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會主根本不是一個女人。
這是一間很奇特的書房。
它有一般書房的兩倍大,但整個房裏除了一張石牀,一張書桌,兩張竹椅,以及幾幅山水字畫之外,幾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的陳設。
大門,輕輕開啓,輕輕關閉,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見到開門關門的人。
牆角板壁上懸着一盞萊油燈,燈光微弱得像一小蓬髮亮的黃霧。
這蓬黃霧下面的石牀,盤膝坐着一名灰衣人。
寬大的房間,簡陋的傢俱,自動啓閉的房門,如磷燈光,這種種本來就予人以一種極不舒適的感覺。
等花十八被金四郎挾持着走過去,於燈光下看清楚了灰衣人的面貌之後,更使花十八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場惡夢是不是被帶上了像勸世文中所説的森羅殿?
灰衣人在朝她點頭微笑。
花十八幾乎想閉上眼睛。
她形容不出這個灰衣人的長相,也看不出有多大年歲。她知道,如果她這時拿一把刀,對準這人心窩戳下去,當刀子拔出時,上面一定很難發現血漬。
這個人身上幾乎一滴血也沒。
他的面孔像張紙糊起來的,黃中泛灰,嘴唇也是同一顏色。跟傳説中的殭屍鬼,差不多完全一模一樣。
這人真的就是天狼會主?
金四郎微微躬身道:“卑屬本來不敢在這個時候驚動會主,但又怕耽擱太久,如意坊那邊也許已經……”
他説這些話時,已將花十八往一旁推開,既未點上花十八的穴道,也未採取任何防範措施。這無異表示,只要進了這間房子,便如進了鐵打的牢籠一般,任你有通天之能,也不擔心你會作怪!
花十八是個心細如髮的女人,當然想得通其中的道理。
所以,她儘管手腳已獲自由,卻無蠢動的打算。
她必須等待一個更有利和更有把握的機會。
只聽得一個和悦的聲音道:“沒有關係,今晚的功課,我已經做完了。”
這個聲音不僅柔和悦耳,而且充滿了一股男性特有的磁性魅力。花十八不覺微微一愕!
這是誰在説話?
屋子裏全部只有三個人,怎麼突然出現這樣一個聽來完全陌生的聲音?
她抬起頭,正待去找這個説話的人,遊目所及,不禁當場一怔,幾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灰衣人盤膝坐在大牀上,姿勢一點沒有改變,但看上去卻彷彿已換成了另外一個人!
剛才面目慘白怕人的殭屍,如今竟變成了一名英氣勃勃的美男子!
現在,花十八完全明白過來了。
她不但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同時也明白了魔鞭左天鬥説他三次晉見這位天狼會主,三次見到的形象都不相同的原因何在。
原來這位天狼會主已練成了一種邪惡而可怕的武功。
這種武功,雖不能改變一個人的外形,但顯然隨時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音調、膚色和氣質。
這種情形之下,如果再加上一副充滿神秘意味的金色面具,當然會使人對他真正身份感到混淆。
花十八如今感到迷惑的另一個問題是:這位天狼會主在接見自己的心腹部屬時,既然都要戴着面具,何以當着她這個外人反而會以真面目相示?
難道難道這正意味着對方已不擔心她還有活着出去,泄露秘密的機會?
花十八想到這裏,不由得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公冶長。
公冶長如今在哪裏?
公冶長設計之初,有沒有想到她或有落入敵手之可能?
如果公冶長已想到了這一點,他將以什麼方法來搭救她?
如果公冶長當初沒有想到這一點,如今見她久久不歸,會不會想到她已遭遇意外,正派人四處找尋她?
那些找她的人,會不會找來這裏?
公冶長如今在哪裏?
公冶長如今正躺在血觀音胡八姑的卧牀前,背上插着三支追魂釘。
兩名天狼弟子提來兩盞大馬燈,堂屋裏登時大放光明。
胡八姑向兩人吩咐道:“馬燈交給兩個丫頭,你們一個去準備酒菜,為苗長老慶功;一個去聯絡楊長老,看他們有沒有逮着薛長空那個小子,如果逮到了,快點押回來。”
兩名天狼弟子交出馬燈,欣然領命而去。
胡八姑又轉向多指先生苗箭道:“那小子一躺下就沒有聲息,是不是已經翹掉了?”
