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八人俱都看得心絃震動,目眩神迷,彷彿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滿頭冷汗,涔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沒有死在這老人手裡,展夢白駭然忖道:“好狠的劍法,好狠的心腸。”這宮錦弼舉手之間,殺了兩條人命,此刻仍自坐地上,長劍又復回到方才的姿勢,竟似什麼事都未發生過一樣。
大廳中死一般靜寂了片刻,剩下的六個童子,又復舞起劍來,但劍勢卻已遠不及方才有力。
“粉侯”花飛雙掌緊握劍柄,目光殺氣騰騰,腳步卻漸漸向後移動,竟移向了宮伶伶身側。
宮伶伶早已駭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鮮血屍身,緊緊閉起了眼睛,哪知花飛突地拋去長劍,一掌自下而上,將她託了起來,拼盡全力,向外一送,將宮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軀,向宮錦弼直擲過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時擲出,一縷尖風,與宮伶伶同時飛到宮錦弼面前,展夢白心頭大駭。
只見宮伶伶更是滿面驚恐,但卻仍咬緊嘴唇,拼死不肯出聲,展夢白又驚又怕,暗罵道:“姓宮的怎地都是這般牛脾氣,快開口呀……”心念尚未轉完,宮錦弼已冷笑著一劍削出,震開匕首,劍光閃處,一劍刺入了他世上唯一的親人孫女瘦弱、柔軟的胸膛裡。
利劍穿胸,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禁受不起,何況宮伶伶這樣一個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不住脫口慘呼了一聲。
呼聲入耳,宮錦弼面色慘變,厲呼道:“伶伶!”
一把將伶伶抱入懷裡,隨手扯下一把頭髮,塞入了伶伶的傷口,顫聲道:“伶伶,是……是……你麼?”
宮伶伶面色如死,微微地張開一線眼睛,顫聲道:“爺爺,我……沒有出聲,你……你老人家不……不要打我……”
宮錦弼鮮血上衝,心如刀絞,道:“伶……伶……爺爺……不……”摸著他孫女的屍身,心裡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傷的人命,老淚縱橫,自瞎了的眼睛裡絲絲沁出。
展夢白又驚、又駭、又悲、又怒,亦是熱淚盈眶,只恨自己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人間至悲至慘之事在面前發生,自己卻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絲毫無能為力,一時間他恨得心頭直要滴出血來。
滿廳之人,一個個俱是驚駭欲絕,花飛遠遠站在一邊,厲聲獰笑道:“一樣麼?瞎了眼睛跟不瞎可是一樣麼?”
他雖然容貌俊美,卻是心如蛇蠍,展夢白只恨不得一下將他撕成兩半,宮錦弼厲吼一聲,長身而起,大罵道:“畜生……”
花飛獰笑叱道:“莫動,我廳裡已伏下二十名劍手,五十張強弓硬弩,你一動便無命了!”
他雖是虛言恫嚇,但宮錦弼卻是看它不見,長劍一展,便要撲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懷裡的孫女,展動長劍,厲聲大罵道:“畜生,狼豺,我……我與你有何仇恨……”只恨得鬚髮皆張,勢如瘋狂,但為了他孫女,卻不敢撲上前去和花飛拼命。
花飛厲聲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記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兩人劍下的花平夫婦,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麼,告訴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為了要報此仇,受盡千辛萬苦,好容易尋著了你,蒼天有眼,終教我親眼看到你的報應!”
聲音慘厲,直非人語,宮錦弼面色更是慘變,花飛狂笑道:“你一生心腸如鐵,劍下從無活口,我倒問你,殺人的味道怎樣?今日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孫女,心裡又覺得有何滋味?”
