麼剛才你們為甚麼打架?”郭靖道:“是他們先打我們的。”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麼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當然打他不過,又怎能報仇?”郭靖怔怔的發呆,無法回答。韓小瑩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學不可的。”

    朱聰向左邊荒山一指,説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晚半夜裏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不過,只能你一個人來,除了你這個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罷。”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麼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照式學了一遍,説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閃避,朱聰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後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裏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髮飛身去接住,穩穩的將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夠啦夠啦。”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嗎?”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麼,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顯得笨拙無比,都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嘆,眼圈兒不禁紅了。全金髮道:“我瞧也不必多費心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罷。”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數千裏,一旦尋到了郭靖,本是喜從天降,不料只歡喜得片刻,便見郭靖資質顯然十分魯鈍,決難學會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懶。這番難過,只有比始終尋不到郭靖更甚。韓寶駒提起軟鞭,不住擊打地下沙子出氣,只打得塵沙飛揚,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

    柯鎮惡道:“四弟,你説怎樣?”南希仁道:“很好。”朱聰道:“甚麼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説一個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他向來沉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是思慮周詳之後再説出口來,是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六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聽他這麼説,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已不如先時那麼垂頭喪氣。張阿生道:“對,對!我幾時又聰明過了?”説着轉頭向韓小瑩瞧去。朱聰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全金髮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説着跳下馬來,遙遙跟着拖雷與郭靖,望着他們走進蒙古包裏。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眼見斗轉星移,卻哪裏有郭靖的影子?朱聰嘆道:“江南七怪威風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臭道士手裏!”但見西方天邊黑雲重重疊疊的堆積,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更無片雲。西北風一陣緩,一陣急,明月漸至中天,月旁一團黃暈。韓小瑩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這孩子更不會來了。”張阿生道:“那麼咱們明兒找上門去。”柯鎮惡道:“資質苯些,也不打緊。但這孩子要是膽小怕黑,唉!”説着搖了搖頭。

    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了一聲,向草叢裏一指道:“那是甚麼?”月光之下,只見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甚是詭奇。全金髮走過去看時,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頭骨,卻疊得整整齊齊。他笑道:“定是那些頑皮孩子搞的,把死人頭排在這裏……啊,甚麼?……二哥,快來!”

