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天空中飄着霏霏細雨,到了黃昏時分,散佈在幕阜山下的村落,已是炊煙四起,種田的農人也都荷鋤而歸了,就在這時,一個穿着樸素,年約二十二、三歲的少年,從條泥濘的山道轉過來。
那少年五官俊秀,鼻若懸膽,濃眉鳳目,真個是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唯一的缺憾是他雙手只剩九指。
他左手撐着一把雨傘,肩上斜掛一件包袱,望着山下縷縷炊煙,他不禁嚥下一口口水,敢情他已趕了大半天路,此刻覺得腹中飢餓,想到山下找一户農家買點東西裹腹,一瞥之間,立刻加快腳步向山下走去。
待他走到山下,天色已黑了下來,他並不認識路徑,只是順着山道前行,不遠處現出一間小茅屋,別家煙囱都冒出炊煙,獨有這家冷清清沒半點動靜,那少年沒有注意到這户農家,一直向前走,他的足步聲卻驚動了茅屋中的兩個人。
這兩人乃是一對夫婦,年齡都在四十開外,男的手中拿着一把鋤頭,正一鋤一鋤在前院挖着土坑,那女的兩眼已盲,卻是端坐堂上不動。
那男的已挖好了一條土坑,此刻正挖第二條,第二條也挖了一尺多深,他忽然把停止不動目光望向門外。
那女的嘆道:“挖吧!八成是他來了,把土坑挖好,然後把棺材抬出來,咱倆要死也得死在一起。”
那男的指着門外,“啞啞”叫了兩聲,原來他竟是個啞巴,女的雖然雙目已盲,只是那男的“啞啞”一叫,她宛如親眼目睹一般,搖搖頭道:“大禍降臨,還有什麼好遲疑的,我去抬棺材來!”
她説過之後,閃身飄向後房,她兩眼雖盲,只是對這間屋子一牆一瓦都摸得清清楚楚,走起路來毫不受阻,時間不久,雙手已託着一具棺材閃了出來,然後輕輕放在地上。
男的嘆了口氣,雖然不能説話,面容上卻現出悽苦的表情,拿起鋤頭,正待一鋤挖下,那少年已在門口停住腳步。院中兩人,女的兩眼不見,男的有口不能言,但男的卻能看清來人面容,神色之間頓現驚奇。
女的聽覺靈敏,似已發覺來人並不是想象中的仇家,瞽目翻了翻,靜候反應。
那少年剛踏入院內,忽見眼前現出一大一小的兩條土坑,而且土坑邊又放了一具棺材,似也感覺意外,卻待把步子退出,可是人已走進去,他十分尷尬的笑了一下,拱手説道:“兩位請了。”
那婦冷冷地道:“尊駕有何指教?”
她眼不能見,不知來者是個樸素的青年,語氣十分冰冷,男的一雙炯炯的眼睛,卻瞪視着那少年,伸手將瞽婦一拉,那瞽婦冷笑道:“我知道啦!雖然不是他本人,説不定是他的的前站也未可知。”
他兩人雖一個不能説話,一個眼不能見物,但是兩人搭擋配合,卻與常人無異。
那少年皺了皺眉,朗聲説道:“在下過路行旅,只因腹中飢餓,不悉大娘能否行個方便?”
那瞽婦神色微動道:“你真是過路行旅麼?”
少年點點頭,道:“大娘見外了,只因在下初次出門,不識路途,假如大娘不方便,在下只好告辭了。”
那瞽婦聽出少年言詞誠懇,面色稍見緩和道:“一瓢一飲之飢,行旅在所難免,只是尊駕來得太不湊巧了。”
那少年心忖道:“是啊!看他們拿鋤掘坑,坑邊又放了棺木,八成是家裏有了喪事,我在這種情形之下求人施餓充飢,未免不知好歹,只是這家人也太奇怪,家裏死了人,為什麼不埋到郊外去,反而葬在自己家中?”
他滿腹懷疑,聞那瞽婦之言,不得不回聲應道:“大娘説得是,在下就此告辭!”
轉身欲行,突聽那瞽婦大叫道:“且慢!”那少年停止道:“大娘有何見教?”
那瞽婦嘆道:“老身一朝被蛇咬,十年驚草繩,聞得風吹草動未免都心驚肉跳,聽小哥口氣,想必不是他同路之人。”
她口稱小哥,想必已聽出少年語音嬌嫩,不是一般老江湖可比,那少年微笑道:“在下孤身獨行,並無什麼同路之人。”
那瞽婦道:“老身一向好客,如不是今晚家裏有事,小哥可盤桓一宿,宿既不能,一餐之費,老身尚可接待.只是小哥用罷飯菜之後,必須離開此地趕路,先把話説明,並非老身有意逐客。”
那少年暗暗吸了口氣,心想:“那瞽婦懷疑我有同路人,實則是她家死了人,但奇怪的是,又沒有看見一個人披麻戴孝,如説家中有‘事’,起碼也應該有個道士唸經,既要留我,又叫我吃罷之後就走路,這是什麼原故?”
他原本沒有留下來的打算,聽那瞽婦一説,反而引起好奇之心,當下説道:“大娘放心,就是有天大之事,在下吃飽了便走就是。”
他嘴裏這樣説,其實心裏已另有打算。
那瞽婦道:“如是小哥有請!”
朝那中年男子作了個手勢,那中年男子“咿啞”叫了一陣,少年看得明白,中年男子頗有責怪瞽婦多事之意,這一來,他更存心非留下來不可,也不管那中年男子是何心意,躬身一揖跨了進去。
這間茅屋建築得極其簡便,除了堂屋之外,便只有兩間卧房,室中陳設也於一般農家無異,那少年左思右想,實是看不出這裏今夜有何種重大事故發生。
沒有多久,那中年男子把飯菜端了出來,少年道聲:“多謝!”那中年男子宛如未聞,舉步走了出去,少年方待舉箸,瞽婦已飄然而進。
那少年心中微微一動,心道:“原來眼前瞽婦還會武功,那麼那男子也不是普通人,瞽婦所謂今夜有事之語,想必是有仇家前來尋仇。”
他心裏想着,委實飢餓已極,第一口飯已嚥了下去,那瞽婦卻在屋角一張板凳上坐下,問道:“尚未拜問小哥尊姓大名,今欲往何處?”
