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寶玉此刻心神卻是出奇地平靜,他掌中半截木劍輕描淡寫地畫了個半圓,那有如泰山壓頂而來的四面鐵牌竟被他一一隨手點中,英鐵翎方自大驚,但雙足足踝也已被木劍掃中,半空中落了下來,“噗”的跌倒在地。他到死也弄不懂方寶玉如此平易輕淡的一劍怎會有如此威力?
若非在場親眼目睹之人,誰也無法想象這變化發生之快,群豪為英鐵翎喝彩之聲方自發出,英鐵翎已跌下地來。
彩聲發出一半,便被哽住,四下突然靜寂如死。
鐵娃歡呼一聲,拋下掌中兩人,手舞足蹈起來。
金不畏揉了揉眼睛,突然仰天狂呼:“勝了!勝了,寶兒勝了。”
萬子良、莫不屈、石不為、楊不怒……這些鎮定而冷靜的武林高手,不知怎的目中竟突然湧出了淚珠。
他們只覺自己一生之中心情從未有如此這般激動,四下群豪卻是一個個呆若木雞,也不知怎生是好。
英鐵翎呆望著方寶玉,良久良久,終於長嘆道:“佩服。”
方寶玉長長吐了口氣,道:“承讓。”
兩人對答雖只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但在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裡,卻不知包含著多少艱難,多少委曲,多少血淚,多少辛酸……失敗者的心中自是酸楚,成功者的……唉!這成功得來又是何等艱苦!
驕陽滿天。
滿天的驕陽都似已照耀在方寶玉一個人臉上,但寶玉目中卻是淚光瑩然。為了什麼?他自己也分不出。
黃昏後,有微雨。
窗外雨冷,窗內燈黯,但昏燈冷雨中的萬子良、莫不屈等人卻是神采飛揚,心熱如火。
金不畏大聲笑道:“好孩子,今日這一戰,你打得真是漂亮!縱是紫衣侯復生,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萬子良道:“我平日也聽過不少武林前輩膾炙人口的戰績,但能在那般艱難的環境下反敗為勝的,千百年來又有幾人?”
那金祖林笑道:“若換了我,在別人那般羞侮譏嘲之下,早巳氣得瘋了……還有鐵娃出手那一招,也端的漂亮已極!”
鐵娃嘻嘻笑道:“我跟隨大哥多年,學會的也不過只有三招而已,若連三招都學不好,那我可真是呆子了。”
萬子良正色道:“武學之道,貴精而不貴多。你學的雖只有三招,但卻無一不是妙絕人寰的招式。放眼天下武林,能擋得住你那三招的,只怕已寥寥無幾。”這話自“雲夢大俠”口中說將出來,分量自是非同小可。”
鐵娃又是歡喜又是得意,喃喃道:“這話但願她也能聽到就好了。”別人雖不知鐵娃口中的“她”是誰,寶玉卻是知道的,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公孫不智道:“敗而不餒,忍辱負重,這八個字說來雖易,做來卻難如登天,寶兒你今日能做到這八個字,實非常人能及。今晨一戰之後,江湖中人對你的印象必定又將大為改觀,從此那勝而不驕四字你更該牢記在心。”
寶玉肅然道:“二叔教訓,小侄永遠不敢忘記。”
公孫不智道:“但此時此刻,只不過是黑暗中微現曙光,你若想將羞侮誤會完全洗清,還有待於你再接再厲,不斷努力,尤其明晨對‘天刀’梅謙之一戰,於你今後之聲名,更有決定性之影響。”
他目光環顧,但見人人俱在凝神傾聽,便又接道:“只因江湖消息傳播最是迅速,你今日一戰,不出黃昏時便已將遠傳四方,武林中人對你這一戰之成果必定半信半疑,明日少不得都要趕到高郵湖邊一瞧究竟,是以明日觀戰之人必定更勝往昔。”
萬子良頷首道:“想來必定如此。”
公孫不智道:“是以你明日與‘天刀’梅謙這一戰若勝了,那許多觀戰豪傑便都是你的證人,證明你並非不學無術的騙子;但你若敗了,那汙名便再也休想洗脫,甚至今日曾親眼見到你戰勝英鐵翎之人,也要當你是僥倖勝的。”
萬子良沉聲道:“公孫二俠說得實是中肯已極,江湖中人多易混淆黑白,到時眾口鑠金,你再想洗脫,更是難上加難了。”
莫不屈皺眉道:“聞說那‘天刀’梅謙乃海內鎖鐮刀第一名手,卻不知這鎖鏈刀的招式究竟與別家刀法有何不同?”
