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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章 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獨子被殺,異常氣怒,要和李尋歡決一死戰,並把決戰日期定在今天……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掃過棺材裏的屍體,嘆息着接道:“有些時候非但不適合決鬥,也不適合做別的事,除了喝酒外,幾乎什麼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這種時候。”

    他説得很婉轉,別人也許根本不能瞭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卻很瞭解。

    因為他也很瞭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這種心情下和別人決鬥,就等於自己已先將自己的一隻手銬住。

    他已給了敵人一個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明明可以利用這機會,卻不肯佔這便宜——雖然他也知道這種機會並不多,以後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那麼,你説什麼時候?”

    李尋歡道:“我早已説過,無論什麼時候。”

    上宮金虹道,“我到哪裏找你。”

    李尋歡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説,我就會去。”

    上宮金虹道:“我説了,你能聽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上官幫主説出來的話,天下皆聞,我想聽不到都很難。”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這裏有酒。”

    李尋歡又笑了,道:“這裏的酒我配喝麼?”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沒有第二個人配了。”

    他忽然轉身倒了兩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仰面長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於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緩緩道:“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

    “砰”的一聲,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兒子的屍體,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目送着他,忽又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上宮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嘗不會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漫聲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砰”的一聲,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變成了木頭人,直等李尋歡也走了出去,才長長吐出口氣。

    有的人已在竊竊私語!

    “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尋歡才能要上官幫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們沒有真的打起來。”

    “我總覺得這兩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會有相同之處?……你瘋了麼?”

    “他們的作風和行事雖然完全不同,可是他們……他們全都不是人,他們做的事,全部‘是人’絕對做不到的。”

    “這話倒有幾分道理,他們的確都不是人,只不過——一個是仙佛,一個卻是惡魔。”

    善惡本在一念之間,仙佛和惡魔的距離也正是如此。

    “不錯,李尋歡若不是李尋歡,也許就是另一個上官金虹。”

    阿飛沒有回頭。

    林仙兒搬了張椅子,就坐在他身後,將門擋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飛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他的姿勢看來很可笑。

    林仙兒笑了,道:“像這麼樣站着,你不覺得難受麼?為什麼不舒舒服服的坐下來,我旁邊就有張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這裏坐着實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為什麼不走呢?”

    “我雖然擋着門,但你隨時都可以將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邊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樣跳窗子逃出去,這兩種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你心裏雖然恨不得殺了我,可是你還是不敢動手,甚至連碰都不敢碰我,因為你心裏還是在愛着我的,是不是?”

    她説話的聲音還是那麼温柔,那麼動聽。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嬌媚,更愉快。

    因為她喜歡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個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愛她的人。

    她雖然看不到阿飛面上痛苦的表情,卻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阿飛脖子後的血管在膨漲,似已將暴裂。

    她認為這是種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間,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幾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來了,帶着他獨生兒子的屍體一齊來了!

    一個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裏總難免有些蹩扭的。

    但林仙兒什麼話也沒有説,動都沒有動,因為她知道現在無論説什麼,做什麼,都愚蠢極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飛脖子上,一字字道:“回過頭來。看看這人是誰!”

    阿飛的身子沒有動,血管卻在跳動,然後頭才慢慢的轉動,眼角終於瞥見了上官金虹手裏抱着的屍體。

    於是他的眼角也開始跳動。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認得他,是不是?”

    阿飛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他幾天前還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飛又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驚,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錯,我的確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厲聲道:“你怎會知道的?”

    阿飛道:“因為殺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隨隨便便就將這句話説了出來,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這句話能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屋子裏的少女們都嚇呆了。

    就連林仙兒都嚇了一跳,在這剎那間,她心裏忽然有了種很奇異的情感,竟彷彿有些悲哀,有些憐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阿飛有這種感情。

    但她卻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絕不會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隨時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飛,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個死人。

    一個蠢到極點的死人。

    “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發昏,否則為何要自己承認?這種人簡直已完全無可救藥,他的死活,我又何必關心?”

