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鷹動容道:“香帥既然知道,不知可否賜知?”
楚留香沉聲道:“我縱然說出那兇手是誰,你也無法可施,只不過……”
他霍然長身而起,道:“三天後,你可在莆田城裡的林家花園等我,到時我自然會將殺死南宮靈的兇手交給你。”
楚留香人不離鞍,馬不停蹄,直奔莆田。
又是黃昏。
楚留香寄託了馬,竟趁著暮色,掠入少林寺。他只覺時候已甚是急促,已來不及等候通報了。
莆田少林寺雖不如嵩山少林之氣派宏偉,但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剎,亦自有一種神秘的美。
微風中,隱隱有鐘聲梵唱傳出,木葉的清香中,又隱隱有檀香的氣息,天地間充滿了莊嚴的沉靜,哪裡聞得到絲毫殺機?
秋風掃盡了石階下的落葉,石階盡頭的大門,是開著的,從門外可以望見古木森森的幽靜庭院。
再過去,便是那香菸繚繞,莊嚴宏偉的大殿。
這裡是人人都可以進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輕易進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這裡的門雖是開著的,但可有誰敢妄越雷池一步?
楚留香也沒有從大門走進去,他竟越牆而入──他心裡只覺有種不祥的警兆,只覺縱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滿天夕陽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陽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染紅了的山峰。
天峰大師又是在哪一座山峰下?
楚留香燕子般飛掠的身形,不禁遲疑了下來。
他身形不過停了停,突聽一聲佛號宣起。
“阿彌陀佛”!這短短的一聲佛號還未結束,屋脊四角的飛簷下,已同時閃出了四條人影。
這四人都是灰袍白襪,四十多歲的年紀,四張莊嚴威重的臉上,都有一雙精光閃閃的眸子。
此刻這四雙發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著楚留香。
楚留香暗中也不免吃了一驚忖道:“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輕視。”
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道:“大師們用過飯了麼?”
這本是句最普通的問話,兩人見面,無論是多年老友,抑或是點頭之交,大多會這樣問一句的。
但這句話在此時此刻問出來,四個少林僧人卻都不禁愣了愣,左面年紀較長的一人沉聲道:“二十年來,已從無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絕非無故而來,但請將來意見示。”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的來意,縱然說了,大師們也不會相信。”
那灰袍僧人厲聲道:“施主若不肯將來意相告,就莫怪貧僧等要無禮了。”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生平最不願和少林門下交手,大師們又何苦要逼我破例?”
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願動手,就隨貧僧下去吧!”
喝聲中,他長袖突然揮出,飄忽如流雲,勁急如閃電,筆直向楚留香面目咽喉之間捲了過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攜帶兵刃,這一雙長袖,通常就是他們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雲鐵袖”乃是武當絕技,卻不知少林門下的袖上功夫,非但絕不在武當之下,而且強勁剛猛猶有過之。
灰袍僧人這一著飛袖功,既可剛,亦可柔,柔可卷奪對方掌中兵刃,剛能一著震斷對方心脈。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少林門下別的都好,就是火氣太大了些。”
他嘴裡說著話,身形已沖天而起,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身子已如飛鶴凌空,遠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著擊空,動容道:“施主好高明的輕功,難怪竟敢到少林寺中來撒野。”
四個人身形旋動,各據方位,他們算定楚留香身子總有落下來的時候,只要一落下來,便落入他們陣式之中。
誰知楚留香竟能不落下來。
他身子有如魚在水中,一翻一挺,竟又橫掠出四丈開外,頭下腳上,撲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只聽他遠遠笑道:“在下並非撒野來的,等事情辦完後,自當再來向大師們請罪。”
少林僧人面上齊都變了顏色。
那年紀最長的灰袍僧人沉聲道:“玄法傳警應變,玄通、玄妙隨我來。”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向楚留香語聲傳來處撲過去,但見星月在天,微風動樹,哪裡還瞧得見楚留香的影子。
