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充滿了禪機的對答,恩吉想。事實上,在這樣的情形下,就算是十分普通的對答,也會被認為充滿了禪機。
那青年一面説着,一面向前走去,就像是恩吉根本不存在。這時,那個搖鈴的喇嘛,睜開眼來,以疑惑的神情望着那青年,問:“你是誰?”
那青年沒有回答,逕自來到了貢雲大師的身邊,用和貢雲大師同樣的姿勢坐下,而且,他和貢雲大師同時伸出手來,兩個人的手,搭在一起。
這種情形,看在恩吉的眼中,真是訝異到了極點。這種手勢,恩吉並不陌生,這是一種更高深的傳心術:採用了同樣的坐姿,而手又搭在一起,可以令得兩個人的思想一致對一個問題,共同作出思考,而智慧效能,遠較一個人為強。
這種傳心術,也被稱作連心術,是喇嘛在長年累月的積修靜思之中,在心靈互通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但不是經過幾十年的靜思苦修,絕不能做到這一點。恩吉自己就不會。
貢雲大師行這種連心術,恩吉也是第一次看到,使他訝異莫名的是,何以那個青年也會懂這個方法?
恩吉訝異,那搖鈴的大師,神情更是訝異,他緩緩站了起來,喃喃地道:“希望你們合兩人的智慧,會有結果,我要告退了。”
他説着,身子並不轉過來,退着走出去,眼望着那青年和貢雲大師,一副極其敬佩的神色。當他經過恩吉的身邊之時,向恩吉望了一眼,神情顯而易見在説:“你也不必枉費心思了。”
恩吉苦笑了一下,他看到貢雲大師和那青年的笑容,越來越是歡暢,看來像是他們在極其困難的思索問題上,已經有了結果。
恩吉感到自己留着也沒有意思,就跟着那搖鈴的大師,一起退了出來,在出來的時候,他把禪房的門,輕輕地掩上。
兩個人在禪房的門外站着,一動也不動。
他們都在等着,等貢雲大師和那青年兩人連心合力的思索,有了結果,他們可以首先知道。
那個大師,緊緊捏着他手中的小鈴,不使它發出聲音來,他們等着,天色漸漸亮了,第一線曙光,在黑暗的天際閃耀,他們都聽到了禪房內,傳出了一下長長的吁氣聲。
那像是在長久的屏住氣息之後所發出來的,恩吉張開口想叫,但沒有出聲,他等候自禪房中傳出來的鈴聲,他想,貢雲大師的思考有了結果,一定又會傳召全寺的人來聽他講解。
那搖鈴的大師,也存着同樣的想法,兩人的心情都十分興奮,他們以為長久以來,憑他們的智慧所無法解答的難題,可以由貢雲大師來告訴他們。
可是,等了又等,禪房之中,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傳出來。
在等待之中,他們不自覺地漸漸接近禪房的門,到後來,他們貼門而立。禪房中靜得一點聲息也沒有。兩人互望着。恩吉自小在廟中長大,對貢雲大師有異樣的崇敬,所以盡避心中焦急萬分,可也不敢推開門去看個究竟。
可是那搖鈴的大師,卻和恩吉不同,他是外來的,當他等了又等,貼門站着,門又是虛掩着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了,趁恩吉不留意,他用肩頭,把門頂開了一些,向內看去。
一看之下,他整個人都怔住了,本來,他緊捏着那個小銅鈴,不令其發出聲響來,但這時陡然一震,手鬆了一下,那小銅鈴發出了十分清脆響亮的兩下“叮叮”聲,恩吉大吃一驚:“你……幹甚麼?”
那位大師伸手指着禪房內,由於他震驚過甚,身子不住在發抖,是以那隻小鈴,一直在發出“叮叮叮”的聲響。恩吉看出他神情有異,一伸手,先捏住了那隻小鈴,不使它發出聲響,然後,也從被推開了少許的門中,向內看去。
一看之下,他也不禁怔住了。
禪房之中,燭光搖曳,可是卻空無一人。
貢雲大師據説生下來就是一個盲人,在他的禪房之中,本來絕沒有燈火,近來,由於那塊神秘大石的出現,邀請了很多人來,所以添了燭火。這時,天色也已蒙朧亮了,再加上燭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禪房中空無一人,貢雲大師和那青年都不見了。這實在令得他們兩人目瞪口呆,他們離開的時候,禪房中有兩個人在,他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們還聽得自禪房中傳出了一下長長的吁氣聲。
而如今,禪房中卻空無一人!
