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怒吼,冰雪嚴寒,天地間一片灰黯。
大雪紛飛中,一匹快馬,急馳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馬蹄,在靜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冰雪濺飛,一聲長嘶,快馬驟停,道旁是一棟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門上,滴水的飛檐下,斜插着一面黑緞為底,當中繡着一隻紅獅的鏢旗,獵獵迎風招展。
馬上人一振風氅,刷地下馬來,既不拍門,亦不呼喊,腳尖點地,風氅斜飄,便已入院中,隨手一拂頷下短鬚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獅兄可在?”
大廳中低叱一聲:“誰!”
廳門立開,一片燈光,照上雪地,一個錦衣重裘的紫面大漢,踩着燈光,大步而出,眼神一掃,大聲道:“譚三哥,你怎麼來了!請快進來喝兩杯熱酒。”驚喜之色,溢於言表。
譚嘯風面帶重憂,木立當地,沉聲道:“獅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麼?”
紫面大漢身軀一震,面色立變,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蒼陰暝,彷彿已將垂落到屋脊上。
譚嘯風道:“此地雖然無月,但今日卻是月圓之期,正是‘死神帖’與‘情人箭’肆虐之時,獅兄此地如無變故,我便要乘夜趕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漢濃眉深皺,道:“死神帖出沒之地,無人可測,譚三哥你如此奔波,還不是徒勞往返麼!”
譚嘯風長嘆一聲,道:“自從‘三湘大俠’紫平死在‘情人箭’下後,我兄弟四人,便發誓要查出這一帖一箭的來歷,此舉成功之望雖極渺茫,但我兄弟卻不得不盡人事以聽天命,好歹要為武林江湖間保存幾分生機元氣。”
紫面大漢黯然垂下了頭,譚嘯風抱拳道:“獅兄保重,我走了。”
紫面大漢道:“譚三哥且慢!”但譚嘯風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隨之響起,紫面大漢縱身掠上門前的滴水飛檐,望着那逐漸遠去的人影馬蹄與飛濺的冰雪,目中滿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義四俠,當真名下無虛。”
譚嘯風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馬驅入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沉,但枯林中的一片莊院卻仍是燈火輝煌,燈光遠遠灑滿枯林中的寒枝積雪,譚嘯風鬆了口氣,面上笑容乍現,暗道:“一劍震河朔豪氣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還在歡宴賓朋,大張筵席,是以燈火依舊通明。”
雖在寒風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絲暖意,飄身下馬,直奔莊門,伸手一拍,莊門竟是虛掩,他心中一動,大呼道:“張兄,小弟譚嘯風前來拜訪!”四下回聲不絕,積雪片片飛落,但這燈火通明的莊院裏,卻寂無回應。
譚嘯風心頭一寒,甩下馬繮,直奔入莊,燈火照耀中,四下競無人跡,寒風吹動窗紙,窗紙簌簌作響,譚嘯風心底也起了一陣顫抖,緩步走上台階,一掌推開廳門,大廳中燈火更是明亮,一個錦袍長髯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廳正中的一張紫檀木椅上,卻襯得這明亮而空闊的大廳比無人還要單調寂寞。
一陣寒風吹入,吹得這錦袍老人頷下的長髯,絲絲飄拂。
譚嘯風道:“張大哥,你……”目光轉處,語聲與目光突地一齊凝結,這錦衣老人的前胸當心之處,竟赫然並插着兩枝長約五寸的短箭,一枝箭桿赤紅,紅得有如情人的熱血,一枝箭桿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雙箭並排,一齊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桿上刻着三個蠅頭小字:
“情人箭”!
只見錦袍老人長髯雖在飄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卻仍凝結住他臨死前所有的驚怖,剎那間譚嘯風但覺一陣寒意自腳底直達心頭,呆呆地木立半晌,兩粒淚珠,奪眶而出,喃喃道:“張大哥,小弟來遲了……”
語聲未了,突聽身後傳來一聲陰惻惻的冷笑,道:“還趕得上!”
