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酒,一直喝到掌燈時分。
就在大廳中兩支大蜡燭剛剛點亮之際,雙掌開碑關漢山忽於大廳門口出現。
公冶長離席迎上去,關漢山不知説了幾句什麼話,公冶長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關漢山立即轉身走開。
公冶長回到席上時,高大爺問道:“什麼事?”
公冶長道:“沒有什麼,是花管事叫他傳活來的。”
高大爺道:“傳什麼話?”
公冶長道:“花管事説,葛老心情已經穩定了下來,她問東家要不要過去看看他。”
高大爺實在沒有過去探望的意思,這位葛老夫子雖然一度被他倚為錦囊,但如今顯已成了一個累贅,只是當着這許多人,他又不敢表現得太絕情,只好點點頭道:“當然去看看,等我們喝過了茶,跟賈老一起過去。”
接着,大家離座,走向兩邊靠墊的太師椅,等家人撤席獻茶。
公冶長等眾人坐定之後,忽然帶着一臉親切的笑容,以人人都能清楚聽到的聲音,傾身向賈菩薩道:“聽説賈老年輕時,曾經賣過草藥?”
大廳中每個人都聽呆了!
這是什麼話?
這位賈菩薩一生中最大的忌諱,便是早年這段不太榮耀的經歷,就算無話找話,也不該選上這麼一個話題。
眾人駭異之餘,忍不住一齊轉向公冶長望過去,想看看這位年輕總管是不是喝多了酒?
在明亮的燭光映照之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楚:公冶長臉上一點酒意也沒有!
賈菩薩氣得面孔發白,兩眼圓瞪,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在蜈蚣鎮上,一向受人尊敬,就連高大爺這樣的人物,都只喊賈老而不名,如今竟遭一個後生小子當眾揭短,是可忍孰不可忍!
兩名家丁託着茶盤走進來,正好聽到了公冶長問的這句話,兩人身子一頓,茶盤雖未打翻,茶水卻已溢出不少。
高大爺面孔也不禁為之變色,他又驚又怒地瞪着公冶長道:“公冶總管,你是不是喝醉了?”
公冶長只當沒有聽到,仍然笑容可掬地望着賈菩薩,説道:“一般賣草藥的江湖郎中,為了招徠顧客,攤子擺開之後,多半會耍幾套戲法,敲敲鑼,打打鼓,或是來上一點歌舞之類的節目。請問賈老,您年輕時擅長的手法是什麼?”
賈菩薩面如白紙,雙手握着椅把,鬍梢兒抖個不住,那神情真叫人擔心他會不會突然中風昏厥過去。
高大爺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厲喝道:“左師父,袁師父,公冶總管醉了,你們扶他下去!”
魔鞭左天鬥和血刀袁飛雙雙應聲離座。
不過兩人並未立即向公冶長走過去。
他們站起身子,是為了顧全高大爺的顏面,這表示他們已經聽到高大爺的命令,並且也準備執行這項命令。
但是,兩人比誰都明白,公冶長並沒有喝醉酒。
這是很尷尬的一剎那。
沒有人能在這一剎那作出明確的決定決定下一步究竟應該如何行動?
兩人惟一的辦法只有拖延。
希望形勢會有改變。
然而,很明顯的,這種拖延無法維持太久。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變化,高大爺一定會明令重申,那時他們格於形勢,不論願意不願意,只有遵命動手!
大廳中頓時一片死寂。
空氣彷彿突然凝結,每個人的呼吸好像都很困難。
只有賈菩薩的氣色稍稍好轉了些。
因為他雖受了公冶長的屈辱,但高大爺總算給他挽回了一點顏面。
高大爺發怒了,左天鬥和袁飛也已待命而動,公冶長這時的反應又如何呢?
如果這只是他因不滿這位賈菩薩的醫德,佯借三分酒意,開的一個小玩笑,這場小小的玩笑到此也該結束了吧?