他們在門口怔呆了相當久,才一起走進禪房去,恩吉低聲呼喚着,當然沒有迴音。兩個人呆呆地站着,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一直到天色大明,陽光射進來。
陽光照在那塊大石上,兩人才稍稍回覆了一下活動的能力,不過一開口,聲音仍是十分乾澀,恩吉先道:“這裏……有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那位大師點頭:“是,是……靈異……是佛祖施展無比的法力造成的。”
恩吉苦笑,望向對方:“在我們還未能明白那究竟是甚麼事之前,請你別對任何外人提起。”
那位大師吸了一口氣:“請允許我在這間禪房之中,再靜思三日,我想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恩吉也很想知道貢雲大師和那青年究竟去了何處,所以立時點頭答應。
那位大師走過去,就在剛才貢雲大師坐過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一面緩緩搖着他手上的小鈴,一面開始靜思。
從那一刻開始,一下一下清脆的鈴聲,不住自禪房中傳了出來。
到了第三天,有一個登山隊經過,拍廟門,問起曾到廟中的一個青年,恩吉親自去應門,告訴詢問者,從來沒有甚麼青年人到廟中來過。
(拍門詢問的就是馬克,他感到李一心失蹤了,所以打電話告訴了李天範。)
到了第二天早上,禪房中突然沒有鈴聲傳出,恩吉有點緊張,那搖鈴的大師,打開門走了出來,神情十分懊喪:“我想不出他們上哪裏去了,我還會繼續想,我一定要繼續想,現在我要告辭了。”
恩吉並沒有阻攔,他自然知道,不但是那位大師,就是他自己,今後一生之中,都將思索這個問題,若是想不通,那這一生就白活了。
搖鈴大師走了,恩吉就把事情和廟中三個資格最老的喇嘛商量,他們四個人,又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中,靜坐了幾天。
然後,那天,在天色快亮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鈴聲,自遠而近,傳了過來。
一聽到鈴聲,恩吉就知道那位搖鈴的大師回來了,他打開廟門,就看到大師飛快地走過來,一見了恩吉,只是微笑着向恩吉點了點頭,滿臉都閃耀着喜悦的光輝,直向廟中走去。
修為高的僧人,相互之間,有時不必通過言語來交談,只在對方的神色動作上,就可以知道對方心意,當年佛祖在靈山會上説法,拈花微笑,座下弟子摩訶迦葉便已知佛祖之意,由此悟道。這時,恩吉完全可以知道這位大師的滿心喜悦,那當然是他已經想通了難題了。
他忙跟在那位大師的後面,向前走去,那大師直趨貢雲大師的禪房,將鈴搖得更響,把在禪房內靜思的三個老喇嘛也驚動了,走了出來。那位大師也不客氣,逕自走了進去,把門關上。
恩吉等四人站在禪房門外,聽得鈴聲不斷自禪房中傳出來,大約有一炷香時分,忽然又聽得“哈哈”一下,充滿了歡暢的笑聲,隨即音響寂然,甚麼聲音都沒有了。
四人呆了一陣,恩吉推開門,向內看去,雖然他隱約間已經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可是當他一推開門,看到空無一人,他還是呆住了。
過了好一會,他才轉過身來,在他身後的三位喇嘛,也目瞪口呆。
過了好一會,恩吉才道:“他也走了。”
一個老喇嘛沉聲道:“到哪裏去了?”
這正是他們連日來思索而沒有結果的問題,這時自然也不會有答案。另一個老喇嘛喃喃地道:“他們……直接到……靈界去了?肉身赴靈……不可思議。”
他説的時候,神情還十分茫然,而在説完之後,卻現出欣羨莫名的神情。作為一個僧人,還有甚麼比肉身赴靈,更值得嚮往的事?