那少年停箸道:“在下韓劍秋此次遠行,純為料理私人瑣事。”
那瞽婦聽到“韓劍秋”三字,跟着唸了好幾遍,心想:“韓劍秋這個名字,江湖上生疏得很,大概不會是那魔頭一夥。”
當下道:“小哥是做生意的麼?”
她眼不能視物,聽到韓劍秋此行是“料理私人瑣事”,只當他是生意人。韓劍秋也不多作解釋,含糊應道:“不錯,在下正是生意人。”
瞽婦“哦”了一聲道,“老身真是多疑了。”
韓劍秋默默吃了幾口飯,朝門外一望,只見風雨已越來越大,那中年男子仍不停地挖着土坑,不由皺了皺眉,道:“大娘,雨太大,那位大爺還要工作麼?”
瞽婦嘆道:“小哥有所不知,我們預知死期將臨,所以正在自掘墳墓。”
韓劍秋奇道:“兩位不是好端端的麼?大娘怎麼會説出這種話來?”
瞽婦搖搖頭道:“現在好端端的,轉眼便要命喪黃泉,小哥不知江湖險惡,不説也罷!”
韓劍秋面色凝重道:“這樣説來,大娘預知這裏今晚有人前來尋仇了?”
瞽婦點點頭道:“不錯,小哥乃無辜之人,所以我才奉勸小哥吃飯之後,趕快上路!”
韓劍秋暗想:“眼下這兩人一盲一啞,心地又十分善良、忠厚,不知何人竟會找上他們。我本當不願管閒事,只是今夜事非比尋常,我倒不得不伸手一管了。”
他心念一轉,當下説道:“大娘,外面雨下大了,在下只怕走不成啦!”
那瞽婦急道:“那不成,須知那魔頭生性兇殘,行事無分好歹,便是天公落雨如刀,小哥也得吃飯後即刻上路。”
韓劍秋心裏感激,嘴裏卻道:“在下乃過路行旅,份屬無辜,那人真連在下也不放過麼?”
那瞽婦白眼一翻,説:“你道老身騙你麼?‘恨天教’的‘陰司秀才’羅不全,乃是江湖中有名殺人不眨的魔頭,三歲小兒聞名不敢啼哭,他如見你在此,哪管你是有辜無辜之人。”
韓劍秋心頭一震,道:“‘恨天教’的‘陰司秀才’……”
那瞽婦怔道:“怎麼?你認識他?”
韓劍秋忙道:“哪裏,在下乃生意人,怎會認識武林中人,更何況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那瞽婦長長吁了口氣,道:“如此甚好,時間已經不早了,你吃完了麼?”
瞽婦又盛了一碗飯,她這次盛飯,故意把飯碗聲音撞擊得很大,那瞽婦催促道:“快吃,快吃,填飽肚子就走路,不要為了多吃一碗飯就送命,到時候,老身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老身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
韓劍秋嘆道:“大娘心地真好。”
那瞽婦道:“小哥見諒,並非老身有意逐客,實因羅不全行事又兇又殘,小哥平白送命,老身於心難安。”
韓劍秋道:“敢問大娘,羅不全在‘恨天教’中所司何職?”
那瞽婦一怔,忙道:“你問這個幹嘛?”
韓劍秋微微一笑,道:“在下一時好奇,隨便問問而已。”
那瞽婦道:“他是刑堂香主,握有生死大權。”
韓劍秋道:“這樣説來,大娘是於‘恨天教’有仇了?”
那瞽婦搖搖頭道:“你乃生意人,説出來你未必知曉,我與啞巴從前也是‘恨天教’一分子,只因為不滿彼等所為,所以悄悄離開了。事隔十年,想不到依然被他們尋着,三天前教中有人到此,言定今夜羅不全親來取我夫婦之命,我們明知不敵,所以預作安排,求他殺死我們之後,將屍體盛置棺木,以免暴屍荒郊。”
她越説越激動,越説聲音越顫抖,好像羅不全就在眼前,死亡恐怖已籠罩全身,又是驚駭又是氣憤。
她只顧説自己處境,哪知一旁的韓劍秋早已聽得氣血翻騰,兩眼血紅,十八年了,眼前瞽婦的處境,於他家的處境又有什麼分別呢?甚至,自己家的處境比他更悽慘,母被迫致死,父被殺,自己與妹妹被斬去手指,這一幕幕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原來這韓劍秋即是斷指童,他自離開“斷腸山”後,便為自己取了此名,再隱匿於深山大澤,勤習武功,他知道,那弒師的假折手殘龍,絕不會放過自己。五年,一千五百多個日子,不論風雨,不管晝夜,他除了練功還是練功,真是雞鳴不已,風雨如晦。他的武功學得很難,包括了正、邪兩道,有的學自“地煞”左道,有的得自“飛天狐”。當然,這是梅兒暗中私授,還有,那便是折手殘龍了。這些武學融合於他一身,對一個平常武學人來説,足可躋入一流高手,在武林佔一席之地,但對斷指童韓劍秋來説是不夠的,因為,他面對的仇敵,一個個都是不可一世的魔頭。
正感於山窮水盡,感嘆於自己無能、無助的時候,遇到了不笑寨主與一目淚尼,這一對師兄妹,因為嫌隙已解,回首前塵,在感慨唏噓聲中,兩人結伴前往東海,仗着那塊彩巾,找到了“斷劍追魂”太上老人飛昇的所在,習得“九九歸原掌法”,當他們悄然返歸,本想將自己獲得曠世奇緣的喜訊向師父稟報,碰巧看到七分洞主正在練那招“纏綿不盡鬼敲門”招式,兩人均感一怔,互視一眼,便悄悄退出。
殺父仇人就在眼前,而這人竟是自己恩師,在天人交戰下,兩人經過一番密議,悄悄的離開了終南山,來到南海太平島,尋着紅老頭兒,便將自己的處境全盤托出,一是殺父仇人,一是師恩浩蕩,這恩恩怨怨自己實在難以處決。
原來紅老頭兒乃雲嶺南峯“鐵鷹堡”堡主郭鐵鵬,與一目淚尼的父親“玉扇書生”陳琪、七分洞主“白毛老邪”厲孤行,原來是金蘭之交。有一次,陳琪從外面帶來一隻“玉麒麟”,這“玉麒麟”乃為“星澤玉”所雕刻,此等“星澤玉”玉質之佳,不要説是這麼大一塊又精工雕成了物形,便是指頭大小的一丁點,怕也所值驚人,珍罕無比。