譚嘯風大驚轉身,只見一張鮮紅的紙柬,飄飄飛來,恰巧飛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目望去,帖上一無字跡,只畫着一具猙獰的骷髏。
帖是鮮紅,骷髏漆黑,但骷髏的兩個眼眶,卻是慘碧顏色。
譚嘯風全身一陣顫抖,身後卻又傳來一聲冷笑,他霍然轉身,只見一雙慘碧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這雙慘碧的眼睛,他似乎什麼都看不到了。而就在這剎那之間,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已無聲無息地刺入他心裏,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樣,教人們永遠無法提防,還會敞開心扉去迎接它。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靜靜地籠罩着聞名天下的青海塔爾寺。
大經堂南面,一片廣闊的石坪上,人山人海,為的是來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圍,四面俱是金碧輝煌的殿宇,人羣將院壩團團圍住,殿樓之上,亦是萬頭攢擁,本已極為平滑潔淨的青石階上,滿鋪着紅色氈毯,大經堂南側的紅毯上,肅然並排端坐着十個黃衣喇嘛,紅黃相間,色彩奪目。
歡樂的人叢中,除了這一羣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還有一個紫袍長髯的老人,亦是面容肅然,負手卓立在人叢中,宛如雞中之鶴。
一陣簡單而奇異的樂聲響起,十四個手持鼓鈸等樂器的黃衣喇嘛,列隊而來,紫袍老人目光掃動,突聽身後有人説道:“前面的可是‘仁義四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麼?”
魏子云轉身望去,見一個麻冠老人已分開入叢,來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的也在這裏?”
麻冠老人捋須笑道:“小弟正欲入關,路經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俠蹤怎會來到這裏?卻令小弟費解。”
此刻那以鵝卵大石砌成的廣場之中,已有四個頭戴青黃鬼面的猙獰小鬼,隨着那簡單的樂聲,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掃,笑道:“我久聞此間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懷令人不可思議的密宗絕技,早就想來見識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斂,沉聲道:“我還想看看已如瘟疫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與‘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間。”
麻冠老人面色立變,道:“我雖遠在邊疆,但也從來自中原的遊俠口中,隱約聽到一些有關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為了此事而來,難道這一帖一箭,真有傳説中那般可怖。”
此刻場中小鬼已跳畢疾回殿內,換了四個身着藍袍,面塗黃彩的巨大金剛在迴旋急舞,樂鼓之聲更急,聲聲敲人人們心底。
驚心動魄的樂聲中,魏子云沉聲嘆道:“小弟一生之中,從未聽聞過有‘情人箭’那樣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數十位成名露臉的英雄死在這‘情人箭’下,而直到此刻為止,武林間竟還沒有一人知道它的來歷。”
麻冠老人悚然道:“區區兩枝短箭,竟有如此可怖,這當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難道它上面附有劇毒,難道這劇毒無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該能夠閃避的呀?”
金剛已退,換上了四個獸形惡鬼,兩戴牛頭,兩戴鹿角,樂舞更急,彷彿暴雨狂風。
魏子云嘆道:“此事我又何嘗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連在武林中號稱第一的毒藥暗器名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絕非無人可解此毒,但也只有一人而已,若非當心中箭,三個時辰之中,送到此人之處,十日之內,便可康復。只是那‘情人箭’出沒無常,今日在東,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過只有三五人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長嘆一聲,兩人相對默然,只聽那鼓樂之聲由急而緩,晚霞落下,天色已暗,雲隙中露出了一輪滿月。
陰沉的月光下,陰沉的樂聲中,四個假衣假面骷髏惡鬼,抬着一個木盤,自神殿中緩步而出,盤中是一具以面製成,準備受斬的人形偶像。
骷髏一出,這跳神斬魔之典,便已進入高潮,樂鼓之聲,也變得緩慢而沉重。
魏子云與麻冠老人心中雖充滿了對來日武林的憂慮,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去。只見殿中又緩步行出四大金剛、十八羅漢、牛神、鹿神等一連串頭戴面具的“神”,以及兩個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攜五個頭戴面具的幼童。
這一串“人”的行列之後,便是一個牛首蟒袍的“降魔元帥”,頂上兩隻純金牛角,閃閃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鋼刀,更是耀人眼目。剎那間樂聲轉急,神魔鬼怪,一齊迴旋亂舞,四個骷髏惡鬼,手捧木盤,緩步走到那一排神色莊肅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舉起數十隻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個骷髏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慘碧的光芒,樂聲大振,“降魔元帥”旋轉着跳到木盤之前,舉手一刀,將那人形偶像劈作兩半,四下歡呼之聲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掃處,全身一震──
刀光一閃,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張鮮紅的拜帖!
