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不賒體存陰陽二氣,無論是點穴還是制脈、定脈,對他作用都不大。那假冒林微雨的女子雙手如彈琵琶,在吳不賒督脈上一路點下來,用的是點穴功,其氣陰柔,如針如鑽,一下一下,深深扎進吳不賒的經脈裡。吳不賒順行的氣被封住,立即逆運真氣,那女子點的穴道雖多,功力也不弱,但只要略略給他一點兒時間,便可衝開穴道。
那女子左手腕上戴著三個銀環,她把吳不賒後背所有穴道一封,立即去腕上擼下銀環,捏個訣,三個銀環迎風變大,銀光閃閃。她把吳不賒一推,吳不賒身子一仰,半坐起來。她右手拿著一個銀環,從吳不賒頭上套下去,落到吳不賒脖子上,隨即收緊。再一個銀環套下,落在吳不賒腰間,連雙手箍住,那一收,好傢伙,便如鐵箍箍木桶。吳不賒雙手緊貼著腰,再掙不動半分。又套一個,落在小腿處,一收,吳不賒雙腿併攏,腿骨似乎都快要被勒斷了。不過最難受的還是他脖子上的那一個,箍得他面紅耳赤舌頭外吐,幾乎要被憋死。
吳不賒驚怒交集,一見這三個銀環,他就知道了這女子的來歷。她乃是西嶽帝君座下高手銀環女,黑七以前就被她追殺過,差一點兒被她的銀環套住。銀環女本身功力不強,但最可怕的是她手腕上三個銀環,善套一切有靈之物,閉鎖氣機,隨靈而變,任你變化萬千,只要被銀環套住了,便休想逃脫。
銀環女三環套畢,一腳把吳不賒踹下床來。吳不賒被摔了個七葷八素,不過這一腳也有好處,氣一衝,把他後背所有穴道盡數給衝開了。真氣運轉,吳不賒雙腳化為樹根,便要以鑽地之術脫去銀環。他腳化樹根,細不盈指,那腳上銀環卻也隨身變化,細得有若一個戒指,卻仍死死地箍著他的雙腳。他往地下鑽,那銀環跟著往地下去,脫不了身。
帶著銀環先逃開,然後再想辦法,吳不賒只能這樣打算。他鑽得快,眨眼之間大半個身子鑽到了土裡,卻忽覺身上一緊,三個銀環同時收緊。其他兩個也還罷了,最要命是脖子上那個,只一下,幾乎把他的脖子箍斷,更別說呼吸了。
吳不賒被箍得半暈過去,雖竭力運功,勉強吊得住一口氣,卻無力再運功鑽地,頭皮一緊,卻是銀環女揪著他的頭髮把他從土裡拔了出來,便如拔出個大白蘿蔔。
“著了姑奶奶的銀環,任你大羅金仙,也休想脫得身去。”銀環女“咯咯”嬌笑,提著吳不賒躍窗而出。院中已圍滿了人:林強、侍劍、十幾名林府侍衛,各執強弩,看面目,都是吳不賒的老熟人,還有一個熟人,卻是鄧易通。
鄧易通一見銀環女,滿臉諂笑,作下揖去:“仙姑出馬,果然是手到擒來。”
銀環女得意嬌笑:“難怪你們拿他不住,這妖孽果有幾分神通,點了穴仍能運使妖功,便是我,也差點兒失手。”銀環女說著,從臉上揭下一張薄薄的皮來,露出本相。她約莫三十來歲年紀,也是瓜子臉,與林微雨有五分形似。
仙家變化之術只能瞞得普通人,瞞不了吳不賒這樣的高手,尤其銀環女功力還不如吳不賒,銀環女要騙吳不賒,只能藉助於人皮面具,另以術法於小處修補,即便如此,仍有破綻。吳不賒為情所迷,一近身就只想親嘴,話都沒說半句,便有破綻,又哪裡看得出來!若不是銀環女乳上黑痣使他驚覺,他醒得還沒這麼快。至於祖靈神雞有沒有被銀環女瞞過,吳不賒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他清醒的時候,敵人再多再兇險,祖靈神雞也不會出來報警。
這是一個圈套,吳不賒脫身不得,倒也不懼,這時只琢磨一件事,這個圈套是誰設的,林微雨知不知道?