宮錦弼慘嘶道:“誰說我殺死她?誰說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覺他孫女手掌已是一片冰涼,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轟頂一般,震得木立當地,不言不語,面上也變得毫無表情。
只見他緩緩將他孫女放到地上,又緩緩站了起來,大廳中忽然又變得有如墳墓一般死寂……
無人動彈,無人出聲,甚至連呼吸之聲都已寂絕,十數盞宮燈的燈光,彷彿都照在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殺機,黯然重臨,風穿堂戶,燈火搖曳……
站在宮錦弼最近處的一個錦衣童子,實在忍不住這種煎熬,方自輕輕一移腳步,突見劍光一閃,當頭削下。
他大驚之下,還劍招架,但劍式方自施出小半,宮錦弼掌中青鋒已劃開他胸膛,鮮血狂激而出。
另一個錦衣童子驚呼一聲,轉身便逃,宮錦弼長劍一抖,也未見身子如何動彈,刷地一劍,自這童子頸後一直劃到尻骨,狂吼一聲,屍橫就地,宮錦弼劍尖點在地上,身軀緩緩轉動,燈光下只見他身上、劍上、甚至白髮白鬚之上,俱是斑斑血跡,有如凶神惡鬼一般……
眾人只駭得簌簌發抖,齊地咬住牙根,生怕牙關打顫,發出聲響,方逸早已駭得癱在地上。
展夢白心頭一陣寒意,只覺掌心微癢,原來是冷汗流過,幸好他穴道被點,根本不能動彈。
本自立在廳外的錦衣大漢,站的遠的,早已溜了,站得近的,驚恐欲絕,一個人突覺褲子變得冰冰冷冷,竟是被駭出一褲子尿來。
突然“嗆”地一聲,一柄長劍落地,一個錦衣童子,竟當場駭暈過去,宮錦弼劍如奔流,倏然湧至,一劍刺下,立在廳門最近的一個童子,見到宮錦弼站得猶遠,轉身飛奔,哪知眼前人影一花,宮錦弼卻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宮錦弼出手,這童子便已慘呼一聲,倒了下去,駭得血管爆裂而死。
這不過只是剎那間事,宮錦弼連傷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橫劍當胸,守在門口,緩緩道:“你們害死了我孫女,一個也別想活著出去……”
花飛大喝道:“一齊上,與這老賊拼了。”
一把抓起一個錦墩,刷地拋出,劍尖一挑,又挑起一個錦墩,雙足飛起,踢出兩個錦墩,四個錦墩一齊飛向宮錦弼。
宮錦弼劍光一展,一劍便將這四個錦墩俱都劈成兩半,身形直向花飛撲去,方辛一把抓起了他兒子的領子,一掌震開窗戶,反掌打出七點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雙臂一振,跟著逃了。
大廳的漢子,立刻一鬨而散,鼠竄而去,宮燈拋了一地,瞬眼間便燃了野草,火勢熊熊燃起。
花飛展動身形,滿廳遊走,劍光連挑,一路將錦墩挑起,向宮錦弼擊去,但宮錦弼卻有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後。
花飛轉目一望,只見大殿之外,除了展夢白和一地死屍外,就剩下了自己和兩個駭得呆了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驚慌,滿頭汗珠流落,宮錦弼輕功雖高,終是吃了眼瞎的虧,一時也追他不到。
廳外火勢越燒越大,花飛突地抓起一個童子,向宮錦弼劍上直送過去,那童子哀呼一聲,長劍已入胸膛。
花飛乘勢一劍,自這童子脅下刺出,宮錦弼眼看不見,自是未曾料到這一著,要躲已自不及,前胸立被劃破一條血口。
哪知他重傷之下,不退反進,狂吼著一劍刺來,花飛心膽皆喪,舉起手中的死屍,擋了他一劍。
宮錦弼劍如飄風,連削七劍,花飛竟以人作盾,一連擋了七劍,可憐那童子生前不知作了什麼罪孽,死後屍身竟被砍得稀爛,另一個童子如飛奔到廳門,雙腿發軟,噗的倒在地上,竟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花飛見宮錦弼別人都不管了,劍光繚繞,就只纏著自己一人,心裡又驚又怕,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實是難如登天,不禁破口大罵起來,方才的翩翩風度,此刻俱都蹤影不見。
宮錦弼前胸鮮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飛大罵道:“老匹夫,你血還沒有流盡麼?我要割下你的頭,祭在我父母墳前……”突覺右肩一涼,被宮錦弼刺了一劍,右手裡抓著的屍身,也跌落下去。