    各人聽他語聲突轉驚訝,除柯鎮惡外,其餘五人都忙走近。全金髮拿起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你瞧!”朱聰就他手中看去,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試,五隻手指剛好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着手指的模樣細心雕刻而成,顯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聰臉色微變,再俯身拿起兩個骷髏,只見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難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是以只是暗自沉吟,口中不説。韓小瑩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嗎?”韓寶駒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髮沉吟道:“若是山魈,怎會把頭骨這般整整齊齊的排在這裏?”柯鎮惡聽到這句話,躍將過來,問道:“怎麼排的?”全金髮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頭。”柯鎮惡驚問:“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全金髮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鎮惡不回答他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甚麼。”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於惶急,大異平素泰然自若之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片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全金髮同時大叫起來:“這裏也有骷髏堆。”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急步奔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張阿生低聲問:“是妖怪呢還是仇敵?”柯鎮惡道:“我的瞎眼便是拜受他們之賜。”這時西北方的全金髮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樣説,無不驚心。他們六人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是以六兄妹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從來不敢問起,直至此時始知是仇敵所害。柯鎮惡武功高強,為人又精明沉着,竟然落得如此慘敗。那麼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柯鎮惡拿起一枚骷髏頭骨,仔細撫摸,將右手五指插入頭骨上洞孔,喃喃道:“練成了,練成了,果然練成了。”又問:“這裏也是三堆骷髏頭?”韓小瑩道:“不錯。”柯鎮惡低聲道:“每堆都是九個?”韓小瑩道:“一堆九個,兩堆只有八個。”柯鎮惡道:“快去數數那邊的。”韓小瑩飛步奔到東北方,俯身一看,隨即奔回,説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都是死人首級,肌肉未爛。”柯鎮惡低聲道:“那麼他們馬上就會到來。”將骷髏頭骨交給全金髮,道:“小心放回原處,別讓他們瞧出有過移動的痕跡。”全金髮放好骷髏,回到柯鎮惡身邊。六兄弟惘然望着大哥,靜待他解説。只見他抬頭向天,臉上肌肉不住扭動,森然道:“這是銅屍鐵屍!”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嗎,怎麼還在人世?”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卻原來躲在這裏暗練九陰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馬,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馳出一千里後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説甚麼?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麼你叫我們走?”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韓寶駒怒道:“你瞧我們是無義之輩嗎?”張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過人家,留下七條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現今又練成了九陰白骨爪。咱們七人絕不是他們對手。何苦在這裏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不服輸,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武功,敢與之拚鬥,也是毫不畏縮,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想來對方定是厲害無比。全金髮道:“那麼咱們一起走。”柯鎮惡冷冷的道:“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罷了。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言簡意賅,但説了出來之後,再無更改。柯鎮惡沉吟片刻,素知各人義氣深重,原也決無臨難自逃之理,適才他説這番話,危急之際顧念眾兄弟的性命,已近於口不擇言,當下嘆了口氣,説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那銅屍是男人,鐵屍是女人,兩個是夫妻。當年他們初練九陰白骨爪,給我兄弟撞見了,我兄長死在他們手裏,我壞了一對招子。別的詳情來不及説了,大家須防他們手爪厲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全金髮連奔帶跑的數着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沒見到棺材,仔細察看,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紋絲不動。轉回頭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張阿生、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兩人合力把石板抬了起來。月光下只見石板之下是個土坑,坑中並卧着兩具屍首,穿着蒙古人的裝束。柯鎮惡躍入土坑之中,説道:“那兩個魔頭待會練功,要取屍首應用。我躲在這裏,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先讓他們驚覺了。務須等我發難之後,大家才一齊湧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般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太狠太強,若非如此,咱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他低沉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説着,六兄弟連聲答應。柯鎮惡又道:“那兩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在遠處就能察覺,把石板蓋上罷,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後找了隱蔽的所在分別躲好。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又是掛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朱聰,悄聲問道:“銅屍鐵屍是甚麼人?”朱聰道:“這兩人合稱黑風雙煞,當年在北方作惡。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行事又十分機靈,當真是神出鬼沒。後來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過了幾年,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哪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韓小瑩問道:“這二人叫甚麼名字?”朱聰道:“銅屍是男的,名叫陳玄風。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似殭屍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銅屍。”韓小瑩道:“那麼那個女的鐵屍,臉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梅超風。”韓小瑩道:“大哥説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甚麼功夫?”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説過。”韓小瑩向那疊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見到頂端那顆骷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準着自己,似乎直瞪過來一般,不覺心中一寒,轉過頭不敢再看,沉吟道:“怎麼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她話未説完,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韓小瑩從草叢間望落,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甚是迅速,暗道:“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説話時,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監視敵人。”頃刻之間,那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是以顯得特別肥大。韓寶駒等先後都見到了,均想:“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兩人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緊緊靠攏,相互間當真是寸步不離!”六人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劍插入土裏,以防劍光映射,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頭怦怦跳動,只覺這一刻特別長。這時西北風更緊,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湧將上來。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着兩個人影,一個站着不動,頭上戴着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長髮在風中飄動,卻是個女子。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屍鐵屍了,且瞧他們怎生練功。”只見那女子繞着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逐漸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江南六怪聽着暗暗心驚:“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忽伸忽縮,每一伸縮,手臂關節中都是喀喇聲響,長髮隨着身形轉動,在腦後拖得筆直,尤其詭異可怖。

    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眼見那男子往後便倒,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後,一掌打在他後心。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着連發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終不出一聲。待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腦門。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只見那女子落下地來,哈哈長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動。那女子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模樣卻頗為俏麗,大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江南六怪這時已知那男子並非她丈夫,只是一個被她捉來喂招練功的活靶子,這女子自必是鐵屍梅超風了。梅超風笑聲一停,伸出雙手,嗤嗤數聲,撕開了死人的衣服。北國天寒,人人都穿皮襖,她撕破堅韌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紙,毫不費力,隨即伸手扯開死人胸腹,將內臟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細細檢視,看一件,擲一件。六怪瞧拋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見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絲毫不聞骨骼折斷之聲,內臟卻已震爛。她檢視內臟,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

    韓小瑩惱怒之極,輕輕拔起長劍,便欲上前偷襲。朱聰急忙拉住,搖了搖手,心下尋思:“這時只有鐵屍一人,雖然厲害,但我們七兄弟合力,諒可抵敵得過,先除了她,再來對付銅屍,那就容易得多。要是兩人齊到,我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但安知銅屍不是躲在暗裏,乘隙偷襲?大哥深知這兩個魔頭的習性,還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發難為妥。”梅超風檢視已畢,微微一笑,似乎頗為滿意,坐在地下,對着月亮調勻呼吸,做起吐納功夫來。她背脊正對着朱聰與韓小瑩,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韓小瑩心想:“這時我發一招‘電照長空’,十拿九穩可以穿她個透明窟窿。但若一擊不中,那可誤了大事。”她全身發抖,一時拿不定主意。朱聰也是不敢喘一口大氣,但覺背心上涼嗖嗖地,卻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斜眼間,但見西方黑雲裏遮滿了半個天空,猶似一張大青紙上潑滿了濃墨一般,烏雲中電光閃爍,更增人心中驚怖惶恐之情。輕雷隱隱,窒滯鬱悶,似乎給厚厚的星雲裹纏住了難以脱出。梅超風打坐片時,站起身來,拖了屍首,走到柯鎮惡藏身的石坑之前,彎腰去揭石板。