魏子云大驚之下,狂呼一聲,雙臂振處,如鷹掠起,但就在這剎那之間,那一排十位黃衣喇嘛的心口上,卻已都多了兩枝短箭。
人羣驀地大亂,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註定一個骷髏惡鬼,凌空一個轉身,筆直撲了下去,厲叱道:“哪裏走!”
骷髏惡鬼驀然轉身,慘碧的目光,閃電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聲,“飛鷹搏兔”,雙掌齊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這一招已將劈在那骷髏惡鬼身上。
哪知一聲慘呼過後,凌空飛掠的魏子云身軀竟突地一陣痙攣,仰天跌了下來,麻冠老人驚呼一聲,目光轉處,只見紅黑兩枝短箭,並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春寒料峭,夕陽已落,小而寂靜的疏勒河,蜿蜒流過南疆。
曠野蒼茫,水聲潺潺,兩匹無鞍的健馬,飲水在疏勒河邊,遠處暗影憧憧,遙見一城兀立,氣魄雄偉,四面堆沙,幾與城齊,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風沙中,無鞍健馬邊,兩個風塵滿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間,俱是一片黯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緩緩嘆道:“情人箭!如此兇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稱做‘情人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緩緩道:“月圓花好之時,鴛鴦兩箭齊來,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陰一陽,中箭之人,十九俱是傷在心上……”
他無可奈何地愴然一笑道:“此箭稱作情人,豈非十分恰當?”
左面一人長嘆一聲,振衣而起,苦笑道:“無論是否恰當,我卻不願傷心,胡四弟,我勸你還是隨我一齊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齊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陽兄,你儘管自回瓜州,我卻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情人’的秋波,有沒有送到這塞上的仙境來。”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們仁義四俠,終年為他人奔波,難怪你直到今日,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而哥哥我卻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昔日的雄風豪氣,至今也……”
他長嘆一聲,仰面望天,卻見陰雲之中,現出一輪皎潔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銀光,他面色卻突地變成一片蒼白,失聲道:“今夜又是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雙眉一軒,長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陽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人,哪有‘情人’會照顧我?”
他大笑着配上馬鞍,輕輕一掠上馬,又自笑道:
“三月之後,江南再見,到那時我要讓你這塞外的野人,好好嘗一嘗江南名廚的風味!”絲鞭一揚,刷地落下,健馬長嘶一聲,放蹄急奔而去。
過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蒼茫,這條路雖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無人跡,就連一串急遽的馬蹄聲,也似乎劃不破大地的寂靜。
胡天麟放眼四顧,觸目俱是黃沙,心中不覺頓生怡然之感,絲鞭揚處,策馬更急,片刻之間,便已到了塞上數千裏內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數十里黃沙之中,只有這“甜水井”有水可飲,數十里無人居住,只有這“一人村”有人,水雖不甜,人也僅是孤身──一個敦煌府派作供給旅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鄉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黃沙中見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與黃昏的燈光後,心中的愴然孤寂之感,卻不禁為之減去幾分。
