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長請這位總鏢頭坐下,先寒暄了幾句,才輕描淡寫地問道:“今天后面的情形怎麼樣?萬成那廝對黑心老八的行蹤有沒有吐露口風?”
關漢山雙眉緊皺,搖了搖頭道:“沒有,這小子一股勁地在拖時間,也不曉得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
公冶長笑道:“是不是還像前幾天那樣難伺候?”
公冶長這一問好像觸動了關漢山什麼心事一般,這位雙掌開碑微微一愣,忽然瞪着公冶長道:“對了,有一件怪事,我正想向總管請教。”
公冶長道:“哦?什麼怪事?”
關漢山道:“小子昨天晚上,還滿神氣的,要酒要萊,吵個不休,不意到了今天早上,竟像突然變了另一個人似的,躺在牆角暗處,不動也不説話,酒菜送過去,他連望也不望一眼。”
公冶長道:“是不是生了病?”
關漢山搖了搖頭,説道:“不像生病的樣子。”
公冶長道:“問他話也不開口?”
關漢山道:“是的,無論你説什麼,他也不理。”
公冶長也覺得有點奇怪道:“怎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呢?”
關漢山攤手苦笑道:“誰知道?要曉得是什麼原因,我也不會提出來向總管請教了。”
公冶長仰臉望着天花板,陷入深思。
這雖然是個小問題,但卻是個耐人尋思的問題。
短短一夜之間,那位無錢能使鬼推磨為什麼會有這種重大的轉變?
這種轉變,意味着什麼?
是不是昨夜發生了什麼事?還是這位萬老大預感將要有事發生?
關漢山搓搓手心,又接着道:“這件事還望總管伸伸手,早點逼那小子作個交代,要如果再這樣耗下去,我跟唐師父他們實在吃不消了。”
其實,關漢山就是不説,公冶長也已經想到這個問題了。
他當初主張將萬成囚禁起來,目的原是想叫鬼影子楊四吃吃苦頭,而並非有意跟關漢山和四名鏢師為難。
但是,事情演變的結果,他要整楊老四的目的固然達到了,不料關漢山跟四名鏢師竟也陪着受盡活罪。
如今,四名鏢師分兩班輪守,一天之中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沒有一絲自由活動的空閒,而這位關老總肩負如意坊裏裏外外的安全總責,本來就已經夠忙碌的,現在再加上這麼一副沉重的擔子,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公冶長想到這裏,實在覺得過意不去,連忙點頭接着道:“好的,就在這一二天之內,我一定放下別的事情,先設法擺平這小子就是了。”
關漢山雙眉頓告舒展,正待要説什麼時,一個叫蔡猴子的夥計,忽然躡足掀簾而入。
公冶長抬頭道:“誰叫你上來的?”
蔡猴子道:“花老闆。”
公冶長道:“什麼事?”
蔡猴子走上一步,彎腰低聲道:“花老闆要小人來向總管傳句話。”
公冶長道:“哦?”
蔡猴子壓着嗓門道:“她説,您希望見到的人,剛剛來了一個!”
公冶長眼中微微一亮,注目道:“人在哪裏?”
蔡猴子道:“張師父的六號牌九台上。”
公冶長頭一點道:“好,知道了,你下去吧!”
張師父就是嘴巴能藏四顆骰子的張結巴。
上次金四郎到如意坊來,坐上的就是六號台子,如今又是這張六號台子,難道歷史重演,來的又是一頭金狼?
六號台子上今天客人不多。
這也許是花十八很快地便發覺來人身份有問題的主要原因。
來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
這老頭子的一副相貌,實在令人很難恭維。三角臉,八字眉,一張嘴巴雖然尖得像在吹火點煙,仍然露出了上面兩顆黃黃的大門牙。
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老藍布褂褲,布料新的像是第一次上身。
一個十足的鄉巴佬。
這老頭真是個鄉巴佬嗎?