多指先生哈哈大笑道:“你又沒説要留活口,本座當然要揀他小子要命的部位招呼。”
胡八姑點點頭道:“這小子刁鑽如狐,捷猛如豹,趁早解決掉了也好。”
多指先生以腳尖將公冶長的身子撥動了一下,然後彎下腰去笑道:“本座的追魂釘,平均要八錢銀一支,可捨不得用來陪葬你這小子。”
胡八姑笑道:“你瞧你多小氣!”
以一位天狼長老的身份來説,這位多指先生,的確太小氣了些。
為組織中去掉一個像龍劍公冶長這樣的敵人,日後敍起功勞來,黃金恐怕都要用擔挑,區區幾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
但是,多指先生苗箭就是這樣一個人。
在天狼八老中,他是生活最儉樸的一個。雖然他可以像血觀音和酒肉和尚等人一樣的揮霍享受,但他從不在必要的開支之外,多浪費一分一釐。
他不嫖不賭,雖然喜歡喝幾杯,但是很有節制,而且從不上酒樓買醉。
有人説他這種性格跟他練的武功有關。
因為一個人若要保持耳目聰明,雙手靈巧穩定,起居就必須要有規律。
這種猜測,的確言之成理。
只是事實上卻不盡然。
事實上,練武的人,無論你練的是哪一門武功,如要想藝業精進,功力常處巔峯狀態,誰都不能放縱自己的生活!
這位多指先生之所以如此儉樸,只有血觀音胡八姑曉得什麼原因。
天狼八老待遇相等,這位多指先生儘管個人花費有限,但從未向會方少支一文;他領的銀子,全進了銀庫。
他私人的銀庫。
這便是這位多指先生惟一的癖好:銀子不怕多,但只限於聚集和品嚐!
除此而外,還有一個秘密,顯然也只有血觀音胡八姑一個人心裏有數。
那便是這位多指先生今晚堅持要留下來,其實並不是真的為了關心她的安全。
他真正放心不下的,實際上是公冶長的那口誅心劍!
武林中誰都知道,這口誅心劍乃無價之寶,尤其對一位暗器高手來説,能獲得這樣一口寶劍,意義更為重大。
如果他不找個堂皇的藉口留下來,這口寶劍一旦落入胡八姑手裏,以後還有他多指先生染指的機會?
胡八姑只是暗暗覺得好笑。
她曉得這位多指先生口中唸唸有詞,聽來好像不肯白白失去三支追魂釘,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
她現在就等着這位多指先生精彩的表演。
她倒要看看這位多指先生將以什麼藉口,由“追魂釘”一下轉到死者身上那口“誅心劍”上去?多指先生還真有點學問,他聽胡八姑笑他小氣,立即一板正經地回答道:“八姑,你不知道,這不是小氣與不小氣的問題。朱子家訓上説得好:一絲一縷,當思來之不易”
他説到這裏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伸向追魂釘的右手,忽然半空中停頓,口裏同時接着道:“對了,這小子的一口劍,聽説有點邪門,我倒要瞧瞧它究竟古怪在什麼地方?”
簡單得很!這就是誅心劍易主的理由。
他並沒有存心要佔有這口劍,只不過偶爾想到這口劍據説能破各種暗器,他受好奇心驅使,想弄個明白罷了!
胡八姑只是微笑。
這一切原在她意料之中,如説有什麼事是她沒有想到的,那便是她沒想到多指先生會把這件事處理得如此輕鬆而自然。
多指先生的右手繼續伸出,不過伸出的方向已經改變。
原先是伸手公冶長背後,想拔脱那三支追魂釘,如今側身向前,目標已改為公冶長身邊的那口誅心劍。
胡八姑笑道:“苗長老,你可得小心點才好,這小子可能是詐死也不一定。”
多指先生雖明知道胡八姑開他的玩笑,心頭仍止不住微微一凜,表面上卻裝作滿不在乎的曬然一笑道:“萬一上當,那也只怪我多指先生學藝不精………”
他話還沒有説完,只聽有人大笑接口道:“這話倒是一點也不假!”
多指先生雙腿一抖,突然像離水蝦子般地跳了起來。
他這一動作,不能説不快,但可惜這只是種受了驚嚇的本能反應。
他雖然跳起了足足三尺來高,但最後落下來的卻仍是老地方。
人已落地,雙腿仍在抖個不停。
胡八姑也一下僵住了!
這小子中了三支淬過劇毒的追魂釘,如今竟像沒事人兒一般,難道小子也像他們會主一樣,已練成一種近乎金剛不壞之身獨門玄功?