他一提繮繩,仰天長嘯一聲,燈光已在眼前,在這淒冷寂寞之地。這一點燈光,看來竟是那般安詳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轉處,卻赫然見到在這安詳而柔和的朦朦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數具屍身,零亂而醜惡地倒卧在四輛空空的鏢車間,一柄金黃色的鏢旗,自鏢車旁斜掛下來,無力地在風沙中舒捲着,似乎也在為方才所發生的悽慘恐怖之事嘆息、顫抖。
胡天麟心頭一寒,飛身下馬,目光一掃,顫聲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燈光已不再安詳而柔和,而變得有如鬼火般淒寒可怖。
胡天麟緩緩移目望去,一個精幹的短衣漢子,四肢蜷曲,心上兩箭,一個虯鬚勁裝大漢,一手斜掛着鏢車,身軀還未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長刀,跌在足邊,心中並插兩箭,胡天麟暗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將過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的旁邊,一具屍身,雙手捧心,緊握的雙拳中各各露出三分箭桿,雙足痙攣,腳邊卻赫然壓着一方鮮紅的拜帖。
胡天麟雙眉微剔,一步跨過兩具屍身,彎下腰去,拾起了這“死神之帖”,帖上骷髏的慘碧眼眶,使得這豪氣干雲的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屍身突地雙掌齊翻,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就像是一雙漫舞而來的情人一樣,無聲無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爾窮塞,忽而開朗,沙明水淨,岸遠林平,山岫含煙,清光滴露,兩岸桑竹遍野,水上漁歌相聞,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來往,點綴着這夢一般的西溪風光。
欸乃一聲,樹陰下穿出一條烏篷淺舟,搖船的是一個褐衣短髮的茁壯漢子,船首卻傲然卓立着一個錦衣佩劍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風,吹起了他淺藍羅衫衣袂,卻吹不散他眉宇間含藴的重憂,他深沉而明亮的目光,出神地凝注着岸上的紅葉,於是連紅葉也禁不住他這利劍般鋭利的目光,顫抖着垂下了頭。
清風吹過,溪上隱約傳來一陣清歌:
“水淨沙明,輕煙小岫,西溪一帶清光,蘆花深處,中有雁兒藏,舟過風搖葦動,雁兒驚起,飛向何方?”歌聲縹緲間,對面緩緩蕩來一隻漁舟。
搖船的漢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鵑,你……你又在唱……唱什麼?”短短八個字,他已説得滿頭大汗。
漁舟上一個青衣烏髮的明豔少女,銀鈴般嬌笑一聲,搖着櫓嬌笑道:“我在唱小結巴,去採茶……”忽然瞥見錦衣少年的兩道眼神,面頰一紅,垂下頭去。
漁船頭盤膝坐着一個蓑衣大笠,面容清癯的漁翁,手結漁網,微微一笑,道:“好沒規矩的丫頭,看到展公子,也不請安問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着頭,輕輕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頰更紅如楓葉。
蓑衣漁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麼?今日不是月圓日,那裏的人定必不少。”
錦衣少年展顏一笑,兩舟已交錯而過,那漁翁猶在高聲笑道:“稍等若有鮮魚,我叫鵑兒送兩尾去給公子下酒。”
水急船輕,輕舟瞬間便已搖入蘆花深處,只見根根葦荻,高達數丈,小舟擦過,舟上人縱然仰首而望,猶望不到巔。
遠處又飄來那青衣少女“杜鵑”的曼聲清歌:
“……溪流宛轉曲折,絕妙尋幽探勝,情思久迴盪,便化個雁兒又何妨?”風搖雁飛,沙沙之聲起於叢葦,與歌聲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籟。
錦衣少年卻仍面寒如水,搖船的漢子似乎想説什麼,但見到他的面色只得默不作聲,船櫓一搖,輕舟便已蕩入蘆花最盛之處,淺堵皚皚,一望如雪,再深去不但見不到水,便連蘆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籬,籬中人卻瘦如黃菊。
搖船的漢子忽然用力一託,衝開水面,放眼望去,只見這一片蘆荻中,竟有兩座小小樓台臨風婀娜,經秋蕭瑟。溪水之東,秋水蒹葭間的小小樓台,正是名滿天下的“秋雪庵”,門前一匾橫額,題着“兩浙詞人祠”五個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樓,樓頭一匾橫額,寫的卻是“江南武士堂”,筆力剛健,龍飛鳳舞。