如果這老頭真是個鄉巴佬,花十八就不會吩咐蔡猴子悄悄上樓傳話了。
原來這老頭人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手上卻託着一粗如兒臂的亮銅旱煙筒。
誰也不難一眼看出,這根旱煙筒,除了可以吸煙,還是一件兵器。
藍衣老頭坐在莊家對面,坐的正是上次金四郎坐的那個老位置。
他押的注子,也是隻押天門。
推一不同的,今天這個藍衣老頭,一點也沒有為莊家帶來困擾。
因為這老頭下的注子很小。
上次,金四郎一出手就是五兩黃金,而這老頭,一注只押十個大錢。
像這樣雞毛蒜皮大的注子,張結巴當然不會放在眼裏。
公冶長站在簾後,看了很久,這時忽然轉向關漢山道:“關老總過去有沒有見過這老傢伙?”
關漢山搖搖頭道:“沒有,像這種長相的人,連聽都沒有聽説過。”
公冶長皺眉沉吟不語。
關漢山悄聲接着道:“總管是不是也認為這老傢伙有問題?”
公冶長點點頭。
關漢山道:“總管從哪一點看出這老傢伙有問題?”
公冶長一雙眉頭不禁又皺了起來。
這實在是個很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因為直到目前為止,這藍衣老頭除了那根旱煙筒叫人看了有點刺眼之外,始終規規矩矩的沒有鬧事,而且也不像要鬧事的樣子。
如説這老頭有問題,問題在哪裏呢?
公冶長又朝樓下注視了一會,忽然扭頭問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關漢山道:“剛剛起更不久。”
公冶長道:“現在後面沒有輪班的是哪兩位師父。”
關漢山道:“唐師父和遊師父。”
公冶長思索了片刻道:“你去請他們到前面來,要他們多辛苦點,暗中留意着下面這個老傢伙,以防發生意外。”
關漢山點點頭,便要離去。
公冶長又道:“你順便向四位師父轉達一下,這個月一律發他們雙餉。另外唐、遊兩位師父等會來了之後,吩咐他們只須穩住場子就行,不論發生何種爭執,均由花老闆出面調停,不得到我的許可,任何人,都不準輕易出手。”
關漢山應了一聲是,轉身走了。
這位關老總一走,公冶長立即伸腰打了個呵欠,唇角同時泛起一絲笑意。
就像他剛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
他有什麼值得得意的呢?
值得得意的人,應該是:來不老這個老傢伙。
萬花樓的紅紅,多少達官富賈,獻盡了殷勤,都不見得就能贏得美人芳心。
這老傢伙似垂暮之年,論身份不過是個木匠,居然不費一文,夜夜美人在抱,試問怎不使人羨煞?
二更鼓過,萬籟俱靜。
小樓上一燈熒熒,隔着絳色紗帳,正靜靜地照着一對像蛇一般扭纏在一起的胴體。
一場肉搏之戰,是剛剛開始,還是已經鳴金收兵了呢?
這時,其中的一條軀體,忽然慢慢地動了起來。
動的人是伏在上面的宋老頭宋不老。
那是一種看來很奇特的動作。
因為,這老傢伙並不是在往下壓,而是在一寸寸地,極為小心的,在挪離下面那女人的肉體。
很明顯的,他已經壓過了。
一絲醜惡的微笑,浮在這老傢伙的嘴角,他撐着雙臂,低頭俯視着身底下像已倦極睡去的紅紅,神情中流露出一種無比滿足和滿意之色。
因為正如他所預期的,紅紅永遠也不會再醒過來了。
這是第八個,被他以這種方式,殺死的女人。
這也是他第八次在女人身上獲得最高度的刺激和滿足。
他並不擔心犯下這件罪案的後果。
因為他這種罕有的變態行為,在很多人心目中,已經不是一個秘密。
明天,等紅紅的屍體被人發覺,至多高大爺第一個就知道他這個宋不老是個冒牌貨。
萬家兄弟當然也知道,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種殘忍的事,只有一個人幹得出來。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萬家兄弟是自己人,而且已經死了一個,剩下的萬成萬老大,只要活着一天,就不敢反叛他。
這位萬老大應該比誰都明白,反叛他黑心老八會有什麼後果。
至於高大爺,他更放心。
他相信這老傢伙為了本身顏面,也絕不敢向人透露這個秘密。
如果你明知這人為一個十惡不赦之徒,為了此人的才幹,你代他隱瞞出身,並收錄為貼身親信,事後你有勇氣向人宣佈此人過去的案底嗎?