    她扭轉頭,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點殺了他,越快越好,也免得煩惱。

    但她卻又不禁要暗問自己:“我既然對他的死活全不關心,又何必為這種事煩惱呢?”

    上官金虹竟遲遲沒有出手。

    他還在盯着阿飛的眼睛,彷彿要從阿飛眼睛裏看出一些他還不能瞭解的事情來。

    但他卻什麼也看不到。

    阿飛的眼睛裏空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這的確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覺得這雙眼睛很熟悉,彷彿以前就見過。

    他的確見過多次。

    當他將荊無命的劍拔出來交給阿飛時,荊無命的眼睛就幾乎和阿飛現在的眼睛完全一樣。

    當他殺死了一個人,這人的眼睛還沒有閉起來時,也就是這樣子——既沒有感情,也沒有生命,對一切事都已完全絕望。

    阿飛在等着,靜靜的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飛拒絕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認,為的就是希望我殺死你,是麼?”

    阿飛拒絕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閃過一絲殘酷的笑意,緩緩道:“呂總管。”

    他只喚了一聲,立刻就有個人出現了。

    誰都不知道這人本來藏在哪裏的,也不知道這附近是否還藏着別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彷彿永遠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別人看不見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裏,這些鬼魂就跟到哪裏。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將這些鬼魂喚出來!

    呂總管若真的是個鬼魂,至少總不是餓死鬼。

    餓死鬼沒有這麼胖的。

    他胖得就橡是個球,行動卻很敏捷,一滾就滾了出來,躬身道:“屬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還是盯着阿飛,緩緩道:“他要死,我們不給他死。”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們給他別的。”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給他酒,給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給多少。”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無論要誰,都給他!”

    呂總管道:“是!”

    他嘴裏答着活,眯着的眼睛卻有意無意間膘了林仙兒一眼,又道:“無論誰?”

    上官金虹冷冷道:“無論誰都一樣,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給他!”

    呂總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線,躬身笑道:“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去將老婆帶來給他看。”

    林仙兒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終於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説過,無論誰都一樣。”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我卻不一樣,我是你的,除了你,誰都不能……”

    她帶着笑走過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輕撫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麼甜,動作那麼温柔。

    上官金虹卻連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騰出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道:“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麼他不可以?”

    林仙兒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跌到院子裏。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要什麼都給他,就是不能讓他走,我要看他三個月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這才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阿飛緊緊咬着牙,但牙齒還是主“格格”的打戰,嘶聲道:“我殺了你兒子,你為什麼不殺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門,頭也不回,緩緩道:“因為我要讓你活着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麼他不可以一

    “活着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阿飛身子往後縮,縮成一團,就像是在躲着條無形的鞭子。

    這條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呂總管已走了過來,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盃空對月,做人本就是這麼回事,又何必太認真呢?”

    他轉向少女,臉立刻沉了下來,厲聲道:‘胚不快為少爺置酒?”

    這人對上官金虹説話時是一張臉,對阿飛説話是一張臉。

    現在,他對這些少女們説話,又是另一張不同的臉。

    大多數人都有好幾張不同的臉,他們若要變臉時,就好像戲子在換面具,甚至比換面具還要簡單。

    面具換得多了,漸漸就會忘記自己本來是什麼樣的一張臉。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願拿下來。

    因為他們已發覺,面具越多,吃的虧就越少。

    幸好還有些人沒有面具,只有一張臉,他自己的臉!

    無論他們遇着什麼事,吃了多少虧,這張臉都永遠不會改變!

    他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們死也不願改變自己的本色!男兒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沒有這樣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齣戲了。

    那麼,這世界也就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酒來了。

    呂總管倒酒,拿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會發覺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樣的,更不必認真。”

    阿飛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樣。”

    呂總管眯着眼,笑道:“那麼你要的是誰呢?”