這“江南武士堂”,雖是酒樓,但店主人卻是江南名俠“九連環”林軟紅,此人交遊廣闊,賓朋遍天下,算得上是個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樓飲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錦衣少年系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樓中快步行出一個垂髫幼童,將他迎入樓中,只見四壁之上,琳琅滿目,佈置得極是清雅脱俗,樓中的酒客一見到他,大半含笑而起,他也寒暄招呼,也有幾人沉聲問道:“老太爺有消息麼?”錦衣少年劍眉立皺,長嘆着搖了搖頭。
明廳後一曲朱欄竹梯,迴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額,正是林軟紅自題,寫的是“彈劍閣”,只聽一朗笑自閣上傳來,一個青衫白襪,飄逸瀟灑的微須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夢白,你怎地到此刻才來?”正是此樓主人“九連環”林軟紅。
錦衣少年振衣登樓,樓上更是精雅,憑樓遠眺,正與“秋雪庵”中的“彈指閣”遙遙相望,閣上一副對聯,“應將名劍隨豪客,為訪俠氣上此樓”,也與“彈指閣”上的名句:“應將筆硯隨詩主,為訪蘆花上釣舟”相異其趣。四下蘆花,一望無際,彷彿一片茫茫雪浪,泱泱銀海。
此刻這名閣之上,亦已高朋滿座,亦都持杯含笑與錦衣少年打招呼,只有遠遠一角處,一個憑欄而坐的老人,卻未回首,面前的桌上,無酒無饌,只有清茶一壺,老菱滿碟,以菱為饌,以茶作酒。
林軟紅將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副對聯之下,這對聯寫的是:“要打架就請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樓。”字跡拙劣,文句粗俗,有如幼童,與此閣情調,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筆一畫間卻是大開大闔,滿含豪氣,下面的題款更是令人觸目,寫的是:“武林第一俠寫於大醉之後”。
錦衣少年目光一掃,沉聲道:“林兄,可曾聽到家父的消息?”
林軟紅雙眉微皺,嘆道:“我已時刻俱在留意,昨日‘嶗山三雁’經過這裏,他兄弟三人來自浙東,那裏也無人見到過令尊的俠蹤,但他們卻在天台山下,見到‘塞上大俠’樂朝陽,和一個年紀頗輕的武當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蕩山的方向。”
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道:“樂大俠與我四叔交誼非淺,四叔慘變後,他必然會有行動。”目光一抬,接道:“那‘嶗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吳鈎劍成名武林的賀氏兄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為的又是什麼?”
林軟紅道:“趕回家去!”
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軟紅嘆道:“不回家又怎樣,自從魏二俠殞於青海,譚三俠折於保定,胡四俠在‘甜水井’邊喪身後,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為先,就連‘華山七鶯’每年必辦的‘花朝大會’,今年都宣告流產,唉!夢白,不瞞你説,我若非要將此樓留做江南羣俠的交換消息之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隱了。”
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間,突地露出一種英風豪氣。
林軟紅目光一掃,突地悄聲道:“夢白,我勸你近日也要稍為收斂些的好,據目前情況看來,那‘情人箭’絕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無從猜測誰的懷中藏有這可怖的暗器,説不定就是你身側之人,也説不定是……”
錦衣少年劍眉一軒,仰天狂笑道:“説不定我展夢白身上就有幾雙‘情人箭’……林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來。”
羣樓之人,一齊悚然回顧,林軟紅苦笑一聲,拍掌叫酒。
展夢白笑聲突地一頓,目光筆直望向樓角老人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誰?”
林軟紅面色微變,還未答話,只聽樓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認得我麼?”
話聲枯澀,有氣無力,彷彿大病初癒之人,展夢白微微一怔,道:“眼疏得很!”
