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這世上最富有傳奇性,也最浪漫的名字又唸了一遍,語聲竟仍是平淡的,像是絲毫不覺驚異,“楚留香”這三個字被人瞧得如此淡然……尤其是被個女子瞧得如此淡然,這隻怕還是第一次。
南宮靈躬身道:“弟子本不敢帶領外客前來打擾夫人,但這位楚公子,與本幫淵源頗深,而且他此來,又關係本幫的事……”
任夫人淡淡道:“幫中之事,與我已無關係,何必來尋我?”
楚留香道:“但此事卻與夫人有極大的關係。”
任夫人道:“什麼事?”
楚留香瞧了南宮靈一眼,沉吟道:“西門千、左又錚、靈鷲子、札木合,這四位前輩,夫人想必是認得的,在下此來,正也與他們四位有關。”
他一面說話,一面正留意著任夫人神情的變化,雖然不見她面目,但卻發現她平靜的肩頭,似乎突然起了陣顫抖。
然後,她突然長身而起,回過頭來。
楚留香一直在等著她回頭,等著瞧一瞧她那顛倒眾生的容貌,她的頭轉動時,楚留香心跳竟不由加速。
但等她回過了頭,楚留香卻完全失望了。
她面上竟蒙著層黑紗,甚至連一雙眼睛都矇住,她對自己容貌竟如此吝惜,不願讓人瞧一眼。
楚留香只覺她一雙明銳的眼波,已穿透了黑紗,瞧在他臉上……甚至已穿透了他的軀體,瞧入他的心。
但他並沒有低下頭,天下沒有人能令楚留香低頭的。
任夫人目光凝注著,良久良久,等到她說話時,她語聲又恢復了平靜,她終於緩緩道:“不錯,我是認識這四人的,但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你為什麼要拿這些連我自己都已遺忘的事來打擾我?”
楚留香道:“但夫人最近卻曾寫過信給他們,是麼?”
任夫人茫然道:“信?”
楚留香日光直視著她,道:“不錯,信!那封信上說夫人有些困難,要他們趕來相助,在下此來,正是要請教夫人所說的那困難是什麼?”
任夫人默然半響,淡淡道:“我不記得曾經寫過這樣的信了,你只怕是看錯了吧?”
楚留香像是突然被人塞進個夾生的柿子,心裡只覺又苦又澀,又是發悶,他想不通任夫人為何不肯說出這封信的秘密。
但他並未死心,大聲道:“夫人的確是寫過那信的,在下絕不會看錯。”
任夫人冷冷道:“你怎知不會看錯?難道你認得我的筆跡?”
楚留香又怔了怔,再也說不出話來。
任夫人轉過身子,又跪了下去,說道:“南宮靈,出去的時候,自己掩上門,恕我不送了。”
南宮靈悄悄一拉正在發呆的楚留香,道:“夫人既說沒有寫過那信,那信想必是別人冒名的,咱們走吧!”
楚留香喃喃道:“冒名的……不錯。”
目光突然轉到那古拙的瓷瓶上,道:“任老幫主的遺骨,莫非是火化的?”
任夫人還未說話,南宮靈又搶著道:“丐幫門下,死後大都火化,這本是丐幫歷代相傳的遺規。”
楚留香長笑道:“只恨我連任老幫主最後一面都見不著,當真遺憾得很。”
任夫人竟又突然道:“你也不用遺憾,先夫纏綿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見著他最後一面的人並不多,你還是快走吧!”
楚留香眼睛突然一亮,道:“多謝夫人。”
任夫人道:“我並未能幫你什麼忙,你也不用謝我。”
楚留香道:“是。”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裡卻在咀嚼著任夫人最後的兩句話,這本是兩句極平常的話,他卻似覺得滋味無窮。
兩人一路回到濟南,南宮靈像是知道楚留香心情不好,所以也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的陪伴在一旁。
到了濟南,已是第三天的深夜了。
南宮靈這才嘆道:“楚兄徒勞往返,小弟也覺失望得很。”
楚留香笑道:“我自己多管閒事,卻害你也陪著我跑一趟,正該請你喝兩杯才是。”
南宮靈笑道:“陪楚兄喝一次酒,起碼又得醉三天,楚兄還是饒了我吧!”
楚留香正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大笑道:“這趟就饒了你,但你若還不走,我只怕又要改變主意了。”
話未說完,南宮靈果然已大笑著抱拳而去。
南宮靈一走,楚留香就趕到大明湖邊。
這一次,他毫不費力,就尋著了黑珍珠,黑珍珠一見著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發亮,自小舟一躍而起,道:“你見著了秋靈素?”
楚留香道:“雖然有人一心想攔住我,但我還是見著了她。”
黑珍珠道:“她是真的很美麼?”
楚留香笑道:“你怎地也和女孩子一樣,不問我她說了什麼話,反而先問我她生得是何模樣,只可惜她面上蒙著塊黑紗,我也未瞧見她的臉。”
黑珍珠像是比楚留香還要失望,嘆了口氣,這才問道:“她說了些什麼?”