是的,該結束了,這從公冶長轉變的態度上可以看得出來。就在左袁二人起身離座之際,公冶長忽然轉過頭來,朝兩人微微一笑道:“兩位該不會以為小弟真的醉了吧?”
袁飛沒有開口,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他跟公冶長之間雖然還有一筆舊賬沒有結清,但他顯然不屑利用這種機會。
開口答話的是左天鬥,這位名列前五號的隱身金狼,由於肩負卧底重任,似乎也不想為了一個漠不相關的賈菩薩,選在這個時候跟公冶長翻臉動手。
天狼會採取任何一項行動,均有預定的步驟,他有他要做的事,對付公冶長並不是他的責任。
所以他見公冶長有找台階下之意,立即接口道:“不論公冶兄是否喝多了酒,總不該有如此奇態,須知賈大夫名滿關洛,早年施藥濟世,德被眾生,善行足式,非惟不足為盛名之累,而且而且怎麼樣?左天鬥沒有説下去。
因為有人正從大廳外面走進來。
進來的是雙掌開碑關漢山,這位高遠鏢局的前任總鏢頭,如今似乎已經改行當了腳伕。
因為他這時肩上又扛着一隻圓鼓鼓的大麻袋。
這已是一天當中的第二次了。
今天早上,他扛過來的,是無錢能使鬼推磨萬成的屍首。
這一次呢?
又是一個死人?
大家都以驚奇的眼光,瞪着關漢山肩上那隻麻袋,似乎想從它的外形上,猜測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由於大廳中人人均為那隻麻袋所吸引,以致這時誰也沒有留意到一條身形,正自東邊第二張太師椅上快如閃電般掠出。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賈菩薩!
這時候的賈菩薩,好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如果説剛才的賈菩薩是頭病貓,現在的賈菩薩則不啻是頭兇猛的捷豹。
一頭有着鋭爪的捷豹!
他的鋭爪,是柄匕首。
不滿七寸的匕首,刀鋒利如剃刀,刀尖細如鋭針般。
一種可怕得令人打冷戰的武器!
匕首閃着光芒,像劃空流星般,直射公冶長的咽喉!
他身形掠起時,匕首並未出手。
他是連人帶刀,一起撲過去的。
在這位賈菩薩來説,這顯然是一次孤注一擲的冷襲。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一個發現了這一意外變故的人,是高大爺。
高大爺發現得早,並不是因為這位關洛道上的龍頭老大警惕性比別人高,而是由於距離近。
因為他就坐在賈菩薩身旁另一張太師椅上,兩人之間,只隔着一張茶几。
賈菩薩坐外側,他坐裏側,賈菩薩飛身掠起,正好擋住他視線,他便是由於視線突然受阻,才發現的。
如果換了別人,這對公冶長多少總會有點幫助;就算來不及出手阻擋,發一聲喊,叱喝示警,也是好的。
而這位高大爺雖然弄清了是怎麼回事,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他不是不想喊,而是喊不出來。
他還能坐在那裏,像座泥菩薩,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這位賈菩薩,猝起發難,如果對象不是公冶長而是他高大爺,如今,又是怎麼一副局面呢?
那是不難想象得到的,以對方敏捷之身手,以及那柄匕首鋒利的程度,在他來得及反抗之前,至少,可以從他的身上割下十塊肉條條來!
公冶長也在望着關漢山肩頭上的那口大麻袋。
跟別人稍有不同的是,別人臉上佈滿驚疑之色,他臉上則浮現着一抹會心的微笑。
因為只有他知道麻袋裏裝的是一個什麼東西。
他跟其他人相同的是,他顯然也沒有想到,賈菩薩會利用這個短暫的空檔,突然拔刀向他飛撲過來!
這是一個致命的疏忽。
任何武林高手,多了不用説,一生中只須疏忽這麼一次,就儘夠了!