公冶長似乎非常清楚他這一手將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所以,他挺身躍起,一點也不顯得匆忙。
然後,他便如抓死魚似的,一把扣住了多指先生的右手脈門。
受驚過度的多指先生,自然落地之後,就像痴了一樣,任由公冶長擺佈,完全沒有一點反抗的表示。
血觀音胡八姑兩眼瞪得大大的,帶着一臉駭異之色,一步步地向堂屋中退去。
她吃驚的程度,並不亞於多指先生,只不過她顯然要比多指先生鎮定得多。
公冶長右手執劍,左手將多指先生手臂扭轉,也跟着向堂屋中一步步走去,多指先生現在等於是他的一面盾牌。
除非對方不惜犧牲這位天狼長老,否則,對方只要有人動一動,這位多指先生無疑將是他用以作為迎戰的第一件“武器”。
不過,瞧胡八姑此刻的神情,這位血觀音似乎一時尚拿不定主意,究竟應否採取行動。
她見公冶長以多指先生作掩護,以為公冶長是希望借人質奪門離去,所以她退人堂屋後,並未擋住大門口的通路。
如果公冶長只求脱身離去,她將不加攔阻。這位目中無人的女煞星,在經過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後,顯然已對眼前這位靈台弟子產生了戒懼之心。
但是,公冶長卻似並無立即離去之意。
他在大門口占取了一個有利的位置後,便停下腳步轉向胡八姑狡猾地笑了笑道:“目前我們是半斤八兩,形勢均等,要不要談點小小的條件?”
胡八姑小心地反問道:“你是指哪一方面的條件?”
公冶長笑道:“我只要弄清兩件事,這位多指先生便可以重獲自由。”
胡八姑道:“哪兩件事?”
公冶長笑道:“你應該先説答應,還是不答應。”
胡八姑道:“你要問的事,如果我們根本回答不出,又怎麼辦?”
公冶長笑道:“除非你們存心推辭,我相信絕沒有回答不出的道理。”
胡八姑點頭道:“好,你問吧!”
多指先生忽然掙了一下,叫道:“不,八姑,別太遷就這小子。你應該先問問他:我那三支追魂釘,為什麼傷他不了!”
胡八姑果然望着公冶長道:“苗長老的話你也聽到了。你能不能先説説是什麼原因?”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我如果不説出這個秘密,兩位心裏一定疙瘩難消,這本來也是我談條件的本錢之一,現在就算買菜贈葱,奉送了吧!”
公冶長這話一點不假。
他的確可以憑這個秘密換取對方一些秘密,只要他的要求不太過分,至少多指先生第一個就不會反對。
這位多指先生並不是一個經不起風浪的人,他今夜如此大失常態,便是由於他對自己在暗器方面的成就過分充滿信心所致。
在當時那種距離之下,你叫他怎能相信,一個人捱了他三支霸道無比的追魂釘,居然能夠未受任何損傷?
就是賠了一條性命不要,他也要先解開這個謎團。
難得公冶長如此慷慨,竟肯無條件地説出這個秘密,這使得他對這位年輕的靈台傳人,一時之間幾乎要化怨恨為感激。
血觀音胡八姑這時的心情也差不多。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公冶長,等候公冶長接着説下去;如果公冶長這時突然反悔食言,她也不會感覺意外。
在公冶長説出這一秘密之前,她始終無法理解公冶長何以會無條件答應多指先生的這一要求。
至少換了她胡八姑,她就絕不會答應。
公冶長停頓了一下,含笑接着道:“我先請教這位多指先生,令師可是當年譽滿兩川的青城流星道人?”
多指先生傲然回答道:“不錯。”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令師當年一身流星超月的暗器絕技,稱雄兩川,先後達十年之久,可説從未落過敗績,只不過”
多指先生道:“只不過怎樣?”
公冶長輕咳了一聲道:“只不過,你可知道,令師最後是怎麼死的?”
多指先生身子微微一震,失聲道:“你……你……你小子得過鬼婆婆的傳授?”
公冶長道:“沒有。事實上,這位老婆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她雖然殺了令師流星道人,但對一名靈台門人來説相信她也沒有什麼好傳授的。”
這種話聽在多指先生耳朵裏,實在不是滋味。
你算算這個賬吧!
