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道:這兩年來,我日子的確過得很平靜──我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安定平靜的日子,她──她也的確對我很好。
李尋歡笑道:聽到你説這些話,我也很高興,太高興了──
他自然不願被阿飛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裏説着話,頭已轉了過去,四面觀望着,突然又道:你的劍呢?
阿飛道:我已不用劍了。
李尋歡這才真的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不用劍了?為什麼?
阿飛道:劍是兇器,而且總會讓我想起那過去的事。
李尋歡道:這是不是她勸你的?
阿飛道:她自己也放棄了一切,我們都想忘記過去,從頭做起。
李尋歡點頭,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來像是還有話要説的,但這時林仙兒的呼聲已響起,菜已擺上桌了,老爺們還不想回來麼?
菜不多,卻很精緻。
林仙兒的菜居然燒得這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當然還有酒,但酒杯裏裝的卻是茶。
林仙兒道:山居簡陋,倉促間無酒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尋歡笑道:幸好我還帶了半瓶酒來──
他目光四轉,終於找到了方才擺在椅子角落裏的那酒瓶,先將自己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向阿飛道:來,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飛沒有説話。
阿飛突然道:我戎酒了。
李尋歡又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戎酒了?為什麼?
阿飛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林仙兒道:酒喝多了,對身體總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説是嗎?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笑了:不錯,酒喝多了,就會變得像我這樣子,我若能倒退十幾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戎酒的。
阿飛低下頭,開始吃飯。
他看來又有些心不在×,剛夾起個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兒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飯就像個孩子似的,這麼不小心。
阿飛默默的,又將掉在桌上的肉丸夾起。
林仙兒又白了他一眼,柔聲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麼還能吃呢?
她自己夾起個肉丸,送到阿飛嘴裏。
晚飯的菜比午飯更好,然後,天就黑了。
李尋歡睡在阿飛的牀上,阿飛睡在客廳裏。
林仙兒親自為他們換上了乾淨的被單,鋪好牀,又將一套乾淨的衣服放在阿飛的牀頭。
我喜歡小飛每天換衣服。
臨睡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飛洗手洗臉,等阿飛洗好了,她又將手巾拿過來,替阿飛擦耳朵。
阿飛睡下去,她就替他蓋好被。
這裏比較冷,小心晚上着了涼。
她對阿飛服侍得實在是無微不至,就算是一個最細心的母親,對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體貼。
阿飛應該算是幸福極了。
但也不知為什麼,李尋歡卻有點不明白,他實在不知道阿飛這種生活是幸福?還是痛苦?
李尋歡也不知是覺得可笑,還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飛果然一沾枕頭就已睡着。
李尋歡卻沒有這麼好的神氣,自從三歲以後,他就從來了沒有這麼早睡過,殺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兒的屋裏一點動靜都沒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尋歡披衣起慶,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飛聊聊。
但阿飛卻睡着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條豬也不會睡得這麼沉的,何況是比狼還有警覺的阿飛。
李尋歡站在阿飛牀頭,沉思着,面上露出了憤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從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李尋歡記得今天晚上吃的湯是排骨湯,燉得很好,阿飛喝了很多,林仙兒也一直在勸着李尋歡多喝些。
幸好排骨湯是用筍子燉的,李尋歡雖不俗,卻從來不吃筍。幸好他雙是個從不忍當面拒絕別人好意的人。
他雖然沒有拒絕,卻趁林仙兒到廚房去添飯的時候,將她盛給他的一大碗湯阿飛喝了。
他記得林仙兒回來看到他的湯已空,笑得更甜。
她在湯裏放了什麼迷藥?
每天晚上一大碗湯,所以阿飛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飛睡沉了,她無論去做什麼,阿飛也不會知道。
但她為何不索性在湯裏放些毒藥?
這自然是因為阿飛還有利用的價值。
李尋歡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轉身,用力去拍林仙兒的門。
門裏沒有聲音,沒有回應。
李尋歡一生中從未踢破過別人的房門,闖入別的屋子。
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屋子裏果然沒有人,林仙兒到哪裏去了?
這一次,他算準林仙兒必定在這小樓上。
他正考慮是否現在就闖進去,小樓上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出來,看來也和上官飛一樣,神情雖然很愉快,卻顯得有些疲倦。
從門裏射出的燈光,照在他身上。
李尋歡本不是個容易吃驚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驚。
他再也想不到從這扇門裏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陽!