林強嘻嘻一笑,也是大拍馬屁:“仙姑神通廣大,除卻妖孽,本侯替扶風城百姓多謝仙姑。”
一眼見到林強,吳不賒還只有五分猜疑,聽了這話,便明白了十分,這圈套有林強的分兒。看著那張笑臉,想想先前進門時那張笑臉,吳不賒心下感嘆:“這小子居然有這般演戲的天賦,我還是小看了他。世家子弟,果然是不一般啊,演戲都是祖傳的套路。”
侍劍的一張臉卻是半青半白。侍劍騙吳不賒下山,明顯也事先知情,有意為之,不過神情不那麼自然,與林強的洋洋得意的樣子有很大的區別。可這會兒吳不賒也沒心思琢磨她的心理,只是四下掃視,卻沒有看到林微雨。
銀環女斜眼瞟著林強:“林小侯爺助力擒妖,我自會稟報帝君,自有嘉獎。”
林強大喜:“多謝仙姑!我命人備了水酒,仙姑若不嫌簡陋,且喝一杯再走。”
銀環女顯然不領情:“不必了。”揪著吳不賒頭髮提起來,對鄧易通道,“走。”
這時忽聽得腳步聲急響,吳不賒心中一動,扭頭看去,只見林微雨從左面月洞門急奔出來。兩個護衛伸手相攔,她雙手猛力一推:“滾開!”用力極大,兩個護衛被她推得踉蹌後退。林微雨搶進院中,一眼看到吳不賒,急叫道:“不賒!”看清吳不賒身子僵滯,被銀環女揪著頭髮提在手裡,她的眼淚突地湧了出來,“不賒……”
“微雨不知道這件事。”一看到林微雨驚急的臉,吳不賒揪緊的心驀然就鬆開了,這圈套只要不是林微雨所設,吳不賒便即刻死了,也是死得安心。
“攔住她!”看到林微雨,林強臉上變色,幾個護衛上前,攔住林微雨。林微雨過不來,又急又怒,怒視著林強:“林強,你還是人不是?”
林強冷笑:“姐,你我一個娘生的,我若不是人,你臉上好像也沒什麼光彩吧?”
林微雨被他堵著一口氣,一張臉漲得通紅:“吳大哥是好人,你勾結奸人害他,你……你……”
“好人?”林強依舊冷笑,“姐,你還是不要睜眼說瞎話了。好人?他根本不是人,就算你看不到他頂上妖光,可他遠去魔界就是為了一個妖仙的封號,那便是他不是人的鐵證。”
他這話,林微雨無法反駁。吳不賒自以為化貓、化樹、化虎,魚目混珠瞞過了林微雨,但他遠去魔界接引雲州遺族回來,就是為得一個神仙的封號好光明正大地迎娶林微雨。這麼做,反過來就是鐵證,他不是人。
“就算他是妖,他也是好……好妖!”
“好妖?”林強狂笑,“妖就是妖,居然還有好妖。這話,你敢當著死去的爹孃說嗎?”
林微雨身子晃了一晃,林強這話,如當頭一棒,徹底打垮了她。她身子慢慢跪倒,望著吳不賒。哭叫道:“不賒……”
吳不賒身落敵手,雖驚不懼,中了林強的圈套,也並不當回事,做生意嘛,有輸有贏,有虧有賺,別人賺了,那是別人的本事。這一點,吳奸商最是想得開,但卻看不得林微雨悲痛欲絕的樣子。銀環女的銀環箍著他的脖子,他呼吸艱難,勉力提音道:“微雨,不要哭,沒事的。”
林微雨聽到他的話,反而哭得更厲害了:“不賒,對不起。”
吳不賒明白她的意思,雖也惱著林強這小子不講姐弟情分,但吳不賒反是要幫林強開脫。他看得出來,林微雨的痛與悲,七分是為他,三分則是因為林強做的這事不地道。
“微雨,這事其實不能全怪林強。”吳不賒斜眼瞟著林強,“小侯爺,不是我小看你,你戲雖然演得不錯,但設這圈套的人絕對不會是你,你雖有點兒小心機,但沒這份智力。”
林強哼了一聲,不承認也不否認。林微雨卻有些明白了,道:“林強,你上次進京,是不是有誰給你說了什麼壞話?”
