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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大戶人家裡的殺手

    一

    沙大戶的名字當然不叫大戶,只不過他確實姓沙,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玄祖都姓沙,而且都叫做沙大戶。

    對他們家的人說來,除了“大戶”這兩個字之外,幾乎已經沒有更適當的稱呼了。 

    因為他的玄祖沙曼閣被朝廷遣放到這裡來之後,就成了這裡最有權勢的人。× × ×

    沙曼閣,字觀雲,好學道,十三歲入庠,十七歲中舉,十八歲即高中,點翰林、人情流,少年清貴,想不風流也不可能了。

    可是風流也要付出代價的。

    風流輕狂,風流環薄,風流清貧,風流早死。

    為什麼一個才情絕代的詞人要忍心把他的浮名──把他不是浮名的浮名換作淺酌低唱?

    那隻不過是風流而已。

    風流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又如何?失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一芥子即一世界,一剎那即一永恆。沙曼閣的風流,換來的結果,就是要他們沙家的人一輩子都要發配到邊疆去做流民。

    可是他們沙家的流民,在黃石鎮上,過的卻是非常貴族化的生活。

    因為沙曼閣是個讀書人,到了黃石鎮之後還不到一年,就在附近一個山坑裡挖掘到黃金。

    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金子更實在、更寶貴的?

    販夫走卒、婦孺幼童、蠻漢村夫,他們也許不知道珍珠瑪瑙翡翠碧玉書帖名畫漢玉古碑細瓷,可是黃金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不知道黃金的價值,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自從沙家暴富後,黃石鎮附近就開始有了一陣尋金的熱潮,想發財的人從四面八方擁集而來,黃石鎮就在一夜之間忽然繁榮了起來。

    只可惜這陣繁榮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除了沙大戶之外,能找到黃金的人實在少得可憐。

    大多數人都失望的走了,只有沙大戶依舊是沙大戶,黃石鎮也依舊蕭條如故。

    陸小鳳來拜訪沙大戶,就在他到達黃石鎮的第二天以後。二

    那時候沙大戶正在喝他這一天的第一杯酒,中午這一餐,他喝的通常都是比較軟一點的酒,這天他喝的是特地從紹興捎來的善釀。

    這種酒極易入口,後勁卻極大,陪他喝酒的是他身邊最接近的一位清客孫先生,據說是從知縣任上致仕的,著起來文質彬彬的,儒雅溫和。

    進來稟報有客來訪的是,這一天在門房裡當值的護院楊五。

    沙大戶一隻手拿著酒杯,一隻手拿著筷子,眼睛看看一碟鳳雞裡的一個雞腳,冷冷的問楊五:“你知不知道我在吃飯的時候,是從來不見外客的?”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不叫外面那個人滾蛋?”

    “我本來不但想要他滾蛋,還想拎住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楊五說。

    “你為啥沒有這麼做?”

    “因為這個人我扔不出去。”楊五說:“他沒有把我扔出去,我已經很高興了。”

    沙大戶轉過頭,眯著眼睛看著他。

    “我本來一直都以為你是一個很有種的人,怎麼忽然會變得那麼孬了?”

    在自己的老闆面前,楊五說話也不太客氣。

    “我一點都不孬。”他說:“我只不過不想去惹那個人而已。”

    孫先生插口了:“那位仁兄究竟是何許人也?”

    楊五故意很冷淡的說:“他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個長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沙大戶的架子一向是非常大的,大得不得了,可是聽到陸小鳳這三個字,他立刻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三個字的本身就彷彿有一種很特別的魅力。

    陸小鳳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雖然站在門房外面等了半天,可是他相信沙大戶只要聽見了他的名字,一定會親自出來迎接他,用最好的酒菜招待他,旁邊甚至還有最好看的女人。

    對於這一點他有信心。

    有一次在微醺之後,他曾經問過他的一個好朋友,他問老實和尚:“你知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不等老實和尚開口,就自己回答:“我是個騙吃騙喝的專家,就憑我的名字就可以吃遍天下。”

    老實和尚大笑:“這一次你說的實在是老實話。”× × ×

    好酒好菜都已經擺在桌子上了,架子極大的沙大老闆果然是親自把陸小鳳迎接進來的,宴客的花廳裡已經擠滿了一屋子人。

    能夠看到陸小鳳這樣的人,這種機會有誰肯錯過。

    沙大戶很抱歉的向陸小鳳舉杯。

    “陸兄,你看這地方,像不像個菜市場?”