自古以來,酒色財氣最是代表人志,但又何嘗不引起人貪,“白毛老邪”本來就是鬼見愁的人物,為了想獲取“玉麒麟”據為己有,不惜害死結義手足。
他們三人武功,以“白毛老邪”為最,其次是郭鐵鵬,淚尼的父親最末。郭鐵鵬雖然對“白毛老邪”存疑,但找不着證據,老邪更是惡人先告狀,指誣郭鐵鵬見財起意,圖謀不軌,謀害三弟及弟妹,郭鐵鵬一來武功不如老邪,其次是謠言交相指責,於是,秘密遣散堡眾,隱居南海,自己更是易容混跡江湖,追查真兇,搜尋罪證。
皇天不歲苦心人,長年累月的不斷查證,終於被他查出,真兇果是“白毛老邪”,而老邪已練成“虛無心法”,並偷得“北海浪漢”一招“纏綿不盡鬼敲門”,自忖更非其敵,倘貿然出手,自己一死到無所謂,三弟沉冤則永無昭雪之日,另一曾顧忌,便是怕老邪對淚尼下毒手,因為老邪收留一目淚尼名為師徒,實則挾持作為人質。
三人經過一番密議,由郭鐵鵬出名邀鬥“白毛老邪”。當然,老邪並不知道他的兩個徒弟也參於其事,更不知道他們已習得“九九歸原掌法”,有恃無恐的前往趕約,而這時的“白毛老邪”,正是心情最惡劣,情緒最壞的時候。因為他三個徒弟已先後離開了他,一直下落不明,當郭鐵鵬指責他時,居然是坦承不諱,主要是乃以為約斗的只有郭鐵鵬一人而已,詎不知一目淚尼與不笑寨主隱於一側,這一段秘事終於揭開了。
當郭鐵鵬與“白毛老邪”激戰正酣之際,一目淚尼與不笑寨主驀然出現,正驚喜之際,一目淚尼冷不防的對他擊出“九九歸原掌”。
太凡中了“九九歸原掌”的人,一切歸原,萬事皆休,“白毛老邪”一生為惡,終於得到了報應,當一目淚尼問其母下落時才知道母親不久前已離開了這個世界。不笑寨主陪着一目淚尼前往移靈歸來,正好碰見“斷指童”韓劍秋,一目淚尼感懷韓劍秋之身世,其悲慘之際遇,較於自己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並憫其志可嘉,慨然將“九九歸原掌”授與韓劍秋之後,便飄然離去。兩人有感於江湖之險詐,除囑咐韓劍秋除魔衞道,善體天心,乃效古人葛鮑雙修,做一對神仙眷侶,並往嶗山接嵐,玫兩位師侄一同前往,對“遁世一狂”龍天仇之殺師兄陰陽鬼叟夫婦等一事,不願再加追究。
韓劍秋自習得“九九歸原掌”之後,技藝突飛猛進,青蓮、白藕、紅荷原出一家,武學之道,不論正邪,萬變不離其宗,只要能提鋼挈領,領悟了結之所在,其它也就迎刃而解了。於是,他別出心裁,將昔日所學揉合在一起,自創一套傘招,名為“蕩魔傘法”,由於“九九歸原掌”太過明顯,乃蜕變而組成一套刀法,從此左傘右刀,勤練不輟。
當他自認為已經能夠得心應手,便自下山尋找胞妹,這時,他已從一目淚尼那裏獲悉,七分洞主“白毛老邪”中了歸原掌,已留在南海太平島,不可能再為惡了,當初藍毛女被“天外一邪”帶走,而這位邪中之邪,不知會將一個純潔的女孩造就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因此念念不已。其次是親仇,他發誓要手刃無耳道長以祭父母,慰雙親在天之靈。
甫達山麓,竟碰到“銷魂掌”柳青,這位“鬼谷谷主”幺徒,韓劍秋對她並無好感,但是,這時候的柳青竟懸掛在樹上,想起以前種種,赤子之心,油然而起。當他將柳青從樹上解救下來,覺得尚有餘温,經過一番急救,柳青終於甦醒過來,詢問之下,這位昔日刁鑽、頑皮、活潑的女孩子,此際已泣不成聲,斷斷續續説出她此番遭遇。
原來柳青是“鬼谷谷主”無耳道長的幺徒,從小即隨師練武,平時甚得師父寵愛,但是,待到她長到及笄年華,已是亭亭玉立,簡直就是美人胚子,老魔色心頓起,於是,被老魔強暴了。
少女的夢幻滅了,傷心之下,本想找一個不為人知的所在,結束自己的生命,想不到在斷氣的前一刻,竟碰到韓劍秋。
柳青對斷指童原具好感,所以才要求陪同前往東海尋寶,當然,她並不知道斷指童為了修練那部假“九九歸原掌”
而走火入魔,險些喪生,當斷指童叫她的時候,她並不是沒有聽見,只苦於一時不敢回答,那時她正內急躲在一處隱秘的地方小遺,此情此景叫她如何答應呢?雖説俱未成年,但那少女羞澀之心,人人皆有之。
她目睹斷指童身體下陷,當她結束好走到斷指童原先下陷的地方,地面竟平復如初,什麼痕跡也沒有,尋尋覓覓,一直找了好幾天,她也曾為斷指童的失蹤而傷心落淚,哭了很久。怠久的,關龍也來了,在關龍的勸慰下返回鬼谷,這時才十三歲的柳青,並不知道什麼叫愛。這一回去,也就註定她一生的命運,此刻乍見,更是悲從心上起,斷指童對她來説,是第一個映入她心坎的人,她依依難忘,如今心上人安然無恙,自己卻已是殘花敗柳,除了兩人敍述了離情,韓劍秋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世,柳青這才知道自己心上人,竟是三師哥“斷魂掌”韓海明遺孤,在輩份上,他們剛好差了一輩,韓劍秋還得叫她一聲師姑。
這或許是天意,讓柳青遭到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在心灰意懶之下,黯然與韓劍秋告別,雖已釋尋死念頭,但卻萌遁跡空門,不復有出岫之念了。
韓劍秋清理了一下思維,平靜的道:“大娘,兩位既知大禍將臨,為何不早一步離開呢?”