黑心老八摸黑走在鎮後通往如意坊的小路上,心情極為愉快。
他現在要去如意坊,是為了要去從坊後石庫中救出萬老大。
他不惜冒險,決心要救出萬老大,並不是為了江湖義氣,而是因為他一直認為這位萬老大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要想在黑道上創業打天下靠光桿兒一個人,是行不通的。
萬成那張能把皇帝騙下金鑾殿的嘴巴,正是他來日打天下的好助手。救出萬成,既可藉此施惠收買人心,又對自己有着切身的利害關係,他自然不願輕易放棄。
至於如何才能救出那位萬老大,這一點如今業已不成問題。
他採取的步驟,周密而安全。
他有充分把握,相信一定可以馬到成功。
他冒充來不老,迷戀紅紅,都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
他知道高大爺在萬花樓有一藏身之處,如果他冒充好色如命的來不老,高大爺一定樂得奉陪。藉着酒色微逐,除了高大爺之外,説不定還能絆住一個公冶長。
同時,準備行事之夜,像現在這樣,從萬花樓出發,也比較方便得多。
另外,他帶在身邊的那名徒弟,跟萬家兄弟一樣,也是他的心腹。
高大爺壽辰前夕,送至高遠鏢局的那口棺材,便是這仁兄的得意之作。
如今兩人吃住都在如意坊後的大廚房隔壁,正好便於在幾名值班鏢師飯菜內使手腳。
他曾是高大爺手底下的紅人,又主持如意坊多年,有好多事,他自是比別人清楚,這正是他故意拖上幾天才動手的原因。
他希望藉此先鬆懈一下關漢山和楊四等人的警覺性。
人,不是鐵打的。楊四輕功雖好,經過數日夜的勞累,一點元氣,大概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這一次推一不在他算計之中的一件意外,是今天萬花樓的這件血案。
不過,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情。
這件血案反而幫了他的忙,反而促成了他提早動手的決心。
他知道被殺的人,是天狼會的人。
這正是他混水摸魚的好機會。
大爺的色厲內在,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他黑心老八。
因為這樣一來,高大爺心裏一定更害怕,一定非留宿在萬花樓不可。
而那位為他一直忌諱着的總管公冶長,也一定會為這件事整夜心緒不寧,而暫時不會顧忌後面回房中的萬老大。
這也正是此刻這位黑心老八心情愉快的原因。
事情進展得太順利了。
事情進展果然相當順利。
石庫門口,兩名鏢師抱膝對坐在台階上,雖然都睜着眼睛,但看上去一點生氣也沒有。
這是他那種秘製迷藥的功效。
這種迷藥無色無臭,和在飯菜中吃下去,分量再重也不會令人中毒昏倒。它最大的作用,便是會令服食者在服後兩個時辰內,耳目欠靈,感覺遲鈍。
這種迷藥的好處,也就在這種地方。
因為它只是一種有限度的麻醉,兩個時辰一過,藥力便會自然消失,引起懷疑的機會,可説少之又少。
今夜的月色,不好也不壞。
對一個具有像黑心老八這等好身手的人來説,這種薄霧似的夜色正是行動上一種最理想的掩護。
黑心老八隱身牆角暗處,兩眼閃閃發光,像一隻覓食的夜貓子。
他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形勢。
這兩名鏢師,如今已無足輕重;只要他決定好了要下手,他隨時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去兩人身後,點上兩人的穴道,使兩人無法動彈。
現在推一使他感到顧忌的,是一個鬼影子楊四。
要解決楊四,在他來説,當然也只是舉手之勞。
但是,他必須先找出楊四的隱身之處,才好下手。那個鬼影子楊四潛伏在什麼地方呢?