    阿飛眼睛裏佈滿血絲,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遠是熱鬧的,夜市中永遠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但李尋歡卻覺得這世上彷彿已只剩下他一個人,根本沒有別人存在。

    因為他所愛的人都離他很遠,太遠了,彷彿已變得很飄渺,很虛幻,他幾乎不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已聽到龍嘯雲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詩音呢?

    沒有蹤跡,沒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恆的思念。

    “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兩句詩的文字雖淺近,其中含藴的情感卻深速如海。

    但若非知情的人,又怎麼體會到這其中的辛酸滋味?

    遠處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淒涼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人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別人成雙作對。

    也勝過無人處暗彈相思淚……”

    “賣唱的人本身已夠悲苦,又何必再以這種淒涼的歌聲來賺人眼淚?”

    李尋歡滿滿的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隨着那淒涼的夜笛漫聲低吟:

    “花木縱無情,

    遲早也凋零,

    無情的人,也總有一口憔悴。

    人若無情,

    活着還有何滋味?

    縱然在無人處暗彈相思淚,也總比無淚可流好幾倍。”

    笛聲猶低迴不已,他卻已突然大笑了起來。

    但這笑又是什麼滋味?

    阿飛呢?

    這半天,李尋歡一直都在尋找,打聽。

    沒有人知道阿飛到哪裏去了,誰也沒有看到這麼樣一個人。

    李尋歡當然想不到阿飛竟到了金錢幫的總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河處。

    燈在風中搖晃,酒在杯中搖晃。

    昏濁的酒,黯淡的燈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過是個很小的麪攤子。

    這一排都是小攤子,到這種地方來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誰都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別人。

    他喜歡這種情調,帶着些蕭索,帶着些寂寞,卻又帶着幾分灑脱。

    世間的榮辱,生命的悲歡,在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麼,只要有一杯在乎,就已足夠。

    在這裏,既沒有得意的長笑,也沒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靜,如此淡漠……

    忽然間,平靜中起了騷動。

    有人在呼喝,叱罵!

    “酒鬼,不要臉,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來!”

    李尋歡忍不住轉過頭。

    他轉頭去瞧,也許只因為他聽到“酒鬼”兩個字。

    只見一個人抱着個酒罈子,雖已被打得躺在地上,還是死也不肯放鬆拼命的喝,伸過頭去喝酒。

    一個腰上圍着塊油布的老頭子,嘴裏罵個不停,手上打個不停。

    李尋歡暗暗的嘆了口氣,走過去,道:“讓他喝酒,算我的錢。”

    騷動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錢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連站都來不及站起來,捧着酒罈子就往嘴裏倒,酒倒得他滿身滿臉,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寧願將自己淹死在酒裏。

    “若沒有傷心的事,一個人又怎會變成這樣子?”

    “着不是多情的人,又怎會有傷心的事?”

    李尋歡忽然對這人很同情,帶着笑道:“一個人獨飲最無趣,我那邊還有下酒的菜何妨過去一起喝幾杯?”

    那人又吞下兒口酒,忽然跳起來,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買三百壇酒送給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罵到這裏,他聲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隻手扼住了脖子。

    李尋歡似乎也已怔住了,失聲道:“你……是你?”

    這人忽然“砰”的將酒摔在地上,掉頭就跑。

    李尋歡立刻也追了過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認得小弟了麼?”

    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認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兩人一個追,一個逃,眨眼間都已跑得瞧不見了。

    無論是誰,都忍不住會以為他們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來是個瘋子,明知要捱揍也敢來偷酒喝,但等到別人請他喝酒時,他反而逃了。”

    “那買酒的人更瘋,既花了錢,又捱了罵,還要稱那人為兄台,像這種人我倒真沒有瞧見過。”

    他當然沒有瞧見過,因為這種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誰?

    他為什麼一見了李尋歡就逃?

