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的人,像是充滿了巨大的吸力,宋自然跟著走過去,也坐了下來。
他等到了答案:“因為企圖通過你,請動一個人,來和我們會面。”
宋自然並不笨,他和黃老太的交談,使他已有了一些設想,所以他這時衝口而出:“衛斯理。”
芳子吸了一口氣:“是。”
宋自然的心情,複雜之至,他被利用了,這當然有傷他的自尊,可是,若不是有人利用他,他又沒有機緣認識黃芳子,而認識了黃芳子,又是他認為一生之中最大的幸事,所以心情矛盾之極。
他呆了一會:“為什麼你不直接去找他?”
芳子的回答再簡單也沒有:“我們請不動他,他不會來。”
宋自然用力搖了一下頭:“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若是你請不動他,我也一樣請不動。”
芳子道:“你可以向他動之以情,一定要請他來一次,他或許肯來。”
宋自然道:“請給我一個理由。”
芳子道:“在這屋子中,有一些神秘莫測的事,相信他能研究出一個結果來。”
宋自然道:“他見過、經歷過的神秘事太多了——在這屋子中有什麼神秘?”。
芳子道:“那隻能等衛斯理來了再說。”
宋自然雙手一攤:“他不會來,我甚至不會去對他說。”
芳子緩緩站了起來,也雙手一攤,神情很是哀怨:“那麼,也沒有辦法,宋先生,從現在起,你也不會再見到我了。”
宋自然像是被戳了一刀,尖叫起來:“什麼?”
芳子把話重複了一遍,補充:“如果你去看看衛斯理,把一切告訴他,或許他能把我們永遠不能再相見的原因告訴你——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神通廣大的話。”
宋自然覆述了芳子的話之後,定定地向我望來——芳子說我可能知道宋自然再不能和她見面的原因。他顯然想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胡說八道之至,我怎麼會知道你們為什麼不能見面的原因。“
可是,轉念之間,我陡然腦際靈光一閃,想起了一些事來,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整個人彈了起來。
我先向白素看去,看到白素皺著眉,也回望我,我知道她已想到了。
宋自然焦切之至,連聲問:“為什麼?為什麼我永遠不能見她?”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這┅┅等一等再說,你先說下去,後來情形怎麼樣?”
宋自然沮喪之極:“還有什麼‘後來情形怎麼樣’,她說完了這句話,轉身就走,神情哀怨之至,我追到她房門口,她已關上了門,隨便我怎麼拍門,她都沒有開門,也不出聲,我┅┅我在門口站了很久,彷佛聽到她的啜泣聲,那真叫人心碎┅┅”
那確然令宋自然心碎,宋自然在門口站了很久:心想,除了硬著頭皮去找衛斯理之外,只怕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隔著門高叫:“芳子,我這就去找衛斯理,死活也要把他請來,我不能永遠不見你。”
聽宋自然一面喘著氣,一面說到這裡,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都嘆了一口氣:“黃芳子的手段太高強了。”
雖然事業知識豐富,但是在人情世故上並不善於應變的宋自然,一上來就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她要操縱宋自然,其輕易的程度,恰如上海所說的“三蘋指頭控田螺,十拿十穩”。
宋自然果然認為事情和他的“終身幸福”有關了。
這個本名黃蟬,又名芳子的絕色俏佳人,堪稱武林中的絕頂高手,而宋自然只不過是一個三歲娃娃。
只不過,芳子弄錯了一點,宋自然雖然已完全成了他的俘虜,來向我“動之以情”,我卻由於已猜到了他的來歷,而有了主意。
宋自然停了下來,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望定了我。他那用意可以通過他的眼神表達出來,他在求我去見一見黃芳子,要不然,他就再也見不到黃芳子了。
我先向白素望去,徵詢她的意見,而從她的神情上,我可以知道,白素和我心意一致。
所以,我先吸了一口氣,伸手按在宋自然的肩頭上,用很誠懇的聲音道:“我只說一遍,而且希望你完全照我的話去做,那才和你終生幸福有關。”
白素立時應聲:“我也是這個意思。”
宋自然口唇掀動,欲語又止,我也明知,我說的話,他決不會聽,但還是非說不可。而且,我估計黃芳子所說的“宋自然再也見不著她”,並不是空言恫嚇,而是真的。那麼,宋自然會有一個時期傷心欲絕,慢慢地,時間就能治癒心靈上的創傷。
我一字一頓地,用少有的嚴肅態度,說出了以下的一番話:“自然,不需再回那城市去,把一切經過,都當作是一場夢,夢醒了,最好是把夢中發生的一切,全都忘記。真是忘不了,也不可企圖把夢境化為現實,別讓一個虛幻的夢境毀壞了自己。”
我的話一開始,宋自然就大為震動,但他總算強忍著,等我把話說完。
他雙眼睜得極大,面色鐵青,額上的血管,可怕的凸起來。
他沒有說“不”,只是聲如悶雷地問:“為什麼?”