萬子良道:“我也只知這鎖鐮刀在天下一十三種外門兵刃中雖僅名列第五,但厲害並不在‘風雨雙牌’之下。”
西門不弱忽然道:“小弟曾聽家師言及,鎖鐮刀乃近三十年來方自傳人中土的兵刃,源出東瀛伊勢之雲林武院,招式詭秘,自成一派,那‘天刀’梅謙成名更是近七年來的事。他本是一個海客,飄流海上多年,不知自哪裡學得這鎖鐮秘法,返回中原後,便自卓然而成大家。”
莫不屈道:“卻不知這鎖鐮刀究竟是何模樣?”
寶玉緩緩道:“小侄卻也曾聽師父他老人家說過……”
莫不屈面露喜色,道:“不錯,他老人家武學之淵博天下無雙,鎖鐮刀縱是海外異兵,但他老人家想必也該知道。”
寶玉道:“那鎖鐮刀乃是根一尺四寸長的砂金鐵棒,棒頭鐵環上連著根長達兩丈的手鍊,邊上又掛著重約十斤的五芒鐵球。”
莫不屈奇道:“那刀卻在哪裡?”
寶玉微微一笑,道:“原來那棒子裡內藏機簧,輕輕一按,便有柄月牙形的彎刀飛出,若是伊勢名匠穴戶打造的原刀,便有削鐵如泥之威,但直到如今,穴戶也不過只剩下了一柄而已,想來還不致落人梅謙之手。”
莫不屈、萬子良等人齊地恍然道:“原來如此。”
寶玉接道:“最厲害的是,這鎖鐮刀雖只一件,卻可當兩件兵刃使。伊勢名傢俱是左手握著刀棒,右手握著掛球的鎖鐮,左手刀法專走偏鋒,右手鍊球招法卻有些與中土北派流星錘相似,可長可遠,是以這廠件兵刃卻兼具軟硬長短兵刃之長,既可遠攻,又可近取,端的厲害已極!只是這種兵刃在中土流傳不廣,‘天刀’梅謙成名更晚,是以僅在十三外門兵刃中名列第五。”
這番話只聽得萬子良等武林高手俱不禁為之聳然動容,各各面面相覷,良久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萬子良喟然嘆道:“令師他老人家確是人傑。他老人家退隱已有如許多年,竟對天下武林名家所學的武功兵刃還是如此熟悉,而我輩終日混跡江湖,反而一無所知……唉!說來當真是慚愧得很!”
鐵娃揉了揉眼睛,道:“只可惜他老人家又無緣無故地拋下我們,走得不知去向了,只留下張紙條,說……說什麼‘他日有緣,必再相會’,但……但什麼時候才算有緣呢?”說著說著,他眼眶已紅,眾人心頭亦不覺黯然。
公孫不智道:“無論如何,這‘天刀’梅謙必是寶兒一大勁敵,明日之戰,只怕比今日還要艱苦。”
石不為突然截口道:“寶兒,睡。”
萬子良道:“不錯,今日我等已急馳數百里,為了應付明日之惡戰,寶兒你正是該早早歇息才是。”
公孫不智肅然道:“今晚無論有任何事故,寶兒你卻不可答理,只因明晨便是你成敗關頭,你必須養精蓄銳,全力以赴!”
