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魔目光閃動,獰笑道:“你莫非還在等人來救你?你豈非在做夢?”
秋靈素抬起頭,似乎瞧了瞧天色,幽幽嘆道:“到了現在,只怕的確不會有人來救我了……死,到底是什麼滋味呢?”
她抱緊那骨灰瓶,便要縱身躍下。
楚留香突然一躍而出,大喝道:“白玉魔,我雖從不殺人,但只要你的手一動,我就宰了你。”
白玉魔狼牙棒已舉起,卻已驚得呆住了。
楚留香再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喝聲中,人已掠過去,將秋靈素遠遠拉開了萬丈懸崖。
白玉魔這才回過神來,怒喝道:“姓楚的!你為何要多管閒事?”
那沉重的狼牙棒,夾帶着勁風,已向楚留香和秋靈素掃了過去。
這狼牙棒本是戰場上衝鋒陷陣,血戰於千軍萬馬中所使的兵刃,其力之強,其勢之猛,絕非江湖豪傑所常用的任何兵刃所能比擬,白玉魔竟是天生神力,竟能將如此沉重的兵刃,運用的得心應手。
誰知楚留香非但全不閃避,反而迎了上去。
他方才伸手一拉開,已發覺這任夫人秋靈素身上,竟全無絲毫武功,他自然不能讓她受着傷害。
是以他只有冒險。
只見他身形一曲一扭,已沖人狼牙棒如狼牙交錯的光影中,突然出手,在白玉魔肘上一託。
白玉魔橫擊而出的手臂,立刻不由自主向上揮了出去!楚留香的手掌已到了他脅下,輕輕一切。
白玉魔只覺半邊身子一麻,狼牙棒脱手飛出,“呼”的一聲,直衝入雲霄,山巔的雲,都被擊碎。
楚留香這一託、一切,説來雖平淡無奇,但當時他所冒的危險之大,所用的手法之奇,真是誰也指説不出。
白玉魔再也想不到自己兵刃一招間,便已脱手,他闖蕩江湖數十年,幾曾遇着這樣的事,竟不覺呆住了。
只見楚留香站在他面前,微微笑道:“你還不走?”
他竟不乘機出手進擊,輕輕易易就放過了白玉魔。
白玉魔更想不到世上有這樣的事,但他自己心狠手辣,自然夢想不到別人竟會如此寬大為懷。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是驚?是喜?吃吃道:“你……你難道……”
楚留香淡淡道:“你只要時常去想想,自己怎會未死?那麼也該知道以後應該如何做人了。”
白玉魔再也不説話,扭頭直奔了出去。
這時懸崖下才遙遙傳來“噗”的一聲,狼牙棒已落了下去,楚留香轉過身子,向秋靈素微微一笑,道:“在下是否來遲了?”
秋靈素道:“但你終究還是來了,終究還是沒有令我失望。”
她輕輕嘆了口氣,接着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聰明人,想必能夠聽得懂我的話,那麼,你勢必要回來的,所以,這白玉魔尋着我時,我就千方百計地穩住他,慢慢走來這裏,他聽我要來此跳崖,也就未曾出手。”
楚留香微笑道:“若非夫人的風儀,又怎能令嗜殺成性的白玉魔不敢沾夫人一指,若非夫人的落簪,在下又怎會尋來這裏?”
兩人俱是絕世聰明之人,竟恰巧遇在一起。
秋靈素似乎笑了笑,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做這一切的事,並非為了顧惜自己的性命,但我若不將心裏的秘密説出來,卻未免死得太可惜。”
楚留香道:“夫人心裏的秘密,現在可以説了麼?”
秋靈素嘆了口氣,道:“現在若還不説,只怕永遠也沒有説的時候了……但這事千頭萬緒,卻叫我從何説起呢?”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信!自然要先從那四封信説起,札木合、左又錚、靈鷲子、西門千所收到的信,不知是否為夫人所寫?”
秋靈素嘆道:“是我……我害了他們!”
楚留香道:“夫人為何要寫這四封信,夫人的困難是什麼?”
秋靈素黯然道:“你可聽説過漢獻帝衣帶詔的故事,他身為皇帝,卻如同傀儡,非但什麼事都不能做主,而且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保全。”
楚留香動容道:“難道任老幫主也……”
秋靈素道:“這三年以來,任慈的處境,也正和那可憐的皇帝一樣,名雖為丐幫的幫主,但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受制於人。”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受制於誰?”