銀芒劃空,一閃而逝。
賈菩薩身形撲落,公冶長連人帶椅,頓為一片泡影淹沒。
接着是一聲在一般人聽了也許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在江湖人物聽了則會渾身起雞皮疙瘩,如同鏟子掉人粥鍋中的聲音。
賈菩薩這一刀,戳在公冶長身上哪一部分呢?
喉管?
胸膛?
高大爺閉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感覺到歲月不饒人。
在關洛道上,他的天下也是打出來的。過去,他每臍身一次血腥場面,都有一種説不出的快感,彷彿是一個所向無敵,受千萬人頂禮膜拜的大將軍。而今,尤其是今晚,不知道由於什麼原因,這股豪情突然消失,他幾乎不敢去看公冶長中刀之後的模樣。
他真的老了麼?
還是因為賈菩薩可以殺他而沒有殺他,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已使他心寒?
大廳中登時陷入一片混亂。
有人驚呼。
有人叱喝。
也有人發出哈哈大笑。
高大爺霍然張目。
怎麼回事?
是誰在笑?
難道他耳朵有毛病,聽錯了不成?
高大爺很快地就弄清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耳朵,完全正常,他並沒有聽錯。
發出哈哈大笑的,正是公冶長!
賈菩薩的一刀,既狠又快,也夠準!他戮下的地方,是公冶長耳後頸肩間,他一刀凌空括下時,公冶長也沒有閃讓。
除了那哧的一聲,他幾乎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刀尖已刺入公冶長的後頸骨。
但當一隻怪手突然伸入他的胳肢窩,輕輕搔了他一把癢之後,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然後他便發覺這一刀原來是戳在皮背椅上,他感覺中的頸骨,其實是堅硬的椅架,公冶長原來一直在等着他上當。
等着他自動顯露原形!
賈菩薩被揚着癢處,匕首插在椅背上,急切間又拔不出,雙肩跟屁股一齊扭擺,模樣甚為滑稽。
公冶長大笑着道:“這大概便是閣下當年賣草藥,招徠顧客的一套節目吧?”
高大爺神經突然清醒。因為他突然想起賈菩薩不會武功。
這人身手不俗,必然又是一頭金狼!
於是他急忙大喝道:“左師父,袁師父,快拿下這老傢伙,這老傢伙不是賈菩薩!”
左天鬥和袁飛,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是好。
因為他們並不知道賈菩薩不會武功,而這時的賈菩薩因為被公冶長使了捉狹,神情狼狽無比,也不像個會武功的人。
他們尚以為賈菩薩跟公冶長是為了剛才的口角發生衝突,上了年紀的人,火氣特別旺盛,一時看不開也是常有的事。
高大爺剛才還為這位貴賓幾乎跟自己寵信的總管翻臉,如今又下令要他們拿人,眨眼之間,北轍南轅,豈不是太兀突了些?
就在左袁兩人猶豫不決之際,那位顯屬冒牌的賈菩薩,神情也突告清醒。
他還要那柄匕首幹什麼?難道匕首比性命還要緊?
心念一動,雙手立即鬆開,身形同時向斜側裏側縱掠出!
奇怪的是,公冶長居然未加阻擋。
他保持着讓開那一刀的姿態,歪着上半身坐在椅子上,臉上仍然帶着笑容,好像捉拿這名刺客的事,已用不着他來煩心。
是的,這一點的確不須他煩心。
因為他已布好了每一着棋。
賈菩薩去勢如箭,一晃身子,便越過了尚在蜘躇之中的左天鬥和袁飛,眼看就要穿門而出。
但是,大廳門口還站着一個人。
這個人是關漢山!
不過,賈菩薩似乎並不怎麼把這位總鏢頭放在心,他一族身,揮掌大喝道:“關老總讓路!”