寶兒恭聲應了,便待告退。
哪知他方自站起身來,忽然“嗖”的一聲,一道寒光挾帶銳風破窗而入,自寶玉眼前掠過,“奪”的一聲,釘人對面木柱上,人木竟有三、四寸深,竟是一隻亮銀槍頭帶著半尺多長光芒閃閃的銀練。
眾人俱都吃了一驚,再聽窗外已有慘呼叱吒之聲傳來,一個嘶啞而獰厲的話聲正狂笑著道:“鐵溫侯、李英虹,你們兩人還想跑麼?”
寶玉倏然變色,失聲道:“不好,是李大叔、鐵大叔遇難,我萬萬不能坐視。”
公孫不智沉聲道:“有我等在這裡,還需你動手麼?鐵娃,守著你大哥,咱們出去瞧瞧。”話聲未了,人已穿窗而出。
寶兒大呼道:“千萬要救他兩人回來!”
萬子良、金祖林、莫不屈等人是何等身手?他一句呼喝未完,九條人影已全都消失在夜色中。
夜雨悽迷,秋思般的細雨中,四條身穿白衣、白巾蒙面、看來宛如雨夜幽魂般的人影,正圍著一人惡鬥。
那人顯已力竭,身後還負著一人,只是仗著最後一股氣力,在作困獸之鬥,掌中練子槍雖已只剩下半截,猶自舞得風雨不透,他武功雖非絕佳,但那一股剽悍勇猛之氣卻端的令人感動。
那四條白衣人身法俱是奇詭無比,手中雖無兵刃,但掌法施展開來,抓、劈、點、削卻兼各家兵刃之妙。
萬子良生怕援救不及,人還未到,便已喝道:“李英虹莫怕,救兵已來了!”
這十個字憑著一口真氣說將出去,當真是中氣充足,聲震耳鼓,四條白衣人都不免吃了一驚!
莫不屈、石不為、金不畏、楊不怒已趕了過去,也不說話,便接住了那四條白衣人的招式。
萬子良與李英虹本是素識,輕輕一拍他肩頭,道:“這邊咱們為你接著,你去屋裡歇著。”
李英虹喘息不定,道:“多……多謝。”
他實已不支,也實已無法客氣,當下喘息著奔向那燃著燈火的房屋,那一點燈火雖黯,在他眼中卻有說不出的溫暖。
在如此情況下,萬子良等人仍不願以多為勝,只是站在一旁,一面為莫不屈等人掠陣,一面斷去白衣人的逃路。
莫不屈果然不愧為少林名徒,此刻雖只施出寥寥十數招,但掌法之威猛沉凝,卻已將少林武功精華表露無遺。
他還未摸清對手武功家數之前,決不作無謂之進擊,只是以沉著的招式使自己先立於不敗之地。
只見他每一掌、每一拳發將出去,俱似有千斤之重,神情之莊重鎮定,更已卓然而具武林大家之風範。
金不畏使的卻無一不是大攻大擊之式。
輕妙高華的峨嵋武功,在他手中施展出來,氣韻立時變了,本該是草木清華的音韻,此刻卻充滿金鼓殺伐之聲。
他招式雖稍嫌靈妙不足,但那一股無畏之氣卻端的可令對手心驚。只見他招招式式俱有如巨斧開山、神兵伐木,風聲之勁厲,遠近可聞,至於對方使的是何招式,他全不放在心上。
淮陽楊不怒更是怒火滿腔,殺氣盈胸,名震天下的大鷹爪力施展開來,好似一抓便要抓來對方的魂魄!
兩人一搭上,他用的便是情急拼命時招式,完全不顧自己之安危性命,只求能將對方擊倒。
對方那白衣人身法雖是詭異絕倫,但似也為他這種剽悍凌厲之氣所懾,十餘招拆過,他已後退數丈之多。
四大弟子中看來似乎石不為出手最少,但每一出手,卻無一不是令對方心驚膽戰的殺手!
