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寶玉急不擇言,説要原路退回去,這從來沒有用的話此刻卻有用的,少女們雖未被嚇退,卻當真再也沒人敢過來。
寶玉眼珠子一轉,展顏笑道:“我知道不但我急着見你家宮主,你家宮主也同樣在等着見我,我若真的原路退回,你們就慘了,是麼?”
他一面説話,一面游過去。
少女們竟果然紛紛讓開了路,眼睜睜瞧着他又躍上水池,抖了抖身上的水,就要往前走。
他走了兩步,那長髮少女又笑喝道:“站住,我還有話問你。”
寶玉雖未回頭,卻停下了腳步,道:“問吧。”
那長髮少女道:“你可知咱們宮主在哪裏?”
寶玉道:“既然已到了水宮,還怕尋不着宮主?”
那少女冷笑道:“這水宮中道路窮極變化,消息機關更是巧奪天工,到了水宮,卻見不着娘娘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被困在消息機關中永生也走不出來的,也有許多……要見我家娘娘,哪有你想的那般容易?’’
寶玉微微笑道:“那些人是那些人,我是我。”
那少女道:“你雖和那些人有點不同,但也未必……”
寶玉道:“雖然未必,我也得試試。”
那少女突然嬌笑道:“只要你脱下衣服,我這就帶你去見娘娘,否則……哼!你非但不知要吃多少苦,還可能永遠也找不到。”
寶玉笑道:“無妨。”
竟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那少女咬着嘴唇,跺腳道:“你……你莫要後悔!”
寶玉道:“這衣服我本來脱了也無妨,但瞧你如此着急,竟不惜千方百計要我脱衣裳,這其中顯見大有文章,所以……”
他一笑接道:“所以,寧可後悔,我也是不脱的。”
那少女呆呆地瞧着他,再也笑不出了。
走了一段路,寶玉才知道這巖洞非但奇麗輝煌、宛如天宮,其幽深博大,也非人們所能想象。
千百個鍾乳佈滿了巖洞,沒有一個形狀相同,也沒有一個光澤相同,當真是鬼斧神工、人間罕睹。
再加上鍾乳間還綴滿了珍珠,無數個大大小小、晶瑩圓潤的珍珠,有的綴成字句,有的綴成圖畫。
珍珠綴成的是什麼字句?什麼圖畫?
寶玉卻不知道,只因他委實不敢去細瞧,他生怕這些字句與圖畫會動搖他的決心、擾亂他的心神。
他腳步踏在七彩絢麗的光影上,身子也浸浴在七彩絢麗的光影中。他只覺自己哪裏還像是置身在人間的巖洞,簡直已像是置身在水底的神宮。
他走了一圈,又發現這迷宮中竟無門户。
回頭望去,那少女們竟也全都不見了,偌大的巖洞中,只剩下千百個閃光的鐘乳,像是正眨着眼對他嘲笑。
他忍不住放聲大喝道:“白水宮主在哪裏?方寶玉求見!”
回聲自鍾乳間傳過來,如海濤,如密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但除了他自己的回聲外,卻再無別的人語。
這巖洞中想來自然有秘密的門户,但機關在哪裏?這耀目的光照得人眼睛都花了,誰還能找得到機關的樞紐。
寶玉雖已該着急,卻未着急。
他沉住氣,放緩腳步,又走了一圈。
這一次,他眼睛睜大了,瞧得也仔細了。
他突然發覺這千百個鍾乳中有一個鐘乳,非但形狀最奇特,光澤也特別耀眼,特別眩目。
他毫不遲疑,大步走過去。只見別的鍾乳上難免是鮮苔塵垢,這個鍾乳卻光潤如鏡,似是被人手摩娑過。
寶玉伸手扳了扳,這鐘乳果然是活動的──鍾乳一動,巖壁間便裂開了一條縫,裏面也立刻傳出笑聲人語:“方寶玉,你果然不錯,能找着這門户。但你敢過來麼?你可知道,走人這道門就沒有人能活着出去的。”
笑語聲本在洞口,但越來越遠,到後來竟似已在千百丈外,顯見這裏面實是深不見底。
寶玉微微一笑,大步走了進去。
他身子剛走進去,門立刻關了。七彩的光,輝煌的景象,立刻全部不見,面前只見一片黑暗,無邊的黑暗。
寶玉的感覺直如自天堂墜落到地獄裏。
但此刻他已只有前進,不能後退。
他摸索着兩邊的巖壁向前走,突然發覺那冰冷的山岩竟熱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熱,到後來已燙如烙鐵。
寶玉的手終不是鐵鑄的,哪裏還敢往上摸。
他試探着往前走,走了兩步,“嗤”的一聲,他身子沾着山岩一點,那片水濕的衣裳就立刻被燒焦了。
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巖洞裏已熱了起來,他本來還可以用笑相抗──他相信自己的定力,縱然在炎暑中穿着重裘,也不會出汗的。
但到了後來,這巖洞中越來越熱,竟烤得他出汗了,到後來連汗也被烤乾,他只覺全身都似要被烤得裂開。
這巖洞,竟似已完全變成個火爐!