黑心老八眼光四下一掃,心裏便已有數。
石庫上面有個刁斗,但他知道楊四絕不會在那裏面。
因為那個刁斗的目標太明顯。
楊四有點小聰明,聰明的人,必定有他自己的聰明主意。
他猜想楊四很可能就伏在如意坊這邊的屋脊,一處既可藏身,又可以看到那座刁斗的地方。
如果有人想到刁斗上去察動靜,便正好落入他的視界之內。
結果,證明這位黑心老八猜想的一點也不錯。
鬼影子楊四果然伏在這邊屋脊上!
只有一點,為黑心老八始料不及:那便是當他找到鬼影子楊四時,鬼影子楊四竟已因倦極而呼呼大睡。
黑心老八當然用不着再客氣,一刀直通楊四的心窩,楊四連哼也沒有哼一聲,雙腿微微一抖,便告絕氣了。
黑心老八收拾了鬼影子楊四,便照原定步驟,躡足摸向兩名值班的鏢師,以快捷的手法,點上兩名鏢師的穴道。
他不殺害這兩名鏢師,並不是由於心腸慈悲,而是為了要保持兩人的坐姿,以免有人探望時,發覺情況有異,而引起懷疑。
石庫裏面,燈光暗淡。
萬成坐在牆角,兩眼瞪得大大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從值班鏢師口中獲悉高大爺請來一個好色的老木匠,便知道這老木匠,很可能就是黑心老八的化身。
但是,這對他來説,並不一定就是一個好消息。
黑心老八是怎樣一個人,他比誰都清楚。
黑心老八也許真想要營救他,但也極可能是為了要殺他滅口!
總之,他活命的機會,充其量也只有二分之一。
一個人當然不會為只有二分之一的活命機會感到興奮。
不過,這總比沒有一點機會,要強得多,所以,他只有等待。
等待命運作最後的決定。
這便是從今天早上開始,他因心情矛盾,菜飯不思,好幾次受恐懼心驅使,想向值班鏢師説穿這個秘密,最後,終於又忍了下來的原因。
黑心老八一句話不説,很快地為萬成鬆了鐐銬。
直到手腳恢復自由,萬成臉上才算有了一點血色,因為這説明黑心老八並無殺人滅口之意。
萬成活動了一下手腳,悄聲道:“大哥這次帶來的兩個人,可是艾家兄弟?”
黑心老八點頭道:“是的,你先走,老地方見面,我這就去通知他們二人開溜。”
萬成點頭道:“好,我先走,大哥小心一點。”
萬成在前面走了,黑心老八一口吹熄油燈,也跟着走了出來。
黑心老八來到石庫外面,萬成已不見了人影子。
那兩名被點住穴道的鏢師,就像垂眉菩薩一樣,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台階上。
現在事情已經辦妥,黑心老八當然不會再讓這兩名鏢師活下去。
他伸手拔出一把匕首,首先對着左邊那個姓錢鏢師的後腦,一刀戳了下去。
只聽身後有人輕輕一嘆道:“這位八爺的心腸好狠……”
黑心老八大吃一驚,正待向一旁竄開時,足踝上已被人掃了一腿。
黑心老八身子一歪,通的一聲,摔倒了下去。
身後那名明明被他點了穴道的吳姓鏢師,這時突然躍身跳起,足尖一彈反而點住了他的鳳尾穴。
黑心老八雖然半身麻木,動彈不得,但視覺並未受到影響,頭部也能微微轉動。他是經過風浪的人,儘管失手受制,依然沒忘記先行查看對方的面貌。
看清對方面貌之後,這位黑心老八不禁當場一愣,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裏是什麼吳姓鏢師?
如今這個站在他身前,望着他微笑的人,赫然竟是那位為了三萬兩銀子代價,而出賣了萬家兄弟的金四郎!
吳姓鏢師怎會忽然變成了金四郎呢?