點蒼招式,雖以變化奇速見長,但石不為招式變化卻極少,只因若非取人性命的殺著,他便決不出手。
萬子良一生之中遇見的武林高手自然不少,但出手如此狠、忍的人,卻是從來也未見過。
他凝目瞧了兩眼,不禁喟然嘆道:“看來一人武功之成就委實與他性格大有關係,以在下看來,莫大兄來日必屬領袖江湖釣人物……”言下之意,已是將莫不屈視為將來取代他自己地位之唯一人物。
要知他無論性格氣度、招式武功,俱與莫不屈走的同一條路,是以見莫不屈的出手,自是分外讚賞。
金祖林卻道:“若換了小弟,卻寧可與莫大兄對敵,也不願與石老四交手,他那股殺氣,實在叫人受不了。”
萬子良道:“石四俠之狠、忍,固是令人難擋,但莫大俠之沉凝、金二俠之勇猛、楊七俠之剽悍,又豈是好對付的?”
金祖林笑道:“幸好我是他們朋友,不用和他們動手。”
但莫不屈等四大弟子武功雖可怕,對方那四個白衣人身法詭異,卻更使萬子良見了驚心。
以萬子良交手經驗之豐、目光判斷之準,卻直到此刻為止,還是瞧不出這四人的武功路數。
莫不屈等四大弟子武功雖強,但這四條白衣人卻仍未落下風,只是攻勢不免稍弱而已。
魏不貪聳然動容道:“這四人是哪裡鑽出來的?瞧他們身法之滑溜、武功之古怪,我簡直連聽也沒有聽過。”
公孫不智皺眉沉聲道:“瞧這四人身法,絕非中土流傳之武功。幸好他們武功路數雖詭異絕倫,但功力卻不深。”
萬子良道:“最奇怪的是,這四人動手間實未使出全力,攻勢亦不猛烈。公孫兄,以你看來,這是何緣故?”
公孫不智搖頭嘆道:“在下也正自不解,莫非……”
話猶未了,與楊不怒動手之白衣人口中突然發出一陣怪異的嘯聲,嘯聲未了,四條白衣人手掌齊地往下一擲。
剎那之間,便有一股乳白色的煙霧自地上升起,飄飄蕩蕩,隨風四散,眨眼便瀰漫在雨中。
萬子良變色道:“不好,煙中莫非有毒?”
公孫不智揚聲呼道:“大哥,四弟,快退!”
他不喝楊不怒、金不畏兩人,只因深知這兩人必定不會退的,呼喝中與萬子良使了一個眼色,兩人齊地掠上前去,一人拉住金不畏,一人拉住楊不怒,莫不屈與石不為兩人已倒掠而出。
煙霧越來越濃,眾人屏住呼吸,金不畏也不能說話,只因萬子良已掏出塊手帕擋住了他的嘴。
眾人退出兩丈開外,一陣風吹過,煙霧突又消散,但那四條白衣人卻早已走得蹤影不見了。
公孫不智面色凝重,喃喃道:“勝負未分,他們為何突然逃走……”他深謀遠慮,對每一個可疑之處都不肯輕易放過,見到這四個行蹤奇詭、來歷不明的白衣人突然而去,便生怕這其中又有什麼陰謀。
金祖林卻笑道:“若換了是我,與諸兄交手,也只得逃走了。明知打不過還要打,豈非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呆子?”
萬子良頷首笑道:“這話也有道理,但若真換了你這拼命的小將軍,只怕縱然被人打死了,也是萬萬不肯逃走的。”
眾人展顏一笑,回返客棧,誰也不願再去胡思亂想。金不畏見自己竟能救了江湖名俠李英虹,更是興高采烈,十分歡喜。
寶玉見他們去後,雖明知必能救回李英虹,但心中仍不免十分擔憂,只因李英虹與鐵溫侯對他的恩惠他永難忘記。
他焦急地站在窗口眺望,忽見一條人影自風雨中奔來,背後似還揹負著—人,當下一躍而出,呼道:“是李英虹大叔麼?”
那人似乎—驚,頓住腳步,遲疑著道:“在下正是李英虹,閣下是誰?”