楚留香知道此時若要求見天峰大師,這些少林和尚是萬萬不會帶他去的,既然解釋不清,他只有一走了之。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騰身飛起,別的地方不去,卻反又掠到方才那重屋脊的飛簷下。
只見三個灰袍僧人,就從這飛簷上掠過去,誰也沒有想到他又返回來了,連瞧都沒有往這邊瞧一眼。
楚留香又等了半晌,就聽得這寬闊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陣陣低沉的木魚聲,不時有矯健的人影,凌空飛起。
這少林寺平時看來,雖是平和安靜,但迎敵時應變之速,戒備之嚴,果然不愧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楚留香苦笑暗道:“我一心只想快些見著天峰大師,誰知此番反而要欲速則不達了。”
想到天峰大師的性命,實在危在瞬息,他心裡不禁更是著急,怎奈直到此刻為止,他還不知道天峰大師的住處在哪裡。
這時木魚聲已停止,沉靜的古剎,更寂無聲響。
但楚留香自然知道越是靜寂,越是可怕,這看來已沉靜下來的寺院,其實到處都隱藏著危機。
他已沒有時間去靜靜思索,閉著眼睛想了想,突然從黑暗中衝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最高的一座飛簷上。
他衣袂飄飄,似將臨空飛起,整個寺院,都似已在他腳下,果然立刻就有人發現了他。
只見人影閃動,每重院落裡,都有人向這邊飛撲過來,惟有西面一重小小的院落,卻毫無動靜。
楚留香不等人來,又急掠而下,長笑道:“少林藏經,名重天下,大師們可以借給我瞧瞧麼?”
他笑聲一頓,身形急轉,選了株枝葉最是濃密的大樹,躲了進去,只聽四下紛紛低叱道:“此人果然是為藏經而來。”
“留意藏經閣。”
少林藏經之豐,冠於天下,不惜犯險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確大多是為藏經而來的,莆田雖是少林南支,閣中藏經亦足珍貴,少林僧人自然以為楚留香也是為盜經而來,又有誰想得到他竟是在聲東擊西,故佈疑陣。
只見人影紛紛東撲,楚留香立刻向西掠去。
這一次,他不再飛行屋脊,只是穿行在殿簷下、樹影中,禪房裡大多未燃燈火,枝葉間偶有蟬聲。
無人的院落裡,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寂寞之意,生活在這古剎中的僧人們,那歲月又豈是容易度過的。
楚留香身形不停,心裡卻在暗暗嘆息,對於能忍受寂寞的人們,他心裡總是十分崇敬。
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沒有比寂寞更難忍受的事。
他穿過一重靜寂的院落,經過一棟棟黑暗的禪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發亮的青石板,一塊塊從他腳下滑過去。
突聽一聲輕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渾而猛烈的拳風,已撲面直擊而來。
楚留香咬了咬牙,不閃不避,也不招架,竟以肉身捱了這足以開山裂石的一招“百步神拳”。
只見他身子被拳風震得紙鳶般直飛出去。
對面那灰眉長髯的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覺得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風震飛的少年竟又飛了回來,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來去如電,而且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絲毫未能傷得了他。
這修為功深的少林監寺大師,竟也不覺被驚得怔住,呆呆地瞪著楚留香,半晌說不出話來。
楚留香故意挨他這一拳,正是要他暫時說不出話,免得驚動別人,否則他身子究竟不是鐵打的,挨這一拳難道還會好受麼?
只聽那灰眉僧人終於緩緩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從來未見,不知可否示知名姓?”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若是說出名姓,大師只怕便要以為在下是為盜經而來的了。”
灰眉僧人道:“施主若為盜經而來,便不會走來這裡。”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動容道:“莫非是盜帥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大師遠避紅塵,不想竟也知道在下這見不得人的綽號。”
灰眉僧人陰鬱沉重的面容,竟像是忽然變得愉快起來,冷銳的目光中,也開始有了些笑意,緩緩道:“老僧雖然久疏江湖俠蹤,但卻有個交遊廣闊的師侄,每當他來到此間,總會為老僧述說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帥的豪情壯舉,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動人心魄的。”
楚留香道:“大師說的,莫非是無花?”