    江南六怪個個緊握兵刃,只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躍出。梅超風忽聽得背後樹葉微微一響,似乎不是風聲,猛然回頭,月光下一個人頭的影子正在樹梢上顯了出來,她一聲長嘯,斗然往樹上撲去。躲在樹巔的正是韓寶駒,他仗着身矮,藏在樹葉之中不露形跡,這時作勢下躍,微一長身,竟然立被敵人發覺。他見這婆娘撲上之勢猛不可當,金龍鞭一招“烏龍取水”,居高臨下,往她手腕上擊去。梅超風竟自不避,順手一帶,已抓住了鞭梢。韓寶駒膂力甚大,用勁回奪。梅超風身隨鞭上,左掌已如風行電掣般拍到。掌未到,風先至,迅猛已極。韓寶駒眼見抵擋不了,鬆手撤鞭,一個筋斗從樹上翻將下來。梅超風不容他緩勢脱身,跟着撲落,五指向他後心疾抓。韓寶駒只感頸上一股涼氣,忙奮力往前急挺,同時樹下南希仁的透骨錐與全金髮的袖箭已雙雙向敵人打到。梅超風左手中指連彈,將兩件暗器一一彈落。嗤的一聲響,韓寶駒後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塊。他左足點地,立即向前縱出,哪知梅超風正落在他的面前。這鐵屍動如飄風,喝道:“你是誰,到這裏幹甚麼?”雙爪已搭在他肩頭。韓寶駒只感一陣劇痛,敵人十指猶如十把鐵錐般嵌入了肉裏,他大驚之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小腹。梅超風右掌斬落,喀的一聲,韓寶駒足背幾乎折斷,他臨危不亂,立即借勢着地滾開。梅超風提腳往他臀部踢去,忽地右首一條黑黝黝的扁擔閃出,猛往她足踝砸落,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梅超風顧不得追擊韓寶駒,急退避過,頃刻間,只見四面都是敵人,一個手拿點穴鐵扇的書生與一個使劍的妙齡女郎從右攻到,一個長大胖子握着屠牛尖刀,一個瘦小漢子拿着一件怪樣兵刃從左搶至,正面掄動扁擔的是個鄉農模樣的壯漢,身後腳步聲響,料想便是那個使軟鞭的矮胖子,這些人都不相識,然而看來個個武功不弱,心道:“他們人多,先施辣手殺掉幾個再説。管他們叫甚麼名字,是甚麼來歷,反正除了恩師和我那賊漢子,天下人人可殺!”身形晃動,手爪猛往韓小瑩臉上抓去。朱聰見她來勢兇鋭,鐵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豈知這鐵屍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韓小瑩一招“白露橫江”,橫削敵人手臂。梅超風手腕翻處,伸手硬抓寶劍,看樣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韓小瑩大駭,急忙縮劍退步,只聽拍的一聲,朱聰的鐵扇已打中梅超風的“曲池穴”。這是人身的要穴,點中後全臂立即痠麻失靈,動彈不得,朱聰正在大喜,忽見敵人手臂陡長,手爪已抓到了他的頭頂。朱聰仗着身形靈動,於千鈞一髮之際倏地竄出,才躲開了這一抓,驚疑不定:“難道她身上沒有穴道?”這時韓寶駒已撿起地下的金龍鞭,六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刀劍齊施。梅超風絲毫不懼,一雙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還要厲害。她雙爪猶如鋼抓鐵鈎,不是硬奪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惡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髏頭頂五個手指窟窿,無不暗暗心驚。更有一件棘手之事,這鐵屍渾號中有一個“鐵”字,殊非偶然,周身真如銅鑄鐵打一般。她後心給全金髮秤錘擊中兩下,卻似並未受到重大損傷,才知她橫練功夫亦已練到了上乘境界。眼見她除了對張阿生的尖刀、韓小瑩的長劍不敢以身子硬接之外,對其餘兵刃竟是不大閃避,一味凌厲進攻。鬥到酣處,全金髮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五怪大驚,向前疾攻。梅超風一扯之下,全金髮手臂上連衣帶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塊下來。

    朱聰心想:“有橫練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個功夫練不到的練門,這地方柔嫩異常,一碰即死,不知這惡婦的練門是在何處?”他縱高竄低,鐵扇晃動,連打敵人頭頂“百會”、咽喉“廉泉”兩穴,接着又點她小腹“神闕”、後心“中樞”兩穴,霎時之間,連試了十多個穴道,要查知她對身上哪一部門防護特別周密,那便是“練門”的所在了。梅超風明白他用意,喝道:“鬼窮酸,你姑奶奶功夫練到了家,全身沒練門!”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腕。朱聰大驚,幸而他動念奇速,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翻動,已將鐵扇塞入了她掌心,説道:“扇子上有毒!”梅超風突然覺到手裏出現一件硬物,一呆之下,朱聰已把手掙脱。梅超風也怕扇上當真有毒,立即拋下。