寶玉道:“小侄方寶玉……就是寶兒……”
李英虹“呀”的一聲,大步奔來,一把抓住方寶玉的肩頭…上上下下瞧了他幾眼,顫聲道:“寶兒,果然是你,你……你竟已長得如此英俊了,不想我……我竟還能見得到你!這些年來……”語聲哽咽,已難繼續。
窗內燈光照出,只見這江湖名俠容貌憔悴,滿身透溼,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裡,已再也瞧不見昔日的英氣。
他毋庸再說這些年來的遭遇,就只這狼狽的神情,就只那滿額的皺紋,已足夠敘出他遭遇的坎坷、苦難……
寶玉更是熱淚盈眶,他幾乎難以相信此刻站在他面前這有如負傷之獸被人追逐的漢子,便是昔日名滿天下的“踏雪無痕”李英虹,在他這疲憊而憔悴的容顏上,竟已找不出一絲昔日的光采。
李英虹面上流著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無言地凝注著寶玉,寶玉也無言地凝注著他。在這無言的靜寂中,正有著無限的悲痛,也有著無限的歡喜。
突見鐵娃亦自躍窗而出,呆呆地木立在雨中。
寶兒瞧見了他,忍不住道:“你這是做什麼?”
鐵娃咧嘴笑道:“沒有什麼,大哥喜歡淋雨,我也只好陪著。”
他的確不會說話,但這簡簡單單兩句話,卻已不知給了寶玉多少溫暖,他不必再說什麼話,寶玉已知道今後無論自己遭遇到什麼苦難,至少有一人是始終站在自己身旁的,就像此刻站在這斷腸的雨絲中一樣。
他無言地拍了拍鐵娃堅實的手臂,強笑道:“你瞧我都忘了請李大叔進去。”
他也忘了李英虹背上還有個身負重傷的鐵溫侯。
等到李英虹將鐵溫侯放到床上,方寶玉心中更似被刀割般痛苦──這昔日本是鐵打般的漢子,如今已是形銷骨立。
他左臂雖已接上,但右臂卻已齊根斷去;他胸膛雖仍在微微起伏,但卻已是奄奄一息,氣若游絲。
李英虹慘然流淚道:“白天風塘一敗之後,我等新舊仇家俱都乘機而來,七年來我等實無一日稍能安身!”
若非悲慘已極,英雄怎會落淚?
李英虹垂首接道:“兵敗如山倒,我輩武人委實敗不得的,那…—場大敗,實已消盡了我等豪氣,何況……何況……”
他沉痛地瞧了鐵溫侯一眼,道:“何況他已形如廢人……七年來我等十戰九敗,你戰大叔一逃無蹤,只剩下我與他……直到今日……直到今日他也身中仇家三掌,在這陰毒的掌力下,他眼見也……也是活不成了。”
寶玉突然大喝道:“鐵大叔絕不會死的!”
李英虹變色道:“莫非你的內功已能療治他的掌傷?”
寶玉頷首道:“正是。”
李英虹駭然道:“但……但他身中如此陰毒的掌力,氣脈已將斷,你若出手救他,自己說不定會受到極大的損害,你……”
寶兒慘然一笑,道:“這個大叔不說,我也知道,但昔日鐵大叔拼了性命救我,我今日縱然拼了性命救他,也是應當的,何況只是區區內力損傷而已。”
說到這裡,他突然抱起鐵溫侯的身子,掠向門外。
鐵娃大驚道:“大哥,你……你要幹什麼?”
寶玉頭也不回,口中道:“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已為鐵大叔療傷去了,明日清晨便可回來……”等到鐵娃追將出去,哪裡還追得上他?
莫不屈、萬子良等人回到客棧,已瞧不見寶兒,只見鐵娃愁眉苦臉地站著發愕,李英虹黯然垂首無語。
公孫不智大駭道:“寶兒哪裡去了?”