宮錦弼道:“花平夫婦,十死都不足以贖其罪,老夫只恨那年讓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話聲中長劍一閃,自上而下,一招“立劈華山”施出,這一招雖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裡施出,威力卻已大是不同,花飛雖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這一招實在太快,只得奮力一劍迎去。
“嗆”地一聲,兩劍相交,花飛身子立時被震出數步,但宮錦弼掌中之劍,卻被他砍斷一段劍尖。
宮錦弼微微一驚,突聽身後輕輕呻吟一聲,這呻吟之聲,雖極是輕微,但宮錦弼耳力卻大異常人,一聽之下,竟是他孫女發出的口音,當下心頭一震,大喝一聲,反身撲在他孫女身上。
花飛被他那一劍震得氣血翻湧,腳步踉蹌,只要宮錦弼乘勢一劍削來,他便不能抵擋,方自暗歎一聲:“罷了!”正待瞑目受死,哪知宮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外,身軀一轉,穿窗而去。
展夢白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幕悲劇開始上演,終又結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卻仍然不能動上一動,宛如泥像般似的坐在死人堆中,只見宮錦弼拋去長劍,抱起了宮伶伶的身子,撫摸半晌,忽而微笑,忽而長嘆,竟將別的事全都忘了,此時若有人再來暗襲,他必定無法躲閃。
原來宮伶伶果然未死,但心脈卻是若斷若續,氣息亦在似有似無之間,宮錦弼不暇思索,雙掌急地按住她天地交泰,氣血交流的兩處大穴,希望以自己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家真力,來挽回他孫女的性命,當下立有兩股熱流,直通宮伶伶的心脈。
山地久已無雨,這寺觀修建已久,又被荒廢,木材自是腐朽不堪,火勢一著,立刻便成了燎原之勢。
火苗由荒原地上爬上窗欞,瞬眼間便將大殿燃起,只燒得畢畢剝剝作響,但大殿中的三人卻是一個傷重昏迷,一個無暇他顧,一個穴道被點,根本不能動彈,只有眼睜睜望著火勢越來越大。
夜風漸大,風助火威,一陣陣的風,將火苗幾乎吹到展夢白的身上。
展夢白只覺自己有如置身火爐之中,被烤得唇乾舌燥,滿頭大汗如雨,到後來幾乎連汗都被烤乾。
宮錦弼雙掌抵住宮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覺火舌一陣陣捲來,但他卻絲毫不能妄動。
此刻宮伶伶已漸漸有了呼吸,但是隻要他真力一撤,宮伶伶心脈立斷,再也回天乏術,他寧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燒死,也不能將他孫女性命置之不顧,但心頭卻已不禁覺出死亡的恐懼。
“砰”地一聲,一段著火的梁木,落到展夢白身側。
一股火苗,已漸漸燃著了展夢白座下的錦墩,又是一段梁木“砰”地落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整個大殿已被燒得搖搖欲倒。
展夢白置身火焰包圍之中,宛如上古時身受火刑的殉難者,即將被火生生燒死,這一瞬間,他突地想起死去了的父親,未死的朋友,血海深仇,種種責任,一瞬間萬念奔騰,紛至沓來,滿腔熱淚,又將奪眶而出,但心念一轉,突又想起自己一生中所受的冤枉、屈辱,自己此刻若是死了,不但屈辱不能揚棄,仇恨不能報復,所受的冤枉亦不能洗雪。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忖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你一生坦蕩,為何蒼天卻對你如此不公?”但覺一陣悲憤之氣,直衝而上,怒火燃燒,不能自已,心火與外火交相夾攻之下,他突地大喝一聲,翻身躍起。
他呆呆地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穴道已在無意中解開,他也不知這是僥倖湊巧抑或是蒼天的安排,心頭亦不知是喜是悲,一念初醒,立刻下意識地衝出火焰向門外奔出,但心念一轉,立又頓住腳步。