口中雖説要對方讓路,實際上一掌已向對方面門拍去。
他似乎極具信心,認為關漢山接不住他這一掌,只要關漢山偏偏身子就沒有什麼能攔得住他了。
關漢山身子一偏,果然乖乖地向旁邊讓開一步。
賈菩薩大喜,一邊順勢前衝,一邊致謝意道:“承情”
哪知道他承情兩字剛剛出口,關漢山身子陡然一轉,一團黑乎乎的物件,已經撞上他的胸膛。
撞他的物件,正是那口大麻袋。
只聽關漢山冷冷地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殺了這個人,如今我也要你死在他手裏!”
聽這語氣,麻袋裏裝的,果然又是一具屍體。
關漢山既有雙掌開碑之外號,兩臂的力量,自是相當可觀。
賈菩薩一個踉蹌,捧心栽倒,全身縮成一團,血自唇角淚淚溢出,瞬息間便告昏迷過去了。
驚險的場面過去了,高大爺也突然有了生氣,他第一個跳了起來,氣呼呼地大聲吼喝,叫道:“掌燈過來,讓我瞧瞧這個傢伙,究竟是誰!”
兩名縮在大廳一角的家丁,立刻以最快的動作,點上兩支牛油火炬,大步走了過來。
大廳近門處的地面上,這時呈現着一幅很奇異的景象。
兩名青衫老人成了字形躺着,同樣地衣着,同樣的相貌,同樣的蓄着一把白鬍須。
兩個賈菩薩!
好高明的易容術!如今大家雖然明知兩人為一真一假,在火炬照射之下,依然無法加以分辨。
如果一定要這兩個賈菩薩有什麼分別,便是一個已經僵硬,一個則還有着一絲遊息!
面對着一個垂死的人,高大爺當然不會再有什麼顧慮,他蹲下身子一把扯去那假賈菩薩的鬍鬚,又以指甲挖下一些易容藥膏,一張人人熟識的面孔,登時顯現出來。
誰?黑心老八!
高大爺雙手突然發抖,好像剝蛋時突然剝出了一條五色斑斕的大蜈蚣。
既然是黑心老八,為什麼會以公冶長為對象,而不以他高大爺為對象呢?
當時黑心老八如果想下手,豈不是方便得多?
黑心老八為什麼一定要置公冶長於死地的秘密,這位高大爺當然無法想象。
突然升起的恐懼感,使得這位關洛道上的龍頭老大頓然忘記其所以,猝然一掌拍了下去。
他這一掌,並不是為了斬草除根,而是為了要驅除心頭上的那片陰影。
黑心老八的腦殼應聲開花,溢出腦漿,像擠破了一個大膿瘡。
不過,這一掌顯然並未帶給黑心老八多大痛苦。
相反的這一掌實際上還為他解除了不少痛苦。沒有這一掌他也活不了,而現在這位黑心老八再也不必為能否獲得解毒之藥擔心!
高大爺情緒上獲得發泄,心境立即平定下來,他心境一平復,馬上就想起了公冶長。
想到公冶長,他應該慚愧,同時他也應該對他這位精明的總管,表示感激和嘉勉才對。
然而,這位高大爺的想法卻不一樣。
他對公冶長仍然大感不滿。
因為公冶長顯然早就識穿了黑心老八的冒牌身份,而公冶長沒有事先告訴他。
今天晚上,一直跟黑心老八緊鄰而坐,如果黑心老八以他為謀刺的對象這個責任該由誰來擔負?
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重要人物,而不知道自己在天狼會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當他站起身子,向公冶長走去時,這位高大爺的眼色很不好看。
經過多日相處,公冶長的種種表現,他已視為理所當然,而漸漸忘了像公冶長這樣一名人物在今天對他高某人的重要性。
公冶長正在燈光下把玩着那支匕首,高大爺走過去時,公冶長剛好抬起了頭。
但公冶長抬頭並不是為了迎接高大爺,而是為了回答朝三爺提出的一個問題。
胡三爺提出來的這個問題,正是人人想問,同時也是公冶長遲早必須加以解答的一個問題。
他以前既沒有見過賈菩薩,而黑心老八的易容術,又幾乎毫無瑕疵可尋,那他是怎麼瞧出破綻來的?