    “真有點像。”

    沙大戶大笑:“其實這個地方本來是蠻清靜的,我們家也並不是這麼沒有規矩的人家,可是大家一聽說那個能夠用兩根手指捏住刀鋒,而且還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來了,誰都想看看這個陸小鳳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擋也擋不住,趕也趕不走。”

    陸小鳳故意嘆了口氣。

    “這種事本來就是沒法子的,誰叫我是這麼有名的人?”他簡直連一點謙虛的意思都沒有:“一個名人總是會常常碰到這種事的。”

    大家都笑了,只有一個穿著一身藍布秀才衫,好像是清客一類的瘦小中年人,臉上雖然也賠著笑,眼中卻全無笑意,甚至連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都很僵硬勉強。

    幸好陸小鳳並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帶著笑對沙大戶說:“我的窮、我的懶,都是很有名的,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我聽說過。”

    “那麼你為什麼不問我,像我這麼樣一個人怎麼會像一隻騾子一樣,笨笨的趕了幾千里路,連滾帶爬的跑到這裡來?”

    沙大戶感慨嘆息。

    “這地方實在越來越窮了,到這裡來的人確實越來越少。”他說:“像陸小鳳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來,我們實在連作夢都想不到。”

    他本來很有威嚴的一張“國”字臉上居然露出了像陸小鳳一樣調皮的笑容:“幸好我不作夢的時候還可以想得到。”

    陸小鳳四條眉毛都揚了起來:“你真的知道?”

    “真的。”

    “你知道些什麼呢?”

    “知道你是為了一個朋友來的,你那位朋友很不幸的死在這個地方。”

    “你知道的事好像還真不少。”

    “這個地方雖然窮,我可不窮。”沙大戶說:“像我這麼樣一個有錢人,總是有很多人會偷偷的跑來告訴我很多事的。”

    他笑得非常愉快:“有錢的人就好像有名的人一樣,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比別人方便一點。”

    這一點誰都不能不承認。

    陸小鳳聽到有道理的話總是會露出很佩服的樣子。

    “看起來你這個人實在真的是很有一點學問。”

    沙大戶大笑:“我的學問恐怕還不止一點而已。”他說話也同樣一點都不謙虛。

    “除此以外,你還知道什麼?”陸小鳳問這個好像有很多種性格面目的人。

    “你是不是還知道我來找你是為了一把刀?”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沙大戶故意用冷淡的語氣說:“這個小鎮上怎麼可能還有我不知道的事?”

    陸小鳳盯著他,也故意用一種很冷淡的口氣道:“那麼你一定也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了?”

    “兩個人?”沙大戶皺起了眉:“兩個什麼樣的人?”

    “你不知道我問的是哪兩個人?”

    “我怎麼會知道。”沙大戶說:“這地方雖然小,人卻不少,我怎麼知道你問的是誰?”

    陸小鳳嘆氣,搖頭:“原來這地方畢竟還是有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這句話說得簡直有點混賬了。

    他只說他要找兩個人,既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姓名來歷,也沒有說出他們的身材容貌。有誰能知道他說的是誰,那才是怪事。

    可是他偏偏要這麼說,這種話大概也只有陸小鳳先生能說得出來。

    他知道沙大戶一定會生氣了,陸先生說的話常常會把別人活活氣死。連老實和尚那種有涵養的人都差點被他氣死在陰溝裡,何況沙大戶這種大爺。

    一個做慣了大爺的人,能受誰的氣?

    “你到底要找兩個什麼樣的人?”沙大戶忍住氣問陸小鳳。

    “是一男一女。”

    “你要找的是一男一女?好極了,實在好極了。”

    沙大戶氣得直笑:“這個世界上正好有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你要找的正好就是一男一女,你說巧不巧?”

    他生氣,陸小鳳不氣,陸先生一向只會氣人,不會氣自己。

    看到他這種很高興的樣子,本來很生氣的沙大戶忽然也笑了起來。

    “原來我上了你的當了。”

    “你上了我什麼當?”