這已非任何人所能忍受!
寶玉頭已開始發昏,眼已開始發花。
突聽一人嬌笑道:“這麼熱,你還不脱衣服麼?”
黑暗中,笑聲也不知從哪裏傳出來的。
寶玉咬緊牙根,不説話。
那語聲又道:“此地這麼黑,你縱然脱了衣服,也沒有人會瞧見的,你還害什麼羞?……你為什麼還不脱?”
寶玉道:“你為什麼定要我脱?”
那語聲默然半晌,笑道:“就因為你不脱,所以就定要你脱。”
寶玉緩緩道:“你可知我為什麼不脱?”
那語聲道:“我正想聽聽你為何如此頑固?”
寶玉道:“一個男人,若是赤身露體地處於許多個赤身露體的女子中,他縱有再強的意志,也會崩潰,他的自尊與自信也會完全消失,他簡直任何事都不能做了。你們自然也深知此點,是麼?”
他語聲雖已嘶啞,但仍十分堅定。
黑暗中沒有人答話。
寶玉道:“所以,這正是你們攻心的戰略。只怕已不知有多少男人落在你們的圈套中,但是我方寶玉……”
他話未説完,黑暗中已銀鈴般嬌笑起來,嬌笑着道:“好,方寶玉,算你聰明……”
銀鈴般的笑聲又逐漸遠去,終不再聞。
寶玉卻突然脱下件衣衫,緊緊地纏在手上,然後,他就以這隻手摸索着山岩,向笑聲消失處走過去。
雖然隔着層厚厚的衣裳,他的手仍被燙得發疼。
他咬着牙,一步步地往前走。他以絕頂堅強的意志力克服了痛苦,貫注了精神,在黑暗中一步步前進。
這自然是段艱苦的路途,除了寶玉外,只怕沒有人能走上十步,寶玉卻已走了百步、千步了。
他的身體已被烤得近乎虛脱。
就在這時,那笑聲已又響起,笑道:“好,你能走過這麼一段路,真不愧為方寶玉!但──方寶玉,可知道你現在已到了哪裏?”
寶玉嘶聲道:“已走到你面前。”
那語聲大笑道:“我讓你瞧瞧也罷……”
笑聲中,一點火光飛來,落在地上,瞬即熄滅。
就在這火光一閃中,寶玉已瞧出這裏赫然正是他方才走進來的地方,方才門還沒有關的時候,他已瞧過一眼。
他以最大的忍耐力,吃盡了千辛萬苦所走的一段路,竟是白走的──他整個人都似乎要倒下去。
那語聲笑道:“我早就告訴過你,此間密道,窮極變化,此刻你總該相信了吧?你還不脱下衣服?”
寶玉道:“不!”
那語聲柔聲道:“只要你脱下衣服,立刻就可以見着我家娘娘,立刻就可以泡在水裏,又清又涼的水,你要泡多久就泡多久,要喝多少就喝多少。你為何還要逞強?你這樣撐下去,死了又有誰誇你半句?”
寶玉道:“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那語聲默然半晌,冷笑道:“好,我看你還能挨多久!”