    朱聰躍開數步,提手只見手背上深深的五條血痕,不禁全身冷汗,眼見久戰不下,己方倒已有三人被她抓傷,待得她丈夫銅屍到來,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見張阿生、韓寶駒、全金髮部已氣喘連連,額頭見汗。只有南希仁功力較深,韓小瑩身形輕盈,尚未見累,敵人卻是愈戰愈勇,一斜眼瞥見月亮慘白的光芒從烏雲間射出,照在左側那堆三堆骷髏頭骨之上,不覺一個寒噤,情急智生,飛步往柯鎮惡躲藏的石坑前奔去,同時大叫:“大家逃命呀!”五俠會意,邊戰邊退。梅超風冷笑道:“哪裏鑽出來的野種,到這裏來暗算老孃,現今想逃可已遲了。”飛步追來。南希仁、全金髮、韓小瑩拚力擋住。朱聰、張阿生、韓寶駒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聲,將石板抬在一邊。就在此時,梅超風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擔,右爪遞出,直取他的雙目。朱聰猛喝一聲:“快下來打!”手指向上一指,雙目望天,左手高舉,連連招手,似是叫隱藏在上的同伴下來夾擊。梅超風一驚,不由自主的抬頭一望,只見烏雲滿天,半遮明月,哪裏有人?朱聰叫道:“七步之前!”柯鎮惡雙手齊施,六枚毒菱分上中下三路向着七步之前激射而出。呼喝聲中,柯鎮惡從坑中急躍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時攻到。梅超風慘叫一聲,雙目已被兩枚毒菱同時打中,其餘四枚毒菱卻都打空,總算她應變奇速,鐵菱着目,腦袋立刻後仰,卸去了來勢,鐵菱才沒深入頭腦,但眼前斗然漆黑,甚麼也瞧不見了。梅超風急怒攻心,雙掌齊落,柯鎮惡早已閃在一旁,只聽得嘭嘭兩聲,她雙掌都擊在一塊岩石之上。她憤怒若狂,右腳急出,踢中石板,那石板登時飛起。七怪在旁看了,無不心驚,一時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風雙目已瞎,不能視物,展開身法,亂抓亂拿。朱聰連打手勢,叫眾兄弟避開,只見她勢如瘋虎,形若邪魔,爪到處樹木齊折,腳踢時沙石紛飛。但七怪屏息凝氣,離得遠遠地,卻哪裏打得着?過了一會,梅超風感到眼中漸漸發麻,知道中了喂毒暗器,厲聲喝道:“你們是誰?快説出來!老孃死也死得明白。”朱聰向柯鎮惡搖搖手,要他不可開口説話,讓她毒發身死,剛搖了兩搖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哪裏瞧得見手勢?只聽得柯鎮惡冷冷的道:“梅超風,你可記得飛天神龍柯辟邪、飛天蝙蝠柯鎮惡嗎?”梅超風仰天長笑,叫道:“好小子,你還沒死!你是給飛天神龍報仇來着?”柯鎮惡道:“不錯,你也還沒死,那好得很。”梅超風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七怪凝神戒備。這時寒風刺骨,月亮已被烏雲遮去了大半,月色慘淡,各人都感到陰氣森森。只見梅超風雙手微張,垂在身側,十根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她全身宛似一座石像,更無絲毫動彈,疾風自她身後吹來,將她一頭長髮颳得在額前挺出。這時韓小瑩正和她迎面相對,見她雙目中各有一行鮮血自臉頰上直流至頸。