瞽婦苦笑道:“‘恨天教’勢力掩盡天下,咱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難逃出他們手掌。”
韓劍秋心想:“她説得不錯,記得‘恨天教’總壇左右兩邊貼着‘順我者生、逆我者死’,由那副對聯,就足可證明‘恨天教’是如何殘酷了,這對啞夫盲婦能逃得了麼?”
韓劍秋嘆道:“説得是,他們勢力太大了。”
瞽婦起身催促道:“知道就好,你也該走了,別再拖延,再遲就來不及了。”
説聲甫落,突聽遠處響起一聲震人的厲嘯,瞽婦臉色慘然一變,喝道:“快走,那惡魔來了。”
耳邊響起那碗盤疊集之聲,瞽婦翻起一雙白眼,驚訝道:“你不快走,還在幹什麼?”
韓劍秋從容的道:“在下用過大娘飯菜,理該替大娘收拾碗盤,大娘只管去迎敵吧,在下收拾好了就走路。”
瞽婦怒道:“你不要命了麼?”
韓劍秋道:“螻蟻尚且貪生,何況區區一條命。”
就在這時,那厲嘯之聲已由遠而近,瞽婦跌足嘆道:“多了一個死鬼,老身罪更大矣!”
伸手自牆角抓起一根枴杖,再也顧不了韓劍秋去留,人已飛身而出。
她向中年男子打了個手勢,那中年男子似知強敵已臨,目睹外面,一條人影似鬼魅般閃身而至。
那人年紀五旬,身材頎長,兩隻眼睛一大一小,兩鬢已經斑白,偏偏又穿了一襲文士文衫,看來不倫不類,只見他摺扇搖了兩搖,陰氣森森的道:“妙啊,連後事都料理好了麼?”
中年男子不能説話,卻由瞽婦接口道:“咱們雖然明知不敵,卻也不甘束手就戮。”
那人道:“然則你倆還想較量是麼?”身形一閃,大跨步走了過來。
瞽婦辨風知位,雙手握杖,恨聲道:“那是當然!”
那人不屑的道:“仇九娘,你等叛教,罪大當誅,本座親自前來執刑,你等還圖反抗,那是死有餘辜。”
仇九娘道:“‘恨天教’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夫婦幸早脱離苦海,你們倒行逆施,妄圖蹂躪武林,今後一定不會有好的下場。”
來人大吼道:“住口,仇九娘,你敢妄言批評本教的不是?”
仇九娘吭聲道:“老身説了又怎地?羅不全,大不了一死了之。”
羅不全嘿嘿冷笑道:“死也要看怎麼個死法,你們夫婦自挖墳墓,滿以為死後老夫會將你們盛入棺內,嘿嘿,你們當我姓羅的是什麼人?”
仇九娘顫聲道:“羅不全,老身知道你是有名的心狠手辣,不過……”
羅不全突然打斷話頭道:“臨死反抗,罪加一等,老夫斃了你們之後,便將你們撕成碎塊,拋到後山去喂那些野狼。”
那中年男子察言觀色,似知兩人在説些什麼,他低聲一叫,當先在上首佔了一個方位,仇九娘身形一閃,在中年男子左側站定,恨聲道:“一死百了,咱們早時猶求個全屍,今既不能,咱們只好放手一搏!”
羅不全嘿嘿的道:“你們想的倒很天真,本教自立教以來,你幾曾見過叛徒優待。為端正幫規,絕不寬待,你們既然走上了這條路,還想妄求全屍,豈非白日做夢!”説完,大步搶了過來。
那中年啞巴男子雙手一揚,齊胸推出一股狂風,羅不全冷冷的道:“螢火之光,也敢比當空皓月。”手臂一抬,摺扇疾點而下。
中年啞巴男子身手不弱,一撤雙掌,閃向左邊,仇九娘大喝一聲,一杖架了過去。
兩人氣息相通,一進一退之間,配合得天衣無縫。誰知羅不全招式潑辣至極,他一點不中,摺扇跟着圈回,從仇九娘右側攻了過去。
那中年啞巴男子閃向左邊,羅不全卻向右邊搶攻,仇九娘究竟吃了眼盲的虧,聞風辨位一旁趕緊撤杖回掃,卻已落後一着,羅不全摺扇一張一合,殺招連綿而出,中年啞巴男子雖在一旁助守助攻,仍難抵擋他凌厲的攻勢,十幾招一過,兩人已是連連遇險。
細雨初停,地上仍是泥濘不堪,加之那中年啞巴男子早時把院中挖得一高一低,仇九娘眼睛不便,好幾次都險些滑倒,那中年啞巴男子一面拒敵,一面又要分心照顧仇九娘,心神一亂,擊出的招式大打折扣。羅不全看準時機,以一式四兩撥千斤手法,驀然一扇點出,只聽“嘿”的一聲,摺扇點在仇九孃的枴杖上,仇九娘雙手一輕,枴杖已脱手飛出,羅不全得理不讓人,摺扇直向仇九娘“華蓋穴”點去。
要知道,“華蓋穴”乃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如被點中,哪有命在?中年啞巴男子睹狀大驚,奮身前撲,掄起雙掌向羅不全當頭劈去。
羅不全冷笑一聲,他似是早料到中年啞巴男子有這麼一着,右手招式不變,左手橫推,以一敵二,硬生生架了出去。
這一來,仇九孃的危機絲毫末減,眼看即將傷在羅不全摺扇之下,不知何時,一根黑漆漆的枴杖,已悄沒聲息的驟然伸了過來,“叮”的一聲,羅不全那一折扇剛好敲在枴杖之上,手臂一振,左手力道驟減,反被中年啞巴男子震退了兩步。
羅不全大驚,轉身望去,只見韓劍秋左手拿着仇九孃的那根枴杖,面容森冷的傲然而立。
仇九娘從九死一生中,撿回了一條命,似知情況有異,顫聲道:“哪位高人救了老身這條賤命,仇九娘這裏謝過。”
正待以大禮相待,韓劍秋接道:“一飯之恩,在下猶未相謝,大娘如此多禮,豈非折殺在下了麼?”
