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寶玉此刻所站立之處,本已是山之巔。
但這霧之山峯卻更高──它就像是在空中奇蹟般突然升起來的,羣山之巔俱都在它腳下。
寶玉隨着萬老夫人在迷霧中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穿過了迷林,走過了迷谷,越過了山巔。
然後,那謎樣的石階又突然呈現在他眼前。
無數級石階。
寶玉縱然用盡目力,也瞧不見頂──頂上霧色悽迷,白雲氤氲,這石階竟似筆直通向天上。
石階前是一道青石的穹門,門上刻着字:“迷峯天梯。”
到了這裏,萬老夫人又似變了個人似的,垂着頭走上去,每步都走得宛如用盡了平生氣力似的。
石階是平滑的,兩旁生滿了奇異的碧草。
走了數十步,石階兩旁便不時可瞧見有折斷的刀劍、死人的白骨隱現在長草之間。
碧草如墨,白骨磷磷,再加上氤氲的雲、悽迷的霧、神話般的天梯以及那久已深人人心的種種傳説。
這一切,便混合成一種懾人的奇異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人連心底深處都顫抖起來,足以使任何人冷入骨髓裏。
萬老夫人喃喃道:“你可瞧見了麼?這些就都是想妄人白水宮的人。
這些死人骨頭,在生前的名聲未必會比你方寶玉小。”
寶玉皺眉道:“這裏難道連掩埋……”
萬老夫人冷冷截口道:“為何要掩埋,留着給後人瞧瞧多好,讓後來的人也好知機……其實,你縱然知機,但到了這裏,也休想回去了。”
寶玉目光一轉,道:“那隻怕不見得。我此刻若想回去,有誰知道?”
萬老夫人道:“白水娘娘是何等人物,她老人家當真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你以為你走在這裏無人知曉,其實她老人家早已知道了。”
寶玉突然大笑道:“原來你這番話並不是説給我聽的。你自知帶人來犯了過,所以趕緊先拍拍馬屁,一心只望她真的能聽見,其實……”
萬老夫人道:“你以為她老人家聽不見?”
寶玉道:“她又不是神仙,怎會聽得見?看來你這心機是白費了。”
話猶未了,突聽一人道:“你錯了。”
這聲音又輕又柔又美,但入耳卻清晰已極。這時四下渺無人蹤,但這聲音卻似就在耳邊。
寶玉可真是確確實實吃了一驚,腳步立刻停頓。
只聽那語聲緩緩接道:“你害怕了麼?不敢上來了麼?”
寶玉怔在當地,萬老夫人卻早已撲地跪了下去。
不錯,在這氤氲的雲霧中,在這無盡的天梯下,這語聲的確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足以懾人。
但此刻呈現在寶玉面上的,卻絕非敬畏之色,而是一種奇異的興奮之態,似乎已瞭解了什麼。
只聽那語聲道:“萬黃英,抬起頭來。”
黃英,自然就是萬老夫人的閨名。
萬老夫人不想抬頭,卻又不敢不抬頭。
那語聲道:“你知罪了麼?”
萬老夫人顫聲道:“我知罪了……我不該帶人來的,求求你老人家……饒了我……饒了我吧!”
那語聲道:“饒了你?”
萬老夫人以首頓地,嘶聲道:“饒了我吧!我……我又老又無用,只不過是一條無用的老狗,你老人家殺了我,也算不得什麼。”
卑屈的嘶裂的呼聲,迴盪在悽迷的雲霧間。
但直到這呼聲餘音消逝,天梯盡頭仍寂無回應。
雲,氤氲飄蕩,無盡的天梯,看來彷彿更高了。
高得令人不得不屈膝在它足下。
過了良久,那語聲終於再度響起:“走!走吧!你這樣的人,本也不值得殺的。”
萬老夫人大喜道:“多……多謝你老人家。”
那語聲道:“但你此番下山,要一直走,不準停留,不準回頭。你要走得遠遠的,走出海外。出海之前,不准你開口説一句話。”
萬老夫人頓首道:“是,遵命。”
那語聲緩緩道:“你只要説出一個字,我便會知道的。你若還敢停留在中途,我也會知道的,那時,你想死也死不了啦!”
