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消失了,夜霧像一面無所不包的網,籠罩著整個雲夢澤,一個擁有無數水潭,令人迷惑不解鬼域似的地方。在這裡發生的事,再不可依常理去猜測。
狼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忽遠忽近,似乎在澤內的野狼,正成群結隊的四出覓食,更添危機處處的感覺。
烏子虛領著辜月明和無雙女登上小丘,來到一堆亂石處,道:“我就是在這裡找到夜明珠,珠子當時放在這塊大石上。”
辜月明左手高舉火把,照亮了方圓數丈之地,懷疑道:“你不會記錯吧?在大霧裡,這裡處處都差不多是那個樣子。”
無雙女縱目四顧,迷霧處處,令人看不通,看不透,只隱隱看到丘坡下水潭密集。
烏子虛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我又不敢太肯定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在認路上我有特殊的天賦,到過的地方絕不會忘記。”
辜月明朝東望去,道:“如果我們的推測正確,雙雙的父親應是在這裡被戈墨的弩箭射中背上的楚盒,致其中一顆夜明珠脫落掉在石上,那古城就該在丘坡對面不遠處。就算我們找不到古城,也可看到古城所在的山巒,除非鬼神的力量,能令整座山消失。那怎麼可能呢?”
無雙女向烏子虛道:“雲夢女神不正和你在熱戀中嗎?是不是現在已移情別戀了?”
這兩句無心之言,狠狠刺中烏子虛的最痛心處,他的臉色立轉蒼白,沮喪的道:“不要再提了,我極可能被衪欺騙了感情。”
無雙女愕然道:“你在說甚麼?”
辜月明露出堅決的神色,道:“站在這裡不是辦法,我們往東搜索過去,希望女神玩的只是一種障眼法,縱然看不見古城,也可憑碰觸感覺到它的存在。”
烏子虛搖頭道:“沒有用的,否則早被鳳公公派出的人把古城碰撞出來了。”
無雙女失聲道:“難道我們就站在這裡發呆嗎?”
烏子虛看看無雙女,又看看辜月明,忽然放開喉嚨,朝東狂喊道:“雲夢女神,我們依約來啦!你究竟見不見我們?”
剛說完最後一句話,驀地狂風大作,周圍濃得化不開的迷霧被從四面八方刮來的強風,吹得盤旋卷舞,仿如形狀幹變萬化的妖魔鬼怪,也吹得火把欲滅。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頭皮發麻。從沒有一刻,他們如此清楚明確地感覺到雲夢女神的存在,感覺到他的力量。
烏子虛直勾勾的望著前方,驚呼道:“我的天!你們看!”
風平息下來,火把回覆光明。
透過旋舞如神的飄霧,一座古城若隱若現的出現在三人眼前。
這座曾矗立在戰國時代的堅固古城,現在只剩下被烈火燒焦了、歷盡滄桑的黑色廢墟,長滿了樹木和雜草,成為蟲蟻棲居之所。
剛才他們看過去,見到的是一座大湖,古城就築在此湖中心冒起的一座小山處,山城被湖水包圍,一條馳道從山城最外圍的城牆缺口延伸出來,到離岸數尺許處止,大半浸在湖水裡。
山城築建三重城牆,一重比一重高,還留下城樓角樓的殘餘痕跡,依稀看得出當時威武的模樣。最外圍的城牆,佇立岸邊,崩塌得最厲害,再沒有任何防禦的作用。
三人不眨眼地呆瞪著眼前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景。
船艙內,剛被鬆綁的阮修真驚魂未定的道:“幸好我不懂武功,否則皇甫老賊肯定會挑斷我的手筋腳筋,你能救的只是個廢人。”
百純心中暗抹一把冷汗,如果丘九師不能扭轉局面,被挑斷手筋腳筋的就是丘九師。
丘九師以推拿助他行氣活血,問道:“你聽到整個過程了?”
阮修真點頭表示聽到,懷疑的問道:“你真的殺了季聶提嗎?”