我也悶哼了一聲:“那個俏佳人,她在向你說及她本名時,其實已經表明了她的身分,這是她藝高人膽大,在一個圈套之中,還要表示自己的高手風範。”
宋自然駭異莫名:“她┅┅她的本名是怪了些┅┅可那怎麼啦?”
我的聲音更低沉:“你沒有留意原振俠醫生的經歷,一點也不知道亞洲之鷹的傳奇故事?”
我這句話一出口,宋自然陡地站了起來,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和白素同時向他點頭,回答了他心中的疑問。
宋自然當然知道原振俠醫生的經歷和亞洲之鷹的傳奇故事,他是溫寶裕的舅父,舅甥二人感情很好,就算他沒有興趣,溫寶裕也會逐件說給他聽。何況這兩個傳奇人物的經歷,都曲折離奇,引人入勝。
所以,他知道我何所指了——任何人,只要接觸過原振俠醫生的經歷,或是亞洲之鷹傳奇的,也都可以知道我何所指了。
有一個強大的政權,在它的軍事情報系統之中,有一組自出生就受訓練的特別任務執行者,執行者都是女性,人人本領高強,近乎無所不能,她們的身分極高,每一個人都有將軍銜,她們受過各種各樣的訓練,其中的一個,甚至在體內被植入核武器,而發動這核武器,由她的意念控制。
在傳奇故事之中已出現過的,屬於這一組的奇女子,有海棠(經過痛下決心的過程,變成了外星人)、柳絮(拆除了體內的核裝置,擺脫了人形工具的命運)、水紅(最小的一個,如神龍見首,不知所終)等。
這十二個人的名字,都是現成的花卉名字,而這種花卉的第一個字,又必定是中國人固有的姓氏。
宋自然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好一會,他才用發顫的聲音道:“我不知道有一種花┅┅叫做‘黃蟬’。”
白素道:“那是一種很普通的花,花朵豔黃,有硬枝的品種和軟枝攀藤的品種之分,夏季開花時,需要大量的水分。”
芳子的身分,確實能令人震撼,宋自然好一會都沒有恢復過來,直到我給了他一杯酒,他一口喝了之後,才算是定下神來。
他的臉上,充滿了疑問——事實上,我的心中,也充滿了疑問,只不過我並不想去解答這些疑問,因為我對黃蟬那種身分的人,毫無興趣,絕不想沾上任何關係。
所以,不等宋自然開口,我就大聲而堅決地道:“別向我提任何問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算知道,也不想提起,你請吧,我剛才的一番話,望你記得。”
宋自然對我的逐客令置若罔聞,只是怔怔地站著,失魂落魄之至。
就在這時候,忽然間門外傳來“啊哈”一聲怪叫,我的小朋友大踏步走將進來——他在進來時,所用的步法,仿效了京劇演員出場時的姿態,而且在口中發出鑼鼓的聲音。雖然出現的只是他一個人,可是熱鬧無比。
(我的小朋友溫寶裕,在我的故事之中,大家自然對他熟悉之至。一看到溫寶裕出場,大家或許會問:紅綾呢?我的女兒紅綾呢,自她出現之後,也成了重要的角色,少不了她的分兒。但是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她卻並沒有和我們在一起。)
(紅矮在這段時間內,另有怪異的經歷。)
(在“許願”這個故事中,還有一些謎團未能解釋得開,紅綾的奇遇,正和那些謎團有關。)
(我覺得在有關“陰間”的謎團中,糾纏太久了——雖然這個有關生死奧秘的大謎團引人入勝之至,但既然另有故事可供記述,也就不妨暫時擱一擱,何況這個故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生命的奧秘,一樣奇趣無窮。)
溫寶裕一進來,並沒有留意宋自然(他正呆若木雞地站著),卻向我一拱手,開口用京戲道白叫我:“嫂娘。”
管我叫“嫂娘”,看來有點像他得了神經病,我卻知道他必有所圖,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我沒心情和他玩遊戲,所以大是不耐煩,喝道:“又有什麼花樣?”
溫寶裕拉長了聲音,又叫了一聲:“嫂娘啊。”
然後,他向我一拱手:“請問,我該是什麼人?”