他是流星道人的徒弟,流星道人死在鬼婆婆之手裏;一個連流星道人都不是敵手的鬼婆婆,這小子竟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
這小子既然連鬼婆婆都不放在眼裏,豈非間接暗示他們青城師徒,簡直連一個大錢也不值?
但他只有忍耐。
因為那小子話還沒有説完,就算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得罪這小子。
公冶長緩緩接下去道:“我現在不妨再告訴你多指先生另一個秘密,如果你多指先生今天死在我公冶長手裏,那將無疑是十四年前的歷史重演;令師流星道人,當年也是這樣死的。不過,我可先説明一下:適才我只是説了好玩的,你們師徒先後兩次失算,可絕不是由於學藝不精。”
他微微一頓,又接下去道:“平心而論,令師流星道人的一手功力,絕不在鬼婆婆之下,而你多指先生閣下,也不見得就不是我公冶某人的對手;你們師徒兩次吃虧,便是吃虧在不知鬼婆婆做六十大壽時,曾從南海巧娘娘處收到一件珍貴的禮物!”
多指先生道:“什麼禮物?”
公冶長微笑着一字字地道:“天蠶衣!”
多指先生先是一怔,接着長長嘆了口氣,然後便低下頭去,沒有再説什麼。
這位多指先生此刻的心情,與當年垓下的西楚霸王,可説完全相同。
既然天意如此,還有什麼好説的?
血觀音胡八姑眼珠滾動,將信將疑地道:“你現在身上就穿着那件天蠶衣?”
公冶長微笑道:“不錯!”
胡八姑道:“這是鬼婆婆送給你的?”
公冶長笑道:“是家師為她療治風疾的代價。”
胡八姑道:“你平時經常穿在身上?”
公冶長笑道:“並不常穿,尤其是這種天氣,你應該想象得到,穿上它之後是種什麼滋味?”
胡八姑眼珠又轉動了一下道:“你今夜特地穿在身上,是不是你知道,今夜在這裏一定會遇上我們這位苗長老?”
公冶長笑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也不過是有備無息而已!”
胡八姑點點頭道:“好!閒話聊過不提。你要知道的是兩件什麼事,你問吧!”
公冶長笑道:“第一件,我想知道,今晚我要來這裏,如意坊那邊是誰透露給你們的消息?”
胡八姑道:“花六爺那位管事,小留侯花人才。”
她幾乎想也不想,便回答了這個問題。
她跟花人才之間的一段暖昧,早成為歷史陳跡,她如今對那位小留侯,已經一點胃口也沒有,當然用不着多事掩飾。
公冶長點點頭,這一點他完全相信。
這與他猜測不謀而合。
他一直懷疑的人,也正是那位貌似忠厚,但一雙眼神卻予人以鬼祟之感的花大管事。
他將這件事列為條件之一,主要目的,是為了要確定如意坊那邊,目前有沒有天狼會的奸細?
現在,他可以確定了:沒有。
道理非常簡單,花人才跟這女人顯然是今天才搭上的線,天狼會如果在那邊有人,將絕不會想到要借重這位小留侯。
胡八姑似乎沒想到公冶長提出的問題,竟然如此容易回答,因而忍不住接着催促道:
“你想知道的兩件事還有一件是什麼?”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另一件事是,我想知道你們那位天狼會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將是最有希望的接班人?”
胡八姑臉色一變,面現怒意道:“你問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公冶長笑道:“你可以把它當做一種善意的關懷。”
胡八姑面孔一沉,正待開口之際,院牆上人影晃動,忽然如飛蝗般,殺進十餘條勁裝身形。
鐵頭雷公楊偉帶人回來了。
這位奉召班師的楊雷公,顯然還不知道這邊已經出了事故,身形落地之後,邁步從院後屋走了過來。
公冶長向後退了一步道:“你最好請這位楊長老暫時留在院子裏免得破壞了我們建立不易的友好氣氛。”
胡八姑果然依言向走過來的楊雷公大聲吩咐道:“楊長老請留步!”
揚雷公愕然止步抬頭,像是突然之間中了定身法,臉上佈滿一片驚疑不定之色。
這位天狼長老的駭異是可以想象的。
血觀音胡八姑在天狼八老中,雖然是塊紅牌子,但由於這女人世故老到,八老之間,一向處得非常融洽。至少在這以前,他還沒有聽過以這種命令式的語氣,來指揮過任何一名天狼長老的行動。
這女人怎麼如此囂張了起來?