此刻火焰已將大殿吞沒,片刻之後,正樑一斷,所有在殿中之人便都要葬身於火窟之中。
但是他明知如此,卻也不能任令官錦弼兩人被火燒死,急地轉身,抓起兩個尚未被火舌波及的錦墩,撲打宮氏爺孫身旁四側的火焰,剎那間他突又發現自己的氣力竟也神奇地恢復大半,原來方才在外火煎熬,內火攻心之下,竟將方辛閉住的氣血亦自解開了。
展夢白知道宮錦弼此刻動彈不得,只希望他能快些完事,但是火苗有如狂濤一般湧來,展夢白縱然使出全力,卻也無法阻住火勢,只不過能保持火苗不燒在宮錦弼爺孫兩人的身上而已,自己的衣袂卻屢屢被火燒著。
四面焦木紛落如雨,展夢白咬緊牙關,立心要保護宮氏爺孫到最後一刻,其實他與宮氏爺孫並無感情,只是見到別人命在垂危,他便立時會生出一種義烈之心,為了救人,他隨時都能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到後來他身上已有數處被火焰灼傷,宮錦弼鬚髮亦有數處著火,其實他本已可奏功,只因心有數用,一面照顧著宮伶伶,一面擔心著火勢,一面又在奇怪這少年的勇氣與俠心,是以慢了一些。
突見宮伶伶雙目一張,宮錦弼吐了一口長氣。
展夢白大喜道:“老前輩好了麼?”
哪知宮錦弼卻向後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過多,此刻又耗盡了全身真力,實是再也支持不住。
展夢白大驚之下,抱起了宮伶伶,拽起了宮錦弼,大喝一聲,衝出火焰,只覺肩頭一疼,似是被一段焦木擊了一下,一口氣衝到外面後,他已是狼狽不堪,腳步還是不敢停留,掙扎著將宮氏子孫抱到一個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宮伶伶,在樹下放落了宮錦弼,他自己卻“噗”地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展夢白方自喘過氣來,只覺混身灼傷之處,俱都發起痛來,肩頭一帶,更是其痛澈骨,轉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沖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當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宮錦弼長嘆一聲,展夢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宮錦弼大聲道:“你說什麼?”聲音之大,駭人聽聞。
展夢白愣了一愣,宮錦弼突又顏色慘變,要知他耳力本是異於常人,此刻卻聽不到別人的話了,他雙目已盲,行動對敵,全憑耳力,哪知他方才驚恐危難之中,竟連耳力俱已失去,此刻他只覺心頭一寒,再也沒有生的勇氣。展夢白也不禁暗歎一聲,大聲道:“在下展夢白,老丈聽得到麼?”
宮錦弼默然點了點頭,展夢白見他並未完全聾了,心下稍存安心,將宮伶伶抱了起來,放在宮錦弼懷裡。宮錦弼輕輕拍著他孫女的身子,見她體溫呼吸已漸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只因他自己的犧牲,畢竟有了報償,忍不住嘆息道:“我生平未受人滴水之恩,想不到……”
展夢白道:“這是在下份內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宮錦弼搖頭道:“我已行將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報?你看來也是學武之人,我只有將劍法傳你,聊為酬報。”
這本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事,哪知展夢白卻正色道:“老丈這是什麼話,展夢白雖不才,卻不是施恩望報之人,老丈如此做法,豈非將展夢白看成了畜生,展夢白萬萬不能接受。”
宮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只要稍遲半刻,你也沒有命了。”
展夢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將生死之事忘卻。”
宮錦弼道:“那麼你為何要拼死來救我祖孫兩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夢白道:“救人性命,難道還要有什麼原因麼?”