“什麼叫壞話?”林強哼了一聲,“是,我上次進京,見到了趙王的特使,設下此計。姐,這是為我林家好,你不要再糊塗了。”很顯然,他終究還是有幾分姐弟之情,不想因著這件事,讓林微雨徹底恨上他。
“趙炎,果然又是這陰賊。”吳不賒點頭,“小侯爺,不知趙炎給了你什麼好處?”
林強臉上放光,不看吳不賒,卻看向林微雨:“姐,趙王答應我,只要擒下吳妖,他便扶我做風餘國之王。我林家為風餘國世代盡力,終於化家為國,林家列祖列宗,包括爹孃,一定會說我做得對。”
林微雨又驚又怒:“你糊塗!我林家世代忠良,怎麼可以起這篡逆之心?”
林強大笑:“什麼叫篡逆?風餘王喪權辱國,竟然把雙餘城割讓給吳妖。趙王說了,必將稟明天帝,取其王位,誅其九族。我們林家世代為風餘國盡力,我又擒拿吳妖有功,取其王位而代之,正是合情合理。”
這番話,有幾分道理,林微雨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林強洋洋得意:“姐,你也別固執了。趙王答應不計前嫌,納你為妃,以後姐在趙王身邊,還要……”
他話沒說完,林微雨已尖叫出聲:“住嘴!”
林強臉上現出三分怒意:“姐,你何必這麼固執?”
“我與不賒心心相印,雖未拜堂,但我心裡,只有他一個。”林微雨看著吳不賒,眼中深情無限,“不論結果怎樣,我生是吳家的人,死是吳家的鬼。”
“姐!”林強高聲怒叫,銀環女、鄧易通都在邊上,這話傳出去,對他極其不利,“你太糊塗了,我為林家家主,絕不能任由你這麼糊塗下去。待會兒你跟我進家祠,對著列祖列宗、爹孃的靈位,我一定要讓你認錯。”
重男輕女,任何時代都是一樣,這些年,雖是林微雨掌著扶風城大權,但扶風侯的稱號始終是林強的,而進家祠祭拜先祖,也一定是以他為主。
林微雨看著他,身子搖搖欲墜,忽地伸手拔出腰間長劍。
吳不賒以為她要自殺,驚叫:“微雨!不要做傻事。”身子往前一撲,卻不記得手腳都是被箍住的,一下子撲倒在地。林強也吃了一驚,身子卻沒有動。
林微雨並未自殺,只是反手握著自己長髮,揮劍一割,青絲落地。她冷冷地瞟一眼林強,不說話,轉眼看向吳不賒,堅定的眼光,便如這一劍的堅決。這是無聲的誓言,削髮明志,即便林強拿出家規,也休想逼她嫁給她不願嫁的人。
“你……你……”林強氣得身子顫抖,一張臉青了白,白了青,卻是說不出話來。
銀環女驀然仰天長笑:“好!好!好!”林強吃了一驚:“仙姑,你聽我說。”
銀環女根本不理他,眼光只在吳不賒、林微雨身上掃來掃去:“一個為了心愛的女人,不顧兇險,遠走魔界,只為立功而得迎娶之資。一個為了心上人,寧肯青燈古佛,枯守一世,也絕不變節。好啊,雖然人妖殊途,我不贊成你們的婚姻,但你們的痴情讓我非常感動。林微雨,看在你一片痴心的分兒上,我會去跟趙王說一聲,打消他納你為妃的心思。”說著,她轉頭看向吳不賒,左手捏訣,吳不賒身上三個銀環便是一鬆。她嘆息一聲道:“吳不賒,我告訴你,銀環在身,任你有通天之能也是脫身不得的。看你一片痴心,我不想折辱你,老老實實跟我走吧,若中途起異心,那便是你自取其辱。”
“多謝仙姑對微雨的關心。”吳不賒躬身為禮,銀環鬆動與否,卻並不放在心上。
銀環女哈哈一笑:“走!”