不過,他馬上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血觀音胡八姑吩咐楊雷公止步時,兩隻眼睛像是突然明亮了好幾倍。但是,在經過飛快地掃視之後,她雙目那股期切之色,便如曇花一現般消逝了。
她沒有在人羣中看到被俘的薛長空。
如果楊雷公擄獲了雙戟温侯薛長空,整個形勢無疑便會大大改變。説盡了大話的楊雷公,顯然未能達成使命。
公冶長等楊雷公站定後,緩緩地將多指先生押到堂前,於門外石階左側佔據了一個不虞冷襲的位置,又轉向跟出的胡八姑笑道:“怎麼樣,我的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不願回答?”
胡八姑板起面孔道:“你最好另外重換一個問題。”
公冶長笑道:“為什麼?”
胡八姑冷冷地道:“我們會主修為深厚,且正值英發之年,這種千秋萬歲後的事,我們誰也沒有考慮過,恕本座無可奉告!”
楊雷公雙目閃動,忍不住遠遠插口道:“胡長老,這小子問的是什麼問題?”
胡八姑尚未有所表示,公冶長已搶着接住話頭,笑道:“我問的是:如果你們那位天狼會主不幸有個三長兩短,貴會各級弟子之中,誰將登上此一寶座?有人回答了,我馬上就放人。閣下能回答嗎?”
公冶長得到的答覆,是一聲輕嘿。然後,這位楊雷公便像啞巴似的,緊緊地閉上了嘴。
公冶長眼光四下一掃,突然大笑道:“好,好,此時無聲勝有聲,你們不肯回答,其實便是最好的回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放人就是了!”
他口中説着,將多指先生向前一推,同時借這一推之力,縱身掠起,於大笑聲中,如怒矢般,越牆而去。
多指先生向前跳出四五步,咕咚一聲,跌翻在地,倒地之後,只哼了一聲,就沒有再動彈。
一名天狼弟子急忙取來一盞馬燈,楊雷公接着上前一照,忍不住切齒恨聲道:“好個狠毒的小子啊!”
胡八姑也趕了過來道:“苗長老,是不是中了小子的暗算?”
揚雷公伸手一指,道:“你瞧老苗的一隻手腕。”
胡八姑依言望去,臉上登時變了顏色。
多指先生像個大字似的伏在地上,左臂完好如故,右臂則齊腕反折,倒壓在自己衣袖下,露出袖外的指尖就像幾根黴葱姜芽。
這位多指先生只是一時暈厥,並未絕氣。
不過,以一個靠右手發暗器的人來説,他最好還是永遠別醒轉過來。
醒過來只有比死更難受。
血觀音胡八姑喃喃地道:“我叫他別留下,由我一個人來收拾這小子,他偏不聽,現在可好,他自己毀了不算,讓那小子也成了漏網之魚”
夜更深了。
萬花樓頂,突然出現一條人影。
這人一身輕功,幾乎已達神化之境。
他是從左邊一座平房上竄越過來的,兩下里距離不下五丈之遙,只見他雙臂微揮,身子一曲一彈間,便如燕子般掠登樓頂最高處。
這人登上樓頂,四下裏略作張望,然後便面對着對面的朝陽樓,挺直身軀,屹立不動,黑夜中遠遠望去,就像一座寶塔的塔尖。
他是在秘密監視着某一個人的行動?
還是將自己作為一個目標。以便別人易於發現他?
“叭必”!
“叭必”!
“叭必”!
兩名噴着酒氣的更夫,敲着竹梆子,從長街緩緩走過去。
這是一種平安的信號。
“叭必”!
“叭必”!
沒有火警。
“叭必”!
“叭必”!
沒有人露宿街頭,也沒有人醉酒鬧事。
“叭必!”
“叭必!”
一切平安。
清脆的梆子聲,間歇而有韻律地劃破夜空,就像夏日午後的蟬聲一樣,反使大地顯得更清沉而岑寂,也使夢鄉中的人們,睡得更安穩,更香甜!
更夫是一種低賤的職業。
有時甚至連乞丐也不如。
但是,他們地位雖低,待遇雖薄,他們對公益作的貢獻,卻很少有人能夠比擬。
如果還有人認為更夫是一種低賤的職業,他們實在應該先想想自己高貴在什麼地方?