無論是誰,千辛萬苦且又經此一擊,都要倒下去,再也無力掙扎,但寶玉卻只是閉起眼睛,沉住了氣,靜靜思索。
人們在黑暗中,若要以手代目摸索道路,十人中有九人必定是用左手,因為他要留下右手來防禦黑暗中不可知的襲擊。
寶玉方才也正是如此。
他方才摸索着左面的山岩而行,竟走回這裏。
現在,他將纏在左手的那已燒焦了的衣服解了下來,撕成布條,又緊緊地纏到右手上。
他再摸索着右面的牆壁向前走。
這段路自然更困難、更艱苦。他全身的氣力,都似已被這酷熱蒸了出來,隨着汗水消失。
他兩條腿似乎突然變得千斤般沉重,他眼前已漸漸開始現出金星,他神智已漸漸開始迷亂……
水,清涼的水。
他真想不顧一切,放聲大呼,答應她們任何條件,只要她們能給他水,又清又涼的水……
但他卻只是咬緊了牙關,一步步往前走,往前走……突然,他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昏昏迷迷中,寶玉似乎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童年,後院裏濃蔭如蓋,他正在濃蔭下舒服地讀着書。
天很熱,熱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敞開衣襟,就希望下雨,果然下雨了,雨點自樹枝頭滴到他臉上。
好清冷的雨珠,好舒服。突然有人在前院叫他:“寶玉……方寶玉……”是誰?是大頭叔叔?
寶玉睜開眼──夢境立刻消失,現實仍是那麼殘酷,但他臉上卻真的有水珠,真的是雨露。
只聽頭頂上有人喚道:“方寶玉,你醒來了?”
寶玉抬起眼,這才瞧見這黑暗而酷熱的山岩頂不知何時已現出了個洞。
那長髮的少女正在洞口探頭下望,媚笑着道:“方寶玉,你現在總該知道你不是鐵打的身子,你也有倒下去的時候。現在,你可願服了麼?”
寶玉呻吟着道:“水,水……”
那少女舉起一隻金盃,柔聲道:“這杯子裏滿滿的盛着杯玫瑰的花露,方才我已滴了三滴在你臉上,就只三滴,已使你自昏迷中甦醒,它的清香甜美,你雖在昏迷中,也該感覺得出。只要你服了,你就可將這滿滿的一杯全喝下。”
寶玉喃喃道:“花露?……玫瑰……”
他似又陷入昏迷狀況中,已不能用言語表達思想。
那少女笑道:“清冷的水珠,我再讓你嚐嚐……”她將金盃微斜,一滴水珠落下,落在寶玉臉上。
寶玉突然嘶聲大呼道:“不,不答應,不服!”
那少女搖了搖頭,輕嘆道:“真是牛一樣的脾氣!好,你既然還要受罪,也怨不得我。”竟將那一杯花露全都倒在岩石上。”
只聽“嗤”的一聲,岩石上冒出輕煙,整杯水都已被燒乾。
那少女的臉也在輕煙中消失,四下又恢復黑暗。
寶玉卻突然跳了起來,與其説是這幾滴水使他恢復了活力,倒不如説他方才的昏迷根本就是裝出來的。
他一步便掠到那削立的岩石邊,竟已將這裏的形勢全都默記在心。他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雖然隔着層衣服鞋襪,但他的手腳仍被燒得像是已焦了似的,只要他一個忍耐不住,他整個人就會跌下去,前功盡棄!
十多丈高的岩石,在寶玉此刻看來,簡直高不可攀,他咬緊牙關,他拼盡力氣,他終於爬了上去。
他的生命已懸在這剎那之間。
上面的山石若能活動,他受的這一切罪便總算有了報償,否則……否則怎樣,他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謝天謝地,上面的山石是活動的。
方寶玉狂喜着推開了它,爬了上去。
清冷的山石,洞外的山石,清涼如水。
方寶玉伏在地上喘息着,四下沒有一點聲音,所有的艱難與危機,彷彿都已成為過去……
他手掌貼着清涼的石地,面頰也貼着清涼的石地。等喘息稍為平靜,他才緩緩抬起眼睛。
突然,他瞧見一雙腳──一雙男人的腳。
這雙腳赫然就在他眼前。
這雙腳穿着華麗的鞋子、柔絲的羅襪,正顯示着這雙腳的主人身份的尊貴。但這雙腳只要輕輕抬一抬,只要輕輕踢一腳,方寶玉就得又滾下去。
在這一剎那間,他的胸膛似已窒息,血液似已凝結。這雙腳只要踢過來,他委實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
但這雙腳只是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寶玉伏在地上,更是不敢動一動,他甚至不敢抬起頭來瞧這人一眼,瞧瞧他究竟是誰,究竟是何容貌。
他只知道這人是穿着衣服的。
這是人宮之後所瞧見的第一個穿着衣服的人,也是他所瞧見的第一個男人。此人的身份豈非更令人奇怪!