鐵娃結結巴巴將經過說了,莫不屈頓足道:“叫你看著他,你……你……”
牛鐵娃苦著臉道:“大哥要走,鐵娃既攔不住,也追不上。”
金不畏霍然站起,道:“咱們去找他!”
公孫不智長嘆著搖了搖頭,道:“不必找了。”
金不畏著急道:“為何不必找?要救傷,也不必他出手,咱們也能救的,但是他……他今夜怎能為別人救傷?”
公孫不智滿面沉痛,緩緩道:“他必是知道鐵大叔傷勢沉重,別人無法救得,才自己出手;他必也知道我等必將攔阻於他,是以便悄悄去了……這一切他必定早已下了決心,才如此做法。我等縱然尋著他,也是無用的。”
金不畏“撲”的跌坐在床上,再也無法站起。金祖林頓足,楊不怒捶 牆,魏不貪仰首發呆,西門不弱繞室而走。
李英虹動容道:“瞧各位如此,莫非……”
莫不屈沉聲道:“寶兒明晨便有大戰當前,這一戰實是關係他一生成—敗,他今日若是損耗內功,只怕……”
他話未說完,李英虹早已面色慘變,顫聲道:“如此說來,我……我豈非害了他?”
莫不屈慘然道:“這又怎能怪得了你?”
李英虹垂首道:“原來他明知如此,還要出手救人;原來他寧可犧牲自己,還是……還是……”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他滿面俱是自責自疚之色,莫不屈等人心頭的沉痛更是言語難敘,有幾人熱淚盈眶,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石不為突然道:“好!”
金不畏怒道:“事已至此,還好什麼?”
石不為不再說話,萬子良卻沉聲嘆道:“石四俠說的‘好’字,想必是誇獎方寶玉這為了別人犧牲自己之大仁大義的慷慨精神!”
莫不屈道:“不錯,寶玉有了此等仁義之心,明晨之戰縱然敗了,也敗得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人,我等正該為有這樣的侄子高興才是。”
他口中雖說高興,目中卻已流下淚來。
雞聲報曉,窗紙漸白,寶玉卻仍未回來。
在眾人心目中,本覺這一夜過得分外漫長,但直到此刻,寶玉仍未回來,眾人卻又不禁埋怨黎明來得太早。
夜雨初歇,大地仍披著層水晶般的外衣,在朝陽光芒映照下,更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莫不屈等人推窗外望,但見遠山蒙赤含笑,近樹青綠如洗。但這美景縱如圖畫,卻又怎能消得去他們心中的焦慮。
金不畏頓足道:“該死該死,怎的還不回來?”
魏不貪道:“莫要著急,他這就會回來的。”
金不畏大聲道:“你要我莫著急,怎的你自己頭上卻急出了汗珠?”
魏不貪乾笑道:“這是胖子頭上的油水,哪是什麼汗珠?”
眾人也想大笑幾聲,但張開嘴來,哪有一人笑得出口。
金不畏眼巴巴地望著窗外,但見朝陽漸漸升高,漸漸照上了他的頭。
他突然大喝一聲,一頭往牆上撞了過去。
楊不怒早已將胸前衣衫撕得片片碎落,此刻金不畏又將頭撞出血來,莫不屈手掌一緊,掌中茶杯立時粉碎。
李英虹惶然道:“寶兒之戰,不知約在什麼時候?”
公孫不智笑笑道:“就在此刻,只怕時間已過了。”
李英虹身子一震,還未說話,萬子良已沉聲道:“寶兒縱未回來,咱們也不能失信於人,無論如何,也得去湖邊通知那‘天刀’梅謙一聲。”
莫不屈道:“正該如此。”
但是他方自站起身子,已有一陣喧嚷之聲隨風傳來,眾人聞聲便已色變,公孫不智嘆道:“只怕已用不著你我去了。”
莫不屈輕叱道:“出去瞧瞧。”聲猶未了,人已掠出。眾人相繼隨去,但見一片人潮已自湖岸那邊蜂擁而來。
人潮如湧,喧嚷如濤,但聞紛紛人語道:“就在那邊客棧。”
“你怎麼知道?只怕……”
“你瞧,客棧中已有人出來了。”
“呀!那個似是萬大俠。”
“誰是方寶玉?方寶玉在哪裡?”