要知兩人說話,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語聲必定特大。
展夢白生怕宮錦弼聽不清楚,自是放聲而言,宮錦弼自己耳力不佳,說話也是大聲呼喊,兩人雖是款款而談,但聽起來卻似互相叱罵一般。
宮錦弼默然半晌,長嘆道:“老夫一生閱人多矣,你這樣的少年,卻從未曾見過,你越是執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劍法傳授於你,我一生絕技,有了你這樣的傳人,也可放得下心了。”
展夢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強人所難,在下若是受了,豈非等於是個有心施恩,乘人於難的畜生了。”
別人要傳他武林絕技,他卻勃然大怒起來,宮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傳授劍法,實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會拒絕自己,見到展夢白這樣的性格脾氣,心裡更是歡喜,自懷中摸出一本絹冊,道:“我又聾又瞎,已離死不遠,我雖早已活夠,但卻有兩件事還放不下心。”
他語聲微頓,長嘆道:“一是我孫女年齡尚幼,二是我絕技未有傳人。如今我將兩件事都交託你,這絹冊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華,你拿去吧!”語言之間,彷彿立時就要死了,要知一個縱橫武林的英雄,一時變成又聾又瞎,再也不能與人爭勝,其心境自是可想而知。
展夢白慨然道:“老丈託孤於我,在下自是義不容辭,但這本劍法秘笈,在下卻不能接受,只能代為保存……”
語聲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飛掠上一條人影,右手一劍自宮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奪去了那本絹冊,夜色中只見他錦衣垂髫,赫然竟是“粉侯”花飛門下那八個童子中僅存逃走的一個。
原來他方才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實已被駭破苦膽,逃到這山坡上,竟滾了下去,下面荒草如林,他在裡面,倒也十分隱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來,躺在草裡歇息,只聽山坡上腳步奔騰,到後來漸無聲音,他驚累交集之下,不覺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展夢白與宮錦弼兩人互相呼喊,他才驚醒,將展、宮兩人的對話,全都聽在耳裡,心中不覺大喜,自己對自己說:“花玉呀花玉,你逃了出來,便不能回去,已是無家可歸的人,你若想日後揚名江湖,這便是你的機會來了,宮老兒已是又聾又瞎,那廝也不值畏懼,你只要搶到那本絹冊,何患劍法無成。”心中雖還有些膽顫,但一咬牙根,便躍了出去。
他全力一劍,直刺人心,宮錦弼聲都未出,便已絕氣。
展夢白大喝一聲,翻身躍起,花玉心裡終是膽寒,右手一拔,哪知長劍已嵌人宮錦弼的胸骨之中,竟拔不出來。
花玉滿手冷汗,索性連劍也不要了,躍下山坡,如飛逃去,展夢白撲了過去,但滿身灼傷,肩骨幾碎,氣力又早已消竭,一撲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著兇手如飛逃走,卻無法追趕,怒極之下,竟也暈絕過去。
黎明雖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風過處,吹得宮錦弼的蒼蒼鬚髮,和那劍上的絲穗一齊不住飄舞。
這稱雄一世的武林劍雄,劍下不知傷了多少陌生人命,誰知到頭來竟也死在一個陌生人手中,他將“粉侯”花飛門下的八個童子殺了七個,卻不想自己竟會被僅剩下的一個童子一劍殺死。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開始瀰漫起悽迷的白霧,氤氳在黯淡的山林間,遙遠處傳來一聲聲牧童的短笛聲,悠悠飄散在悽迷的霧裡。
展夢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長劍,尋了處山陰隱僻之地,掘了個淺坑,葬下了一代劍雄宮錦弼的屍身。
世事是多麼奇妙,有誰想得到這在武林中沒沒無聞的少年,不到一個月裡,竟親眼見到武林“七大名人”中的兩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還親手埋葬了他們的屍身,而他自己,在這一個月裡,雖然歷盡了艱難困苦,痛苦屈辱,卻終於還是堅強地生存了下來。
然而他此刻,心中卻是悲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護那又聾又瞎的老人,又不能為這老人捉住兇手仇人,他雖然有數次獲得絕世武功的機會,但是他卻藏起了布旗與秘笈,叱退了“離弦箭”杜雲天,又將“千鋒之劍”的無上劍法拒之於千里之外。
他這樣做法是否愚蠢,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只知道惟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裡獲得平靜,上無怍於天,下無愧於人,他既不後悔,更無遺憾,只是有一些淡淡的惆悵與蕭索。
難道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淺淺的墳頭旁,他合上眼簾,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無鞘的長劍,和一管青竹的簫。
長劍閃閃生光,他留下它是為了要宮伶伶記得今日的仇恨。
竹簫卻是陳舊而平凡的,淡青的顏色,已有些枯黃,他留下它卻是為了要讓自己永遠記得今日的事,這竹簫不知被宮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這老人的愛和手澤,他不忍拋去,他留下它,也是為了要存下一分對這英雄一世,但卻淒涼而死的老人的懷念。
在旁邊一堆淺草上,靜臥著的是伶仃孤苦的宮伶伶,她內傷雖已愈,外傷卻仍劇,展夢白點了她的睡穴,讓她在甜甜的沉睡中度過這一段悲哀的時光,他不願她看到那老人慘死的屍身和淒涼的墳墓。
但是,一個滿身火傷,滿心創痛的襤褸少年,和一個傷重垂危,伶仃無依的垂髫弱女,又能走向何處?前途茫茫,惟有一嘆!