他再扭頭朝那個姓錢的鏢師望去,錢姓鏢師依然紋絲不動地垂首坐在那裏,一點變化也沒有。
黑心老八明白過來了。
他剛才沒有看錯,現在也沒有。剛才,被他點上穴道的兩名守衞,的的確確是吳、錢兩名鏢師,而現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也的的確確是如假包換的金四郎!
毛病是出在他進石庫之後。
他進入石庫之後,兩名鏢師有一人被掉了包!
這同時也説明了另一件事:這位金四郎今晚顯然一直都跟在他身後,顯然一直都在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這位金四郎不僅看到他如何殺死鬼影子楊四,如何進這石庫放走萬成,甚至他以卑殘惡毒手法害死紅紅的那一幕,無疑也被這頭金狼瞧了個一清二楚。
黑心老八想到這裏,心中雖然不是滋味,但同時也於心底泛起一線生機。
有兩件事,是誰也不難看得出來的。
第一:這頭金狼絕不會站在高大爺那一邊,因為對方沒有阻止他殺害楊四,也沒有阻止他放走萬成。
第二:這頭金狼似乎並無取他性命之意。
這一點相當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黑心老八雖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天狼會顯然也不是什麼正派組織,大家臭味相投,都是一路貨。如果對方是為了看上他的才幹,想將他攬入組織,他説不定更會因禍得福,從此飛黃騰達,揚名黑道。
所以,這位黑心老八暗暗作了決定: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得咬牙承受,一切均以不得罪這頭金狼為原則!
而現在,他對這頭金狼只抱着一個希望:希望這頭金狼儘快帶他離開這座要命的石庫!
愈快愈好!
這頭金狼雖然不想要他性命,公冶長和關漢山等人見了他,可不會放他過去。
金四郎沒有讓他失望。
一場大火留下來的焦梁殘垣,在月色下看來,常令人會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如有三五流螢明滅其間,更會令人寒慄卻步。
金四郎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挾起黑心老八,運步如飛,最後來到的地方,竟是如今已成一片瓦礫場的高府舊址。
他在一破瓦堂上放下黑心老八,自己也在瓦堂上坐了下來。
他似乎一時並無意為黑心老八解開被制的穴道。
黑心老八當然也不敢提出這種要求。
金四郎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道:“八爺貴姓?”
黑心老八忙答道:“敞姓黃,天地玄黃的黃。”
金四郎道:“原來是黃兄。”
黑心老八道:“不敢當!還望金兄多多指教。”
金四郎道:“黃兄是聰明人,我想有關小弟的身份,大概也無須向你黃昆,多作介紹了吧?”
黑心老八道:“是的,那天在如意坊,小弟差不多就猜到你金兄的身份了。”
他見這頭金狼語氣和悦,全無半點惡意,忍不住鼓起勇氣道:“如果金兄不見怪,小弟很想先向金兄請教一件事。”
金四郎道:“什麼事?”
黑心老八道:“小弟在易容術上,着實下過一番功夫,這次冒充洛陽那個老木匠,自信模仿得相當妙肖,不知金兄是怎麼瞧出破綻來的!”
金四郎微笑道:“你真想知道?”
黑心老八道:“是的,這件事在小弟心中一直是個疙瘩。”
金四郎笑道:“那麼,我可以告訴你黃兄,你黃兄的易容術,在當今武林中,除了金陵那位百變人魔,可説不作第二人想!”
黑心老八露出將信將疑之色,轉着眼珠子道:“如果金兄不是心存揶揄……”
金四郎又笑了笑,道:“問題全在你黃兄扮錯了人。”
黑心老八像是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眨了眨眼皮道:“小弟扮錯了人?”
金四郎微笑道:“是的,因為那位正牌的宋不老,目前正受本會聘請在為本會營建天狼總壇!”
黑心老八一呆,半天沒有能説得出話來。
金四郎忽然收起笑容,拿眼角望着發呆的黑心老八道:“小弟今夜把黃兄請到這裏來,黃兄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不知怎麼的,黑心老八先前的那股信心,忽然產生了動搖。
他隱約間有種預感,這頭金狼似乎並不是為了邀他人夥,才將他弄來這裏的。
他的手心開始冒汗,一顆心也騰騰地跳個不停。
“黃兄猜不到?”