秋靈素一字一字道:“南宮靈!”
楚留香跌足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秋靈素道:“他本是個孤兒,是任慈從小將他帶大的,傳授給他一身武功,他也實在聰明,無論任慈教什麼,他一學就會,而且漸有青出於藍之勢。”
楚留香道:“但以任老幫主那一身功夫……”
秋靈素截口嘆道:“任慈年紀雖老,功夫卻始終未曾擱下,身體也素來強健得很,但近三年來,也不知怎地,竟突然得了種奇怪的病,不但身子日漸瘦弱,而且連手腳都漸漸軟癱了,簡直已等於是個廢人。”
楚留香長嘆道:“好漢最怕病來磨,自古皆是如此!”
秋靈素道:“但他這病卻絕非天生的。”
楚留香失聲道:“夫人的意思,難道是有人下毒?”
秋靈素道:“正是!”
楚留香雖然已明知是誰,仍忍不住問道:“誰?”
秋靈素道:“只有一個人,有下毒的機會,那就是南宮靈!他真面目未露出來以前,誰都識得出他是世上最孝順的人,不但幫中的艱難事務,全都是他一力承擔,就連任慈的起居飲食,他也照顧得無微不至,我反而沒有什麼事可做了,本還感激他的孝心,誰知他如此做竟為的是下毒方便。”
楚留香苦笑道:“但他為了怕引起別人懷疑,所以又不敢將任老幫主毒死,此人心腸之毒辣,行事之周密,竟連我都看不出。”
秋靈素嘆道:“瞧不出他毒辣的又何止你一人,等到發覺時,卻已遲了,任慈對他已無能為力,無論什麼事,已只有聽命於他,非但不敢説破他的毒計,還得瞧他的臉色,極力敷衍着他,甚至巴結着他……”説到這裏,她平靜幽雅的語聲,已顫抖起來,那一段含辛忍辱的日子,想必是充滿了辛酸血淚。
楚留香只聽得義憤填膺,怒道:“他這樣做法,丐幫中別的人難道都不管麼?”
秋靈素道:“在別人面前,他對我和任慈仍是恭恭敬敬,千依百順,又有誰能瞧得出他那惡毒的真面目?”
秋靈素嘆道:“到最後那段日子。我和任慈已被他軟禁,沒有他的允許,誰也見不着我們,他對外只説任慈病重,不能被人打擾,又有誰會不信他的話,丐幫弟子,人人都希望任慈早日病澈,又有誰會來打擾他?”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那四封信,又是如何送出去的?”
秋靈索道:“是南宮靈為我送出去的。”
楚留香訝然道:“南宮靈?”
秋靈索道:“要將信送給西門千與左又錚雖不困難,但靈鷲子與札木合,一個蟄居海隅,一個遠在沙漠,除了南宮靈能指揮天下的丐幫弟子將信送去之外,還有誰能將信又快又妥地送到他們於上?”
楚留香拍手道:“這就對了,我本在奇怪札木合、靈鷲子、西門千、左又錚這四人,住處之遠近,差異極大,你那四封信若是同時送出的,西門千與左又錚到達時,札木合與靈鷲子只怕連信都未收到,但他們四人卻偏偏像是同時到達的,這豈非怪事麼?”
他嘆了口氣,接道:“此刻我才知道,原來南宮靈早已算好了時間的,他算準札木合與靈鷲子已收到信,動身之後,才將左又錚與西門千的信送去,算準了要他們四人同時到達,且令他們同時而死。”
他想通了這道理,越覺得南宮靈行事之周密,實在令人可怕,秋靈素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自從任慈得病後,丐幫中千千萬萬弟子,都已將南宮靈視為幫主的唯一繼承人,只要南宮靈一句話,莫説送封信,即使要他們赴湯蹈火,也是人人踴躍爭先的,這力量又豈同等閒!”
楚留香道:“但他卻又怎會為夫人送那四封信的?”
秋靈素道:“在這段日子裏,南宮靈為了收買人心,支出甚是浩大,但他為了要在江湖中建立名聲,又絕不能去妄取非分之財。”
楚留香道:“莫非他主意竟打到夫人頭上了?”