只聽一個沉重的語聲緩緩道:“你居然能到達這裏,也算不易。但你卻要知道,這裏距離水宮中樞雖已近,但剩下的這一段路卻更艱辛,你千萬不可大意。”
寶玉更是奇怪,只因他已聽出這沉重的語聲中非但全無惡意,反而充滿關切,正像是長輩對子弟的叮嚀。
這又是為了什麼?這究竟是什麼人?
他想問,但沒有問。他並非不敢問,只因他知道自己縱然問了,這人也萬萬不會説出來的。
只聽這人接着又道:“你年紀輕輕,有此毅力,也算難能可貴。只要你抱定決心,你吃的苦就不會是白吃的。”
這非但是叮嚀,簡直已是鼓勵。
寶玉越來越驚疑,但口中只是説道:“多謝。”
那語聲默然半晌,忽又道:“現在,你還能站起來麼?”
寶玉道:“能。”
那人道:“既能站起,為何還不站起往前走?”
寶玉道:“是。”
他此刻已確定此人並無傷他之意,當下翻身而起,卻見此人不知何時已翻過身子,緩步向前走去。
他腳步緩慢而凝重,雙手似乎抱在前胸。
寶玉忍不住道:“閣下為何不讓小可拜見尊顏?”
那人道:“你不必瞧我的臉,你只要瞧着我的劍。”
“劍”字出口,肩頭突然微微一動。
這一動之輕微,幾乎是目力難以覺察,任何人都不會在意,但方寶玉心頭卻突然吃了一驚!
扭轉乾坤殺手劍!
肩頭一動,劍光立即飛出,如驚虹、如匹練,正是昔日那“無情公子”蔣笑民所施出的海南派的殺手!
扭轉乾坤殺手劍!
這一劍出手比蔣笑民更快,部位比蔣笑民更刁,落點比蔣笑民更準。寶玉若非昔日便已領教過這一劍的精妙,若非已有了警覺,此刻縱不致死在這一劍之下,也休想再站着往前走了。
劍光方自那人脅下飛出,寶玉身形已退開兩尺。他委實已盡全力,他也算準這一劍最多隻能觸及他衣衫,卻萬萬傷不着他皮肉,哪知劍光在他胸前半尺外便已停住了。這一劍出手雖比蔣笑民更快、更刁、更準,但劍下卻留了三分情意──劍下是否留情,寶玉自然是瞧得出的。他長長喘了口氣,道:“多謝。”
那人劍光緩緩垂下,緩緩道:“你是否早已見過這一招了?”
寶玉道:“是。”
那人冷冷道:“你若非早已見過這一招,此刻便難免傷在劍下。我要以此等殺手取你性命,你為何還要謝我?”
寶玉道:“劍下是否留情,方寶玉豈能不知?”
那人道:“縱然留情,但也足以取你之命。”
寶玉道:“但在下此刻卻還是活着的。”
那人默然半晌,縱聲笑道:“不錯,你現在還是活的。你見過這一招已有兩次,居然還能活着,世上能傷你的劍法,只怕已不多了。”
寶玉道:“不多?……是否也不少?”
那人笑聲突頓,冷冷道:“嗯,也不少,至少還有三種。”
寶玉道:“為何不令在下領教領教?”
那人道:“你着急什麼?”
突然將長劍向後一拋,寶玉不由得伸手接過。劍光一閃後,再瞧前面那人,卻已瞧不見了。
前面還是曲折詭秘的巖洞,這“白水宮”顯然整個都是在山腹之中,只有珠光,卻瞧不見陽光。
寶玉再也夢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山腹之中建造起如此複雜、如此詭秘又如此博大的宮殿。
他木立半晌,喃喃笑道:“此人在‘白水宮’中究竟是何身份?他言語中既然對我那般關切,卻又為何要對我驟下殺手?他既已對我驟下殺手,卻為何又在劍下留情?他既已劍下留情,卻又為何還要在前路以另三種殺手劍法等着我?他既要再以殺手劍法傷我,卻又為何還要贈劍於我?”