楚留香苦笑道:“她說,她已不記得曾經寫過那樣的信了。”
黑珍珠怔了怔,道:“那信難道不是她寫的麼?”
楚留香嘆道:“她若真的寫了那些信,就必已知道西門千等人都已為她而死,她怎會騙我?她難道不願我為她揭開這秘密?”
黑珍珠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錯,她的確沒有騙你的理由,但……”他突然抓住楚留香的手,失聲道:“你說她臉上蒙著黑紗,是麼?”
楚留香道:“嗯!”
黑珍珠道:“莫非你見著的並非秋靈素,而是別人扮成的?”
楚留香道:“絕不是別人扮成的。”
黑珍珠道:“你連她的臉都未見到,又怎知她不是別人扮成的?”
楚留香嘆道:“我雖未見她的臉,但那樣的語聲,那樣的風姿,世上又有誰能扮得出?何況,她若是假的,也就不會有人要攔住我,不要我見她了。”
黑珍珠終於長長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這秘密豈非不能揭破了麼?”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楚留香眼中,永遠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
黑珍珠冷笑道:“你眼中有什麼字?只怕是‘吹牛’兩個字吧?”
楚留香也不理,他目光四轉,道:“我要你為我留意的那個人,難道還未來麼?”
黑珍珠道:“已經來過了。”
楚留香大喜道:“你瞧見她了?她在哪裡?”
黑珍珠道:“死了!”
“死了”這兩個字,自他嘴裡說出,說得雖容易,聽在楚留香耳裡,卻無異巨雷轟頂,天崩地裂。
楚留香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一把抓住黑珍珠的肩頭,失聲道:“你說什麼?”
黑珍珠道:“我說她已被人殺死了。”
楚留香道:“你……你瞧見的?”
黑珍珠道:“我瞧見的。”
楚留香目眥欲裂,用力抓住黑珍珠的肩頭,嘶聲道:“你竟能眼瞧著她被人殺死?你……你難道沒有心肝不成?”
黑珍珠肩頭已幾乎被他捏碎了,但卻咬著牙,動也不動,眼睛裡雖似有淚珠在打著轉,口中卻還是冷冷道:“我不瞧著又怎樣?你又未要我保護她,何況,我根本不認識她,她是死是活,與我又有何關係?”
楚留香瞪著她,手掌緩緩鬆開,身子搖搖欲倒,終於噗地坐了下去──蘇蓉蓉竟死了!
這無比聰明、無限溫柔的女孩子竟死了,他實在不能相信,他實在不信這世上竟有人忍心下手殺得了她。
黑珍珠的大眼睛也瞪著楚留香,咬著嘴唇道:“那女人竟真的對你如此重要麼?”
楚留香嘶聲道:“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對我有多麼重要,我寧願自己被人亂刀分屍,也不願她受到任何傷害。”
黑珍珠默然半晌,突也激動起來,跺腳道:“你只管為她傷心吧,但我卻不必為她傷心的,你也沒有權利要我為一個不認識的人傷心,是麼?”
楚留香再次躍起,又抓住他肩頭,道:“不錯,你不必為她傷心,但你卻必須告訴我,是誰殺死了她?”
黑珍珠胸膛起伏,過了半晌,才沉聲道:“她昨天傍晚時就來了,在那亭子裡,東張西望,我一瞧就知道是你所說的人,正想過去……”
楚留香厲聲道:“但你卻未過去,是麼?否則她也不會死了。”
黑珍珠道:“我還未過去,已有四人走上亭子,這四個人竟像是認得她的,和她說了兩句話,她也似在含笑招呼。”
楚留香立刻問道:“此四人長得是何模樣?”
黑珍珠道:“我和他們隔得很遠,也瞧不清他們的臉,只能瞧見他們都穿綠色的長袍,看來很扎眼。”
楚留香冷冷笑道:“要害人時,還穿著如此扎眼的衣服,這其中必定有詐。”
黑珍珠道:“不錯,他們故意要人注意他們身上的衣服,就不會太注意他們的臉了,而衣服卻是隨時可以脫下來的。”
楚留香道:“你既也知道這點,為何不特別留意……”
黑珍珠冷冷截口道:“這是我後來才想到的,當時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他們要殺人,我見到那女子既然是認識他們的,自然更不會留意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他們是如何下的手?”
黑珍珠道:“他們既然像是談得很投機,我更不願插進去,只見四個綠袍人似乎要她跟他們走,她卻搖頭不肯,這四個人指手畫腳,說了半天,她卻只是笑著搖頭,這四人像是無可奈何,抱了抱拳,像是要走了。”
楚留香忍不住道:“後來怎樣?”
黑珍珠冷笑道:“後來怎樣……已沒有後來了,就在他們抱拳時,四個人袖中已同時射出了暗器,這暗器又多,又快,距離又近,那女子雖然躍起,已來不及了,只聽一聲慘呼,她已撞倒欄杆,跌進了湖裡。”
楚留香顫聲道:“那……那些暗器真……真的打在她身上了麼?”
黑珍珠道:“沒有打在她身上,難道還打在我身上了不成?”