金四郎臉上又浮起一抹笑意,但在黑心老八看來,這片笑意顯然不及先前那般和善動人。
他吃力地説道:“是的,小弟猜猜不到。”
金四郎道:“你根本就沒有猜,怎麼知道一定猜不到?”
黑心老八心中一動,忽然猜到了。
是的,一定是為了那三尊玉美人。
除此而外,還會為了什麼呢?
想到三尊玉美人將要拱手讓人,黑心老八實在有點痛心。
因為他為這三件寶物化的代價太大,寶物本身價值也太貴重,要早知如此,他就不會自恃藝高,來救萬成脱困了。
但是,事到如今,後海也來不及了。
黑心老八咬咬牙齦,勉強賠笑道:“金兄若是定要小弟猜測,依小弟猜想,金兄這樣做,也許是為了胡三鬍子的那三尊玉美人金四郎微微一怔道:“玉美人?”
如果黑心老八手腳能夠活動,他此刻必定會狠狠摑自己兩個大耳光。
金四郎緊盯着他,注目接着道:“三尊什麼樣的玉美人?”
黑心老八靈機一動,忽然,又想到一個主意!
黑道上的人物,多半均為見利忘義之徒。
這位金四郎想也不會例外。他何不趁此機會,利用那三尊玉美人,嘗試着收買這頭金狼呢?
要想對一個人動之以利,説話的語氣,就不得不改變一下了。
於是,他故意微笑了一下,説道:“小弟要是早曉得金兄不知道這件事小弟就不會説出來了。”
這是他的真心話。
正因為他説的是真心話,所以聽起來也特別動人。
金四郎的好奇心,果然又提高了幾分。
他眨了一下眼皮:“那三尊玉美人,如今收藏在什麼地方?”
黑心老八當然不會馬上就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當沒有聽到,緩緩微笑着,接下去説道:“萬家兄弟放的那把火,是出於小弟的授意,小弟授意他們放火,就是為了這三尊玉美人。”
這説明那三尊玉美人,價值如何貴重的方式之一。
也是最簡潔的一種方式。
無論説明一件什麼事,最緊湊的方式,往往也是最有力的方式。
金四郎輕輕一哦,對這三尊玉美人的興趣,很明顯的越來越濃厚了。
黑心老八緩緩又接下去道:“至於這三尊玉美人真正的價值,小弟敢説誰也無法估計,因為已出世的玉器中,絕無類似之精品,而以後也不可能還會有這種奇蹟出現!”
這是空前絕後的另一種説法。
説明一件事,需要簡潔有力,描繪一件事物,則必須委婉細膩。
愈委婉愈動人,愈細膩愈富誘惑力。
金四郎靜靜地聽着,沒有開口。
黑心老八繼續道:“不過,認真地説起來,這類寶物也有個缺點。”
這是文人寫文章,常用的一種跌宕手法。
也是俗語説的一折。
因為只有使用這種方法,才有起伏,才能扣人心絃。
説話也是一樣。
只有凡夫俗子,才會以平鋪直敍述説一件事,黑心老八當然不是那種人。
金四郎聽得出神,經這一逗,果然情不自禁地脱口道:“什麼缺點?”
黑心老八故意笑着嘆了口氣,道:“等金兄看過了那幾件寶貝,金兄便知道了。這一類寶物,無論落在誰手裏,也絕無變價脱售之可能。所以,若以財富衡量,有了這種寶物,幾乎等於沒有。對一個需要金錢揮霍的人來説,一件抵死不出賣的寶物,豈非與廢物無異?”
“無價之寶”居然可以用“廢物”來形容,而且形容得如此恰當而傳神,話也真被他説絕了。
金四郎思索了片刻,忽然抬頭注目道:“這三件寶物,黃兄願意割愛?”