貢雲大師和那青年之後,又有那搖鈴大師的消失,整個桑伯奇廟中的僧人全都知道了,和那個老喇嘛一樣,這是他們心目之中最嚮往的事,而且,其中有一個消失了的,根本是一個外來的俗家人,這更給了所有人極大的鼓勵,人人都想達到這樣的目標。
必須要了解一下的是,事情發生在桑伯奇喇嘛廟中,自然所有的人,都只從宗教的角度上來理解這件事,而不會自其他角度去理解的。所以,合寺上下,人人開始靜思,他們靜思得如此出神,全然已經到了“入定”的程度。
這就是我和白素偷進廟來看到的情形,所有喇嘛,對外界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只是集中精神,想進入不可測的、不論他們修為多深、智慧多高,也無法瞭解的靈界。
我和白素闖進來,對他們來説,並沒有造成甚麼滋擾,恩吉作為寺廟的實際住持,他沒有入定,所以他發現了我們,把我們帶到了他的禪房中。
他仍然決定不向外界公佈這件事,所以一口否認。他不知道在前一晚上,我們曾在山腳下遇到過那位大師。我忽然叫出了“貢雲大師是不是到靈界去了”,我只是在生氣中隨口叫出來的。
但是我的話,卻在他心中,造成了極大的震動。剎那之間,他以為我已經知道一切,所以他擊鼓弄醒了在靜思的僧眾。但是他隨即知道,我並不是真的知道,可是他卻有了新的念頭,用他的話來説,就是:“我看出你們和整件事十分有緣,既然一個外來的青年,能和貢雲大師一起消失,證明外來的有緣人,有可能前赴靈界,所以我想你們之中,有人會留下來,進一步探討這件事。”
恩吉喇嘛在一開始的時候,是用一般的人與人之間溝通的辦法,用語言告訴我們,要我們之中,有一個人留下來。
可是我那時,卻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看出他有事隱瞞着我們,所以對他充滿了敵意,根本不考慮他的説話。
恩吉這才繼續採取了不尋常的辦法,他覺得,普通人若是沒有靈性,自然是難窺靈界的秘奧,所以他施用了傳心術。如果我們不能和他有心靈上的感應,他就不再和我們再談論下去。
他施展傳心術,我根本不知道他在作甚麼,反而是白素,立即有了感應,和他對坐了下來,恩吉告訴白素,在廟中有極神秘的事發生,如果要進行進一步的探索,請留下來。
她知道恩吉在告訴她甚麼,所以自動留下來。恩吉也知道,白素有資格去作進一步探索。
在我和布平離開了寺廟,又發生了甚麼事呢?恩吉“從頭講起”,到這時,才算講到了我最關切的正題。
雖然,我知道白素終於也“消失”了,但是我還想知道其間的過程,所以神情焦切。
以下,又是恩吉的敍述。
我們離開,恩吉就把貢雲大師、李一心和搖鈴大師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白素。自素靜靜地聽着,等恩吉講完之後,她才道:“大師的意思是,我也有可能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中消失?”
恩吉神情嚴肅地點着頭。
白素又道:“大師,對於一切發生的事,我實在不夠智慧去了解,但是,我們剛才既然曾有過心靈上的感應,我們不妨作一個約定。”
恩吉當時,還不知道她這樣説是甚麼意思,只是神情訝異地看着她。白素道:“大師剛才使用的是傳心術?老實説,我還是第一次接觸,但是我有強烈的感應,大師也感到我的心意?”