天光終於大亮,展夢白抱起宮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見了他們,俱都走得遠遠的,展夢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別人輕賤於他,他更沒有將別人放在眼裡。
到了無錫,展夢白尋了個最小最破的客棧住下,在街上買了些金創之藥,為宮伶伶敷在傷口上。
他雖然衣衫襤褸,但離家時卻帶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並不羞澀,所選的金創之藥,俱是上上之品,宮伶伶傷勢果然漸有起色。
這女孩一生下世便喪了父母,她爺爺又是生性耿直。從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別人還在牽著爹孃衣角索食要糖的時候,她便跟著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歲時老人眼睛瞎了,她日子更是艱苦。
她大好的童年歲月,便是在如此淒涼環境中度過。但是她從來沒有怨言,她雖然小小年紀,卻早已學會了忍受。
淒涼的歲月,養成她一種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憂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奇的沉默,醒來後只問了一句:“我爺爺呢?”展夢白不忍將實情告訴她,只說她爺爺過兩天就會來的。
宮伶伶又問了句:“我爺爺有沒有怪我?”展夢白含笑搖頭,心裡卻不禁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
她對於自己的傷勢與處境,完全沒有提起一字,彷彿只要她爺爺沒有怪她,她便已心滿意足,自此她再也未發一言,只是睜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屋頂。展夢白見她如此,心裡既是悲哀,又是憐惜,對她自是十分體貼,決定在她傷勢未愈前,絕不動身。
她身受展夢白的愛護,也沒有出口稱謝,只有在她那一雙大大的眼睛裡,卻不時無言地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問一句:“我爺爺回來了麼?”這一日裡便再不出聲。
這麼過了兩天,展夢白無所事事,終日藉酒澆愁,店中人本怕他無錢付店,只等到展夢白拿出大把銀子,才暗暗放心,展夢白冷眼旁觀,心裡不禁冷笑,炎涼的世情,他早已看得多了。
哪知那些金創藥雖然昂貴,卻無靈效,兩日後宮伶伶的傷勢突又轉劇,全身燒得火熱,她雖然咬緊牙關,不肯呻吟一聲,但卻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夢白見了,又急又痛,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發一聲的模樣,又不禁黯然神傷。
他立刻自店夥口中,問出了無錫城裡一個最負盛名的傷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將睡了,見了展夢白這等衣衫,在客廳一轉,問了兩聲,淡淡說了聲:“夜深無暇,你另請高明吧!”話未說完,站起送客。
展夢白大怒道:“人命關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將身側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夫見了,哪裡再敢不去,腹中連聲暗罵。坐上大車,到了客棧一看,更是大嘆倒黴,捏著鼻子進去,一看宮伶伶的傷勢,眉頭皺得更緊,道:“這劍傷再偏三分,便入心脈……”
展夢白大喜道:“既未傷及心脈,必是無妨的了。”
那大夫滿腹冤氣,冷冷道:“傷著心脈,反可少受些罪。”
展夢白驚道:“如此說來,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學生實在無能為力,恕罪恕罪。”
展夢白見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樣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話也不敢多說,提著藥箱,狼狽走了。展夢白一面安慰宮伶伶,一面又去請了幾個大夫,也是連藥方未開就拱手走了。展夢白望著病榻上的宮伶伶,口中連說無妨,但目中卻已不禁流下淚來。
宮伶伶突然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悽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難受,我本就自知命苦,是活不長的。”
小小年紀的人,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展夢白心裡宛如刀割,那輕輕一聲叔叔,更令他心裡感動,伸手一抹淚痕,強笑地道:“誰說你命苦,誰說你活不長的,像你這麼乖的孩子,老天一定會保佑你。”
宮伶伶搖頭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心裡真的一點也不難受,只是有些奇怪,爺爺他為什麼還不來呢?”