回答這個問題,本來非常簡單。
他可以告訴大家,黑心老八也跟葛老一樣,被天狼會的人逼着眼下一粒毒藥,三天內不能取他公冶長的性命,就得不到解藥。如今已是第二天,任何一個走進如意坊的,都有可能是這位黑心老八的化身。
這也就是説,他和黑心老八,都在等待着這樣的一個機會。
穿心鏢谷慈受傷,高府必須請大夫,這個大夫會請誰呢?
關於這一點,黑心老八應該比別人清楚。因為他曾經一度是高大爺手底下的人,他當然知道高大爺最信任的大夫是誰。
所以,不必發現證據,賈菩薩也是一個可疑的對象。
這便是他悄悄吩咐關漢山去賈菩薩住處查對,而結果真的證實了他判斷正確的經過。
但是,他能這樣回答嗎?
不能!
因為他今天早上掩瞞了部分事實,當時他並沒有説及黑心老八已受天狼會挾制,要在三天內取他性命。
就是現在,他也不能讓大家知道,他公冶長才是天狼會想對付的重心人物!
所以,他這時慢慢地取出一張藥方,含笑遞給胡三爺道:“您三爺自己瞧吧!破綻就在這張藥方子上。”
胡三爺正待伸手接取,被高大爺一把搶了過去道:“待我瞧瞧!”
藥方在高大爺手上打開,眾人一起湊上去觀看。
藥方上什麼地方不對勁呢?
高大爺瞪着那張藥方,一張面孔,慢慢發紅。
他搶着要看那張藥方,原以為藥方上有什麼明顯而可疑的記號,誰都不難一目瞭然。
現在,他接過來,看清楚了,才發覺藥方上什麼花樣也沒有。
換句話説:他如今拿在手上的,只是一張普普通通的藥方!
而他認識的字又沒有多少,像這樣一張藥方,就叫他從今年看到明年,他也不會看出什麼所以然來的。
如果公冶長不肯立即加以解釋,別的人又等他發表高見,他當初搶下這張藥方,豈不成了自己找的好看?
事實上目前也正是這樣一副局面。
人家都在瞪眼望着他,包括公冶長在內,似乎都在等着他指出公冶長所説的“破綻”。
高大爺臉孔愈漲愈紅,忽然福至心震,點頭脱口道:“是的,這筆跡是有點問題……”
這句話説得相當聰明,因為這世上最難模仿的,便是他人的筆跡。
黑心老八的字體,當然不可能跟賈菩薩的字體完全一樣。
胡三爺第一個點頭附和道:“是的,依我猜想,也是如此。”
於是,大家又一齊轉向公冶長望去,想看看公冶長是否也同意這一説法。
公冶長但笑不語。
艾四爺忽然結結巴巴地説道:“我我……看看……這這這……這一定不不……不是筆跡的問題。”
這位一向很少開口的艾四爺,忽然插進來發表意見,而且跟高大爺大彈反調,倒着實出人意料之外。
高大爺一向瞧不起這位艾四爺,如今聽艾四爺竟一口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心裏當然更不高興,他掉過頭去看着艾四爺道:“不是筆跡問題,你認為是什麼問題?”
艾四爺犟道:“噹噹噹……當然不……不是筆跡問題。”
他説得辛苦,別人也聽得辛苦,但現在大家卻不得不聽下去。
因為他這斷斷續續的一句話,只是強調他的立場,他沒説出他持反對意見的理由。
“這這這……很簡單,公公公冶總管,根本不認識賈賈賈菩薩,他當然沒……沒有見見過賈菩薩的筆跡,就就就算見過,一時也無從比比比較,又怎……怎會……從從從筆跡上看看看出毛病來?”
他能説出這一大篇話來雖不簡單,但理由的確很簡單。
簡單而有力!