丘九師道:“他的確死在我手上,但其中的情況異常複雜,不是幾句話就能交代。隨我們到岳陽去的兄弟情況如何?”
阮修真憤然道:“諒皇甫老賊不敢傷害他們,我們昨天登船後,方發覺皇甫老賊和他的人密藏船上,是我命令各兄弟不可反抗,因為我深信雲夢女神有更巧妙的安排,現在終證實我沒有看錯。
丘九師走出艙外,片刻後回來道:“他們給關在下層的貨艙裡,我已命人放他們出來。”
又向百純道:“害百純受驚了。”
百純還他一個甜蜜的笑容,道:“算甚麼呢?”
此時一個手下撲進來道:“有船來了。”
丘九師三人大吃一驚,難道鳳公公這麼快趕到,又知道直尋到這裡來?
三人踏足通往古城入口的馳道,心中都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雲夢女神是不是正在城內恭候他們的來臨?
此時山城的上方出現星空,城牆依山勢盤繞螺旋而上,直至山頂,最高處是一座崩塌了的建築物,整座山城就像一個底闊頂尖的法螺。
在火把光照耀下,馳道盡處的城門只剩下一個黑漆漆的門洞,仍可看出城門突出於牆體外部,有裡外兩門,呈甕形。可以想象顓城興盛之時,整個城池以位於最高的神殿作山城的中心,然後由層層盤旋而下的城牆和山道組成城池的骨幹,所有宗祠、市樓、街巷、民宅便安置在這個設計嚴謹、形體完整的環境裡。
無雙女的心忐忑躍動,如果辜月明沒有猜錯,進入門洞後當可發現爹的遺體。
辜月明則是一步一驚心。換作以前的他,是絕不會有任何畏懼的,但現在的他,真的不願就這樣死掉,為的正是跟在後面的無雙女。烏子虛說得對,他再非生無可戀的孤獨劍客。如果這是雲夢女神的手段,先令他對生命生出戀棧之心,然後才置他於死,那雲夢女神對他的恨意,真是傾盡天下江河之水,也難以清洗。
烏子虛的目光從長滿藤蔓的城牆,往上移向坍塌了大半、搭滿了燕子窩的城樓,滿懷感觸的道:“真難想象我和你曾在這座城池並肩作戰,力抗敵人達八年之久。打這麼久的仗,只要是人,都會厭倦戰爭和死亡。唉!你的心情如何呢?”
辜月明苦笑以對,道:“楚盒能難得倒你嗎?”
烏子虛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只要給我這個機會,我保證你可以看到裡面盛裝的仙果,關鍵處肯定在七顆夜明珠上。問題在仙果只有一個,我們卻有三個人,分開作三份,不知會不會影響它的效力?”
辜月明道:“你夠膽量便服下它吧!你既已一無所有,生無可戀,值得試試看。”
烏子虛雙目亮了起來,道:“或許我畢生找尋的東西,不是雲夢女神,而是湘果,誰弄得清楚呢?”
無雙女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低聲罵道:“花心鬼!別忘記這是誰的地盤。”
辜月明岔開道:“終於來了,雙雙有甚麼感覺?我從未見過雙雙心情這麼好。”
烏子虛起鬨道:“對!讓我來猜猜看!雙雙之所以心情轉佳,是因發現了當今之世唯一一個不花心的男人。”
談笑間,三人進入門洞,踏足古城。
一陣陰寒的風從後刮來,火把被吹得明滅不定、仍隱約照見門洞後是個廣場似的地方,但已長滿雜樹野草,一個人正俯伏地上,背上負著個背囊。
無雙女嬌軀劇震,街口叫道:“爹!”
三人朝夫猛伏屍處舉步。
來的只有一艘船,比他們的鷹船小上一半,長四丈許,是在底部裝上四輪的車輪軻,只要派人轉動底輪,在水上靈活如魚,滑行如飛,最適合在內河行走。
此時車船閃亮燈號,隔遠向他們打招呼。
丘九師皺眉道:“是岳陽幫的船,他們來幹甚麼?”