    突然間朱聰、全金髮齊聲大叫:“大哥留神!”語聲未畢,柯鎮惡已感到一股勁風當胸襲來,鐵杖往地下疾撐,身子縱起,落在樹巔。梅超風一撲落空,一把抱住柯鎮惡身後大樹,雙手十根手指插入了樹幹之中。六怪嚇得面容變色,柯鎮惡適才縱起只要稍遲一瞬,這十指插在身上,哪裏還有性命?梅超風一擊不中,忽地怪聲長嘯,聲音尖細,但中氣充沛,遠遠的送了出去。朱聰心念一動:“不好,她是在呼喚丈夫銅屍前來相救。”忙叫:“快乾了她!”運氣於臂,施重手法往她後心拍去。張阿生雙手舉起一塊大岩石,猛力往她頭頂砸落。梅超風雙目剛瞎,未能如柯鎮惡那麼聽風辨形,大石砸到時聲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身子向旁急閃,但朱聰這一掌終於未能避開,“哼”一聲,後心中掌。饒是她橫練功夫厲害,但妙手書生豈是尋常之輩,這一掌也叫她痛徹心肺。朱聰一掌得手,次掌跟着進襲。梅超風右爪反鈎,朱聰疾忙跳開避過。餘人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音就如梅超風剛才的嘯聲一般,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頃刻之間,第二下嘯聲又起,但聲音已近了許多。七怪都是一驚:“這人腳步好快!”柯鎮惡叫道:“銅屍來啦。”韓小瑩躍在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個黑影疾逾奔馬的飛馳而來,邊跑邊嘯。此時梅超風守緊門户,不再進擊,一面運氣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趕來救援,盡殲敵人。朱聰向全金髮打個手勢,兩人鑽入了草叢。朱聰眼見鐵屍如此厲害,遠遠瞧那銅屍的身法,似乎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戰,顯非他夫妻敵手,只有暗中偷襲,以圖僥倖。韓小瑩突然間“咦”了一聲,只見在那急奔而來的人影之前,更有一個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來,只是他走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沒有發見。她凝神看時,見那矮小的人形是個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驚又喜,忙搶下去要接他上來。她與郭靖相距已不甚遠,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銅屍陳玄風的輕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間,已搶了好大一段路程。韓小瑩微一遲疑:“我搶下去單身遇上銅屍,決不是他對手……但眼見這小孩勢必遭他毒手,怎能不救?”隨即加快腳步,同時叫道:“孩子,快跑!”郭靖見到了她,歡呼大叫,卻不知大禍已在眉睫。張阿生這些年來對韓小瑩一直心中暗暗愛慕,只是向來不敢絲毫表露情愫,這時見她涉險救人,情急關心,當即飛奔而下,準擬擋在她的前面,好讓她救了人逃開。山上南希仁、韓寶駒等不再向梅超風進攻,都注視着山腰裏的動靜。各人手裏扣住暗器,以備支援韓張二人。轉眼韓小瑩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小手,轉身飛逃,只奔得丈許,猛覺手裏一輕,郭靖一聲驚呼,竟被陳玄風夾背抓了過去。韓小瑩左足一點,劍走輕靈,一招“鳳點頭”,疾往敵人左脅虛刺,跟着身子微側,劍尖光芒閃動,直取敵目,又狠又準,的是“越女劍法”中的精微招數。

    陳玄風將郭靖挾在左腋之下,猛見劍到,倏地長出右臂,手肘抵住劍身輕輕往外一推,手掌“順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韓小瑩圈轉長劍,斜裏削來。哪知陳玄風的手臂斗然間似乎長了半尺,韓小瑩明明已經閃開,還是拍的一掌,正中肩頭,登時跌倒在地。這兩招交換隻是一瞬之間的事,陳玄風下手毫不容情,跟着就是一爪,往韓小瑩天靈蓋上插落。這“九陰白骨爪”摧筋破骨,狠辣無比,這一下要是給抓上了,韓小瑩頭頂勢必是五個血孔。張阿生和她相距尚有數步,眼見勢危,情急拚命,立時和身撲上,將自己身子蓋在韓小瑩頭上。陳玄風一爪下去,噗的一聲,五指直插入張阿生背心。張阿生大聲吼叫,尖刀猛往敵人胸口刺去。陳玄風伸手格出,張阿生尖刀脱手。陳玄風隨手又是一掌,將張阿生直摔出去。朱聰、全金髮、南希仁、韓寶駒大驚,一齊急奔而下。陳玄風高聲叫道:“賊婆娘,怎樣了?”梅超風扶住大樹,慘聲叫道:“我一雙招子讓他們毀啦。賊漢子,這七個狗賊只要逃了一個,我跟你拚命。”陳玄風叫道:“賊婆娘,你放心,一個也跑不了。你……痛不痛?站着別動。”舉手又往韓小瑩頭頂抓下。韓小瑩一個“懶驢打滾”,滾開數尺。陳玄風罵道:“還想逃?”左手又即抓落。

    張阿生身受重傷,躺在地下,迷糊中見韓小瑩情勢危急,拚起全身之力,舉腳往敵人手指踢去。陳玄風順勢抓出,五指又插入他小腿之中。張阿生挺身翻起,雙臂緊緊抱住陳玄風腰間。陳玄風抓住他後頸,運勁要將他摜出,張阿生只擔心敵人去傷害韓小瑩,雙臂説甚麼也不放鬆。陳玄風砰的一拳,打在他腦門正中。張阿生登時暈去,手臂終於鬆了。就這麼一攔,韓小瑩已翻身躍起,遞劍進招。她不敢欺進,展開輕靈身法,繞着敵人的身形滴溜溜地轉動,口中只叫:“五哥,五哥,你怎樣?”她轉得兩個圈子,南希仁、韓寶駒等同時趕到,朱聰與全金髮的暗器也已射出。陳玄風見敵人個個武功了得,甚是驚奇,心想:“這荒漠之中,哪裏鑽出來這幾個素不相識的硬爪子?”高聲叫道:“賊婆娘,這些傢伙是甚麼人?”梅超風叫道:“飛天神龍的兄弟、飛天蝙蝠的同黨。”陳玄風哼了一聲,罵道:“好,狗賊還沒死,巴巴的趕到這裏送終。”他掛念妻子的傷勢,叫道:“賊婆娘,傷得怎樣?會要了你的臭命嗎?”梅超風怒道:“快殺啊,老孃死不了。”陳玄風見妻子扶住大樹,不來相助,知她雖然嘴硬,但受傷一定不輕,心下焦急,只盼儘快料理了敵人,好去相救妻子。這時朱聰等五人已將他團團圍住。只柯鎮惡站在一旁,伺機而動。