對每一種職業的看法,實在都應該如此衡量。
兩名更夫過去不久,豔陽樓隔壁的一條小巷子裏,忽然有一星火光亮起。
火光僅香頭那麼大,它對着萬花樓這邊,連劃了三個小圈圈,然後便告倏而熄滅。
萬花樓頂上的夜行人看到這個信號,立即飛身一掠而下。
不久,兩條人影便在巷口暗處會合。
“跟蹤的結果怎麼樣?”
“一切如你所料。”
“那位天狼會主,也來了蜈蚣鎮?”
“是的,不過從各種跡象看來,血觀音和柳如風等人似乎還不知道他們這位首領已悄然光臨。”
“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你對這位天狼會主的詭譎行動,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毫不意外。”
“但小弟卻覺得很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
“因為血觀音和柳如風都是該會目前的台柱人物,也可以説是天狼會最寵信的心腹,天狼會主來到娛蚣鎮別人不知道猶可,這一男一女則無論如何也該事先獲得通知才對。”
“這也許正是這位天狼會主精明而又可怕的地方。”
“這話怎麼説?”
“關於這一點,我等會兒再告訴你,如今先設法救人要緊。你看到花十八被他們擄去何處?”
“就在前面的一條巷子裏。”
“動手拿人的人,是什麼身份?”
“四號金狼。”
“天狼會主身邊,除了這位四號金狼,還有沒有其他的侍衞?”
“我發現的,就只這一個。”
“好,我們過去。”
説話的這兩個人,用不着交代,當然就是公冶長和薛長空。
從兩人的對答中,誰也不難聽出,花十八今夜所以會被天狼會擒獲,顯然是出於公冶長事先有意的安排。他選中薛長空為接應人,只是一個煙幕,薛長空真正的使命,其實是遙遙跟蹤花十八!
公冶長這種割肉誘鷹的安排,對花十八來説,當然有欠公平。
但是,公冶長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因為要行這種計中計,只花十八是個合適的人選。而花十八無論多麼精明,終究是女流之輩,他怕事先説開了,花十八很可能無力承擔;即使花十八有這份勇氣接受下來,到了緊要關頭逼真的程度下,也必大受影響。
所以,公冶長只有在心底對花十八表示歉意。
他如今誰一的希望,便是希望花十八不要受到傷害。
花十八是在他有意安排之下送進虎口,如果花十八不幸出了差錯,那無疑會使他一輩子都感到遺憾。
那條小巷子到了。
帶路的薛長空,忽然停住腳步,轉身低聲道:“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那位天狼會主的一身武功似乎十分怪異。”
“哦?”
“這廝聽覺之靈敏,説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哦?”
“四號金狼人立門外,他不但從腳步聲上聽出四號金狼擄獲了一名敵人,並且知道擄來的是個女人,甚至還知道這女人當時是被四號金狼挾持在臂彎裏。你看這多可怕!”
公冶長沉吟了一下,點頭道:“這份聽覺,的確驚人。不過,以當時的情況來説,我認為也並不算如何玄奇。”
薛長空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説,當時如果換了你公冶兄,也照樣辦得到?”
“不一定。
“不一定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只是説對方這種能力,參以當時之情況,應該可以理解。”
“哦?”
“更深人靜時,從腳步聲上分辨男女,並不十分困難;至於擄人的方式則更好解釋。”
“哦!”
“走路既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便證明被擄着未被點上穴道,押解一名尚能行走的女犯人,方式並不多,除了反扣手腕,便是摟肩挾持,就是憑猜測了也有二分之一的機會,更説不定這本是四號金狼一向拿人的習慣……”
薛長空輕輕一啊,不禁露出欽佩之色道:“還是你公冶兄行!小弟當時沒有想透其中的道理,可着實給唬住了,幾乎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
他説到這裏,像想起什麼似的,忽又接着道:“噢,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另外一件怪事。”
“還有什麼怪事?”
“那廝的聲音。”
“聲音怎麼樣?”
“起先那廝的聲音又尖又細,像個多病的女人,後來金狼四號進了屋子,我躡足湊上前去,那廝聲音一變竟又成了一名聽來中氣極足的男人,不知道一個人的聲音,何以會如此變化不定。”
公冶長臉色微微一變道:“你沒有聽差錯?先後真是同一個人?”
薛長空沒有留意到公冶長神情上的變化,認真地道:“當然不會聽錯。當時屋子裏全部只有三個人,除了花十八和金狼四號,便是那位天狼會主。四號金狼先後稱呼相同,便是明證。”
公冶長深深吸了口氣,深吸吐出,隔了片刻才道:“這就有點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