仇九娘聞聲大驚道:“小哥,是你?”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説過之後,兩隻白眼翻得大大的,面上滿是難信之色,那中年啞巴男子也睜大了眼睛,臉上充滿了感激神色。
韓劍秋看了看天色,道:“風止雨停,在下也該告辭了,這根枴杖還給大娘代步吧!”
輕輕一拋,枴杖插在仇九娘面前兩步之處,仇九娘激動不已的道:“原來小哥深藏不露,老身早時看錯了人,且容我夫婦謝過救命大恩!”
一打手勢,那中年啞巴男子會意,兩人雙雙跪了下去,韓劍秋欲待伸手去扶,可是兩人一東一西而立,他扶住了仇九娘,那中年啞巴男子卻硬向他行了大禮。
韓劍秋惶然道:“大娘豈不折殺在下麼?”
仇九娘悲聲道:“天道循環,冥冥之中,似有前定,適間下雨,此時已是雨過天晴,老身敢信我夫婦已撥開雲霧而見青天了。”
羅不全冷聲道:“你高興得太早了。”
説完一頓,復轉臉對韓劍秋喝道:“小子,你可是他倆請來的幫手?”
韓劍秋淡淡的道:“不,在下乃是過路之人。”
羅不全笑道:“‘恨天教’之事,你也敢插手過問,想必嫌命活得太長,本香主手下不殺無名之輩,快把姓名門派報上,以便本香主超度於你。”
話雖這樣説,只是他心裏明白,他早先一招把仇九娘枴杖震飛出手,那根枴杖是如何到了韓劍秋手上,他竟絲毫未覺,後來韓劍秋伸杖救人,身法輕靈,羅不全亦一直未曾發覺,他乃老江湖,見多識廣,情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口氣雖大,卻是外強中乾,哪敢有絲毫託大之心。
韓劍秋冷聲道:“在下何名何姓?以及是何門派?憑你還不配知道!”口氣之大,根本不把羅不全放在眼中。
一旁的瞽婦聽得暗暗心驚,心想:“這位小哥究竟是何許人物,居然不把‘恨天教’的刑堂香主放在心上,如他想以大話嚇人,那可是找錯對象啊!”
羅不全臉色變了變,須知,“恨天教”的勢力冠蓋武林,黨羽遍佈天下,他以一個刑堂香主的身份,今被一個不知名的少年視若無睹,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呢?
羅不全勃然大怒道:“小子,你敢在本香主面前端架子!”
喝叫聲中,手中摺扇挾起凌厲的勁風,拍了過去。
他恨極了韓劍秋,這一招幾乎運足了十二成真力,扇風所至,發出“嘶嘶”刺耳鋭響,端是一記兇狠無比的殺着。
哪知他一招施出,眼前忽失韓劍秋人影,羅不全心頭一震,突聽韓劍秋在身後冷冷的道:“就憑你這兩下三腳貓功夫,也敢動不動就出手殺人,太自不量力!”
羅不全大驚轉過頭去,只見韓劍秋好端端的站在後面,臉上現出不屑之色,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心想:“對方究竟使的什麼身法?”
那中年啞巴男子聳然動容,“咿啞啞”對瞽婦叫了幾聲,瞽婦嘆道:“我知道了,咱們今夜死裏逃生,全是恩人所賜,普天之下能勝陰司秀才的人不多見,何況他一招施出,連恩人衣角也摸不着一下,據此以觀,陰司秀才可以休矣!”
她聽風辨位,對於眼前的情勢有如歷歷在目,剛才稱呼韓劍秋為小哥,此刻改稱“恩人”,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羅不全心中雖驚,只是他天性兇殘,一招擊空,只道自己大意失手,哪會心服,聞言嘿嘿的道:“好説,好説,本香主摸他的衣角給你瞧瞧,我就不相信他會使邪法。”説話聲中,身形驀然彈起,有如大鵬展翅,在空中飛掠三圈,摺扇連揮,剎時攻出三九二十七招。
這一式乃是他“九曲扇法”中最厲害一記殺着,名叫“俯察河嶽”,他每轉一圈,便連攻九招,三圈共是二十七招,一招比一招疾,一招比一招凌厲,但見漫天都是扇影迎頭下擊,當真有氣吞河嶽之概。
那啞夫盲婦知羅不全已施出最兇殘殺着,兩人面色立現凝重,暗暗替韓劍秋擔心不已。
韓劍秋朗笑一聲,只見他閃電般在地上游走一圈,手臂一抬,早已拿出遮雨的那把傘,驀地劃出一片風輪,力道又勁又疾,“叮叮叮”奇快的響了二十七下,羅不全手上拿着鋼骨折扇,韓劍秋拿的是一把鐵傘,羅不全那二十七招全數擊在鐵傘之上,兩物相觸,其聲悦耳,有如珠走玉盤一般。
羅不全只覺胸口一窒,自半空中跌下,“砰”的一聲跌在地上,竟是半晌爬不起來。
他試圖運轉真氣,哪知真力竟是一時提之不起,這才為之大駭,正待翻身而起,韓劍秋已一腳踏在他胸口,道:“你惡行昭彰,本當賜於一死,但韓某尚須留你一命傳訊‘煙斗老人’和他那個寶貝徒弟,告訴他們,叫他們最好打消蹂躪武林的迷夢,須知作惡多端必自斃。”
説罷,右手一指點出,羅不全只覺“百匯穴”一緊,剎那,勁力全失,待韓劍秋把腿收回,他費了大半天氣力才從地上爬起,知道對方已廢掉自己一身武功,頓時臉色大變,驚懼不已。
陰司秀才羅不全橫行一世,至此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禁頹然嘆道:“你為何不殺了我?”