公冶長笑了,他忽然發覺,這位艾四爺有時也不無其可愛之處。
高大爺面孔又紅了起來。
他也無法不承認艾四爺這番話説得有理,而他心底下則真想賞這位艾四爺一個大耳光。
因為艾四爺這些話,只説明一件事:説明了他高大爺是如何的愚蠢,竟認為破綻是出在筆跡上!
高大爺紅着臉孔道:“那麼,你認為毛病出在什麼地方?”
艾四爺道:“那那那就要問問公冶總總總管了。”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句話擺脱得乾乾淨淨。
他的目的,顯然只是為了將高大爺駁倒,如今目的已達,就沒有他事了。
高大爺心頭冒火,正想另找題目發作之際,公冶長已笑着接下去道:“兩位別爭了,關於這張藥方的秘密,説穿了其實一文不值。”
他從高大爺手上拿回那張藥方,含笑接着道:“我們大家都知道,一般大夫都有一個通病,有時是為了跟藥店勾搭,有時是為了顯示學問高深,當開列藥名時,往往合本草所載之藥名不用,而另畫鮮為人知之偏名,或選畫神仙難認,狀如蚯蚓打架之草字。總之,一個目的,叫別人拿到這張方子也看不懂!”
他指指藥方,又道:“現在,你們細看這張方子,字跡雖草得像個行家,但用的全是正統藥名,賈菩薩的為人,我已問過了,你們認為賈菩薩會是這樣一個不玩一點花巧的大夫嗎?”
眾人聽了,無不深深折服。
這種事情,本來人人知道,説穿了的確不值一文。
可是,在説穿之前,又有幾個人會想到這些細微的地方去呢?
這時眾人之中,只有一個人心情稍稍有點異樣。
這個人便是魔鞭左天鬥!
這位魔鞭對自己掩護另一身份的技巧,原本極具信心,現在,他的這份信心動搖了。
當公冶長尚未投入高府之前,他一直認為組織方面如此重視這小子,似不無小題大作之嫌,如今他才發覺,這小子的確是個可怕的人物。
甚至比組織方面所估計的還要可怕得多!
這小子心細如髮,目光鋭利如刀,常識又淵博得驚人,你永遠料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以及下一瞬間會突然有些什麼舉動。
這小子既能識破黑心老八的偽裝,會不會突然把箭頭一下又轉到他這位魔鞭身上來呢?
他知道他有這種想法並不全是杞人憂天。
事實上,這小子如果對他起疑心,隨時都不難一下逮住他的把柄!
譬如説:在小翠花處,以他在鞭法上的造詣,何以連一個潘大頭也收拾不下?
其後去林家磨坊時,他為什麼一反常態,一定要去追趕那頭金狼,尤以後者,使他越想越後悔。
他回來後,曾暗示那頭金狼已被他追至山中收拾了,如這小子一時心血來潮,就像他命關漢山去調查賈菩薩一樣,也悄悄吩咐一個人,去找那頭金狼的屍首,謊言豈非馬上拆穿?
魔鞭左天鬥,想到這裏,心中相當不是滋味。
對付龍劍公冶長,本來並不是他這次卧底的任務,如今為了自保,看來他只好採取權宜之計,想法子找個機會,將原先的任務稍稍修改一下了!
太平客棧的幾名夥計,一個個,全是老油子。
他們很少認錯人,也很少拍錯馬屁。
遇上有錢的大爺住進客棧,哪怕對方衣服上打滿補釘,他們也不難一眼便分辨出來,而適時送上加料的殷勤和笑臉。
有人曾向棧裏的歪脖子楊二請教:問他們這種本領是怎麼練出來的?他們究竟憑什麼方法,一下便能斷定對方是個值得恭維的客人?
楊二笑笑説:“嗅出來的。”
請教的人問道:“嗅什麼地方?怎麼個嗅法?”
楊二笑道:“隨便嗅!”
請教的人問道:“有錢的人身上氣味不同?”
楊二笑道:“不錯!”