恩吉道:“是,你可以把你的心意傳達出來,這一點很令人佩服,許多修為多年的僧人,也未能做到這一點。”
白素又道:“據我所知,傳心術不受距離、時間限制。”
恩吉想了一想:“可以這樣説,貢雲大師首先感到靈界的信息,我和許多人也感到,那其實也是一種傳心術的表現。”
白素笑了一下:“好,那我們之間的約定是:如果我消失了,不論我到甚麼地方去了,請你準備,我會傳信息給你,你一定要盡你一切能力,感到我在傳心意給你。”
恩吉連連點頭,這時,他的神情目光,對白素都充滿了敬意,那種敬意,由內心深處所表達出來。
白素吸了一口氣:“好,請你帶我到那塊大石面前去。”
白素由思吉和三個資歷最老的喇嘛開路,全寺喇嘛,都在後面列隊恭送,陣仗之大,得未曾見。
白素進了貢雲大師的禪房,關上門,一個人在內,恩吉和三個老喇嘛在門外趺坐,其餘人等,都在院子中等着。
那時候,我焦急不安,和布平一起在廟門外。廟中一點聲音也沒有,因為人人都在那院子靜坐。
從夜晚到天亮,從天亮到中午,從中午到日落,白素未曾發出任何聲響,恩吉好幾次想推開禪房的門去看一看,但是都忍住了,因為他沒有感到白素有任何信息傳出來。
然後,天色開始黑下來,恩吉和三個老喇嘛,同時震動了一下,他們相互之間互望了一眼,便知道各自都感到了有信息,恩吉立時推開禪房的門,房中空無一人,白素不見了!
他走進房中,信息感覺更加強烈,他不但感到白素在傳信息給他,也感到貢雲大師在傳信息給他。他所感到的信息是:“我們到了目的地,很好,我們全到了目的地。”
恩吉的心情雖然激動,但是他還是勉力集中精神,想把自己的信息傳過去,詢問他們究竟在甚麼地方,可是他的信息,顯然未能傳達,因為仍然接到了相同的信息,再接下來,甚麼感覺都沒有了。
在這時候,恩吉回到了現實中,他想到,那青年不見了,白素也不見了,這種事,普通人萬萬難以接受,尤其我十分難以對付,可能由此生出軒然大波來。
他着急非凡,但是又無法可施,不能不面對現實,他只好擊鼓召集全寺上下,打開廟門,準備向我説明白。由於在那麼短暫的時間中,他心力交瘁,所以當他開門出來的時候,神情是那麼難看。
恩吉從頭講起的敍述,終於講完了。我思緒亂成一片,我自認不是普通人,但是對於整件事,還是無法全盤接受。
我可以理解“傳心術”,知道在意志集中的精神狀態下,人和人之間,可以心靈互通。也可以接受貢雲大師和李一心兩人之間的“連心術”,把兩個人的精神力量,合而為一。
(至於李一心何以會有這種本領,暫且不論。)
我也可以接受搖鈴大師忽然悟到了貢雲大師和李一心去了何處,我甚至可以接受,連白素在內,四個人的靈魂都到達了被稱為靈界的另一個空間。
但是我卻無法接受四個人,連身體都“消失”了這樣怪異莫名的事。
恩吉靜下來,我只聽到布平和我所發出的呼吸聲,禪房中極靜,我無助地四面着,有四個人在這間房間中消失了,他們到何處去了?
我望向恩吉,説話如同呻吟:“他們……你感到的信息,沒告訴在甚麼地方?”
恩吉喃喃地道:“靈界,他們一定已到達了靈界。”
我苦笑着:“不單是靈魂,連身體也到靈界去了?”
那個老喇嘛又喃喃地道:“肉身赴靈的奇蹟,重現於今日,太奇異了,當真是佛法不可思議。”
我竭力令自己鎮定,也直到這時,我陡然想起,由於事情在廟中發生的緣故,所以一切解釋,都從宗教的角度出發。
從貢雲大師感到“有使者自靈界來”開始,就一直是這樣。
而事實上,又恰糜脅簧偈率擔和宗教的角度吻合,尤其和密宗高僧的修為方式相吻合,所以才會使人感到非如此解釋不可。
但事實上是不是這樣呢?
譬如説,傳心術,就絕不是密宗高僧之間的專利,盡避他們運用得比普通人更多、更純熟,但普通人一樣有這個能力。
再譬如説,“感到了來自靈界的信息”,如果避開了宗教的角度,那就是説,腦際突然收到了某種信息,就少了“靈界”這一重神秘色彩。某種信息,影響人腦活動,使人感到甚麼,那也不是太神秘了。
雖然疑團重重,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那塊神秘出現的大石,是所有一切謎團的主要關鍵。
我皺着眉在思索,恩吉不知道我想幹甚麼,憂心忡忡,過了好一會,我才有了決定,向恩吉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不理會你們有甚麼解釋,我要照我自己的方法來探查究竟。”
恩吉十分疑惑地望定了我,我道:“我請求你們離開這間禪房,留我和布平在這裏,你們不必理會有甚麼事發生,大不了我們也消失就是,好不好?”