這柄劍窄長、鋒利、輕巧,劍鋒、劍脊與劍鍔的配合,幾乎已鑄造得臻於完美無疵。
方寶玉一握住這柄劍,心裏就立刻生出極舒服的感覺,幾乎將肉體的飢餓、焦渴、疲憊全都忘記。
這感覺正如書法家觸及精美的紙箋筆硯,又如酒徒手裏有了一杯美酒時一樣。他空虛而彷徨的心靈立刻有了寄託,他確信自己可以將自己的生命與一切都交託給這柄劍,只有劍是最可靠的。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使自己的心靈與劍合而為一。他心裏的渣滓已沉澱,他的痛苦與疑慮已自劍尖濾出。
然後,他才敢往前走。
巖洞中奇詭的景象已全不在他眼裏。
只因他的眼中只有劍,心中也只有劍。
突然,四下又變得墳墓般黑暗。
但他的腳步卻未停,她的手也不必再去摸索,只因他的心靈已透過劍尖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觸覺。
他已可以劍代目。
沉靜,死一般的沉靜。
突然間,黑暗中逼來一股殺氣!
方寶玉全身毛骨俱都為之悚然。
四下仍是墳墓般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看來全無絲毫變化,但這股殺氣卻浪濤般一層層捲了過來。
方寶玉的的確確已感覺出這股殺氣的迫力,這殺氣已逼得他連呼吸都幾乎停止。
他舉起了劍,腳步已不由自主放緩,幾乎完全停止。
黑暗中,果然有劍光一閃,然後也停在那裏。
方寶玉完全瞧不見持劍的人,只瞧得見這柄劍,這柄劍像是魔法般懸空停在那裏,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柄劍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劍上的殺氣!這劍上帶着的,不問可知,是驚天動地的一招!
這一招,自然就是可以傷得方寶玉的另三種殺手之一!
方寶玉掌中的劍也停頓在那裏。黑暗中什麼都瞧不見,什麼都聽不見,只有這兩柄劍。
兩柄劍上的殺氣!
方寶玉從未面對如此凝重的殺氣!但奇怪的是,持劍的那人身子卻似乎並不在這殺氣的籠罩裏。
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持劍的人和這劍上的殺氣竟截然分為兩體,這種現象幾乎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只有在一種情況下,這現象才會發生,那就是──這一劍殺氣雖重,但持劍的人卻全無傷他之意。
所以,劍上殺氣雖然剛霸,但人卻是脆弱的,這脆弱的“人氣”已無形間沖淡了剛霸的“劍氣”!
這又是為了什麼?
方寶玉凝注着這柄劍,突然想起了鐵金刀的那一刀。
這劍上的殺氣,唯有鐵金刀的那一刀差堪比擬,但這一劍上卻沒有鐵金刀那一刀上的凌厲“殺機”!
這一劍上的殺氣,幾乎已可説是帶着“善意”的。
這又是怎麼回事?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但在這靜寂中,寶玉卻又似乎聽到了一種無聲的韻律,一種音樂中至高無上的節奏。
突然,劍光劃出了個圓弧。
這轉動,這圓弧,正也是出奇的優美,正是踩着天地間至高節奏,在無聲的韻律中舞出了舞中之精粹。
寶玉聳然──這正也如白衣人那一刀!
劍光閃動,化為光幕,閃電般擊向寶玉。
劍風,有如野獸的呼嘯!
黑暗中,只見劍光一閃,寶玉的劍和這柄劍已互相換了個位置──但是,他們兩人卻沒有倒下去。
黑暗中,已有了輕微的喘息。
這一剎那雖短,但卻跨過了生與死的界限,這正是天地間無可比擬的最大刺激,經過這種刺激後,誰能不喘息?
兩人都站着未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個蒼老的語聲道:“這一招你已見過?”這語聲中充滿驚異,但卻並非為寶玉能躲過此招而驚異,而是為他見過此招而驚異。
寶玉道:“是!”
那語聲道:“是誰曾向你施出這一招?”