萬老夫人只覺喉嚨、嘴唇出奇的乾燥,用盡氣力也説不出一個字來,只有在喉間發出負傷野獸般的哀鳴。
那語聲道:“好,走吧!”
萬老夫人一躍而起,頭也不回地衝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多瞧方寶玉與小公主一眼──她幾乎是滾下去的。
那語聲突然輕喚道:“方……寶……玉……”
寶玉到此時才真的大吃一驚,道:“你……你知道我……”
那語聲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你還遠在千里外,我已知道你必定會來了。什麼事都瞞不過我。你吃驚了麼?”
那神秘的語聲初次笑了出來。
笑聲更有如風振銀鈴、珠落玉盤,使人根本用不着見到她自己,只聽得這笑聲,就願意為她犧牲一切。
就連小公主,雖是女子,亦不禁神醉。
寶玉嘆道:“你果然是非凡的人。”
那語聲柔聲道:“你此刻下去,還來得及。”
寶玉笑道:“是麼?我只當已來不及了。”
那語聲道:“你且抬起頭來瞧瞧。”
寶玉抬頭望去,這才發現前面又有一道高聳的石門,圓形的穹頂,顯得非凡的輝煌、美麗。
這是件無懈可擊的建築物,每一方石塊的構造都毫無瑕疵,但就在這上面又有着令人膽寒的刻字:“一人此門,再世為人。”
那語聲緩緩道:“你可瞧清楚了麼?”
寶玉笑道:“這麼大的字,我怎會瞧不清?”
那語聲道:“你還要上來?”
寶玉笑道:“你若下來,我就不上去。”
那語聲嘆道:“但願你莫要後悔才好。”
於是,語聲便又奇異地消失,不復再聞。
寶玉回頭瞧了小公主一眼,大步走了上去。
他雖也明知自己一人此門,縱然生回,自己一生的命運也只怕將要改變──只怕真的要有如“再世為人”。
但他還是大步而上,他腳步並無絲毫遲疑。
萬老夫人對那水宮主的懼怕委實已深入骨髓。
她果然不敢停留,不敢回頭。她不停地走着,甚至連睡覺都不敢睡,懼怕就像鞭子似的不停地鞭打着她。
恐懼的力量,有時當真能勝過一切。
到了濟河時,她人已幾乎不成模樣了。
濟河乃是黃河渡口,從這裏到海灣,乃是黃河中可以通船的一段,是以這渡口船桅林立,不遜長江。
萬老夫人長杖早已不見了。
她劈了段樹枝,當作枴杖,蹣蹣跚跚,走到渡口。瞧她失神的目光、憔悴的面容、襤褸的衣衫,只怕已很少有人再能認得出這可憐而齷齪的老太婆便是武林中那大名鼎鼎的萬老夫人了。
她正也不希望別人認得她。
渡口有個敞着衣襟的大漢,正在大聲吆喝着:“吃飯要吃白米飯,坐要坐太平船……要往省城、濟陽、青城、利津的客人,快上咱們這艘太平船呀!”
他身旁還有個小夥計,也在吆喝道:“這可是最後一班船了,錯過了就得等三天。”
萬老夫人搖搖擺擺走了過去。
她已不願再走路。她走不動了。但那船家卻伸出一條鐵也似的胳膊擋住了她,道:“喂,我説老婆子,你要幹嗎?”
萬老夫人搖搖頭──她不敢開口,不敢説話。她總覺得有一雙令人銷魂的眼睛就在她身後盯着她。
那船家冷笑道:“憑你這副模樣,莫非也想搭船麼?告訴你,這船錢你
是付不起的,咱浪裏花也從來不做好事。”
萬老夫人搖搖頭,又點點頭。
那船家怒道:“臭老婆子,聽見沒有?滾呀!”