恩吉猶豫了半晌,又向那三個老喇嘛望了一眼,可能他們互相之間,又在用傳心術討論我的要求。過了好一會,恩吉才緩緩點頭:“好。”
他倒十分爽氣,一答應之後,立即和那三個老喇嘛,一起退了出去。
布平惶恐地望着我,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把剛才想到的告訴他,他問:“那麼,你想幹甚麼?”
我指着那塊大石:“從研究這塊大石開始。”
布平像是有意逃避:“這……不過是一塊普通的大石,沒甚麼好研究的。”
我道:“這不是一塊普通的大石,它突然出現,而且還會移動,會發出信息,會令人消失。”
布平結結巴巴:“你認為……四個人消失,是這塊大石在作怪?”
我十分肯定地點頭。
布平苦笑:“一塊大石……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能力?”
我盯着他:“你還記得你問的那個問題嗎?一隻瓶子當有人看着的時候是一隻瓶子,當沒有人看着它的時候,是甚麼?”
布平怔了一怔,喃喃地道:“這塊大石,會……會是甚麼呢?”
我重重一腳,踢在那塊大石上,不管它是靈界的使者還是甚麼:“現在還不知道,就是要弄明白,它究竟是甚麼。”
布平苦笑:“你這樣子,就能弄明白了?”
我不理會他,雙手按在石上,用力向前推了一下,這麼重的一塊大石,我自然無法推得動,我悶哼着:“把你弄下山去,交給專門的化驗所,把你一塊一塊切下來,慢慢研究,總可以研究出來的。”
可能是由於我在這樣説的時候,神情看起來十分可怖,所以布平也變得極吃驚,他失聲道:“你幹甚麼?聽你講的話,像是在威脅一個有聽覺的生命。”
我怔了一怔,不錯,當我那樣説的時候,我真是把那塊大石當作有生命,不然,出言威脅一塊大石,又有甚麼作用?
我的思緒仍然相當紊亂,揮着手:“我們要撇開一切神秘的宗教色彩,先來肯定一些事,一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
布平像是呻吟似地:“不必再重複了吧?我們全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同意:“從已發生的事來看,這塊大石頭算它是一塊石頭吧,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使人消失。”
布平不同意,他遲疑了一下:“不……不是消失……是使人到一個不知甚麼地方去。”
我不和他去咬文嚼字:“恩吉説,他似乎曾接到過白素和貢雲大師傳來的信息,他們能去的地方,我們也能去,問題是我們不知道通過甚麼方法,才能使這塊石頭髮揮它的神秘力量。”
布平想了一想:“貢雲大師、那搖鈴的大師、李一心、白素,他們也全不知道。”
布平的話,給了我極大的啓示:“對,他們開始的時候,全不知道,但是後來,他們全懂了,而且,達到了目的,我們看來要學他們的做法……”
布平的聲音轉來像呻吟:“對着這塊大石靜坐?”
我瞪了他一眼:“你還有更好的提議?”
布平苦笑了一下:“如果要這樣的話,那我看,我們閉上眼睛,會好得多。”
我仍然望着他,一時之間,不知他這樣説是甚麼意思。
他作了一個手勢:“還是那個問題,如果不看它的時候,不知道它是甚麼,不看它,或許更方便它發出神秘的力量,貢雲大師是一個瞎子,就最先感到它發出的信息。”
我吸了一口氣,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沒有合理解釋,布平的話,聽來有點滑稽,但又何嘗不可以是事實?
所以,我表示同意,我們一起閉上眼睛,我採取了一種瑜珈術中的坐式,這種坐式,可以使人長期維持不動,而不會感到不適。
同時,我開始摒除雜念,先全神貫注於一個想法,然後,再未達到甚麼都不想的境界。
我先集中精神去想的一件事是:現在,我和布平都閉上了眼睛,沒有人看着那塊大石了,現在,這塊大石,究竟是甚麼呢?以甚麼樣的形態在我們的面前呢?