灰眉僧人微笑道:“數百年來,少林門下若論交遊廣闊的弟子,也不過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這裡?”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來,莫非就是找他的?”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來,主要還為的是想拜見天峰大師。”
灰眉僧人道:“掌門師兄雖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這樣的人,他想必還是樂於接見的,只可惜施主此刻來的甚是不巧。”
楚留香著急道:“莫非天峰大師已……”
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門師兄萬念皆空,惟有茶之一癖,始終未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誰也打擾不得的。”
楚留香鬆了口氣,展顏笑道:“天峰大師若是獨自品茶,在下也就不著急了,只要能先見著無花師兄,也是一樣的。”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見不著掌門師兄,便也見不著無花。”
楚留香動容道:“為什麼?”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門下,精於東瀛茶道的,也惟有無花一人,只要他來到此間,第一件事便是為掌門師兄汲水烹茶。”
楚留香面色早已大變,失聲道:“無花此刻正在為天峰大師烹茶麼?”
灰眉僧人頷首笑道:“楚施主想見他們,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
楚留香心裡簡直要急瘋了,面上卻沉住了氣,道:“他們品茶之處,莫非便是後院?”
灰眉僧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大師身後,笑道:“但大師身後來的,豈非就是無花?”
灰眉僧人道:“在哪裡?”
他回過頭,背後空空,哪有什麼無花的人影,等他回過頭來,面前的楚留香,竟也忽然不見了。
灰眉僧人的頭一轉,楚留香身子就飛竄出去。
這一竄他用盡了所有的功力,而且早已瞧準了落腳處,腳尖一點,又掠出四丈,灰眉僧人還未回過頭,他人已到了十丈開外──楚留香天下無雙的輕功,在緊急時施展出來,那速度簡直不可思議。
等到灰眉僧人回過頭,楚留香身形已到了短牆後。
短牆後,小院裡竹葉森森,草木幽絕,竹叢裡三間敞軒,竹簾深垂,從竹簾裡瞧過去,可以隱約瞧見盤膝端坐在地上的兩條人影。庭院寂寂,風吹木葉,竹簾上花影流動,兩人看來彷彿已在天上。
右面的一人,正是無花。
他面前擺著一隻紫泥小火爐,一把紫銅壺,一柄蒲扇,還有一套精緻小巧的茶具,此刻三個酒杯般大小的茶盞裡,已倒滿了茶,一陣陣茶香自竹簾中傳出,再加上花香、竹香,當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無花對面的,是個鬚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從無花手中,接過茶杯,閉起眼睛,緩緩送到唇邊。
楚留香大喝一聲,箭一般竄了過去,竄人了竹簾,大喝道:“這茶喝不得的!”
無花瞧見了,他面色一變,但瞬即恢復鎮定。
天峰大師卻連嘴角的肌肉都沒有絲毫牽動,看來就好像縱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會變一變。
他只是緩緩放下茶杯,緩緩張開眼睛,楚留香被他這雙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覺有些手足失措起來。
天峰大師淡淡道:“施主如此闖來,不覺太魯莽了麼?”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時情急,望大師恕罪。”
天峰大師凝注了他半晌,緩緩道:“二十年來,能一路闖入老僧禪房中的,施主還是第一人,既能來此,自然不俗,先請坐下待茶如何?”
這少林高僧,修為果然已爐火純青,居然還能如此絲毫不動火氣,楚留香心裡不覺暗暗讚美。
無花也立刻微笑道:“不錯,楚兄既然來了,何不坐下來喝杯茶,以滌俗塵。”
天峰大師淡淡一笑,道:“原來是楚施主,難怪輕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
楚留香道:“不敢!”