伸出一隻蒲扇般的大手掌,就往萬老夫人身上推。
萬老夫人冷冷地瞧着這隻手,只要這隻手碰着她衣服,這隻手以後只怕永遠也莫要再想動一動了。
但就在這時,萬老夫人突然感覺到有人到了她身後。
此刻,碼頭上的人本不少,但此刻來到她身後的,卻斷然和碼頭上這一羣凡俗庸碌的人不同。
她背後似乎驟然被一股凌厲的霸氣所侵襲,在這凡庸的人羣中,她驟然覺出有個武林高手已到了她身後。
這是武林高手遇着另一高手時特異的直覺。
她身形不由自主、快如閃電般向左跨出兩步。
那船家的手自然推了空,吃驚地瞧着她。
萬老夫人卻以眼角向身後那人偷偷一瞥。
只見此人身高八尺,魁偉出眾,頭戴笠帽,緊壓眉際,身上披着件紫紅色的“一口鐘”,幾乎蓋住了腳。
他雖然站在那裏沒有動,但那股凌人的氣勢卻逼得四下凡庸的人羣俱都垂下了頭,不敢多瞧他一眼。
萬老夫人一眼就認出了他!
公孫紅,這是“天龍棍”公孫紅!
雖然有笠帽緊壓眉際,身上的衣着雖然也和泰山之會所見不大相同,但這威猛的氣勢卻是永不會變的,掩飾不住的。
萬老夫人也立刻垂下了頭。
公孫紅也瞧了她一眼,顯然也因這齷齪的老婆子方才那閃電般一躍而有所動心──那一躍實是不同凡俗。
但此刻的公孫紅卻似有重重心事,無暇再顧及別的,所以他只是含着詫異的眼色瞧了一眼,便放過了。
那船家已陪笑道:“客官是要搭船麼?”
公孫紅道:“是。”
語聲微頓,突似想起什麼,又道:“莫要難為這位老婆婆,她的船錢算我的。”
船艙中煙霧騰騰,有股燠熱之氣。
這艘船雖然不舊,造得也頗堅固,但船艙卻極簡陋,只在左右兩邊擺着兩行長條木凳。
此刻長凳上並沒有坐滿人,只因有些人已在艙中擺開了行李,躺着,坐着,抽着旱煙。
公孫紅端坐在長椅上,就像是座鐵塔似的。
萬老夫人佝僂着身子,垂着頭,走進了船艙。走過公孫紅面前時,怯怯地行了個禮,她還是沒有説話。
公孫紅又瞧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萬老夫人已在角落中屈着身子坐下了。
此後,陸續地又上來幾個客人,船艙中更熱更悶,但那船家還不滿足,還要繼續往上拉客。
公孫紅卻似等不及了,突然大聲道:“快開船,船錢不夠,都算我的。”
船這才算啓碇了。
船艙中也總算有了些微風,於是搭船的客人也活動起來,有的搭訕着和人聊天,有的拿出西瓜子、落花生來,與身旁的人共享──在旅途中陌生人往往最容易成為朋友,雖然等到旅途結束時,彼此又很容易地便忘懷了。
公孫紅仍端坐着。沒有人敢找他搭訕,他自然也不會去找別人。他濃眉深皺,似是在尋思、出神。
萬老夫人不時偷瞧他一眼,心裏在奇怪:“他卻是要往哪裏去?心裏又有何心事?”
風很大,而且是逆風,船隻有成“之”字形斜斜地走──由左岸斜斜渡過去,再由右岸斜斜往上。
夕陽滿天,將大河映得金光閃爍,更是壯麗。
自艙窗中望去,兩岸景物如畫,河上船舶往來。萬老夫人奔波辛苦,到此刻心情才覺輕鬆了些。
辛苦操作中的船家卻已累得滿頭大汗,脱下了衣裳。夕陽照在他們精赤的古銅色肌膚上,風吹乾了汗珠。
船艱苦地往前走……由右而左,由左而右。
照例,船離河岸還有兩三丈時便要回頭。
但突然間岸上飛起一道長索,宛如長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套在船頭的木樁上。
船家變色驚呼,道:“什麼,幹什麼?”
河岸上沒有人答話,但這艘船卻被拉得直往河岸邊靠去──若沒有千斤氣力,怎拉得動這艘船。
這時不但船家慌了,船客們也慌了,亂成一團,有的已奔出艙,擠到船頭上,紛紛問道:“什麼事?……什麼事?”