樓角老人放下茶盞,緩緩轉頭過來,只見他面容枯瘦,雙目無光,頷下疏疏落落地留着幾根短鬚,冷冷道:“小孩子説話總要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個好爹爹,也不必張牙舞爪地來討人厭。”
滿閣之人俱都面色大變,展夢白的面色一沉,長身而起,林軟紅已一拉他衣袖,惶聲地道:“夢白,你何苦,快坐下來。”詞色之間,竟似對這神氣奄奄,貌不驚人的老人十分畏懼。
展夢白目光一掃,冷冷道:“老年人説話也該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幾把年紀,也沒有什麼值得傲人之處。”
林軟紅連拉他幾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覺,樓角老人陰惻惻一笑,道:“好孩子,居然敢教訓起我來了,你以後就難道沒有求我之處麼?”説罷轉過頭去,端起茶盞,再也不瞧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長嘆一聲,悄聲道:“夢白,你怎地如此氣盛,得罪了他老人家……”
話聲未了,突聽一聲嬌叱,道:“爹爹,是誰要教訓你老人家?”
一條人影,其疾如風,刷地掠上樓來,卻是一個紅衣紅裙,紅布包頭,乍眼看去,宛如一團烈火的絕色少女。
她秋波一轉,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夢白的臉上,輕叱道:“是你麼?”
展夢白見她是個少女,劍眉一皺,坐了下來,林軟紅悄悄道:“夢白,這樣才對,你何苦得罪……”
哪知他話未説完,展夢白竟又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不錯,是我,難道只有你爹爹可以胡亂罵人,別人就説不得話麼?”
他生性激烈,想來想去,實在忍不住氣,紅衣少女雙眉一揚,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一面説話,一面走到展夢白身前。
滿閣上人,雖然俱與展夢白相識,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觀。
林軟紅變色道:“秦姑娘……”
紅衣少女腳步不停,林軟紅道:“秦老先生,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時雨’之稱的展化雨展大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樓角老人竟也不聞不問,連頭都不轉回來。
展夢白冷笑一聲,道:“我雖不喜與婦人女子一般見識,但……”
紅衣少女道:“但什麼?”
展夢白沉聲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長來教訓教訓你。”
紅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軟紅突地大喝一聲,道:“且慢!”
眾人目光一齊望去,只見他一手指着牆上那副對聯,目光炯炯,再不出聲。
紅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請出去,哼哼,這算什麼,難道區區一副對聯,就可以嚇得倒人麼?姑娘喜歡在哪裏動手,就在哪裏動手?誰管得着我?”
眾人面色大變,林軟紅忍住氣道:“秦姑娘可知道這副對聯是誰寫的麼?”
紅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俠……哼哼,好大的口氣,誰是武──”
那邊不聞不問的枯瘦老人突地轉過頭來,變色道:“琪兒,休得無禮,既有大俠的墨寶在此,你還不快給我坐下!”
紅衣少女呆了一呆,滿面委屈,狠狠瞥了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展顏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做東,請各位都喝一杯。”
紅衣少女嘟着嘴走回他爹爹那裏,突又一跺腳,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樓……”
展夢白劍眉微聳,道:“便是此刻……”
突聽遠遠傳來一陣驚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哪裏?”
另一個聲音卻大呼着:“展公子……展公子……你在哪裏?”
展夢白心頭一震,滿閣中人俱都長身而起,只見樓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蘆荻之上,如飛掠來兩個勁裝少年。
這兩人竟是以“草上飛”的輕功,飛掠在這片蘆荻上。
林軟紅驚道:“嶗山三雁,怎地……”
話聲未了,左面一人突地“噗通”一聲,跌下蘆荻,林軟紅雙眉微皺,右面一人卻不顧奔來,只見他真力亦已不濟,勢必無法掠到此樓。
心念動處,突見身旁人影一閃,展夢白、紅衣少女同時掠來,紅衣少女纖腕一揚,一條長達三丈的紅綢,匹練般飛了出來。
展夢白雙臂一震,卻已飛出樓外,腳尖輕輕一點蘆荻,凌空掠出數丈,只見這勁裝少年雙膝一軟,展夢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氣力已是強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塊般直落下去,展夢白一驚之下,突見一條紅綢飛來,不暇他顧,引臂接住,乘勢一提,身形暴起,抄着那勁裝少年的臂膀,凌空一個轉折,有如蒼鷹一般,刷地掠回樓中。
羣豪看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喝起彩來,紅衣少女冷“哼”一聲,道:“沒有那份力量!還要逞能!”抖手收回紅綢,束在腰上。
展夢白怔了一怔,林軟紅一把扶起那勁裝少年,道:“君俠兄,什麼事如此驚惶?”