“不賒,不賒。”林微雨痛聲哭叫,但被護衛攔住了,哪裡衝得出來,眼見銀環女帶了吳不賒越去越遠,她心中一痛,一口血噴出來,昏了過去。
林強哼了一聲:“王妃不做,竟要死守著個妖怪,偏是你生得賤。”掃一眼邊上的侍劍,“你做得不錯,你家人我會放出來。”
“謝小侯爺。”侍劍躬身相謝。
“錯,你該說謝謝大王。”林強嘿嘿一笑,伸手托起侍劍下巴,“晚間到孤房裡來,孤賞你一個妃子做做。”侍劍身子顫抖,終於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來:“謝謝……大王。”
林強仰天狂笑。
銀環女的銀環靈力頗強,箍著吳不賒的身子,輕若無物。銀環女先前是揪著吳不賒的頭髮,這時感於他二人的痴情,不再這麼提著他,用一根絲線繫著他的腰,就這麼帶著飛。以她的功力,如果沒有銀環,她帶著吳不賒十里都飛不到,此時卻仿似牽著一隻輕飄飄的風箏。
與銀環女同來的還有幾名西嶽府的高手,趙炎雖用計,西嶽帝君還是有一番嚴謹的佈置。吳不賒往返魔界,又兩敗趙軍,說他有著翻天覆地之能也毫不為過,西嶽帝君雖自負,卻也絕不敢輕視他。鄧易通為扶風城判妖司判官,他的前期準備也算是立了功,也跟著走,一路笑得見眉不見眼。
吳不賒不是那種老實等死的人,銀環女雖然警告過他,一路上他還是不停地琢磨脫身的方法。然而銀環女這銀環傳承十數代,靈力極強,隨機而應,隨靈而走,吳不賒體內氣機只要略有異動,銀環便能發覺,瞬間作出反應,無論他變小變大變長變短,銀環總是隨體變化,不給他半點兒脫身的機會。中途休息,吳不賒雙腳挨地,便去鑽土,可只要他一鑽,銀環感應,銀環女就知道。哪怕他帶著三個銀環鑽進了地底,銀環女一捏訣,銀環發緊,吳不賒受箍不過,也只能自己翻騰出來,白受一番苦頭。銀環女看著他掙扎,只是冷笑,並不額外懲罰他。吳不賒脫身不得,她眼底甚至微微有兩分失望的情緒,竟好像盼著吳不賒能脫身而去似的。
吳不賒無意中留意到銀環女的這種眼光,心中頗為古怪,銀環女怎麼會希望他脫身而去呢,沒道理啊?他卻不知道,銀環女也曾有過甜蜜的愛情,但因為世俗的原因,心愛的人最終離她而去。她也帶髮修行,遁入空門,所以雖在西嶽府效力,卻有仙姑之稱。吳不賒與林微雨至死不渝的愛情,讓她聯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的心上人當年也能有吳不賒的深情,她又何至於單身隻影,獨對青燈!拋卻身上的職責,她樂意見到吳不賒脫身而去,最終能與林微雨攜手百年。
數日之後,到了西嶽府。吳不賒身後,還有個追風國,還有數十萬獸兵,西嶽帝君頗為忌憚,生怕夜長夢多。驗明正身,即刻把吳不賒押往後山戮妖谷問斬,隨即宣示天下,同時向天帝奏報請功。
戮妖谷在西嶽峰後,其谷幽深,四面群山如鬥,怪崖壁立,終年不見天日。崖壁上有神雷八法,四方各懸一劍,西方青木劍,東方日精劍,南方桃符劍,北方黑水劍,谷內殺氣騰騰。
一入谷中,吳不賒便覺一股巨大的威壓罩在身上,他雖膽大,這會兒也覺魂魄不安。舉頭望去,只見天若斗方,青霧濛濛,白日當空,其光不見。遠遠近近,白骨如山,乃各類精魅妖怪之骨,陰風時掠,異嘯陡生,有若鬼哭。
銀環女道:“吳不賒,今日便是你斃命之期,若有什麼話要留給林微雨的,有機會我會告訴她。”
“多謝仙姑。”吳不賒道了聲謝,仰頭望天,好一會兒才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請轉告微雨,若是緣分不夠,讓我們再修一千年。”