究竟是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萬老夫人不由自主又偷偷瞧了公孫紅一眼,只見公孫紅雖然端坐未動,但面上卻已變了顏色。
船終於被拉得靠了岸。
夕陽下,只見那拉着長索的是十餘條勁裝大漢,一個個都是濃眉大眼,滿面的剽悍之色。
但在這羣窮兇惡極的大漢中,卻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一個穿紅,一個着綠,臉上都帶着春花般的笑容。
最奇怪的是,這兩個少女手中竟各端着只盤子,一個盤子上放着只翠綠的酒壺,另只盤子上卻是隻碧玉酒杯。
船家們雖然滿懷驚怒,但此刻卻已嚇得不敢出聲。站在船頭的搭客們瞧見這一羣詭異的人,更嚇得目定口呆,動也不敢動了。
只見那兩個少女款擺着柳枝般的纖細腰肢,嫋娜走了過來,走了幾步,輕輕一抬腳,也不知怎的就上了船。
紅衣少女輕笑道:“沒有事的,各位莫要驚慌。”
綠衣少女笑道:“咱們只是來為一位客人送行、敬酒。”
紅衣少女笑道:“敬完了酒,各位就可走了。”
她們的聲音是那麼輕柔,笑得又是那麼甜美,眾人方才還在驚惶,此刻卻又不禁瞧得呆了。
只有幾個人仍不免在暗中嘀咕:“敬酒?……哪有這麼樣送行敬酒的?”
少女們已走到艙口。
角落中的萬老夫人,瞧見這兩個少女,更是大吃一驚,身子縮得更緊,頭也垂得更低了。
她已認出這兩個少女,赫然竟都是王大娘的弟子──一個本是陪着“多臂熊”的,另一個便是陪呂雲的。
而少女們卻未瞧見她。
她們四道秋波正盯在公孫紅面上。
紅衣少女笑道:“好極了,公孫大俠果然在這裏。”
公孫紅面沉如水,緩緩站起了身子。
少女們款款走過去──艙中人早已慌張地讓開了路。
公孫紅目光凝注,沉聲道:“兩位姑娘莫非……”
紅衣少女卻不讓他説話,嬌笑着截口道:“大俠切莫多疑,賤妾們此來並無別意。”
綠衣少女道:“只是家師覺得公孫大俠果然言而有信,説走就走,不愧是武林中真正的英雄豪傑,所以……”
紅衣少女接着笑道:“所以就令賤妾們前來置酒送行,以壯公孫大俠之行色。”取起酒壺,在那杯子裏滿滿倒了一杯。
公孫紅凝注着杯子裏淺碧色的美酒,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種傷悲之色,心中竟似是傷痛極深。
紅衣少女卻嬌笑道:“這第一杯酒,是祝公孫大俠此番路途上一帆風順,也是敬公孫大俠言而有信,不愧是男兒好漢。”
綠衣少女雙手將酒杯送上,道:“公孫大俠,請。”
公孫紅遲疑了半晌,突然仰天長嘆道:“好!”
取起酒杯,一飲而盡。
綠衣少女格格笑道:“果然痛快,果然好酒量。”
紅衣少女又斟了一杯,道:“這第二杯酒,是勸公孫大俠莫要自傷白悲。以公孫大俠這一身武功,到了海外,何愁不能再創一番事業。”
她嫣然一笑,接道:“何況,公孫大俠雖然敗在家師手上,卻也算不得什麼。武林中成名豪傑,敗在家師手上而且敗得比公孫大俠更慘的還多差哩!”
綠衣少女道:“可不是麼……公孫大俠,請。”
公孫紅咬了咬嘴唇,又喝了一杯。
紅衣少女道:“這第三杯酒麼,卻敬的是公孫大俠的明智聰明。公孫大俠此番若不守信,若還要逗留在中原武林,那麼……”
她嬌笑一聲,停住了嘴──這笑容雖然甜美,但那言下之意卻有如利劍般傷人──傷人的心。
綠衣少女笑道:“公孫大俠實在是幸運得很……老實説,能在家師手下留得性命的可真不多,真值得喝一杯的。”
笑盈盈奉上酒杯,道:“請!”
公孫紅臉色早已變了。
他雙目中也早已燃起了怒火,雙拳也緊緊握起。
少女們卻仍是滿面笑容地瞧着他,宛如不覺。
而公孫紅到後來也只是長嘆一聲,終於又飲下一杯。
紅衣少女笑道:“好,還有第四杯酒。”
她面色突然一沉,甜美的笑容無影無蹤,秋波也變得有如利刃,瞧了公孫紅半晌,方自緩緩道:“這筍四杯酒,卻是敬公孫大俠此去永遠莫要回來了。”
綠衣少女笑道:“其實中土武林也沒有什麼好玩的。若有人拼了性命回來,那才真是不值得呢……是麼?”