秋靈素道:“我嫁給任慈後,雖已改名換姓,但他卻知道我的底細,這自然也因為任慈實在太信任他,他開支日益巨大,幾年來羅掘俱窮,有一天,竟逼着要我為他想法子,所以我就寫了那封信。”
楚留香擊掌道:“不錯,夫人那封信上,並未寫明究竟是什麼困難,而左又錚、西門千的金錢又都來得甚易,海南劍派財產也不少,沙漠之王更不必説了,南宮靈竟以為夫人寫信是為了要為他借錢的。”
秋靈素道:“他想利用我,我正也想乘此機會利用他來為我傳信,只要能見着他們四人,什麼事就好辦了。”
楚留香道:“但南宮靈卻又為何改變了主意?沒有要他們的財,卻要了他們的命?”
秋靈素嘆道:“這隻因為一個人,就在信送出後的一天晚上,這人來了,
和南宮靈密談了一夜,事情就完全改變。”
楚留香眼睛一亮,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秋靈素道:“我也沒見到他。”
楚留香失望地嘆了口氣,道:“你只是知道他來了?”
秋靈素道:“南宮靈為了監視我們,就住在我們隔壁的屋子,我們既已是他的網中之魚,他對我們也不必再十分提防,所以,他屋子裏的動靜,我大多都能聽得到……我功力雖失,耳力卻幸好未曾失去。”
楚留香道:“你聽見他們説了些什麼?”
秋靈素道:,“他們説話的聲音很低,很沉,我知道他們商量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秘密,有時似乎還有小小的爭執,卻聽不見他們説的是什麼。”
楚留香嘆道:“你若能聽見就好了,這神秘的人物,説不定才真的是這幕後的主謀。”
秋靈素道:“這神秘的人物,第二天凌晨就走了,過了不久,南宮靈就送來碗蔘湯,説是要給任慈進補。”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這碗蔘湯,想必不是好喝的。”
秋靈素道:“他許久都未曾如此殷勤,我也知道這其中必有陰謀,但我用了三種方法,都試不出這蔘湯中有絲毫毒藥。”
她嘆了口氣,接着道:“你想必也知道,我昔日也可算是江湖中一流的下毒能手,這蔘湯中只要有一絲毒藥,無論他下的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毒,都沒有我試不出來的。所以我認為,這碗蔘湯,想必是不會有問題的了。”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放心讓任老幫主喝了下去?”
秋靈素黯然道:“蔘湯中既沒有毒,我又何苦拂了南宮靈心意,何況,任慈每日只有稀粥裹腹,也確實需要些滋養的東西。”
那的確是一段淒涼的日子,每想到那一段日子的辛酸與艱苦,她纖弱的身子,就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楚留香心裏突然一動,小聲道:“任老幫主喝下那碗蔘湯後,是否全身都腫脹起來?”
他話未説完,秋靈素已吃驚道:“你怎會知道的?”
楚留香道:“天一神水,你試不出那蔘湯中的毒,只因那是天一神水!”
他如今才能確定,這件事的主謀,果然就是自神水宮盜去天一神水的人,自然也就是殺死“天強星”宋剛,偽裝成天楓十四郎的人,南宮靈雖然可怕,這人的狡猾與毒辣,卻更在南宮靈之上。
楚留香現在雖已知道了南宮靈的秘密,但若查不出這人是誰,他的一切努力,還是等於白費。
秋靈素身子顫抖得更劇烈,道:“我始終不相信南宮靈真的能忍心親手害死任慈,我始終不相信那蔘湯中真的有毒,但現在……現在……”
她突然衝到楚留香面前,嘶聲道:“我將一切秘密都告訴你,你能為我復仇麼?”
楚留香嘆道:“這秘密揭破之後,不用我動手,南宮靈自己也是無法活下去的,這也難怪他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來見你。”
秋靈素道:“但他為何又要帶你來?”