“再修一千年,再修一千年。”銀環女低聲呢喃,眼光迷濛。
“斬。”行刑的神官一揮手,劊子手一腳踹在吳不賒膝彎中,踹得他“撲通”一聲跪倒。劊子手鬼頭刀高揚,一刀斬下,吳不賒一個頭顱飛將起來,劊子手順勢一腳,遠遠踢開,無頭屍首栽倒。奇怪的是,脖腔中卻沒有多少血流出來,劊子手詫異地盯了一眼,看一眼邊上的銀環女。銀環女眼光迷濛,不知在想什麼。那劊子手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領了賞錢,待會兒下山找樂子去是正經。
無論是銀環女還是行刑的神官都沒有發覺,吳不賒被踹倒時,腦袋往下一栽,額頭竟微微栽進了土裡,額頭一入土,立時生出一隻角來,深深鑽入土中。鬼頭刀加頸,皮破血出的剎那,吳不賒全身所有的氣血精魄霎時凝聚,藉著滅靈前的血光之力,盡數注入了角中。人滅靈時那一剎的血光之力是如此的強大,精血的去勢是如此的猛烈,獨角根部瞬時炸裂,強大的力量更將離體的獨角遠遠送出,深入土中數十丈。
這就是玄木心法的最終保命絕招:捨本逐末。
一棵樹,砍了它的枝,幹亦能活;伐了它的幹,根亦能活;掘了它的根,只要有一粒種子,明年春來,仍將破土發芽,三五十來年後,又是一株參天大樹。捨本逐末的心法便是來源於此。當日在於承軍營中,吳不賒被跨虎道人的虎一吼喝暈時,便差點兒用這心法。當時沒用,這會兒終於是用上了。莫小看那一個獨角,吳不賒體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精血都得以保存,這便是脖腔中出血極少的原因。不過精血雖大部得保,失了本體,再要發芽成體,修補元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無論如何說,一點靈光是保住了。
獨角一去數十丈,終於停住,深埋土中,吳不賒一點靈光抱元守一,絕不使半絲元氣洩露。一是體受重創,元氣實在洩露不得;二是擔心被銀環女或其他人發覺,此時他本體已失,只一點靈光未滅,便有如當日被裝在葫蘆中的木長生的丹元,自保之力極其微弱,若被銀環女發覺,即便不補上一刀,提了他去煉做寶物,那也冤枉。
微微呼吸,密密深藏,還好,無論是銀環女還是行刑官都沒有異動。銀環女嘆了口氣,收了銀環自去,行刑官、劊子手也跟著出谷去了,戮妖谷又陷入一片死寂。日落月升,斗轉星移,子時一刻,元氣勃發,吳不賒於一片死寂中醒覺,知道危險過去了,此後只需慢慢養氣培元,來年春天發芽生枝,待重新修成靈體,便可重活。這過程很漫長,也頗具危險,好在戮妖谷雖是戮妖之地,平時卻極為冷清,非戮妖之時,等閒不會有人來,倒是個修煉的好場所。
吳不賒微微放出靈氣,查探周遭情況,固本修元,要尋一個好地方,同時也查看一下,周遭有沒有其他的異類。萬一有居心叵測的異類潛藏身周,關鍵之時突然撲出來吸元奪體,那樂子就大了。好比人類的修真之士,閉關之時,不但要深藏密室,還要有同門高手守護,便是這個道理。吳不賒這會兒找不到什麼師門高手來守護,就儘量把周圍情況摸清楚,該躲的躲,該防的防,事先做好準備。