寶玉道:“鐵金刀。”
那語聲失聲道:“鐵金刀?他……”
寶玉截口道:“那一刀雖是鐵金刀擊出,卻又等於不是。”
那語聲道:“此話怎講?”
寶玉道:“只因鐵金刀不過是受他人所命。”
那語聲道:“白衣人?”
寶玉道:“正是!”
那語聲默然半晌,緩緩道:“那一招可是與我這一招完全相同?”
寶玉道:“十九相同,卻又有一最大不同之處。”
那語聲道:“此話又怎講?”
寶玉道:“那一招殺氣最盛處便也是破綻所在之處,他的體温自破綻處透出,所以我就冒險攻向此點,果然成功。”
那語聲又默然半響,竟長嘆道:“好。”
寶玉道:“但閣下出手前並未十分蓄力,心情也不緊張,是以閣下的體温完全正常,由此可見,閣下劍上雖有殺氣,心中卻並未伏殺機……閣下劍上的殺氣,只不過是自這一招本身發出來的。”
那語聲道:“哦!”
寶玉道:“只因閣下心中並無殺機,所以施出這一招時,心與劍便未能合二為一,於是閣下劍上的殺氣便自然不及鐵金刀那一刀上的剛猛。”
那語聲道:“所以如何?”
寶玉道:“那一刀擊出時必見血光,所以我被迫取了他的性命,只因那其間根本別無選擇之餘地,而閣下這一劍,卻使我根本無法施出殺手!”
那語聲嘆道:“不錯,劍上若無傷人之意,便也絕不會引動別人劍上的殺機,這正是劍道中至高無上的道理。”
寶玉道:“但……閣下既無傷人之意,卻又為何要以此等殺手來對付在下?這豈非互相矛盾?在下委實不解。”
那語聲道:“不解便也罷了。”
寶玉道:“還有,這一招本是‘白衣人’不傳之秘,普天之下,本無別人知道這一招的奧秘,閣下卻又是從哪裏學來的?在下更是不解。”
那語聲緩緩道:“不久你就會知道了。”
寶玉道:“不久?”
那語聲道:“正是已不久……”
他雖只説了五個字,但説到最後一字,人已遠在數丈外。
現在,普天之下只剩下兩招可傷方寶玉了。
但方寶玉心中卻更是疑雲重重。
在方才那片刻間,他已經過了兩招殺手,但向他施出這兩招殺手的人,卻又都對他全無惡意。
這是第一點奇怪之處。
第二點,這兩招殺手雖然都是他曾經歷過的,但卻實在想不出以前向他施出這兩招的人和現在這兩人有何關係。
那“無情公子”蔣笑民也許還會和“白水宮”有些關係,他那一招海南神劍,白水宮中的人也許是會的。
但白水宮的人又怎會施出“東海白衣人”的絕招?白水宮與白衣人本是風馬牛不相及,又怎會有什麼關係?
寶玉實在越想越亂,越想越不通。
現在,剩下的殺手雖已只有兩招,但前面的這兩招已是如此驚人,後面的兩招又將會如何凌厲?如何奇詭?寶玉實在不能不但心。
尤其,他此刻精力委實已不支,他是否還能抵擋那兩招令人莫測高深的殺手,寶玉更不能不想。
想着想着,四下不知何時又恢復了光明,柔和的珠光自岩石間散開來,將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上。
他瞧着自己的影子,突然,他瞧見地上竟有腳印。
一長串腳印,每個腳印都深深印在地上,自這巖洞密道深處一直到這裏,到了這裏便消失。
這莫非是那人留下來的腳印?
他莫非就是從白水宮的中樞之地走出來?
他故意留下這腳印,莫非就是在向寶玉指點道路?
方寶玉想了想,終於循着這腳印向前走了過去。
巖洞中的道路果然是曲折變化,匪夷所思,若沒有這腳印的指點,寶玉真不知該走哪條路。
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試圖恢復體力──他眼睛本不想再去識別的,但他卻偏偏瞧着了一行奇怪的字。
這行字是刻在岩石上的,字跡已有苔痕,顯見已刻了許久,這八個挺秀的字赫然竟是:“軟紅山莊,星星小樓。”
寶玉當真吃了一驚,這“軟紅山莊,星星小樓”,豈非正是蔣笑民的遺書上所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