楚留香咬牙道:“你眼見她被人暗算,難道……難道……”
黑珍珠大聲道:“你想我是什麼?難道是木頭人?我瞧見她被人暗算,自然也吃了一驚,但等我趕過去時,那四個綠袍人早已走得無影無蹤,湖水中雖不斷有血水冒上來,卻連屍首都瞧不見了。”
楚留香不等他說完,已轉身掠了出去。
黑珍珠瞧著他那比燕子還矯健的身形,突然幽幽嘆息了聲,道:“想不到如此堅強冷靜的人,也有傷心激動的時候,能令他傷心的這個人,縱然死了,也該算是有福氣的了。”
風雨亭上的欄杆,已被細心修補過,欄杆下的湖水,也十分平靜,晚風吹進亭子,帶著種少女新浴後的香氣,淡淡的星光,溫柔得像是情人的眼淚,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絲毫兇殺的痕跡。
楚留香簡直不能想像有人忍心在這麼美麗的地方,殺死那美麗的女孩子,他想在欄杆上找出一兩處被暗器釘過的痕跡,假如知道他們是用什麼暗器下的毒手,也許就能查出他們是誰。
但欄杆都換上新的了,這些人做事的仔細和周密,就好像少女們在相親前化妝自己的臉似的,絕不肯留下絲毫一點可能被人瞧得出的空白,對付這樣的敵人那已不單隻需要智慧和勇氣,那還得要一些幸運。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楚留香現在所缺少的就是一些運氣,簡直可以說缺少得太多了。
楚留香倚在欄杆旁,晶瑩的星光似也朦朧。
突然間,一葉扁舟自湖心蕩了過來。
舟頭一個柴衣笠帽的老人,正在自酌自飲,蕩過風雨亭,上下瞧了楚留香幾眼,突然笑道:“少年人若想借酒澆愁,不妨上船來和老叟共飲幾杯。”
這漁翁倒也不俗。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一躍上船,他從來也不知道什麼叫虛假客氣,拿起碗酒,就一飲而盡,仰首長吟道:“只恐雙溪蚱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將酒碗遞到漁翁面前,道:“老丈可有足夠的酒,澆得了在下胸中愁悶?”
那漁翁似早巳看慣了人間的疏狂男兒,提起酒瓶,為他滿滿倒了一碗,微微一笑,道:“如此良辰美景,足下為何流淚?”
楚留香仰天大笑道:“流淚?楚某平生,從不知流淚是何滋味!”
笑聲漸漸停頓,“吧”的將酒碗重重放下,竟似連酒也喝不下去,那漁翁呆呆的瞧著他,突然幽幽長嘆一聲,道:“有你為我如此傷心,我就算真的死了,又有何妨。”
楚留香跳了起來,一把抓住那“漁翁”肩頭,失聲道:“蓉蓉是你……真的是你?”
他也不管這是在大湖上的一葉扁舟中,也不管這輕舟是否會翻覆,竟將她整個人都抱了起來,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死的,我就知道沒有人能忍心殺死你。”
蘇蓉蓉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伏在他耳邊輕笑道:“放下我,你不怕被人瞧見麼?”
楚留香笑道:“我只不過是抱著個小老頭,就算被人瞧見,又有什麼關係。”
他用一隻手去擰她鼻子,又道:“一個宋甜兒,一個李紅袖,已夠我頭疼了,不想你竟比她們還要調皮,故意害得我如此著急。”
蘇蓉蓉柔聲道:“我不是要你著急,我只是要那些人以為我真的死了,再也不會來提防我,你想,我忍心讓你著急麼?”
楚留香輕輕放下她,盯著她的臉道:“他們可傷著你?”
蘇蓉蓉嘆道:“那四個人出手真是又狠又毒,幸好我早已瞧出不劉了,否則……否則我只怕真的再也見不著你。”
楚留香恨恨道:“對你這樣的人,他們竟也能下得了毒手,這種人真該被砍下頭來才對,你快告訴我他們是誰?”
蘇蓉蓉嘆道:“我怎會認得他們?”
楚留香奇道:“但你卻和他們說了些話,是麼?”
蘇蓉蓉道:“昨天,我正在那亭上等你,突然來了四個人,問我是不是蘇姑娘,說他們都是硃砂幫的弟子,又說是你叫他們來接我的。”
她嫣然一笑,接道:“但我卻知道,你知道我在等你,絕不會叫別人來的,你知道我最討厭和陌生的男人見面,所以,我就動了疑心,不肯和他們一齊走,再見到他們在悄悄使眼色,就早已在提防著他們出手。”
楚留香嘆道:“幸虧你知道我,是絕不會惹你討厭的……但你當時為何不索性制住他們,逼他們說出來歷?”
蘇蓉蓉道:“這些人手段毒辣,計劃周密,我若制住了他們,後面必定還有人會來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抵擋得了,所以……”
楚留香笑道:“所以你就假裝被他們暗器擊中,免得噦嗦。”
蘇蓉蓉笑道:“你知道我是最不願和人打架的了。”
楚留香道:“但湖水中泛出來的血,又是怎麼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