周遭數十丈內,只有一隻穿山甲,幾隻老鼠,還有一窩兔子,並無有靈之異物。放出靈力時,吳不賒心中忐忑,這會兒心神略松。不過探測距離太短,戮妖谷是個狹長的山谷,南北寬不過數十丈,東西長卻有十數里,吳不賒當然不知道有這麼長,但還是要儘量去探一探,不說把整個山谷掃一遍,事實上以他的靈力也做不到,但查探裡餘之內還是做得到的。西方是谷口,西嶽府戮妖的神官出入之所,便有異物,不敢潛藏於此,只要往東方探查便行。吳不賒靈力順著山谷一點點往東方延伸,查了裡餘,均無異樣,靈力已衰,方要回收,突覺有異。他的靈覺猛然撞到了一股巨大的靈力上,那股靈力的力量之大,不可思議,如果把吳不賒的靈力比做一道山溪,他撞上的這股靈力就是一條大江。
吳不賒大吃一驚,靈覺閃電般回收,但那股靈力敏銳至極,比他回收的靈覺更快,搶先一步找到了他的本體,隨後一卷,把他疾卷出去。吳不賒根本來不及反應,更別說覓地躲藏了。
吳不賒魂飛魄散,心下低叫:“完了,完了。”卻又驚駭至極,“這靈力之強,勝我十倍以上,這世間竟有如此靈物,卻不知是人是怪,或者是這西嶽峰的鎮山之神?”
吳不賒自得黑七和木長生內丹,陰陽雙修,三氣合一,見到過武功比他強的,見識過法術比他妙的,但僅此就功力而言,還從沒碰到過強於他的,但今天撞上的這個,不但強過他,而且不是強得一點兒半點兒,這讓他在極度的驚駭中,卻又生出極大的好奇心。他實在無法想象,天上地下,到底要怎麼樣的靈體,才能修成如此強勁的靈力。
一卷之勢,疾若流星,吳不賒也不知被掠去多遠,忽覺身上一鬆,那股巨大的靈力倏地消失。吳不賒頭昏腦脹,搖搖頭,睜眼看,發現自己落在一個巨大的洞裡,面前坐著一個老者。那老者鬚髮盡白,老態龍鍾,雙手攏在腹前,下半身卻是一個古樹的樹墩。
“呵呵,老夫等了差不多一千年,終於等來一個後輩子孫。”老者呵呵而笑,狀極歡娛。
吳不賒本體雖滅,腦子仍是靈光得很,一看老者下半身的木墩,隱約就有了想法,聽了老者這話,哪裡還會不明白。這老者和木長生一樣,也是一個木精,聽他的口氣,知道吳不賒體內有木精內丹後,認做了後輩,頗為開心。
吳不賒反應極快,現出靈體,卻不是自己的本相,而是木靈兒之相,其形乃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長得可比吳不賒俊多了。如果吳不賒本體還在,木靈兒的本相是出不來的,這會兒他只是一個靈體,倒可以四相變形。哪四相?吳不賒本體一相;貓精黑七一相,是個黑瘦漢子,還不如吳不賒耐看;木靈兒一相,便是這俊少年;還有木長生一相,是個老木匠。若比外貌,四相中最俊的就是木靈兒。
“後輩子孫木靈兒,叩見祖爺爺!”吳不賒叩下頭去。
老者呵呵而笑:“好、好、好!木靈兒是吧?長得倒俊,你是南樟一脈吧!老夫樟古佬,卻是北樟。”
“原來是古樟成精。”吳不賒忙又叩頭,他顯木靈兒之相,思想還是吳不賒,木靈兒是南樟成精,和樟古佬是本家,他卻沒這個自覺:“原來是樟爺爺,小子不幸遭誅,卻因禍得福,得見樟爺爺,萬幸,萬幸!”是不是萬幸,只有天知道,以樟古佬靈力之強,吳不賒區區靈力,樟古佬一口就能吸得乾乾淨淨,只是聽樟古佬的話,好像是不想吸他的靈氣。
人老成精,樹老呢?樹老當然也是成精,樟古佬是精中之精,自然聽得出吳不賒語氣中的忐忑之意。他呵呵一笑:“你不要怕,既是我之後輩,我不傷你。你是如何遭誅,倒不妨說來我聽。”
吳不賒大喜,忙應了聲“是”,腦中轉了十七八轉,有些話不必說,但有些話不妨直說,道:“小子修得靈體,佔山稱王。為一個女人,得罪了趙王。趙王率兵來打,我率獸兵兩敗趙軍。趙王設計,請西嶽府派高手拿了我,就在這谷中問斬。但小子習得有遁靈的小術,得保靈體,卻被祖爺爺拿了來。祖爺爺法力之強,小子歎服,歎服!”