    陳玄風將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擲,左手順勢一拳往全金髮打到。全金髮大驚,心想這一擲之下,那孩子豈有性命?俯身避開了敵人來拳,隨手接住郭靖,一個筋斗,翻出丈餘之外,這一招“靈貓撲鼠”既避敵,又救人,端的是又快又巧。陳玄風也暗地喝了一聲彩。

    這銅屍生性殘忍,敵人越強,他越是要使他們死得慘酷。何況敵人傷了他愛妻,尤甚於傷害他自己。黑風雙煞十指抓人的“九陰白骨爪”與傷人內臟的“摧心掌”即將練成,此時火候已到十之八九,他忽地一聲怪嘯,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敵人要害。江南五怪知道今日到了生死關頭,哪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奮力抵禦,人人不敢逼近,包圍的圈子愈放愈大。戰到分際,韓寶駒奮勇進襲,使開“地堂鞭法”着地滾進,專向對方下盤急攻,一輪盤打揮纏。陳玄風果然分心,蓬的一聲,後心被南希仁一扁擔擊中。銅屍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仁抓來。南希仁扁擔末及收回,敵爪已到,當即使了半個“鐵板橋”,上身向後急仰,忽見陳玄風手臂關節喀喇一響,手臂斗然長了數寸,一隻大手已觸到眉睫。高手較技,進退趨避之間相差往往不逾分毫,明明見他手臂已伸到盡頭,這時忽地伸長,哪裏來得及趨避?被他一掌按在面門,五指即要向腦骨中插進。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住敵人手腕,向左猛撩,就在此時,朱聰已撲在銅屍背上,右臂如鐵,緊緊扼住他的喉頭。這一招自己胸口全然賣給了敵人,他見義弟命在呼吸之間,顧不得犯了武術家的大忌,救人要緊。正在這雙方性命相撲之際,半空中忽然打了一個霹靂,烏雲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見五指,跟着黃豆大的雨點猛撒下來。只聽得喀喀兩聲,接着又是噗的一聲,陳玄風以力碰力,已震斷了南希仁的左臂,同時左手手肘在朱聰胸口撞去。朱聰只覺前胸劇痛,不由自由的放鬆了扼在敵人頸中的手臂,向後直跌出去。陳玄風也感咽喉間被扼得呼吸為難,躍在一旁,狠狠喘氣。韓寶駒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開!七妹,你怎樣?”韓小瑩道:“別作聲!”説着向旁奔了幾步。

    柯鎮惡聽了眾人的動靜,心下甚奇,問道:“二弟,你怎麼了?”全金髮道:“此刻漆黑一團,誰也瞧不見誰?”柯鎮惡大喜,暗叫:“老天助我!”

    江南七怪中三人重傷,本已一敗塗地,這時忽然黑雲籠罩,大雨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氣,誰都不敢先動。柯鎮惡耳音極靈,雨聲中仍辨出左側八九步處那人呼吸沉重,並非自己兄弟,當下雙手齊揚,六枚毒菱往他打去。陳玄風剛覺勁風撲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躍起。他武功也真了得,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竟能將六枚毒菱盡數避開。這一來卻也辨明瞭敵人方向。他不發一聲,突然縱起,雙爪在身前一尺處舞了個圓圈,猛向柯鎮惡撲去。柯鎮惡聽得他撲到的風聲,向旁急閃,回了一杖,白日黑夜,於他全無分別,但陳玄風視物不見,功夫恰如只剩了一成。兩人登時打了個難分難解。陳玄風斗得十餘招,一團漆黑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敵人要撲擊過來,自己發出去的拳腳是否能打到敵人身上,半點也沒有把握,瞬息之間,宛似身處噩夢。韓寶駒與韓小瑩、全金髮三人摸索着去救助受傷的三人,雖然明知大哥生死繫於一髮,但漆黑之中,實是無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乾着急的份兒。大雨殺殺聲中,只聽得陳玄風掌聲嗖嗖,柯鎮惡鐵杖呼呼,兩人相拆不過二三十招,但守在旁邊的眾人,心中焦慮,竟如過了幾個時辰一般。猛聽得蓬蓬兩聲,陳玄風狂呼怪叫,竟是身上連中兩杖。眾人正自大喜,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山通明。