我悶哼一聲:“你是赤桑鎮中的包拯,才殺了你的侄子包勉,包勉的母親,自小將你撫養大的嫂子,大興問罪之師來了。”
溫寶裕縮了縮頭,吐了吐舌,發出“嘖嘖”的聲響,這時,他才看見了宋自然。
別看溫寶裕胡鬧誇張,可是他的觀察力倒很強。他先“咦”了一聲,見宋自然沒有反應,就一下子跳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宋自然依然沒有反應,溫寶裕回過頭來叫:“不得了,我舅舅失戀了。”
他可能只是開玩笑,可是倒也一語中的。我嘆了一聲:“只怕三五個月,恢復不了。”
溫寶裕側起了頭,大發議論:“愛情最是奇妙,你愛一個人,這個人偏不愛你。一個人愛你,你又偏不愛那個人,唉!”
溫寶裕用一聲長嘆結束了他的偉論,宋自然竟然受到了感染,也發出了一聲長嘆,向我一指:“小寶,我愛她,她也愛我,只是他不肯幫忙。”
溫寶裕一聽,大是驚訝,向我望來,臉部肌肉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疑問。
我冷笑一聲:“別造你的春秋大夢了,人家是什麼身分,會愛你?”
宋自然面色慘白,不則聲。溫寶裕在一旁,大表不平,哇哇叫著:“這話有點欺侮人,我舅舅怎麼了,配不上什麼人?”
我懶得和他多棉嗦,向白素道:“是你說‘另作別論’,還把事情包攬上身的,你去管吧。”
我說著,擺手向樓上就走,小寶想過來拉我,我已經躍上了樓梯,小寶倒也乖巧,他立時向宋自然問:“是哪一國的公主?”
我在推開書房門的時候,聽到了溫寶裕的這句話,大聲打了一個“哈哈”,進了書房,關上了門。
我坐下來之際,慢慢地喝著酒,又把宋自然所說的一切,迅速而詳細地想了一遍。
最令人費解的是,黃蟬要找我,由於她的特殊身分,可以肯定必然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而是上頭有命令下來,要她執行。
因此可知,事情一定很大,不會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想像事情一定怪異莫名。不然,以他們的力量,翻江倒海都可以做到,還會有什麼要我做的?正由於我以擁有眾多的怪異經歷而著名,所以,一有了怪異莫名的事,就自然而然會想起我來。
我更可以進一步推斷,那怪異一定是超級的,而不是普通的。
正因為是超級的怪異,所以才出動到黃蟬這樣的頂級人物,轉彎抹角,大動干戈,希望我能出馬。
一想到這裡,好奇心像是化作了萬千螞蟻,在我身內,到處亂爬,心癢難熬,幾乎要一躍而起:“去就去。”
但是,我已不再年輕,也就不那麼衝動,一想到這件事,要是沾上了關係,以後可能會有不少麻煩,也就只好長嘆一聲,大口吞了一口酒,希望把好奇心壓下去。
就在這時,書桌的一個抽屜之中傳來了電話聲——那是一個極少人知道號碼的電話,我拉開了抽屜,拿起電話,就聽到一個很是粗豪的聲音:“衛斯理。”
我“嗯”了一聲,那邊傳來的聲音,全然是我在一秒鐘之前,再也想不到的,那粗豪的聲音道:“我是鷹,亞洲之鷹,羅開。”
我大叫一聲:“真想不到,你好!”
我和亞洲之鷹,看起來好像是極熟的熟朋友一樣,但其實,我們只有在相當久之前,匆匆見過一面而已,其至連交談也沒有。
但我們都互相知道對方在做些什麼,也各自了解對方的為人,堪稱莫逆。
若干年前,他曾託人帶了一蘋來自陰間的盒子給我,通過那蘋盒子,可以和陰間主人聯繫,也可以使人的靈魂離體,神妙之至,是曾到過陽世的“陰間三寶”之一,由此也衍化出了許多古怪的故事來。
我不記得曾把這個電話號碼給他,當然想不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羅開說話很爽快:“康維十七世給了我這個電話,衛,我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老實說,雖然我自己也不是等閒人物,可是一聽得鷹這樣說,我也不禁飄飄然。
所以我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好,什麼事,請說。”
羅開道:“我的一個小妹妹,她的一個姐姐,想會晤閣下。”
我怔了一怔,這不是太迂迴曲折了嗎?我問:“你那小妹妹是誰?”
鷹答:“水紅。”
我吸了一口氣:“鷹,小妹妹的姐姐叫黃蟬,她真是神道廣大,竟然找到你老人家來幫她說情。”
我話中的不滿意,誰都可以聽得出來,羅開在那邊哈哈大笑,他接下來的話,顯然不是對我說的,他在道:“你看看,人家一下可就把你們的來歷弄得一清二楚了。我早說過,不要我去碰釘子,現在怎麼辦?”