天峰大師含笑道:“老僧雖然久絕世事,但能見到當世俊傑之丰采,心裡還是歡喜得很,寒寺無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
他又端起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住又失聲道:“這茶喝不得的。”
天峰大師道:“此茶縱非仙種,亦屬妙品,怎會喝不得?”
楚留香瞧了無花一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託,已為大師帶來了絕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對於烹茶一道,也頗不俗,大師難道不想先嚐一嘗麼?”
天峰大師展顏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擾了。”
這修為功深的高僧,對別的事雖都無動於衷,但聽到有妙手烹茶,竟也不禁為之喜動顏色。
無花心裡縱然驚怒,神色間也絲毫未表露出來,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興,妙極妙極。”
他立刻站起來,將烹茶的座位讓給了楚留香,卻將自己方才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裡。
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貴的水,倒了不可惜麼?”
他不說茶,而是說“水”,只差未說出“天一神水”四個字而已,無花竟還是神色不動,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雖也珍貴,寺中窖存卻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帶一瓶回去。”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恭恭敬敬坐下來,引火烹茶。
天峰大師忽又淡淡一笑,道:“此刻水尚未煮沸,楚施主正好將來意說出,面對名茶,正是老僧心情好時,楚施主若是有事相詢,也在此時問出為佳。”
楚留香忽然發現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實在蘊藏著無比的智慧,那雙平靜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晚輩此來,只是想求大師說個故事。”
天峰大師微微皺眉道:“故事?”
楚留香道:“十餘年前,有位扶桑武士天楓十四郎,渡海東來,曾與兩位中土高手較量過武功,其中一位是丐幫任老幫主,還有一位,不知是否大師?”
天峰大師默然良久,方白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二十年前的往事,老僧都已幾乎忘懷了,不想施主今日竟又重提此事……不錯,施主說的,正是老僧。”
楚留香眼睛一亮,道:“天楓十四郎東渡求戰,卻無求勝之心,反似抱有必死之念,若是晚輩猜的不錯,他莫非有什麼傷心事?”
天峰大師又默然良久,緩緩道:“你猜得不錯,他的確有些傷心的事。”
楚留香道:“大師若肯示知,晚輩感激不盡。”
天峰大師目光閃動,凝注了楚留香許久,嘆道:“往事如雲煙,老僧本已不願提起,但施主你不遠千里而來,為的只是問此事,其中關係,必定極大。”
楚留香俯首道:“大師明察秋毫,晚輩也不敢隱瞞,此事關係的確極大,但晚輩卻可保證,晚輩相詢此事,絕無絲毫私心惡意。”
天峰大師淡淡一笑,道:“施主若有私心惡意,又豈能坐在此地。”
楚留香心頭一凜,恭聲道:“大師明鑑。”
天峰大師合起眼簾,緩緩道:“天楓十四郎堅忍卓絕,嗜武成痴,卻不幸又是個多情種子,二十多年前,華山與黃山世家兩大劍派發生慘鬥,血戰連綿多年,黃山世家終致慘敗,到後來戰到只剩下李琦一人。”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此事與天楓十四郎有何關係?”
天峰大師道:“李琦姑娘為了避禍,便搭乘了海上商船,東渡扶桑,那時她已受了內傷,再加上海路艱難,到了扶桑島上,已是不良於行。”
楚留香道:“難道這位姑娘竟遇著了天楓十四郎不成?”
天峰大師嘆道:“正是如此,天楓十四郎暗對這李姑娘一見鍾情,幾日不眠不休,治澈了李姑娘的傷勢,李姑娘自也難免被他真誠所動,就在她傷勢痊澈的第四天,就和天楓十四郎結成了夫婦。”
楚留香微笑道:“良緣天定,結於海外,倒當真是段佳話。”
天峰大師黯然道:“只可惜他們幸福的日子並不長,李姑娘為天楓十四郎生了兩個孩子後,竟又忽然不告而別,只留下封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