習武之人,武功在驟然之間失去,那真比死還難受,這一刻陰司秀才心裏真有如刀割,面色灰暗,但願一死也不願受這種活罪。
韓劍秋不屑的道:“殺你像踩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韓某所以留你一命,便是要你把剛才在下所説的話回去告訴你的主子。”
羅不全兩眼一睜,哼道:“難道你與本教有深仇大恨?”
韓劍秋道:“不錯!”
羅不全道:“此話怎講?”
韓劍秋激動的道:“昔日煙斗老鬼以假《九九歸原掌》書使我練功走火入魔,後又以知解藥為由,強迫‘飛天狐’前輩答允三個條件,強迫我的摯友梅兒與其徒成婚,這所有一切,我‘斷指童’是‘寒天飲冰水,點滴記心頭’……”
羅不全道:“憑你一人之力,那還差得遠!”
韓劍秋星目一閃,斷然道:“你只管替韓某把話傳到,除外沒有你的事。”
羅不全心想:“原來這小子就是‘斷指童’,想不到經過數載,竟練成如此驚人絕藝,他既要雪恨,我也正好借教主之手了卻今日之恨。”當下道:“你要羅某轉告教主些什麼?”
韓劍秋道:“回去告訴煙斗老鬼,就説昔日走火入魔,僥倖未死的‘斷指童’韓劍秋,兩月後必至‘恨天教’總壇報答那份恩情。”
仇九娘驚道:“恩人一個人去?”
韓劍秋道:“此等雪恨之事,豈能假手於他人,在下正是獨自一人前往。”
羅不全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你可得説話算話。”
韓劍秋夷然道:“韓某言出必行,你只管回去向煙斗老鬼報信就是。”
羅不全恨恨瞪了韓劍秋一眼,道:“兩月之後,敝教上下一定恭候大駕。”
哼了一聲,轉身出門而去。
仇九娘無限關心的道:“恩人,那太冒險了吧?”
韓劍秋拱拱手,道:“多謝大娘關懷,在下自有處置之法。”望了望天色,又道:“雨過天晴,在下就此告辭。”
仇九娘道:“大恩猶未相報,恩人這便一走,叫我夫婦如何能夠心安?”説時,人已攔了上來。
韓劍秋搖頭道:“大娘不必客氣,賢夫婦今日處境,正是武林正義的悲哀,此地既被‘恨天教’發現,賢夫婦還是乘早離開為妙,在下不便打攪了。”
身形一起,人已飛掠而出,仇九娘要待阻攔,哪知韓劍秋身法如風,人已在十丈之外。
仇九娘嘆道:“有功不居,虛懷若谷,真是君子之風。”
隨對門外高聲叫道:“恩人慢行,怒我夫婦不送了。”餘音嫋嫋在山野中響起,可是韓劍秋已走得遠了。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正午的陽光使人感到一股炙熱,四野連一絲輕微風都沒有,一切景物都如此疲憊與懶散。
在一條蜿蜒崎嶇的道上,韓劍秋穿着全身雪白的長衫,頭扎白色方巾,牽着一匹黃色駿馬踽踽獨行,牽着馬繮的左手,顯得有些蒼白,指節突出,這些日來,他必是經過一番勞累——無論是體力上的,抑是心靈上的。
一路探索過來,關於“鬼谷谷主”——無耳道長的消息卻是那般稀少,甚至連他那幾名得意之徒也似乎消失在人間。
馬兒噴着鼻,不耐的踢踢蹄,韓劍秋苦笑了一下,喃喃的道:“別喪氣,總會找到他們的,我還不灰心,難道你這不知事的畜牲,就先氣餒了?”
轉過一個山坳,這條山道越發不好走了,旁邊是一條深溝,想是春夏之時,山水沖流的痕跡,遠處,極目所見只是一片相連的起伏山脈,模模糊糊的,似被潑了一層淡淡的墨汁一樣。
此刻,他猛然怔了一下,他似是聽到一點什麼聲音?像是一個女人的尖嚎,這種尖嚎,像帶着血,但是,又那麼快地一下子便消失了。
止住了馬,他再側耳靜聽,過了片刻,那種令人毛髮悚然的尖嚎,又傳了過來,這次錯不了,它猛的扯緊了韓劍秋的心腔,韓劍秋全身一抖,他知道,他明白,在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發出這種嚎叫。
沒有猶豫,他一拉馬繮,潑剌刺的直朝山坡奔去。聲音是從這片山坡之後傳來的,很慘厲,而現在,馬兒每奔上一段,這聲音就越發顯得清晰刺耳。
咬着唇,策騎登上山坡,黑髮披拂,在他勒繮四望的時候,山坡的斜脊處,幾棵巨大的松樹之間,又傳出一聲嚎叫,韓劍秋已看見了三匹配着黑色鞍鐙的駿馬,拴在林中,正在低垂着頭在地下聞嗅,畜牲到底不會識得人世間的悲苦啊!