請教的人問:“那是種什麼氣味?”
楊二笑道:“錢味!”
有錢的人,身上真有錢味?
這當然只是楊二説的笑話。
不過,笑話歸笑話,不論楊二用的是套什麼方法,他的這套方法,還真靈驗。
一個有錢的人住進太平客棧,只要輪着歪脖子楊二伺候,只要這個客人真正有錢,無論你衣着多麼寒酸,無論你脾氣多麼特別,楊二也絕不會將你冷落一旁!
如果有人以虎刀段春為例,證明這種説法不對,那隻能怪舉例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錯,虎刀段春年少多金,自從住進太平客棧,也的確未見楊二如何巴結。可是,這能怪楊二沒有眼光嗎?
夥計巴結客人,也不是全無條件的。
在楊二的經驗之中,有錢的客人,計分兩種:一種是多喊一聲大爺,便有多喊一聲大爺的好處;一種是在你賠盡小心説盡好話,也休想獲得分文額外的賞賜!
虎刀段春,便是屬於後者。
這種客人不希望別人巴結,客棧裏的夥計們,也不想去巴結。
巴結了沒有好處,又何必白賠笑臉?
至於楊二為什麼不巴結這位少年多金的客人,當然還有另一原因。
那便是他不敢巴結!
他已從艾四爺和花六爺的隨從們口中,獲悉這位虎刀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一個連高大爺也惹不起的人物,他歪脖子楊二惹得起嗎?
他的脖子歪歪的不怎麼好看,但他自己並不嫌棄,就是再歪再難看些,他也希望它能永遠保持完好如故。
自從楊二訊得了虎刀段春的來臨,他就一直保持着這份警覺,不論何種情況之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均以不惹惱這位小煞星為妙。
但是現在問題來了。
現在,楊二必須在兩件事情上,作一選擇:他是繼續保持這份小心,不去惹惱那位小然星好呢?還是冒點風險,為自己增加一筆小財富?
晌午時分,虎刀段春喝了點酒,他在關門休息時交代楊二:天黑之前,不聽他召喚,不準進來打擾他。
楊二樂得清閒,當然唯唯稱是。
可是,不料虎刀段春剛睡下不久,棧裏就來了一個客人。
來人是個衣着講究的中年人,楊二憑他鋭利的眼光,一見面便看出這人是個事業發達的富商。
這種人空手走進客棧,經常都是隻為了要辦一件事找個娘們喝喝酒,消遣消遣。
楊二知情識趣,特別為這位客人選了一個幽靜的房間,安頓完畢,他含笑守立一旁,只等客人發出暗示。
他在等候時,心底下已在加以揣摩,揣摩這個客人是叫美美?還是叫藍藍?
關於客人叫姑娘的事,楊二時時都感到好笑。
很多外來的客人,都知道鎮上有座萬花樓,也都知道萬花樓有兩名紅姑娘,一個叫美美,一個叫藍藍。
所以,十有九次,客人都指定要這兩位姑娘。
而他,也每次來上一段老套,説萬花樓的姑娘,人人一招便至,就這兩名姑娘不容易出局。直到客人反過來求他,並許以重酬,他才裝出勉為其難,姑且一試的神情出門。事實上這家太平客棧,除了美美和藍藍,本就很少做其他姑娘的生意!
但這一次楊二可猜錯了。
那人喝了口茶,緩緩抬頭道:“有位段春段大俠,可是歇在這裏?”
楊二愣了一下,才點頭道:“是的,這兒是住了一位段相公,就住在後院三號上房。”
他將少俠改成“相公”,這便是表示他不清楚客人的身份,也很少打聽客人的身份。
他自動告訴對方段春住的房間,也是有這些用意在內:尊駕如想打聽這位段春的種種,最好親自過去,我已告訴你,他住的是那房間,找我楊二,是沒有用的。
那人似乎沒有體會出楊二這番用心,望着他又道:“我有事想跟這位段少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過去替我通報一下?”