阮修真也來到舵樓上的指揮台,道:“小心點,他們或許是來見皇甫天雄。”
丘九師喝道:“叫來人減慢船速。”
手下應命向來船打出燈號。
丘九師向挨在他身旁的百純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微笑道:“百純害怕嗎?”
百純含笑搖頭,還白他一眼,怪他問這個問題,但對丘九師的關懷,心中卻湧起甜絲絲的滋味。
車輪軻船速驟減,緩緩靠近,一個聲音傳過來道:“船上的是不是丘兄和阮先生?”
丘九師和阮修真認得是岳陽幫幫主馬功成的聲音,交換個眼色後,丘九師喝道:“正是我們,馬幫主何事來訪?”
馬功成嚷道:“謝天謝地,終找著你們。”
丘九師和阮修真愕然以對,不明白馬功成找著他們為甚麼這般興奮雀躍。
辜月明和烏子虛走在前頭,無雙女跟在兩人身後,朝夫猛伏屍處步伐沉重的走過去。
城內陰風陣陣,吹得火炬忽明忽暗,也令一切變得疑幻疑真,錯覺叢生。
光是古城本身已有足夠的懾服力,令三人不敢弄出半點足音,怕冒瀆了古城神聖的寧靜。
這絕對是有別於外面人間世的異域,使人有走進一千五百多年前世界的奇異滋味。顓城絕不是一座平凡的城池,它是被下了毒咒的城池,因一棵奇異的樹而誕生,最奇妙的是它的故事並沒有完結。
他們又回來了。
烏子虛失望的感覺愈趨強烈,他是對雲夢女神失望。他已應召而來,衪既是這麼神通廣大,應該多少有些歡迎儀式,應應景兒。可是他確切的感覺到,雲夢女神的態度是漠然不理的,還颳起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風,絕不友善。
他的希望真的幻滅了。
失去了雲夢女神,也失去了一切,甚麼靈丹仙果都難償其萬一。
烏子虛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的是“她”。
辜月明開始明白自己,他這麼期待死亡,正因不想面對眼前的情況,不想面對前世的罪孽。這座古城,每一方磚石,從城牆到街道,城樓房舍,都鑄刻著古城當年的深刻記憶,令他心中撞擊著隔世的迴響。那是沒有人能承受的重擔,沒有人能抵禦的痛苦。
辜月明但願自己從未曾活過。
古城龐大的感染力,一重又一重的衝擊著他,從沒有一刻,他是這般渴想了結自己的生命。
無雙女雖見兩人失魂落魄的模樣,卻沒有深思他們異樣的情況,因為自顧不暇。她盼望的一刻終於來臨,但她並沒有預期的歡欣,她心中有一根刺。
眼前的局面,正是由她爹引發。如果烏子虛不是拾到由爹背上楚盒掉下來的夜明珠,烏子虛是不會到岳陽去的,這刻也不會進入古城。沒有烏子虛,她和辜月明根本沒法尋得古城。而在這個命運之局裡,爹是犧牲者,被鳳公公抄家減族,始作俑者正是雲夢女神,這一切究竟何苦來由?
她感到迷茫。
二十步。
辜月明忽然停步,一陣風迎面吹至,送來熟悉的氣味,可是因他正處於神傷魂斷的情緒低谷,腦袋似不能運作,一時間心中一片空白,沒法作出有效的反應,只是純憑直覺的停止前進。
烏子虛踏前一步,才停下來,愕然望向辜月明。
後方跟著的無雙女則差點撞上辜月明,出於自然反應的一雙玉手按在辜月明背上。
俯伏的夫猛動了,猛地翻過身來,機栝聲同時響起,“嗤”的一聲,勁箭從他手中的弩箭機疾射而出,瞄準辜月明的心窩射來。
戈墨!