抖繮馳去,馬兒未停,韓劍秋已騰身離鞍,似一頭白色的大鳥,那麼美妙而輕俏的掠入林中,林中有一間簡陋的木板小屋。
伸手一拉斜伸出來的枝椏,他的身軀“呼”的打了一個轉子,站在這棵高大的松村盤虯枝椏上,輕微得甚至連一根松葉也未抖落,小木屋裏的人,似是聽到了什麼聲息,裏面起了一陣忙亂之聲,跟着那扇七拼八湊的破爛木門“吱吱”
一聲打開了,伸出一個面孔紅通通的腦袋來,他睜着眼往四面搜視,口中嘀咕着道:“媽的巴子,連個鬼影也沒有,小癩皮硬要説聽到了什麼,疑神疑鬼的……”
他剛説到這裏,卻猛將尚未説完的語尾嚥了回去,目光楞楞的瞪着前面,前面韓劍秋的黃驃馬正在悠閒的在踱着步子。
嚥了口唾沫,那人像着了魔似的怪叫起來,道:“小癩皮啊!不好了,有奸細摸進來了……”
木屋裏響起了一陣粗魯的吼罵聲,破門“砰”的被踢開,一個身穿紫色衣衫的癩頭大漢怒衝而出,一隻手提着一柄雪亮的短矛,另一隻手拉着褲帶。
這癩頭大漢身後跟着那同一打扮的紅臉漢子,兩人一出來迅速躍開,癩頭大漢臉上的橫肉一扯,正待責罵他那位同伴,卻也同時看見了前面的那匹黃馬。
猛的追了一步,他半張着嘴巴,又省悟了什麼似的一探手上鐵矛,大吼道:“哪一個王八羔子,瞎了眼的混賬,也不看看地頭就亂闖亂撞?他媽的,這也是你能隨意遊蕩的地方麼?給你家癩大爺滾出來,讓老子好好教訓你!”
松樹外,山坡上都是靜沉沉的,沒有一丁點回應,木屋內又鑽出一個活像害了十年癆病的枯瘦漢子,他翻着一雙打着黃眼屎的鼠眼,“呼呼啦啦”的帶着痰音叫道:“小癩皮喲!你他媽的窮嚷瞎叫個什麼玩意?這娘們再不把她解決,就沒有時間了,二爺交代要在酉時之前趕回去,你們還在磨她媽的什麼時光啊!”
癩頭大漢舐舐嘴唇,謹慎的道:“你少説風涼話,情形不大對勁,怎麼會無緣無故鑽出來這匹鳥馬?不要有奸細混了進來……”
那枯瘦漢子打了個呵爾,不感興趣的道:“準是什麼走遠路的行旅、商賈失足墜馬或是路上被剪徑的做掉了,二爺的狗熊脾氣你們早知道的,老子惹不起……”
這時,從樹梢子上,韓劍秋展開了“九絮擒鵬”身法,飄忽得像一個有實無形的幽靈,掠落在這幢小木屋之上,扯開了屋頂上的蝕腐木板,他忍住一陣黴濕氣,靜悄悄的掠身而下。
木屋之內,僅有一張方桌,桌上有兩把錫酒壺,幾包花生,離着桌子不遠,有一個長髮披散的女人,被捆得像一團粽子似的躺在地上,這女人衣衫碎裂,裸露的細嫩肌膚上,縱布着斑斑瘀紫血痕,這時,她正埋着頭,渾身不停的抽搐抖索,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但是看得出是個年輕的女人。
輕輕一拂衣袖,韓劍秋靜靜的道:“你是誰?”
那女人只是一個勁抽搐着,啜泣聲清晰可聞,她沒有回答,依舊埋着頭不做聲,韓劍秋有點煩躁的道:“我在問你,你是誰?”
緩緩地,那女人仰起頭來,老天,竟是梅兒,飛天狐的徒弟,這位痴情啞女,為了自己竟願身陷虎穴而救他,想不到在此荒郊相遇,而她又正陷危困之境,不禁驚呼道:“梅兒!”
她微張嘴,目光剛剛瞥及韓劍秋,已不由驚喜若狂,正待出聲,韓劍秋搖搖頭,欲上前解開她的束縛,背後,已傳來一聲驚恐的,帶着痰音的叫道:“你……你是誰?”
韓劍秋沒有回頭,他已聽出那是枯瘦癆病鬼的聲音,冷冷的道:“滾出去!”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驀地大叫道:“小癩皮,赤臉兒,快來啊!有他媽的奸細摸進來了……”
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癩頭大漢的語聲,粗厲的吼了起來,道:“媽他巴子,你小子是誰?竟敢混入‘鐵矛幫’地盤,你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
韓劍秋靜靜的轉過身來道:“你們三個人統統跪下,用你們手中的鐵矛自戕謝罪!”
癩頭大漢愕了一下,大叫道:“你他媽反了,大概你搞不清這是什麼地方吧?紫蘆山區這一畝三分地,豈是你小子發威的所在?老子要活剝你的皮……”
“皮”字遠在舌頭上跳躍,韓劍秋左掌一揮,似兩片血刃猝發,癩頭大漢怪叫跳開,卻在身體剛躍起的剎那,猛然一抖,似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擊中一般,“嘩啦啦”的撞碎了木板牆摔出,一頭栽在地上便不動了,殷紅的鮮血汩汩流淌,地面上染上一片朱赤。
這一下子,驚得兩個漢子面色泛灰,死呆呆的停在那裏不知所措,不但他們兩個傻了,連躺在地上的梅兒也窒得半晌,作聲不得。這是他們分別以後,第一次看見斷指童與人交手,但卻做夢也料不到出手之下,竟是這種結果,心中是又驚又喜,別後的斷指童哪兒學來一身本領?她以為最少也有一陣子架好打,而且還替斷指童擔心,因為對方有三人,誰知道剛動招,就已分出生死勝負。
方才,韓劍秋施展的一式,乃是“折手殘龍”所授的“折手一招”。
韓劍秋冷冷地道:“鐵矛幫在你們頭上頂着,可不是我‘斷指童’韓劍秋的上司。”
那枯瘦漢子大大的哆嗦了一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嗓子裏痰聲已變成哭聲,道:“好漢饒命……!小的在鐵矛幫裏只是小角色……也不過混口飯……飯吃……好漢有仇有冤,也報不到小的頭上……”
紅臉孔的漢子也跟着跪下,顫生生的道:“這……這……妞兒,不……這姑娘不是小的們要害她……是宗香主的諭令……小的們做不得主……”
韓劍秋驀然血氣上衝,他厲烈的道:“調戲她,凌辱她,你們可做得了主?”
矮了半截的兩個人,頓時嚇得面無人色,枯瘦漢子更是嚇得涕涎縱流,他也不敢抹擦,顫着聲音道:“不……不,好漢千萬莫誤會……這全是小癩皮的主意……打人是宗香主叫他打的……調戲那姑娘也是他……他乾的……”
韓劍秋冷冷一笑,道:“你們已經污辱過她了?”