楊二搖頭,回答得很堅定:“不行!這件事小的辦不到。”
他一向很少以這種態度對待客人,尤其是有錢的闊客。但是,事關虎刀段春,他就顧不得許多了,得罪一位闊大爺,雖屬不智之舉,但比得罪虎刀段春總要好得多。
那人道:“為什麼辦不到?”
楊二道:“這位相公脾氣大得很,小的招惹不起。”
那人道:“過去説有人想見見他,他也會發脾氣?”
楊二道:“他喝了酒,正在睡覺,他交代天黑以前不準有人去打擾他。”
那人皺皺眉頭道:“我這件事情很重要,等不及天黑怎辦?”
楊二沒有開口,這不是個他能回答的問題,這種事也用不着他來操心。
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他回答將是:“若是等不及,你何不自己過去,我已經告訴過你他住的房間了!”
那人曲起指節骨,在掌心裏敲了幾下,忽然取出一張銀票來,説道:“這是五十兩銀子,你拿着,去後面看看,如果可以傳話,你就收它下來,如果實在無法可想,就到櫃上兑一下,替我弄點酒菜,説不得只好耗着等天黑了。”
楊二渾身發麻,耳邊嗡嗡作響,幾乎暈了過去。
我的老天爺,傳一句話,就是五十兩銀子!是這個人瘋了?還是他在做夢?
事實上那人並沒有瘋,他也不是在做夢,因為那張銀票很快地就到了他的手上;州大通銀莊的票子,鈴記分明,一絲不假!
那人遞出銀票之後,和悦地接着説道:“就麻煩你夥計跑一趟吧!不管辦不辦得到,試一試總可以的。”
楊二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間。
走向後院。
他如果現在吵醒虎刀段春,虎刀段春真會不分情由,跳起來一刀殺了他?
應該不至於如此嚴重吧?
唔……大概……大概……一個火辣辣的大巴掌,外加一頓狗血淋頭的臭罵,也許是免不掉的。
楊二迷迷糊糊的忖想着,心情頓時為之開朗。
五十兩銀子,相當於他兩年的工錢,那還得不吃不喝,才能湊足這個數目。
為了這樣一筆意外之財,換上個把巴掌,又算得什麼呢?
老實説,只要留得一條命在,別説是一個巴掌,就是再捱得重一點,三個月起不了牀,也是划得來。
他以前初幹這一行時,奉承功夫不到家,一文好處沒有的一巴掌,還不是照樣地捱過好幾次?
城隍廟前算命的趙瞎子説他今年要交好運,果然一點不錯。
楊二抬頭望天,天空萬里無雲,天氣也彷彿越來越美好。
他心裏暗暗許願:“今天若是抽得出空,一定得請趙瞎子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
楊二的確該請趙瞎子幾杯。
因為他今天運氣實在太好了。
好得比趙瞎子告訴他的,還要好上了好幾倍!
他戰戰兢兢地敲開三號上房的門,原以為曾有一頓好受的,哪知道虎刀段春看清楚是他,竟然一點怒惱的表示也沒,只淡淡地問了一句:“什麼事?”
楊二趕緊哈着腰賠笑臉道:“前院來了一位客人,他説有急事要見段相公,着小人先傳個口信,問段相公願不願意會見他?”
段春説道:“這位客人姓什麼?從哪裏來的?”
楊二呆住了!他如果不答應替那人通報,這些當然可以不問。既然負責過來傳話,怎可以連對方姓名也不問一聲?真糊塗!
好在段春並不十分計較,又接着道:“這人多大年紀?看上去是幹哪一行的?”
楊二面紅了一下,才搓着雙手,囁嚅地説道:“大……大……大約四十來歲看上去像生意人。”
“你以前沒有見過這個人?”
“沒有。”
“他也沒有説出找我是為了商量什麼?”
“是的。”
段春沉吟了片刻,點點頭道:“好,你去請他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