公孫紅胸膛起伏,顫聲道:“好……好,有煩兩位,回去上覆令師,就説公孫紅本已無顏再回中土……公孫紅若是食言背信……”
突然奪過酒杯,一飲而盡,“當”的將酒杯摔得粉碎。他目光凝注着酒杯的碎片,顫聲接道:“若再回來,便如此杯。”
紅衣少女展顏而笑,拍掌道:“好!好男兒。”突然縱身入懷,摟住公孫紅的脖子,親了一親,媚笑着又道:“這卻是賤妾自己敬公孫大俠的,這不是比酒更令人醉?”
綠衣少女嬌笑着盈盈萬福,道:“賤妾就此告退。”
兩人扭轉腰肢,嫋娜走了出去,竟再也不回頭瞧一眼。
滿艙中人瞧着她們扭動着的腰肢,一個個更是瞧得目定口呆,幾乎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船終於又繼續走了。
河岸上,隱約傳來那少女嬌笑的歌聲:“風蕭蕭兮濟水寒,壯土一去兮不復返。”
公孫紅高大的身子在歌聲中顫抖着,不停地顫抖着。
萬老夫人竟似也有些顫抖起來。她此刻已知道公孫紅必定已敗在王大娘手下,他們在交手之前,必定也曾發下重誓:“敗者遠離中土,永不復返。”
她暗暗嘆道:“完了完了,不想連公孫紅這樣的角色竟也會敗在王大娘手下,被她逼走,被她放逐到海外。”
“這女魔頭自身武功已如此高強,再加上手下那一羣小狐狸精……唉!有了這些人,武林中還有別人混的麼?”
船艙中的親切熱鬧,也因此冷了下來。
船在無言中過了濟南,又過了濟陽。
這其間自然有人下船,有人上船。
公孫紅卻木頭似的坐着,動也不動。
夜深,船泊青城。
有些人攤開鋪蓋行李,胡亂就地睡了。
公孫紅終於輕輕嘆息一聲,敞開了一直緊裹在他身上的紫紅大氅“一口鐘”,萬老夫人這才瞧出,他竟已受了傷。
那寬闊的肩頭上扎着白布,血跡殷然。
公孫紅滿面愴痛,將白布解開,又取出些金創藥,放在傷口上。其實,他的痛苦並不在這傷口,而在他的心。
夜色深深,靜寂中河水如在低語。
河上夜霧悽迷,艙口的昏燈在風中不住輕輕搖晃。
突然,搖晃的昏燈下多了條人影。
這人頭戴笠帽,身穿蓑衣,像是個尋常的漁夫。
但這漁夫身上竟也散佈着一股不尋常的霸氣,萬老夫人、公孫紅心頭竟都不覺為之一凜。
公孫紅急速地掩起了風氅。
只見此人笠帽戴得比公孫紅更低,昏燈搖晃,他整個面目便都浸浴在濃重的陰影中。
只有那雙眼睛如明珠,如白刃,在黑暗中發着光。
他發光的眼睛轉了一轉,便凝注在公孫紅面上。
公孫紅掉轉頭,不去瞧他。
等到公孫紅目光迴轉,這人竟已在他對面坐下。
昏黃的燈光斜斜照過來,照着這人半邊臉。
萬老夫人心頭又是一震。
梅謙,這是“天刀”梅謙。
她自然更是吃驚、詫異。
梅謙怎會也上了船?難道他也被人放逐去海外?
梅謙目光凝注着公孫紅。
公孫紅卻將笠帽拉得更下,擋住了臉。
但在滿艙沉睡的人羣中,只有他兩人的身子是筆直坐着的──在滿艙凡庸的人羣中,只有他們氣勢特異。
這是凌厲的霸氣。
此刻,在這狹窄的船艙中,他們的霸氣不可避免地針鋒相對起來。他們人雖不動,霸氣卻已在爭鬥。
萬老夫人瞧着他們,不禁暗道:“這下子又有好戲看了。但望這戲莫要牽連到我老婆子就好。”
霧更濃,燈更黯。
梅謙突然抱拳道:“公孫大俠。”
公孫紅頭也不抬,但過了牛晌,突也抱拳道:“梅大俠。”
梅謙道:“原來公孫大俠還認得在下。”
直過了盞茶功夫,公孫紅方自冷冷道:“原來梅大俠也認得在下。”
梅謙道:“天龍棍名家天下無雙,誰人不識?”