    這原因別人自然不知道,就連李尋歡自己,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這種情況下遇到他。

    李尋歡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條長街上的屋檐下。

    那條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羣中就像是雞羣中的鶴。

    他自己顯然也不屑與別人為伍,就算將世上所有的黃金部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説一句話。

    但現在,只為了一罈酒,濁酒,他竟不借忍受別人的汕笑,辱罵,鞭打,甚至不惜像豬一樣被打得滾在泥漿中。

    李尋歡簡直無法相信這會是同一個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卻不能不信。

    現在這滾在泥漿中的人,的確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呂鳳先!

    是什麼事令他改變的?改變的這麼炔,這麼大,這麼可怕!

    燈火已在遠處,星光卻彷彿近了一些。

    呂鳳先突然停下了腳步,不再逃了。

    因為他也和阿飛一樣,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許有很多人都很想逃避自己,但卻絕沒有一個人能逃得了!

    李尋歡也已遠遠停下,彎下腰,不停的咳嗽。他已發覺近來咳嗽的次數雖然少了些,但一咳起來,就很難停止。

    這豈非正如“相思”一樣?

    你將一個人思念的次數少了些時,並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過因為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呂鳳先才一字字道:“你為什麼不讓我走?”

    他雖然盡力想使自己顯得鎮定些,卻並沒有成功。

    他説話的聲音抖得像是一條剛從冰河中撈起來的兔子。

    李尋歡沒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會傷害到他。

    無論什麼樣的回答都可能傷害到他。

    呂鳳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為你做什麼事,你何必還要來逼我?”

    李尋歡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欠你的。”

    呂鳳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還。”

    李尋歡道:“我欠你的,本就無法還,但你至少也該讓我請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請過我。”

    呂鳳先的手一直不停的發抖,抖得連酒杯都拿不穩了。

    他用兩隻手捧着碗喝酒,但酒還是不停的從碗裏濺出來,從他嘴角里流出來,濺得他自己一身一臉。

    就在幾天前,這隻手還是件“殺人的兵器”!

    無論是什麼事令他改變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都太可怕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象。

    呂鳳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砰”的,酒壺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臉驟然扭曲了起來,盯着自己的這隻手,瞬也不瞬,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狂吼一聲,將這隻手塞入自己嘴裏。

    拼命的塞,拼命的咬。

    血,流過他嘴角的酒痕。

    無論他做任何事,李尋歡本都不願攔阻他的,但現在卻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呂鳳先狂吼:“放開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這隻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個人到了真正痛苦時,就想將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將毀掉自己整個人的東西部毀掉!

    因為世上唯一能解除這種痛苦的法子,只有毀滅!

    徹底的毀滅!

    李尋歡黯然道:“若是別人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該死的是他,你又河苦折磨自己?”

    呂鳳先嘶聲道:“該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掙脱李尋歡的手,自己卻從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沒有再爬起,就這樣伏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終於斷斷續續説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尋歡耳朵裏聽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裏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裏想到的卻是阿飛!

    李尋歡的心在發冷。

    阿飛是不是也受了這種同樣的打擊?

    阿飛是不是也已變成這樣子?

    李尋歡本不忍再對呂鳳先説什麼,但現在卻不得不説了:“你又何必還留在這裏?”

    極度的悲痛後,往往是麻木。

    呂鳳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這裏,到哪裏去?”

    李尋歡道:“回去,回家去。”

    呂鳳先道:“家……”

    李尋歡道:“你現在就好像生了場大病,這病只有兩種藥能治好。”

    呂鳳先道:“兩種藥。”

    李尋歡道:“第一種是家,第二種是時間,你只要回家……”

    呂鳳先忽然大聲道:“我不回家。”

    李尋歡道:“為什麼?”

    呂風先道:“因為……因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尋歡道:“家就是家,永遠都不會變的,這就是家的可貴。”

    呂鳳先又在發抖,道:“就算永遠沒有變,我卻已變了,我已經不是我。”

    李尋歡道:“你若肯在家裏安安靜靜的過一段時候,就一定會變回原來的你。”

    他還想接着説下去,身後己有一人緩緩道:“若是沒有家的人,這種病是不是就永遠也不會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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