我這樣想,由於這是一個十分無聊枯燥的問題,也不會有答案,想着想着,就會沒有興趣想下去,從而可以達到甚麼也不想的目的。
可是,我卻大錯而特錯了。
一開始集中精神想這個問題,我就發現,如果照問題的假設想下去,答案簡直無窮無盡,這塊大石,在沒有人看着它的時候,可能是任何東西、任何形狀,而我根本無法知道。
它可能已變成了一個猙獰的怪物,可能變成了一尊菩薩,可能是……
不到三分鐘,我已忍不住悶嫘模陡然之間,睜開眼來,看上一看:當然,大石還是大石。
我看到布平坐着,閉着眼,神態十分平靜,顯然他集中意志的能力比我強。我感到有點臉紅,連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度閉上眼睛。
這一次,我不再去想原先的問題,只是想甚麼也不想。可是不到一分鐘,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整件事情的各種疑問,紛至沓來。
我想了一樁又一樁,全然無法集中精神。我自以為已經過了很久,忍不住又睜開眼來,卻原來只過了半小時。
布平仍然閉着眼,一動不動,我嘆了一聲,心想這一輩子,要我做一個靜修的高僧,大概是十分困難。靜思和我的性格,全然不合,我是不是可以用別的方法呢?
變換了一下姿勢,我突然想到,這塊大石,看起來十分普通,但是它突然出現,而且會傳達信息。理論上來説,它如果會傳達信息,當然,也可以接受信息。我何必甚麼都不想?我可以集中我的精神,向它發出我的信息。
如果我的腦部活動,集中力量,發出信息,可以令它接收到,那比坐在那裏不動,等着接收它的信息,要好得多、主動得多了。
我再度閉上眼睛,先緩緩地運着氣,然後,集中精神,不斷地重複同樣的思索:“我不知道你的來歷,也不知道你是甚麼,只知道你有着一種神秘的力量,你能不能在我身上,展示你這種神秘的力量?”
任何人都可以有這樣的經驗:當你不斷地重複着同一個念頭,一遍又一遍,很容易令人疲倦。
這時我真的感到相當疲倦,連日來的奔波,各種怪異現象,要苦苦思索,這都使人感到疲乏。所以,沒有多久,我已經處於一種昏然欲睡的狀態。我還是不斷重複着同一念頭,昏然之感,越來越甚,幾乎已進入睡眠狀態,身體疲倦到了根本不想再有任何挪動。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我不單是在送出信息,同時也在接收着信息。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在快要入睡之前的一剎那,我感到有人在説着話這種形容是不貼切的,我只是濛濛朧朧地感到,我接收到了一個信息很抱歉,這樣形容了,好像等於沒有形容,但事實又的確如此。
我收到的信息,使我感到我發出的信息已被接納,可是又不是甚麼語言上的回答,只是在突然之間,使我有了這樣的感覺。
我甚至沒有因此而感到震動本來,我應該震動,因為就在那一霎間,我明白了恩吉喇嘛説過的,他和許多上師,“感到了信息”是怎麼一回事。就是那種不可捉摸、無法形容、無法表達,但是又確實感到有信息被自己腦子接收了的那種感覺。
我心頭閃過一絲喜悦,或者也不應該這樣説,當時我的感受,就像是一直處於濃黑之中,但忽然之間,有了一絲不可捉摸的微弱的光芒。這種光芒,甚至不存在,但是卻讓我感到了。
在那一霎間,我明白了許多高僧,在修為多年之後的“頓悟”,是怎麼一回事。也明白了為甚麼那麼多高僧,在頓悟之後,都無法用的語言和文字,把自己悟的過程描述下來。
因為那種感覺,根本超乎文字和語言之上,只有身受者可以知道,而且,即使是身受者,在感覺上也還是一樣虛無縹緲、不可捉摸。
有了這種感覺之後,我猜想,可能連百分之一秒都不到,就已經進入了昏睡狀態,我只記得,自己的思念,還曾努力掙扎了一下,希望把那種感覺,變得略為實在一點。
可是我未能做到這一點,就已經昏睡。也就是説,我的腦部活動,暫時停頓。
在那種狀態之下,我自然不知道經過了多久,而當我又有了知覺之後,我腦部活動一開始,就立時想去捕捉那一霎間、靈光一閃般的感覺,可是卻沒有結果。我不敢睜開眼來,也不敢動,只是不斷地再重複着那意念。