這番話,他顯然是對他身邊的什麼人說的。接著,便是一個十分嬌甜的聲音:“衛先生並沒有拒絕麼?”
羅開苦笑道:“還要正式拒絕嗎?”
我聽到這裡,大喝一聲:“是水紅嗎?”
那嬌柔的聲音立刻道:“是,在。”
我吸了一口氣:“聽原振俠醫生說過,你早已脫離那‘無間地獄’了。”
我把她原來隸屬的那個龐大勢力的組織,稱之為“無間地獄”,大有出典,熟悉原振俠醫生故事的,都可以知道這位水紅姑娘真是伶牙俐齒之至,她立刻道:“正因為自己脫離了,所以也想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姐姐也有脫離的機會。”
我再悶哼:“你自己經歷過,該知道那是多麼困難。”
水紅的聲音仍然嬌嫩,可是語意堅定無比:“當然困難,可是不等於做不到,柳絮大姐做到了,海棠姐姐做到了,我做到了,黃蟬姐姐也就可以做得到。”
我沒好氣:“我去見她,就能使她脫離組織?”
水紅一字一頓:“至少有了開始——衛先生,有一件怪事,一直以來,無法解決,如果黃蟬姐姐解決了這件事,那麼,事情就有轉機。”
我本來還想問下去,可是陡然想起,我已在不知不覺之中,陷進去了,再要多問,只怕會脫不了身。
所以,我立刻改變了話題:“你那黃蟬姐姐的手段十分卑劣,她竟然利用美色,令得一個純情青年,對她痴迷,跌入明知沒有結果的引誘之中。”
水紅低嘆了一聲:“衛先生,你雖然神通廣大,但是我不認為你有能力預知一雙男女之間的感情發展。”
我大喝一聲:“你以為宋自然有可能和黃蟬結合?”
水紅道:“你動氣了,衛先生,也沒有人可以保證相戀的男女一定可以結合的。”
我壓低了聲音:“他們根本不是相戀的男女。”
水紅的反應快絕:“衛先生,你是代表男方呢,還是代表女方呢?”
我不禁怔了一怔,不得不承認:“哪一方都不代表。”
羅開的縱笑聲傳來:“衛,我這小妹妹,口齒伶俐得很吧。”
我也“哈哈”笑:“豈止伶俐得很,簡直天下無雙,所以我已決定如下:本來,鷹你有事情來找我,我再不情願,也要出手。現在這位小妹妹既然那麼聰明伶俐,就請她運用她的智慧來使我出馬。”
我這幾句話一出口,那邊聲響寂然。我補充:“鷹,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當然,要是小妹妹經不起這樣的挑戰,可以當她剛才完全沒有開過口。”
我的話講完,就聽得羅開在問:“小水紅,你怎麼說?明白衛斯理的話了麼?”
水紅先低聲說了一句:“明白了。”
接著,聽到了明顯的吸氣聲,水紅接受了我的挑戰:“衛先生,你既然劃下了道兒來,小女子只有悉聽尊命,努力以赴了。”
我聽她說得有趣,況且我打定了主意不去,又可以算並沒有推託羅開的要求,水紅要是真有本領說得動我,那是她的本事,我也無話可說了。
我一面笑,一面道:“好,一言為定。”
羅開也笑了一下:“衛,別太大意,小水紅古靈精怪,花樣極多。”
我很認真地道:“謝謝你提醒,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羅開道:“在康維十七世的古堡中,衛,我略知道一些那木頭房子的事——”
羅開說到這裡,水紅叫了起來:“大鷹,別說,說了倒像你在幫我,顯不出我的能耐了。”
我心內暗叫了一聲“可惡”,因為這一來,只有更引發我的好奇心,羅開明在幫她的忙,水紅都還要得了便宜賣乖,來個不認帳。
我笑了兩聲,已經下了決心,決不受引誘,放下了電話,想起無風起浪,忽然又生出了這樣的事來,也可說是有趣得很。
我又喝了一會酒,沒聽到下面有什麼動靜,就打開了書房的門,只見白素正走上樓來,宋自然和溫寶裕卻已經不在了。
我間:“失戀先生怎麼肯走了?”
白素有點不滿:“我說了‘另作別論’,把事情攬了下來,沒你的事了。”
我聳了聳肩,表示這樣最好,又把羅開和水紅的電話,告訴了白素。白素似笑非笑望著我,我拍著心口,表示什麼都可以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