兩人同時雙手連搖,紅臉孔的漢子惶恐的道:“沒有……沒有,還沒來得及做……那事,好漢已經來了……小的們……只……只是幫着小癩皮辦事而已……”
韓劍秋轉過身去,用右手一指勾緊了縛在梅兒身上的細牛皮索,左手略一用力,兩聲細微的“崩崩”之聲傳出,如此柔軔的牛皮索已然折斷,梅兒將麻痹下的四肢拳伸一會,就待走向韓劍秋身邊,韓劍秋低聲道:“你自己將手腳搓揉一會,以便使束縛之處血液暢通。”
説着,他走了開去,向地上的兩人道:“我問你,剛才你們口裏説的‘二爺’,究竟是誰?”
拭去口涎,枯瘦漢子苦着臉道:“回稟好漢,是鬼谷谷主的二徒——《奪魂掌》雷虎,目今鐵矛幫幫主。我們只是幫他提壺迎門的苦哈哈,其他根本就不會知道。”
韓劍秋雙眸閃過一片寒酷的光采,他生硬的道:“鐵矛幫的苦哈哈欺凌一個弱女,卻是這般老道,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怕更高明瞭,現在,你們兩個可以走了。”
跪在地上的兩角色想不到對方會這麼輕易的放過他們,彼此極快的互望了一眼,朝着韓劍秋叩了個頭道:“謝謝好漢饒命之恩!”
説着,兩人已匆匆爬起,轉身就跑,他們尚未奔出門口,韓劍秋已猝然掠出,一溜耀眼的金芒驟斂,當破空的厲嘯聲甫始響起,那兩個想匆忙逃命的漢子,已連叫也來不及的軟軟癱下,每人的脖頸至左肋,都翻卷開一條可怖的血口子,泉水似的熱血“噗噗”冒湧,景象好悽慘。
一聲突然的驚叫起自身後,韓劍秋的右手,寬大的袍袖下,就像魔法似的多出了一把刀,那是一柄長度只有一尺半的刀,寬度約是四指大,刀峯呈現極其均勻優美的弧線,而刃質本身更是完善得無懈可擊,它泛閃着那種純得毫無雜色的瑩澈青光,光的來源來自刃的表與裏,看上去,似是半透明的一泓秋水,又似霜凝寒聚的月弧,不用探展,刀身的光波便已時時流動閃爍,看上去,這刀像是活的。
在他的右腕,纏着一根極細的銀錢,他出手施招,完全藉腕脈的力量控制銀絲,此刻,幾滴滾珠般的血粒,正沿成一線自刀尖墜落。
心裏有一種空洞若失的感覺,他甩甩頭,左手食指一抹刀沿,熟練的收入袖內刀鞘,並不因為僅有四指而影響他出刀、收刀的動作。
他緩緩轉過身來,炯然盯着梅兒,八年不見,梅兒變了,變得比以前更標緻,有着一股難以言喻的飄逸神韻,似一朵白蓮,瑩潔而靜謐,像一片紅葉嬌美而孤伶,又如遠天的雲彩,挺拔的翠竹,散發着清雅脱塵的悠悠之美。綜合起來,是一種特別的意味,這意味,原不該是此情此景之下可以看出來,可以表達出來的,但是,卻在一剎那間,韓劍秋已感覺到了。
他一把扯開長衫側裏鈕釦,反手將長衫脱下,輕輕的替梅兒披上。
梅兒雙手環抱胸前,將長衫拉緊,瞧着闊別八年的心愛之人,韓劍秋裏面穿有一襲純白色釘着兩排雪亮銅釦的緊身衣,他的那把刀就緊貼着肘背,刀鞘是黑色泛灰的老熊皮所制,內襯硬革,潔白滑膩的象牙刀柄,看上去又是剽悍,又是狠厲,嬌健已極。
梅兒將那件帶着韓劍秋體温的長衫穿上了,這使她看起來有些好笑,長衫對她的身材來説是大了一點,但如此卻更襯托出她軀體的嬌小與纖細。
韓劍秋沒有問她,上去一把將她抱起,大步向外面走去,梅兒似是一震,稍微掙扎了一下,便將整個身子緊緊貼在韓劍秋胸前,蒼白的面龐上浮起一抹紅雲。
韓劍秋悶聲不響,走到坐騎之旁,將她放到鞍前,自己也縱身而上,掉轉馬頭順着坡脊的起伏行去。
天色暗得很快,這時已經陰沉沉的了,騎在馬上,韓劍秋極目遠眺,但是,除了遠近四處山連着山,嶺接着嶺,就再找不出一點別的什麼來了,山風更緊,羣山環抱中的單騎踽踽,更見淒涼。
坐在鞍前的梅兒不知不覺將身體縮靠向後面,於是,就等於藏進韓劍秋的懷裏了。過了一會,她忍不住在韓劍秋手上寫道:“韓哥哥,你的目的地是哪兒?”
韓劍秋沉沉的道:“鐵矛幫總舵!”
梅兒不自禁打了個冷顫,抖索着用手指急寫道:“不可以,他們人多,你不可孤身冒險,再説,你今天不宜前去,那兒離這裏很遠,至少還有四十多里山路。”
韓劍秋“唔”了一聲,道:“好吧!那你告訴我,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裏?”
梅兒點點頭,又寫道:自己在聽到煙斗老人師徒談話,始知師父受騙之後,趁他們師徒狂笑之際,縱身躍出,落荒而逃,脱身之後,急往後山荒林中遁去,翻過山嶺,便到茫茫大海,而這時,他們的人越來越多,當她猛向海中縱去,疲於奔命之際,神鯨聞聲而至,終於脱離險境……
梅兒回到無邊島,稍作收拾,便急急趕往東海,希望能阻止師父,以免其落入煙斗老人的圈套,誰知,因為長久的跋涉,使她原已消散的體力,漸告不支,終於病倒客邸。這時,她應該感激自己的運氣好,遇到鐵矛幫“長河堂”堂主“髯獅”唐良的千金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