    全金髮急叫:“大哥留神!”陳玄風已乘着這剎時間的光亮,欺身進步,運氣於肩,蓬的一聲,左肩硬接了對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鐵杖,右手探出,電光雖隱。右手卻已搭上了柯鎮惡胸口。柯鎮惡大驚,撒杖後躍。陳玄風這一得手哪肯再放過良機,適才一抓已扯破了對方衣服,倏地變爪為拳,身子不動,右臂陡長,潛運內力,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柯鎮惡胸口,剛感到柯鎮惡直跌出去,左手揮出,一枝鐵杖如標槍般向他身上插去。這幾下連環進擊,招招是他生平絕技,不覺得意之極,仰天怪嘯。便在此時,雷聲也轟轟響起。霹靂聲中電光又是兩閃,韓寶駒猛見鐵杖正向大哥飛去,而柯鎮惡茫如不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金龍鞭倏地飛出,捲住了鐵杖。陳玄風叫道:“現下取你這矮胖子的狗命!”舉足向他奔去,忽地腳下一絆,似是個人體,俯身抓起,那人又輕又小,卻是郭靖。郭靖大叫:“放下我!“陳玄風哼了一聲,這時電光又是一閃。郭靖只見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黃,雙目射出兇光,可怖之極,大駭之下,順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向他身上插落,這一下正插入陳玄風小腹的肚臍,八寸長的匕首直沒至柄。陳玄風狂叫一聲,向後便倒。他一身橫練功夫,練門正是在肚臍之中,別説這柄匕首鋒鋭無匹,就是尋常刀劍碰中了他練門,也是立時斃命。當與高手對敵之時,他對練門防衞周密,決不容對方拳腳兵刃接近小腹,這時抓住一個幼童,對他哪裏有絲毫提防之心,何況先前已在山腰裏抓住過他,知他全然不會武功,殊不知“善泳溺水,平地覆車”,這個武功厲害之極的陳玄風,竟自喪生在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小兒之手。郭靖一匕首將人刺倒,早嚇得六神無主,胡里胡塗的站在一旁,張嘴想哭,卻又哭不出聲來。

    梅超風聽得丈夫長聲慘叫,夫妻情深,從山上疾衝下來,踏了一個空,連跌了幾個筋斗。她撲到丈夫身旁,叫道:“賊漢子,你……你怎麼啦!”陳玄風微聲道:“不成啦,賊……賊婆……快逃命吧。”梅超風咬牙切齒的道:“我給你報仇。”陳玄風道:“那部經……經……已經給我燒啦,秘要……在我胸……”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斃命。

    梅超風心中悲苦,當即伸手到他胸口,去摸那部《九陰真經》的秘要。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兩人都是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論到功力之深湛,技藝之奧秘,實不在號稱天下武學泰斗的全真教與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陳玄風與梅超風學藝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師父發覺,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時受刑必極盡慘酷,兩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東面的橫島,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眼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餘,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進師父秘室,將黃藥師視為至寶的半部《九陰真經》偷了去。黃藥師當然怒極,但因自己其時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心願未償,不能自違毒誓、出島追捕,暴跳如雷之際,竟然遷怒旁人,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大腿筋脈,盡數逐出了桃花島,自己閉門生氣。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但依着《九陰真經》中的秘傳,也終於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這《九陰真經》中所載本是上乘的道家正派武學。但陳梅夫婦只盜到下半部。學不到上半部中修習內功的心法,而黃藥師的桃花島一派武學又是別創蹊徑,與道家內修外鑠的功夫全然不同。黑風雙煞生性殘忍,一知半解,但憑己意,胡亂揣摸,練的便都是些陰毒武技。

    那一日陳梅夫婦在荒山中修習“九陰白骨爪”,將死人骷髏九個一堆的堆疊,湊巧給柯氏兄弟撞上了。柯氏兄弟見他夫婦殘害無辜,出頭干預,一動上手,飛天神農柯辟邪死在陳玄風掌下。幸好其時陳梅二人“九陰白骨爪”尚未練成,柯鎮惡終於逃得性命,但一雙眼睛卻也送在他夫婦手裏。夫妻兩人神功初成後,在江湖上一闖,竟是沒遇上敵手,尋常武師固然望風披靡,連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們手裏的也是不計其數。夫婦兩人便得了個“黑風雙煞”的外號。眼見師父不出,更是橫行無忌,直到武林中數十名好手大舉圍攻,夫妻倆都受了重傷。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多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只道兩人傷發而死,哪知卻遠遠的躲在漠北,秘修陰毒武功。