“嶗山三雁”中的三俠“銀雁”賀君俠長長喘了口氣,滿面俱是驚惶焦急之色,道:“哪一位是展公子,哪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夢白心頭一動,搶口道:“在下便是展夢白,賀大俠有何……”
他話聲未了,賀君俠已一把抓住他肩頭,顫聲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夢白全身一震,惶聲道:“家父怎樣了?”
賀君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輩已身受重傷,命在垂危……”
羣豪一陣大亂,展夢白耳邊轟然一響,厲喝道:“被誰所傷?”
賀君俠道:“情……人……箭!”
展夢白大喝一聲,仰天跌下,林軟紅一把攔着他的肩頭,卻見一隻纖掌,悄悄送來一杯熱酒,那紅衣少女秦琪道:“讓他喝下去!”
賀君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輩雖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發現又早,距離此刻,還不到兩個時辰,若能立刻尋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屬可救,只是方才二哥去尋秦老先生,卻説不在!……”
他一口氣説到這裏,林軟紅已不禁鬆了口氣,紅衣少女秦琪已搶口説道:“不要緊,我爹爹在這裏。”
賀君俠大喜道:“在哪裏?”
林軟紅抬眼望去,只見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負手立在欄邊,目光冷冷望着展夢白,想到這老人方才所説的話,林軟紅不禁心頭一寒。
賀君俠順着他目光望去,一步竄了過去,道:“前輩你便是秦老先生麼?”
秦瘦翁冷冷道:“不錯。”
賀君俠大喜道:“快請前輩移駕到……”話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夢白冷笑一聲,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發地喝起茶來。
賀君俠呆了一呆,轉身望着林軟紅。此時展夢白已悠悠醒來。
只聽林軟紅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展老前輩一生急公好義,濟人之難,不遺餘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兒子在這裏,要你代他多什麼話?”
展夢白心頭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唯一能解“情人箭”之毒的神醫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來,林軟紅長嘆道:“夢白,快向秦老先生賠話,方才……”
賀君俠伸手一抹額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兩個時辰,救人如救火,再遲就來不及了。”
秦瘦翁冷笑一聲,賀君俠突地喝道:“你是走還是不走?”
秦琪暗中嘆息一聲,輕輕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聲:“不要多口!”
賀君俠雙眉一揚,厲聲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賀君俠無禮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從此那‘情人箭’之毒就無人能解了。”
賀君俠方自舉步,不禁頓住,滿閣中人,面面相覷,此中人人都有可能中“情人箭”,誰也不敢多口。
只聽樓梯一聲急響,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鮮魚來了。”
一個滿身水濕的少年,當先衝了上來,身後卻跟着一個青衣烏髮的明眸少女,一雙瑩白如玉的雙足上,僅僅穿了雙青布鞋子。手裏提着兩條鮮魚。原來“嶗山三雁”中的二俠“衝雷雁”賀君傑方才落到水中,卻被這漁家少女杜鵑救了起來。
杜鵑秋波一轉,滿面茫然,賀君傑大喊道:“老三,找着秦老先生了麼?”
秦瘦翁冷冷道:“我雖有救人解毒之能,卻沒有救人解毒的義務……這兩尾鮮魚不錯,琪兒,帶回去給爹爹下酒。”
杜鵑明眸一睜,道:“這兩尾魚不賣的,是爹爹叫我……”
展夢白長嘆一聲,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錯了。”垂下頭去,滿面通紅,手掌微微顫抖,他此刻實是悲憤交集,但卻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