當先一人身材說高不高,說矮不矮,全身筋骨強健,古銅色的面容上,滿刻著久經風霜的痕跡,目光湛藍如海水,閃爍如明星,腳步也帶著那種長久飄流水上之海客所獨有的矯健與穩重。只要他遠遠站在你身邊,你彷彿便可從他身上嗅出一股新鮮海水鹹味。
萬子良深深吸了口氣,道:“天刀梅謙已來了!”
“天刀”梅謙已筆直地站在萬子良等人面前,他眉宇間雖滿含強悍粗獷的水手氣質,嘴角的笑容卻甚是瀟灑。
他抱拳笑道:“萬大俠請了!在下久候方寶玉少俠不至,聞得方少俠昨夜落足在此,是以便著急地趕來了。”
萬子良立即施禮道:“有勞梅大俠久候,多請恕罪。”
梅謙笑道:“在下久已渴望一睹方少俠風采,是以才會如此沉不住氣,不知此刻可否請方少俠出來相見?”
萬子良幹“咳”一聲,訥訥道:“這……這……”
他說不出話來,只得回頭去瞧莫不屈等人,莫不屈等人亦是面面相覷,萬子良又只得強笑著道:“他不在這裡。”
梅謙詫異道:“到哪裡去了?”
萬子良突然彎腰咳嗽起來,咳個不停。
金不畏忍不住大聲道:“他到哪裡去了,咱們也不知道。”
梅謙怔了—…旺,變色道:“此戰乃方少俠與各位所約,在下遵命準時前來,方少俠卻走得蹤影不見,這……這難道是在有意戲弄於我?”
他話未說完,後面人聲喧騰起來:“方寶玉溜了!”
“這真是笑話,自己約了別人,卻害怕得溜了。”
“原來方寶玉真是個膿包!”
“要方寶玉出來……要方寶玉出……要方寶玉……”
莫不屈、金不畏等人心胸都要炸裂,卻又發作不得。
金祖林張臂大呼道:“各位且聽我一言解釋。”
他呼聲雖高亢,但瞬即被四下怒喝聲掩沒:“滾!誰要聽你解釋?我們只要方寶玉出來與梅大俠一戰,你快滾吧……滾!滾!快滾……”
金祖林手足都顫抖起來,雙拳緊握,還是抖個不住。萬子良一把將他拉了回來,沉聲嘆道:“寶兒此刻不在這裡,受傷的鐵溫侯也不在這裡,你此刻縱然說破了嘴,卻又有誰會相信?”
公孫不智突然走到梅謙面前,抱拳道:“方寶玉此刻雖不在這裡,但正午之前必定回來,閣下此刻若肯放過一步,公孫不智必定令他正午時趨府候教。”
梅謙動容道:“原來閣下便是江湖傳言之智者公孫……好,在下此刻告退,正午之時,必定在寒舍恭候大駕。”
這本在海上的男兒做事果然痛快得很,一句話說完,當即抱拳一揖,轉過身子,揚聲大呼道:“各位若是瞧得起梅謙,此刻便請各位隨梅謙回去,等到正午之時再說。梅謙雖窮,但燒餅油炸燴、大碗熱豆漿還是請得起各位的。各位若是還要留在這裡,便是嫌梅謙豆漿酸了。但梅謙卻不妨告訴各位一個秘密,我家婆娘煮的豆漿裡是滲了火辣辣的燒刀子的。”
四下群豪已有人隨聲大笑起來,有人呼道:“像梅大俠這樣的男兒,就是叫咱們喝尿,咱們也要喝的。但方寶玉的金湯銀水,咱們也不屑碰一碰。”
笑呼聲中,果然紛紛隨梅謙走了,有的人口中卻還在不住譏嘲漫罵,只因他們自覺上了方寶玉的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