    這“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都載在《九陰真經》之上。陳玄風和梅超風雖以夫妻之親。對她也始終不肯出示真經原本。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後,再行轉授妻子。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他總是不允。説道:“這部真經有上下兩部。我只偷到了下半部,一切紮根基、修真元的基礎功夫,卻全在上半部之中。如我把經給你看了,你貪多務得,把經上所載的功夫都練將起來,非走火入魔不可,輕則受傷,重則要了你的性命。經上所載武功雖多,但只有與我們所學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練。”

    梅超風聽着有理,而且深知丈夫對自己一片真心,雖然平日説話總是“賊婆娘,臭婆娘”的亂罵,其實卻是情意深摯,於是也就不再追索。梅超風此時見丈夫臨死,這才問起,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説了半句,就此氣絕。她在丈夫胸口摸索,卻無一物,一怔之下,想再摸時,韓寶駒、韓小瑩、全金髮已乘着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梅超風雙目己盲,同時頭腦昏暈,顯是暗器上毒發,她與丈夫二人修習“九陰白骨爪”,十餘年來均是連續不斷的服食少量砒霜,然後運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來強行增強內力外功,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否則以飛天蝙蝠鐵菱之毒,她中了之後如何能到這時尚自不死?”當下展開擒拿手,於敵人攻近時凌厲反擊。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反而連遇險招。

    韓寶駒焦躁起來,尋思:“我們三人合鬥一個受傷的瞎眼賊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鞭法一變,刷刷刷連環三鞭,連攻梅超風后心。韓小瑩見敵人腳步蹣跚,漸漸支持不住,挺劍疾刺,全金髮也是狠撲猛打。眼見便可得手,突然間狂風大作,黑雲更濃,三人眼前登時又是漆黑一團。沙石被疾風捲起,在空中亂舞亂打。韓寶駒等各自縱開,伏在地下,過了良久,這才狂風稍息,暴雨漸小,層層黑雲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韓寶駒躍起身來,不禁大叫一聲,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連陳玄風的屍首也已不知去向:只見柯鎮惡、朱聰、南希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後面探了上來,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全金髮等三人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斷骨,幸而未受內傷。何鎮惡和朱聰內功深湛,雖然中了銅屍的猛擊,但以力抗力,內臟也未受到重人損傷。只張阿生連中兩下“九陰白骨爪”,頭頂又被猛擊一拳,雖已醒轉,性命已是垂危。江南六怪見他氣息奄奄,傷不可救,個個悲痛之極。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邁,一心好武,對兒女之情看得極淡,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兩人從來沒表露過心意,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掩到敵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張阿生痛哭起來。

    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這時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輕撫韓小瑩的秀髮,安慰道:“別哭,別哭,我很好。”韓小瑩哭道:“五哥,我嫁給你作老婆罷,你説好嗎?”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他傷口劇痛,神志漸漸迷糊。韓小瑩道:“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張家的人,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我死之後,永遠和你廝守。”張阿生又笑了兩下,低聲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我……我也配不上你。”韓小瑩哭道:“你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朱聰眼中含了淚水,向郭靖道:“你到這裏,是想來跟我們學本事的了?”郭靖道:“是。”朱聰道:“那麼你以後要聽我們的話。”郭靖點頭答應。朱聰哽咽道:“我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現今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你先磕頭拜師罷。”郭靖也不知“歸天”是何意思,聽朱聰如此吩咐,便即撲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向張阿生磕頭。

    張阿生慘然一笑,道:“夠啦!”強忍疼痛,説道:“好孩子,我沒能授你本事……唉,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學武又懶,只仗着幾斤牛力……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今日也不會在這裏送命……“説着兩眼上翻,臉色慘白,吸了一口氣,道:“你天資也不好,可千萬要用功。想要貪懶時,就想到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欲待再説,已是氣若游絲。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得他説道:“把孩子教好,別輸在……臭道士手裏……”韓小瑩道:“你放心,咱們江南七怪,決不會輸。”張阿生幾聲傻笑,閉目而逝。六怪伏地大哭。他七人義結金蘭,本已情如骨肉,這些年來為了追尋郭靖母子而遠來大漠,更無一日分離,忽然間一個兄弟傷於敵手,慘死異鄉,如何不悲?六人盡情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把張阿生葬了。

    待得立好巨石,作為記認,天色已然大明。

    全金髮和韓寶駒下山查看梅超風的蹤跡,狂風大雨之後,沙漠上的足跡已全然不見,不知她逃到何處。兩人追出數里,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跡,始終全無線索,只得回上山來説了。朱聰道:“在這大漠之中,諒那盲……那婆娘也逃不遠。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這時已毒發身死。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咱們有傷的先服藥養傷,然後三弟、六弟、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找。”餘人點頭稱是,和張阿生的墳墓灑淚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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