“原來是為一個女人啊。”樟古佬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老夫困於此谷,也是因為一個女人。”
“啊!以祖爺爺法力之強,天下還有什麼人困得住祖爺爺?”
這不是拍馬屁,是真的驚訝,以樟古佬的靈力之強,吳不賒無法想象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困住他。像銀環女的銀環,能把吳不賒箍得死死的,可若箍在樟古佬身上,只怕會被輕輕鬆鬆地撐裂。
樟古佬又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想以前的事,道:“你不知老夫來歷,老夫本是西嶽峰南麓的一棵老樟,修成靈性,未得人身。那一日,帝君之女在樟下青石板上歇息,我見她美貌,一時手癢,在她臉上摸了一下,卻就惹惱了她。她稟報帝君,將我連根掘出,壓於谷中,移山峰鎮之。這女子小氣至極,一刀誅了我還不解恨,要世世代代壓著我,到今天為止,已是千年過去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竟將祖爺爺一壓千年,那女人也太可惡了!”吳不賒大是憤慨,至於這憤慨裡有多少水分,不必計較。不過有一點兒他想不明白,奇怪地問道:“以祖爺爺功力,什麼山峰壓得住?即便整個西嶽壓上來,祖爺爺也可以鑽土出來啊?”
樟古佬搖頭:“西嶽帝君知我乃古樟成精,有鑽土之功,他卻施法,取我靈根七寸,應我七竅本元,以油浸七七四十九日,每寸書一雷火之符,壓于山峰的最底層。我功力雖強,別說鑽土,便是掀了身上的山峰也不為難,可只要我靈根一見天日,靈根上七符震動,雷火齊發,灼我本元七竅三魂。雷火之下,我三魂齊滅,等於見光即滅,脫身即死,所以脫身不得。”
“竟然以油浸靈根,再一寸一符,嘿嘿,好手段,好心機!”吳不賒暗暗驚駭,他怎麼也想不到,西嶽帝君竟能以靈根鎮符之法,死死壓制住樟古佬。不過有一點兒他可以肯定,千年前的樟古佬功力不深,西嶽帝君要取他靈根貼符,他毫無辦法。若是今天這樣的功力,西嶽帝君是抓不住他的。但今天功力再強,本體靈根被符鎮住了,卻也再無脫身的可能。
吳不賒忽地想到一事,道:“祖爺爺,你的靈根被壓在何處,小子鑽過去,揭了根上雷符,祖爺爺便可脫身了。”以樟古佬的功力,若承他這一個人情,以後的好處可是大大的。別的不說,至少修煉靈體時,不必再擔心有什麼人能夠來打擾他。
樟古佬卻又搖頭:“沒用的,那一代西嶽帝君不像後世這些帝君,乃是有真本事的,七道雷符極為靈異,只要稍有異動,立即雷火齊發。我的靈根在松油中浸了七七四十九日,油入靈脈,只要沾著丁點兒火星,便會燒得根鬚成灰,所以我不但不能讓人去揭那雷符,反要層層守護,不讓異物觸碰。”說到這裡,他伸手在身下的樹墩處摸了幾下,很顯然,他本體靈根十有八九就在他身下。千年來他功力大進,把山峰頂開,因此有了現在的這個大洞子,不過卻深藏地下,不敢見光。