又過了相當久,我陡然之間,又捕捉到了那種感受,使我感到,我不必再重複甚麼了。
我怔了一怔,根本沒有辦法去確定發生了甚麼事,思緒在一剎那之間,變得十分紊亂,我知道,無法再在短時間內集中精神,也就是説,我又失敗了。
我只好暗嘆了一聲,睜開眼來。
一睜開眼來,我呆住了!驚呆之餘,還以為自己開眼太久了,猝然睜開,眼睛不能適應突然的變化,所以才產生了錯覺。所以我立時又閉上了眼睛一會,再睜開來。
這一次,我可以肯定,我所看到的,不是錯覺,而是真實。同時,我也可以肯定,就在我剛才的靜坐、昏睡過程之中,發生了一些極其奇妙的事。
我看到我自己,根本已不是在禪房之中,甚至,不是在桑伯奇喇嘛廟之中。
我的身子被挪動過!現在,我是在……在……很難確定在甚麼地方,在一座山上,那不會錯,因為四周圍全是嶙峋的岩石我初步弄清楚了處身的環境,身上不由自主冒着冷汗:我處在十分危險的境地,我坐在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突出怪石嶙峋的峭壁,面對深不可測的懸崖,向下看去,也不是有甚麼雲霧遮隔,可就是氤氤氲氲,模模糊糊的一片灰色,視程不會超過二十公尺。
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樣,向左右看去,只要是有石塊的地方,倒還可以看得清楚,看出去,全是石塊。我存身的石塊相當小,剛才要是不小心挪動一下身子,就有可能直摔下去!
我勉力鎮定心神,先把身子向後移了移,背靠峭壁,然後,才慢慢站起身來。
從睜開眼來開始,我就不斷地在問自己:我到了甚麼地方?我到了甚麼地方?
一面問着自己,一面我陡然想到,我不在禪房中。是不是我和曾在禪房中消失了的人一樣,也已經消失了呢?
曾經多次設想,消失了的人,到了另一個境界,恩吉喇嘛堅持,那另一個境界就是“靈界”,那麼,我現在,身在靈界?
看來,我是在一座十分險峻的山中,除了石頭之外,甚麼也看不到,“靈界”就是這樣子的?
突然之間,發覺了自己的處境,竟是這樣怪異,思緒上的紊亂,自然難免。我至少在一分鐘之後,才使自己鎮定了下來。
這時,我想到:布平呢?他是不是也來了,還是留在禪房之中?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叫了起來:“布平!布平!”
在這樣的山頭上,大聲叫喊,應該有回聲。可是非但沒有回聲,連我的聲音,也像是不知道被甚麼東西壓住了,傳不出去。至少,我感到不能傳得太遠。我得不到回答,又想到我一直停留在這塊突出的石頭上,不是辦法,一陣較為強勁的風吹過來,也可以把我自大石上次下來,至少要使自己處身於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所以,背貼着峭壁,打橫移動着,希望能到達一處比較平坦之處。
我移動得十分小心,我打橫伸出腳去,離開了那塊突出的石頭,踏向峭壁上另一塊石頭,陡然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叫:“天,衞斯理,你一點攀山的經驗都沒有,拜託你別動!”
我一聽就聽出,那是布平的聲音。剎那之間,心中高興之極,再也沒有比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根本不知道是甚麼的環境中,陡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更令人高興的事了。
我連忙循聲看去,一看之下,我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涼氣。
我看到了布平,布平的處境,比我更糟糕。
他在我的右上方,離我相當近,我還算是雙腳踏在石塊上,可是他,卻雙腳懸空。只靠着雙手,抓住了在峭壁上突出不超過十公分的石角,在支持着整個身子。
他處境如此惡劣,而他還要警告我別動。我看到了這種情形,甚至於不敢大聲叫他。唯恐聲音大了,會把他震跌下去,我只是呻吟般地道:“布平,你,你……”
他像是完全沒聽到我在説甚麼,只是道:“衞斯理,你別動,等我來。”
我苦笑:等你來?你半身吊在空中,等你來?