話聲未了,她突然轉過頭來,展夢白見她肩頭不住抽動,知道她不願自己看到她在流淚,她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卻時時刻刻不願別人傷心,展夢白熱血上湧,大聲道:“伶伶,你不會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將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夜色深沉,展夢白猶在街頭躑躅,他縱是天大英雄,縱有天大勇氣,但此刻卻不敢去看那小小女孩忍淚的眼睛,只因他實在不知該用什麼方法,來挽救這可愛的女孩的性命,死神的魔掌,當真是冷酷無情。
風來風去,星升星落,天邊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漸漸有了行人,見到展夢白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只當他是個瘋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聽一聲呼喊,一行鏢車隊伍,自街頭浩蕩而來,鏢車上斜插著一面錦旗,錦旗上繡著的是一隻火紅的獅子,兩個鏢頭,身穿華服,跨著大馬,指點談笑而來,顧盼之間,洋洋自得。
展夢白心頭一片死亡陰影,這些天他經歷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麼也沒有看到。
那兩個鏢頭見到個襤褸漢子擋住他們的去路,濃眉齊地一軒,左面一人呼哨一聲,右面一人叱道:“閃開!”方待一鞭揮下,哪知這襤褸的漢子,已霍然轉過身來,抬頭望了他兩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覺這一雙眼睛,其利如劍,定必在哪裡見過,喃喃道:“朋友好生面善,不知……”
展夢白麵色一變,道:“你看錯了!”大步避入簷下,他心情如此蕭索落寞,實在不願見到故人。
那兩個鏢頭策馬走了幾步,左面一人,猶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門兄,那漢子那般落魄,你怎會認得,想必是看錯了?”
左面一人搖頭道:“人如有那樣一雙銳利的眼神,必定不會是尋常人物,只恨我明明知道必定曾經見過此人,一時又偏偏想不起來。”此人面色赤紅,身材魁偉,神情十分威猛,但衣著卻極為華麗,有如走馬章臺的紈絝公子。
展夢白望著他兩人的背影,只聽鏢車隊伍之後,一高一矮兩個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鏢號。
矮的一人聲音雄渾,緩緩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聲音尖銳,急地呼道:“南獅西門,北獅東方,武林雙獅,威震八方……”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閉口,聲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緩,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管兩件同時吹奏的樂器一樣。
展夢白暗歎一聲,在嘹亮的呼聲中,悄悄避入了客棧,在房門外徘徊半晌,終於推門而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陽,照得房中滿是塵埃,展夢白輕輕道:“伶伶,你好了些……”
目光轉處,語聲突頓,床上被褥零亂,床邊窗子大開,那宮伶伶竟已蹤影不見,展夢白心頭大震,只見桌上粗瓷茶碗下,壓著一張粗糙的紙箋,上面零亂地寫著兩行幼稚的筆跡,赫然竟是:“叔叔:麻煩了你許多天,現在我要去找爺爺了,我知道大概已永遠找不著他老人家了,但我只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去死,無論天上地下,我總有一日會找到他老人家的,叔叔,你說是麼?”
筆跡是幼稚的,顯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間的沉重與哀痛,卻又是那般蒼老,蒼老得有如飽歷滄桑的成人。
展夢白雙手顫抖,心如刀割,四肢軟癱,噗地坐到椅上,突聽門外哈哈一笑,一個錦衣赤面的高大漢子,推門而入,笑道:“展世兄,我畢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無錫,怎不住到我那鏢局中去──”轉首見到展夢白的神情,笑聲為之一沉,仍然接口道:“你心裡若有什麼憂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與我數十年的交情,也該說給我知道,難道三兩年不見,你便忘了你這西門二叔了麼?”