這下吳不賒傻眼了,呆了半晌,恨聲道:“那女子實在可惡!祖爺爺,你告訴我那一代西嶽帝君叫什麼名字,那臭丫頭又叫什麼名字,小子只要一脫身,必替祖爺爺出這一口惡氣。”
“好!”樟古佬大喜,“果然是自家子孫親些,老夫等了千年,就是要請一個自家子孫幫我出氣。”
“祖爺爺快說!”吳不賒也是大喜,他那小心肝兒一直怦怦亂跳,樟古佬功力實在太高,呆在他旁邊,很有些伴君如伴虎的味道,但能出得上力,小命兒便牢靠上三分。
“那一代西嶽帝君姓顧,他女兒叫顧惜惜。”樟古佬眼睛眯了一下,有些出神,輕出了口氣,道,“她長得真的是漂亮,可惜過眼煙雲,紅顏白骨。唉,那一個早晨,彷彿還在眼前。她穿的是淡綠的衫子,頭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黃花,花兒上好像還留著露水,卻就如她肌膚的顏色……”說著說著,聲音漸低,久久無語,他嘴角邊卻泛起一抹微笑,千年歲月,他臉上的肌膚蒼老如枯木,但這一縷笑,卻如十七八歲的少年。
這世間,最說不清的就是男女間的事,愛恨情仇,從來也沒個界限。顧惜惜一怒把樟古佬壓了上千年,這千年的仇,千年的怨,該有多深?可看樟古佬這個樣子,這仇真的就有那麼深嗎?假如顧惜惜到今天還活著,站到樟古佬面前來,抿嘴一笑,莫說一笑泯恩仇,只怕樟古佬魂都沒了。
唉,男女啊,世間無非男女,世間事,無非男女之事,正是這男女之間的恩怨糾葛,才有了這紛繁精彩的人間。
“剛剛說到哪兒了?”樟古佬彷彿突然醒過神來,“哦,她叫惜惜,可惜壽年不長,孃胎裡先天帶了個病,十七歲就死了。葬在老家西嶽峰北三百里的浣花城,城外有惜惜祠、惜惜墓,她老爹有大恩於當地百姓,所以傳了下來。三十多年前這裡斬了個蛇妖,蛇妖的靈體告訴我,他去過惜惜墓,墓與祠都在,香火頗盛。”
墓在又如何?難道要吳不賒替他挖墳鞭屍?不過看了樟古佬方才的情形,這話在吳不賒心裡轉了一圈,立刻又縮了回去。
樟古佬道:“木靈兒,老夫助你成體,送你出去,你帶老夫一節靈骨,到浣花城找到惜惜墓,鑽進墓中,把老夫靈骨放在惜惜身邊。”
這就是千年之仇嗎?吳不賒打了個寒戰,暗暗慶幸方才掘墳鞭屍的話沒說出口,否則這會兒自己只怕屍骨無存了。
這時樟古佬兩眼忽地暴出精光,狠狠盯著吳不賒,其光之盛,有若實質,便如兩柄利劍。他厲聲道:“惜惜下葬時,口中含了保顏珠,屍身千年不壞,芳顏永存。你小子若見色起意,意圖不軌,老夫誓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永世不得輪迴。”
吳不賒嚇一哆嗦,慌忙賭咒發誓:“小子絕對不敢亂來,絕對不敢亂來!一定以至誠之心,三跪九叩,安放祖爺爺靈骨後,即便退出,並大修惜惜小姐墳墓。”
他說得誠懇,樟古佬眼光慢慢淡了下去,點了點頭,道:“老夫且信了你。”聲音忽又拔高,“老夫三魂被封,雷火一起,自然三魂俱滅,但老夫從七魄中分出一魄,千年修煉,已可離體,魄不藏靈,但可持咒,你且發個血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