只見門裏面伸出一雙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陽的手。
晚風中傳來一陣陣低語,似在珍重再見,再三叮嚀。
過了很久,郭嵩陽才慢慢走下樓梯。
他走得很慢,不時回頭,顯然還有些捨不得走。
但小樓上的門卻已關了──
這小樓上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李尋歡不但覺得很悲哀,也很憤怒,他悲哀是為了阿飛而悲哀,憤怒也是為了阿飛而憤怒。
他幾乎從未如此憤怒過。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衝過去,當面揭穿林仙兒的秘密,但郭嵩陽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個男子漢!
他不忍令郭嵩陽難堪。
只見郭嵩陽仰首望天,長長吸了口氣。
但走了兩步,他腳步突又停住,厲聲道:是什麼人躲在那裏,出來!
嵩陽鐵劍果然不愧是當今天下頂尖高手,他的警覺之高,反應之快,都絕非上官飛可比。
無論從什麼地方走出來,他頭腦還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卻也絕對想不到從樹後走出來的人竟是李尋歡!
從小樓到停車愛醉楓林晚並不遠,兩人在這段路上説的話也不多,而且都沒有説出自己心裏想説的話。
但有些話遲早總是要説出來的。
他們坐在酒店的屋脊上,開始喝酒。
李尋歡在很多地方都喝過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還是生平第一次,他發覺這真是喝酒的好地方。
現在,一罈酒也只剩下半壇了。
郭嵩陽喝得真不少──有李尋歡這樣的酒伴,有清風明月沽酒,無論誰都會多喝幾杯的。
郭嵩陽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樓上去做什麼。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陽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樓上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我──並不常來找她。
李尋歡道:哦?
郭嵩陽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來找她。
李尋歡默默的點了點頭。
郭嵩陽道:我也認得很多女人,但她卻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個。
李尋歡沉默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麼?
郭嵩陽喝了口酒,道:我認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尋歡道:她對你怎樣?
郭嵩陽笑了,道:她會對我怎樣?這種女人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價值。
李尋歡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陽又笑了道:我當然知道,但我卻一點也不在意,因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給我愉快,我付出代價有何妨。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這的確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們的交易若是傷害到別人,你也不在意麼?
郭嵩陽道:會傷害到誰?
李尋歡道:自然是愛她的人。
郭嵩陽嘆了口氣,道:我有時真不懂,女人為什麼總是要傷害愛她的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她只能傷害愛她的人,你若不愛她,怎麼被她傷害?你若不愛她,她無論做什麼事,你根本都不會放在心上。
郭嵩陽微笑道:你對女人好像瞭解得很多。
李尋歡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真的瞭解女人,若有誰認為自己很瞭解女人,他吃的苦頭一定比別人更大。
郭嵩陽沉默很久緩緩道:阿飛真的很愛她?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我知道她是阿飛的朋友,也知道阿飛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沒有説話。
郭嵩陽道:但我卻不認得阿飛,也從未見到過他。
李尋歡道:你用不着解釋,我並沒有怪你。
郭嵩陽又沉默了很久,問道:阿飛現在還和她在一起麼?
李尋歡道:是。
他長嘆一聲,道:他愛她雖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關係卻還不及你親密。
郭嵩陽很詫異道:難道她沒有和他──
李尋歡苦笑道:無論誰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陽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他尊敬她,從不願勉強她,她是他心目中的聖女──她自然希望他永遠保留這種印象。
他苦笑道:其實女人是生來被人愛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對一個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換來的一定是痛苦和煩惱。
郭嵩陽道:如此説來,她的所做所為,阿飛一點也不知道?
李尋歡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陽道:你為何不告訴他?
李尋歡道:我縱然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一個男人若是愛上了一個女人,他的耳朵就會變聾子,眼睛也會變瞎子,明明很聰明的人也會變呆子。
郭嵩陽沉吟道:你難道要我去告訴他?
李尋歡黯然:他是個很有作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敗在這種女人的手上。
郭嵩陽默默無語。
李尋歡道:我生平從未求人,但這一次──
郭嵩陽突然打斷他的話,道:可是──我説的話,他就會相信麼?
李尋歡道:至少你和她的關係,她總不能完全否認的。
郭嵩陽霍然長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尋歡緊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確沒有看錯你,我相信你和阿飛也一定會變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陽道:好朋友只要有一個就已足夠,他能交到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虛此生了!
木屋裏竟沒有人!
阿飛睡過的牀,還鋪在客廳裏,廚房裏還擺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燉湯的湯鍋卻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乾淨淨。
林仙兒的卧房裏一切東西都還是老樣子,被李尋歡闖破的門在風中微微搖晃着,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