即使以辜月明之能,在全無戒心兼又神魂顛倒大失水準的情況下,根本無從擋格,唯一方法是往旁閃開,但要命的是無雙女正在他後方,若他移開,捱箭的肯定是她,更何況死亡在此刻對他有驚人的誘惑力。
烏子虛憑眼角的餘光看到戈墨的動作,最初一剎那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到機栝聲響,始驟然驚醒,曉得戈墨先他們一步入城,巧布陷阱,扮作夫猛來對付他們。他更掌握到辜月明即將中箭的情況。
時間不容他多想,只知自己的死亡沒有甚麼大不了,但辜月明卻絕不可以死。
烏子虛閃電橫移,擋在辜月明前方。
辜月明驚駭欲絕時,烏子虛慘哼一聲,全身劇顫,弓著身體往後撞在辜月明處,痛得痙攣起來。
辜月明似從一個夢甦醒過來,旋又陷進另一個最可怕的噩夢去,左手仍舉著火把,右手抓住烏子虛的肩頭,目光從烏子虛的肩頭往下移去,見到一枝小弩箭沒入烏子虛左邊的胸膛,只餘箭鏃。
這是他沒法接受的殘酷現實。
無雙女此時才反應過來,從兩人身旁衝出來,抽出腰間長鞭。一個觔斗,落地時長鞭往仍躺地上的戈墨狠鞭下去。
戈墨一聲冷笑,往右方翻滾開去,鞭子猛抽他剛才躺臥處,激起草屑塵土。
無雙女悲慟欲絕,怎肯放過他,如影隨形的追去,忽然機栝聲再響,戈墨竟趁翻滾的時間,為弩箭機上箭。
無雙女知道不妙,在這樣的距離下,要躲避弩箭是不可能的,嬌叱一聲,長鞭依然揮擊戈墨,人卻往右來個大側翻。才到半空,大腿傳來椎心裂肺的痛楚,害得她觸地時艙踉倒地,血流如注,再沒法站起來。
“喀喇”一聲,長鞭狠抽在戈墨舉起擋格的弩箭機處,堅實的弩箭機立時報銷,可見無雙女含恨出手下,這一鞭的力道是如何狂猛。
戈墨憑腰力彈起來,不理倒在一旁的無雙女,祭出重劍,朝辜月明撲去。
烏子虛靠著辜月明滑坐地上,顫聲道:“這樣能消你的恨嗎?”
辜月明知道烏子虛說這句話的對象不是他,而是雲夢女神,同時想到不但烏子虛完了,無雙女也性命難保,因為從戈墨弩箭機射出的是淬了毒的箭。
在這一剎那,他重新進入萬念俱灰、無情孤獨劍手的境界。
重劍照辜月明額頭疾劈而來。
辜月明高舉在手的火把,倏地落下,揚起百乾點火屑,整個古城門後的廣場忽被燃亮了,然後直搗戈墨眼睛的位置,漠然不理能奪命的敵兵。
戈墨怎想到辜月明有此一著,若招式不變,肯定可劈得辜月明腦袋開花,可是自己也雙目不保,整張臉給燒爛,那時他倒情願死掉。更清楚若勉強變招,當辜月明白露雨出鞘的一刻,他的落敗身亡只是早晚間事。先後數次交手,他已清楚辜月明的厲害。
戈墨狂喝一聲,施展獨門奇技,以赤腳拇指之力,硬生生煞住衝勢,重劍在空中畫了個圈,然後往旁側跌,直滾開去。
到離辜月明三丈遠處,戈墨從地上跳起來,身後破風聲起。
戈墨轉身回劍劈去。
“當!”
重劍擊下投背而來的白露雨。
戈墨朝辜月明看去,他單膝跪在烏子虛旁,右手扶持他躺到地上去,左手仍舉著火把,目光先落在倒地的無雙女處,再往戈墨看過來,神情無憂無喜,但眼神堅定,亮起戈墨從未見過的異芒。
辜月明緩緩從地上站起來,拔出宛劍。
戈墨不知如何竟心生寒意,知道自己欲殺他而不得,洩了銳氣,故被他視死如歸的氣勢所懾,心中一動,忙掉頭往沿牆而建、螺旋而上直通山頂的馳道奔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