    “你是故意在氣我,我居然就真的生了氣。”沙大戶說:“我簡直好像是個傻瓜。”

    其實他一點都不傻,陸小鳳無緣無故的氣他。

    這兩個人從一見面開始,所說的每句話都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好像兩個武林高手在過招一樣,都想把對方壓倒。

    “我看得出你也跟我一樣,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沙大戶說:“我一向最喜歡這種人。”

    “只可惜你長了鬍子。”陸小鳳又故意嘆了口氣:“你大概也知道陸先生一向只喜歡美女。”

    這一次沙大老闆不再生氣了,時常生氣絕不是件好事,尤其有礙健康。

    大老闆們通常都很會保重自己的身體。所以他只問陸小鳳:“你要找的那一男一女,有什麼特別跟別人不同的地方?”

    “那個男的很會用刀。”

    沙大老闆笑了:“我家的廚子也很會用刀,他用刀片起肉來,片得比紙還薄。”

    他也故意問陸小鳳:“你要找的是不是我的廚子?”

    陸小鳳當然更不會生氣,反問道:“你的廚子會不會殺人?”

    “我只知道他會切肉。”

    “切什麼肉?”

    “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騾肉馬肉雞肉魚肉鶴肉鵝肉兔子肉獐子肉,什麼肉他都切,甚至連老虎肉他都切過。”沙大戶說:“只有一樣肉他不切。”

    “人肉?”

    “你又說對了。”沙大戶還在笑:“人肉是酸的,比馬肉還酸,我絕不會讓我的廚子去切人肉。”

    陸小鳳又在嘆氣:“沒有吃過人肉的人,怎麼會知道人肉是酸的?真奇怪。”

    沙大老闆不理會他,否則就又要生氣了。

    別人要氣你,你不氣,才是高竿,能夠做一個大老闆,沒有一兩下高竿怎麼能罩得住?

    “男的會用刀,女的呢?”他問。

    “女的那一個就更奇怪了。”陸小鳳說:“她滿頭白髮蒼蒼,像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可是她的一雙腿,卻像是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

    像那麼樣一雙腿,如果有人能在看到過之後很快就忘記,那個人一定不是個男人。× × ×

    沒有看見這雙腿,沙大老闆無疑也覺得很遺憾。

    他雖然已經開始有一點老了,畢竟還是男人,越老的男人,越喜歡看女人的腿。

    就算只不過看一看,也是好的。

    沙大老闆嘆了口氣,先把自己這一生中所看到過的美腿一雙雙的在心裡溫習了一遍,等到自己覺得自己又變得年輕了一點時,才問:“你有沒有看到她的臉?”

    “沒有。”

    當時陸小鳳根本沒有機會看到她的臉,何況看到了也沒有用。

    頭髮可以染的,臉也可以改扮,天色又已黑了,生死已在呼吸間。

    這種情況沙大老闆當然也不會不明白,卻偏偏還是要問:“你為什麼不看她的臉?”

    “因為我是個男人。”陸小鳳淡淡的說:“一個男人在看到那麼樣一雙腿的時候,誰還有空去看她的臉?”

    問得不通,回答也絕,大戶大笑。

    “現在我才明白你的麻煩在哪裡了。”他大笑道:“這個女人你根本就找不到,除非你能把這地方每個女人的裙子都脫下來瞧一瞧。”

    陸小鳳沒有笑,反而一本正經的壓低聲音說:“老實告訴你,我正想這麼做。”

    “這種事誰不想做?”沙大戶也故意壓低聲音:“如果你真的去做了,千萬要告訴我,好讓我也跟著你去瞧瞧。”

    兩個人說了半天話,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在鬥嘴?還是在鬥智?

    長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已經看透了,好像也沒有什麼太稀奇。

    擠在大廳裡的人已經覺得沒什麼太大的意思,一個個都往外溜。

    那個穿藍布衫的秀才本來就笑不出,現在當然更待不住。

    陸小鳳忽然大聲說:“金老七,別人都能走,你不能走。”

    誰是金老七?誰也不知道誰是金老七,誰也不知道他在叫誰,所以不管誰都會嚇一跳。

    忽然被人嚇了一跳的時候,腳步一定會停下來,每個人都在東張西望,想找出這位大名鼎鼎的陸小鳳叫的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叫住他?

    秀才也不例外。

    只可惜現在每個人都看出陸小鳳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陸小鳳的眼睛已經像釘子一樣盯住他。連他自己都已感覺到,所以忍不住要問:“陸大俠,你在叫誰?”

    “我不是大俠,就好像你也不是秀才一樣。”陸小鳳說:“我在叫的當然就是江湖中唯一能‘夜走千家,日盜百戶’的金七兩。”

    “我不認得這個人。”

    “你不認得我認得。”陸小鳳說:“你就是金七兩,金七兩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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