這一次幾乎過了頓飯功夫,公孫紅仍未答話。
梅謙縱然沉得住氣,此刻也忍不住了。
他乾咳一聲,又道:“泰山別後,至今已近一個月了。”
公孫紅深深吸了幾口氣,緩緩道:“不錯。”
梅謙道:“泰山會後,羣雄四散,在下只道若想再見公孫大俠風采,必定困難得很,哪知卻在此處相見:”
公孫紅道:“嗯!”
梅謙突然嘆道:“相見既然如此困難,在下便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公孫紅又默然良久,終於問道:“可惜什麼?”
這一次,卻是梅謙不再答話了。
公孫紅木然端坐,競也不再問他。
他們不着急,萬老夫人卻當真有些着急了,真恨不得抓住這兩人頭髮叫他們説話,説得痛快些。
夜深霧濃,寒氣襲人而來,昏黯、悽迷的船艙中沉睡着的人,不知不覺地將蓋在身上的東西拉得更緊了些。
但公孫紅與梅謙卻仍是槍也似的筆直地對面端坐着。
他們眼裏根本沒有瞧見別的人。
又過了將近頓飯功夫,梅謙方自緩緩道:“天龍棍名震天下,在下早有時教之意,只可惜泰山—一會太過匆忙,而此刻……更可惜公孫大俠竟已負傷了。”
他話雖仍説得極為平和,但言下之意卻已鋒鋭難當。
“我雖想與你一戰,卻不願欺你負傷。”
公孫紅默然半晌,緩緩道:“哦……可惜麼……”
突然仰天狂笑起來。
笑聲,震得艙口的昏燈搖晃得更是劇烈。
沉睡的人們也被笑聲震醒,驚惶地坐起
船家也探頭而人,大喝道:“做什麼?”
他本待怒罵,但梅謙與公孫紅四道白刃般的目光向他一掃,他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哪裏還敢罵得出。
公孫紅冷冷道:“船家,是快天亮了麼?”
船家牙齒打顫,連聲道:“是是……快了,快了。”
公孫紅道:“是要開船了麼?”
船家道:“是是……快了,快了。”
在這種目光下,可沒有幾個人敢説“不”字。
船果然走了。
梅謙與公孫紅還是不動,直到利津。
船到利津,天色方自大亮。
船家縮着脖子,站在船口,道:“各位客官,利津城已到了,各位快請亡岸……但上岸之前,也請各位莫要忘記留下船錢。”
他手裏一面收錢,嘴裏──面不停地嘮叨,
那些船客當真恨不得早些離開船艙裏這兩個煞星,不到片刻,滿船中人便已走得乾乾淨淨。
只剩下梅謙、公孫紅──當然還有縮在角落裏的萬老夫人,只是此時此刻,誰也不會注意到她了。
船家瞧了瞧梅謙,又瞧了瞧公孫紅,終於壯着膽子彎着腰走了進來,滿臉陪着笑,道:“客官,這已是地頭,兩位……”
公孫紅沉聲道:“你這船不走了麼?”
船家道:“要……要走的,但……但那是走回濟河,兩……兩位莫非……莫非還要回濟河去麼?這……”
梅謙叱道:“再回濟河?瘋了不成?”
船家顫聲道:“那……兩位就請下船。”
公孫紅冷冷道:“你這船難道不能再往前走?”
船家變色道:“再……再往前走,便出海了。”
梅謙道:“正是要你出海。”
船家“噗”的跌倒在船板上,道:“小的這船,不出海的。”
公孫紅瞧了梅謙一眼,梅謙卻突然出手如電,自那船家腰裏拔出柄短刀,拇指扣着中指,輕輕往刀尖一彈。
那精鋼利刃,竟被他手指彈得粉碎。
梅謙道:“如此是否可讓你改變主意?”
船家早已面無人色,道:“小的……求……求求……”
公孫紅的手突然自懷中伸出,輕輕拋出件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