一面想着,一面我迅速在想,如何才可以使布平脱離目前的困境。
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分鐘之內,我卻真的一動不動,目瞪口呆地看着布平,同時承認了,他的而且確,是最優秀的攀山家。
他開始移動,雙手只憑着手指的力量,慢慢移動着,整個人就像是貼在峭壁上的一隻壁虎。
沒有多久,他就來到了我的正上方,低頭向下看,神情十分緊張。
他道:“你聽着,每一步都照我去做,抓緊我抓過的石角,把腳踏在我踏過的地方,絕對不要自作聰明,跟着我向上攀去。”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忽然罵了一句:“他媽的,這是甚麼山?我怎麼從來也沒有到過?”
我苦笑了一下,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和他討論這座山,是不是就是靈界,當然不合時宜,所以我只是照他的吩咐,向上攀去。
那高聳的峭壁,像是沒有盡頭,我一直抬頭向上,注意着布平的每一個行動,完全照着去做,好久,我看到布平的身子,陡然不見了。那顯然表示他已經攀上了一個石坪,我忙也抓住了石角,騰身而上。身子翻上了一個相當大而平整的石坪。
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一陣掌聲,説出來,或許沒有人會相信,即使我只是聽到了掌聲,可是我也能辨出,那是誰發出來的,那是白素在鼓掌。
我連忙站直了身子,果然是白素在鼓掌,白素站在石坪上,樣子看來相當悠閒,布平也站直了身子,神情卻十分迷惑。
白素一面拍着手,一面道:“布先生,你真不愧是一流的攀山家。”剎那之間,我腦中亂成了一團,只想到了一點:白素在禪房消失,現在,她出現在我的眼前,那當然表示,我也在禪房中消失了,和她到了同一個地方。在這樣的情形下,最逼切的問題,自然就是先弄明白這是甚麼地方!
所以,我疾聲問:“我們在甚麼地方?”
白素望着我:“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之中。”
我立即大聲道:“胡説。”
我很少對白素的話,採取這種斷然的否定態度,但是她這樣回答我,説我們現在在貢雲大師的禪房,這不是胡説八道嗎?
白素只是搖了搖頭,我還想再説甚麼,布平已然道:“衞斯理,你一大毛病,就是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想也不想,就取否定的態度。”
布平的話,令得我相當冒火,我冷笑道:“你也以為我們在貢雲大師的禪房?”
布平指着白素:“我不知道,但是她比我們先來,她既然這樣説,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咕噥了一句:“道理,有甚麼道理?誰都看得到,我們在一座高山上。”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高山又在哪裏?”
我怔了一怔,這算是甚麼問題?我的反應相當快:“高山聳立在大地上。”
白素又問:“大地又在何處?”
我想也沒有想:“除非我們已到了另外一個星球,不然,大地就是在地球上。”
白素的聲音變得相當低沉,再問:“要是另一個星球,落到了地球之上呢?”
白素的問題之中,大有機鋒在,我自問答得又快又好,可是白素的這一個問題,我卻弄不明白,呆了一下,才道:“不論怎樣,我們不會是在貢雲大師的禪房之中。”
白素神態悠然:“我們太渺小了,渺小到了看不到自己身在何處。”
我有點啼笑皆非:“別打啞謎了,我們究竟在甚麼地方?”
白素笑着:“不是打啞謎,是真的,我們自始至終,未曾離開過貢雲大師的禪房。”
我“呵呵呵”地乾笑了三下:“請你作進一步的解釋,女大師。”
白素吸了一口氣:“先到裏面去坐坐再説。”
她説着,伸手指向前,循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那裏有一個山洞,我心中充滿了疑惑,把白素曾説過的話,從頭至尾,想了一遍,仍然一點也不明白。
但不論甚麼地方,又見到白素,和她在一起,這總令人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