楚留香苦笑道:“他始終不願正面和我衝突,被我逼得無法可想時,就只有自己帶我來,他知道你當着他的面,是絕不敢將秘密泄漏的……”
他語聲頓了頓,喃喃又道:“那天,他要我等他一個時辰,為的自然不是真的因為幫中有事待理,而是要那神秘的兇手,先趕來這裏,扮成天楓十四郎,在石樑上等着我,有他自己陪着,他固然怕我見到你,但還是想借着這裏險惡的地勢,將我除去,永絕後患。我若永遠見不到你,他自然更要放心得多。”
秋靈素嘆道:“他先要人等在這裏殺你,若殺不死你,他就自己陪你來,有他在,我自然什麼話都不能説……”
她突然赧然而笑,接道:“他自以為這件事做得已可説是天衣無縫,滴水不漏,誰知天網恢恢,終於還是放不過他的。”
楚留香道:“其實他自己也未必真能放心,也生怕我去而復返,所以,他就將你的住處,故意泄漏給白玉魔──假白玉魔之手,將你除去,等別人知道此事時,他便可裝作毫不知情,將責任全都推在白玉魔身上……”
他一笑接道:“但他卻未想到,我竟能這麼快就趕到這裏,我那一着棋,果然不是白走的。只不過等他想出這一着棋的奧妙時,卻已遲了。”
秋靈素默然半晌,忽然又道:“天楓十四郎,你方才可是提起過這名字?”
楚留香動容道:“不錯!夫人你難道真的認得此人?”
秋靈素道:“我雖不認得此人,但以前卻常聽到任慈提起他。”
楚留香失聲道:“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這個人,我本以為‘天楓十四郎’這名字,只不過是他們憑空造出來的。”
秋靈素道:“任慈外柔內剛,平生對人,極少服膺,但對這‘天楓十四郎’卻敬重得很,只要提起此人,總説他可算是這世上少見的英雄鐵漢。”
楚留香皺眉道:“這樣的人,和南宮靈又會行什麼關係?南宮靈為何要假用他的名字?……夫人,你可知道他現在哪裏?”
秋靈素道:“此人已死去二十年了。”
楚留香脱口問道:“是誰殺了他?”
秋靈素一字字緩緩道:“殺死他的人,就是任慈。”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訝然道:“任老幫主既然對他那般敬重,卻又為何殺了他?”
秋靈素嘆息道:“這天楓十四郎渡海而來,一心要與中原武林的高手們,較一較高低,那時任慈接掌丐幫門户未久,正是他的全盛時期,天楓十四郎既有打遍天下武林高手自勺雄心壯志,自然不會錯過了他。踏上中土還未有多久,就向任慈送出了一封挑戰的信,約期與他決鬥。”
楚留香嘆道:“這天楓十四郎,也未免太狂了些,我邦地大物博,卧虎藏龍,武功高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豈是他一個人能打遍的?”
秋靈素道:“任慈接到天楓十四郎的挑戰信後,為了丐幫的聲名,自然不能退卻,何況他那時血氣正盛,也正想和這東瀛劍客的詭異劍法,一決高下。”
楚留香動容道:“這一戰之精彩,想必足以驚天動地,只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年,竟未及親眼目睹這一場大戰!”
秋靈素悠悠道:“這一戰絲毫也不精彩,你若真的眼見,想必要失望得很。”
楚留香怔了怔,道:“為什麼?”
秋靈素道:“任慈素來不好虛名,接到這封挑戰信後,並未宣揚出去,是以至今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當時陪他去應戰的,也不過只有如今早已死去的司徒長老一個人而已,此外簡直沒有別人知道。”
楚留香道:“決鬥之地,訂在哪裏?”
秋靈素道:“那地方據説是在閩南邊境,一座不甚出名的山上,為的自然也是不願引起別人的注意。”
楚留香嘆道:“如此説來,那天楓十四郎雖然張狂,卻想必也不是個好名的人,否則任老幫主縱不説,天楓十四郎也會張揚出去的。”
秋靈素道:“他那封挑戰信上,也曾説明並非為名而戰,而是為武而戰,任慈與司徒長老到了那山上後,天楓十四郎果然已在等着,一言不發,立刻和任慈動起手來。”
楚留香忍不住道:“一句話都未説麼?”
秋靈素想了想,道:“據任慈後來告訴我,他到了山上時,那天楓十四郎正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握着一柄已出了鞘的長劍,見了任慈,立刻仗劍而起,立出了東瀛劍法中獨有的門户,嘴裏只説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