潦倒落魄之中,驟然見到如此誠懇熱情的父親故人,展夢白心頭更是一酸,他不願眼中的淚光被人見到,霍地轉過頭去,卻將手中的紙箋,交給了這錦衣赤面的漢子,也就是“紅獅鏢局”江南支店的主人,與河北保定府的東方獅兩人,合稱“武林雙雄”的西門獅手上。
西門獅見到這張紙箋,神情亦是微微一變,簡略地問了幾句,長嘆道:“這隻怪你為何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又復何言,幸好她一個小女孩子,孤孤單單地必定走不甚遠。展世兄,你只管隨我回去將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尋找,想來必定找得到的。”
展夢白茫然點了點頭,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絕別人真誠的善意,何況此刻疲憊與悲哀更已使他心裡沒有主意,到了“紅獅鏢局”那氣派甚是堂皇的大門前,還未入門,西門獅已吩咐擺下迎風之酒,展夢白多日潦倒,見到他如此盛情,心裡更是感激。
酒過三巡,西門獅道:“這次我自皖南走鏢回來,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與展世兄你痛飲幾日,然後──”
展夢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為了‘情人箭’麼?”
西門獅面色微變,長嘆道:“不錯……那一日我在途中遇著‘嶗山三雁’賀氏兄弟,才知道令尊大人的噩耗。唉!風雨飄零,老成凋謝,今後武林,便全要看展世兄你們這一輩少年英雄了。”
展夢白麵色蒼白,方待說話,卻見一個鏢夥,逡巡著自後堂走入,附在西門獅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西門獅雙目一張,厲聲道:“他何時來的,是誰的主意將他留在此地?”
那鏢夥道:“二爺昨夜才來,說要住在此地,鏢局裡誰敢說不?”
西門獅冷“哼”一聲,道:“他此刻起床了麼?”他為了招待展夢白,到此刻征塵未洗,連後院都未曾去過,與他同來的那個鏢師,卻已在淨身沐浴了。
話聲方了,只聽大廳旁的穿廊裡,有人答話道:“小弟聽得大哥回來,已在飲酒,便趕來前面,還要為大哥引見一位朋友。”語聲尖銳,笑聲陰森,笑語之聲,方自傳來,展夢白神色便為之大變。
只見門簾一掀,走進來一高一矮兩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兩腮無肉,目光閃縮,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筆上生花”西門狐兩人。西門獅雖是滿面不愉之色,卻仍然長身站起,道:“毋庸引見了,這位李兄我也認得的,卻未想到李兄竟會與你同行?”
西門狐咯咯乾笑道:“李兄,原來你也認得我大哥的,我這大哥對誰都好,就只對他嫡親的弟弟,有些……”
突見李冠英面色大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門獅身後,不禁隨之轉目望去,便赫然見到展夢白那一雙銳利的眼神,心頭一震,失聲道:“展夢白,你……你竟然還沒有死?”
展夢白冷笑一聲,端坐不動,李冠英滿身顫抖,道:“姓展的,你……你將她帶到哪裡去了?”腳步一抬,便要衝向展夢白。
西門獅面色一沉,橫身擋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紅,大聲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種出去麼?”他為了尋找陳倩如,卻不知陳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孫玉佛點了“死穴”,一路自杭州來到此地,突地見了展夢白,自是心神激動,不能自主。
西門狐冷笑道:“上次你逃了一命,這次你還逃得了麼?”兩人身形一閃,一左一右,向展夢白迫去。
西門獅伸手一拍桌子,厲聲道:“住手!”
西門狐道:“大哥,你可……”
西門獅道:“誰是你的大哥,我西門獅可不配有你這樣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無禮,便請快些給我出去!”
西門狐冷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大哥你竟這般與淫賊為伍……”展夢白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飛步跟出,西門獅面色鐵青,縱身一掠,三人一齊躍到院中。
李冠英厲喝道:“西門兄,最好你莫來多事!”
西門獅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鏢局門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來麼?”
西門獅道:“展世兄,留步……”展夢白卻也走出門外,李冠英雙臂一振,左拳右掌,直擊過去,西門獅橫身擋了他一招,兩人竟在鏢局前動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