黑心老八道:“小弟僅能作主奉贈其中的一件。”
這當然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而黑心老八也並不是真的討價還價。
他是為了想活命。
如果他説願意全部割愛,他接着便得説出藏寶地點,如果他將藏寶地點説出,這頭金狼還會留他一個活口?
金四郎道:“寶物不是你一人的?”
黑心老八道:“是的,萬家兄弟也各有一份,如今萬老二死了,小弟可以説服萬老大,以萬老二的一份轉贈金兄。”
金四郎若肯接受這一條件,他黑心老八便等於活定了。
到時候,嘿嘿,看情形再説吧!
金四郎似乎沒有想得那麼遠,眼珠子轉動了一下説道:“黃兄是不是擔心那位萬老大,也許不答應?”
黑心老八道:“是的,這也正是小弟不願立即説出藏寶地點的原因,因為萬老大已經先去了那地方,他若是見不到小弟本人,無論如何是不會把東西交出來的。”
現在,話都説開了,放人換寶物,否則免談。
金四郎忽然微笑道:“如果那位萬老大沒有意見呢?”
黑心老八聞言不覺一呆。
萬成會對這事沒有意見?
那位萬老大難道已被天狼會收買,背叛了他?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啊!
萬成若背叛了他,大可直接獻寶求榮,這位金四郎何必還要向他黑心老八追問寶物下落?
黑心老八想想有點糊塗,忍不住問道:“金兄怎麼知道那位萬老大,會對這件事沒有意見?”
金四郎笑笑,沒有開口,忽然站起身來,走去瓦堆後面,以足尖一挑一踢,一件黑——的物體,呼的一聲,飛來黑心老八面前落下。
黑心老八終於明白了那位萬老大何以會對這件事沒有意見的原因。
因為萬老大已變成一個對什麼都沒有意見的死人!
如今一動不動地躺在他面前的物體,正是那位無錢能使鬼推磨的萬成萬老大的屍首。
黑心老八又恨又怕,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
金四郎笑着走過來道:“黃兄現在的主意,該改變一下了吧?”
黑心老八沒有立即開口,隔了好半晌,才淡淡地道:“你金兄是個聰明人,可惜卻做了一件糊塗事。”
金四郎緩緩坐回原處,微微一笑道:“我做了什麼糊塗事?”
黑心老八沉聲道:“你不該殺了這位萬老大。”
金四郎道:“人不是我殺的。”
黑心老八道:“只要是你們的人殺的,誰殺的都是一樣。”
金四郎道:“殺了又怎麼樣?”
黑心老八道:“你金兄應該明白,這位萬老大一死,那三尊玉美人的下落,就只剩下我黑心老八一個人知道了。”
金四郎道:“而你黃兄已打定主意,抵死不肯説出來?”
黑心老八説道:“不説至少可以活得久一點!”
金四郎搖頭微笑道:“你黃兄這種想法,完全錯了。”
黑心老八冷冷地説道:“我這種想法也許並不高明,只可惜我一時還不想改變這個笨主意。”
金四郎微笑道:“要你黃兄改變主意,其實並不難。”
黑心老八閉上眼皮道:“我就要看你金朋友的手段了!”
金四郎笑道:“你黃兄又誤會了。”
黑心老八閉着眼皮,沒有開口。
他當然希望是個誤會。
他黑心老八手底下,這種抵死不肯招供的硬漢還沒出現過。
同時,他只是對別人心腸黑,他黑心老八本身實際上並不是一條硬漢。他口中逞強,純屬不得已時,只要有轉舵的機會,他自然樂得推推馬虎。
金四郎又笑了笑,緩緩接下去道:“你黃兄其實只要稍為往深處想一想,就不難明白了。我們今晚請你黃兄來這裏,絕不是為了那三尊玉美人,如今向你黃兄追問三尊玉美人的下落,只能説是臨時生出來的一點枝節。這一點你黃兄應該相信!”
這一點黑心老八完全相信。
因為萬老大的屍首,如今就橫躺在他的腳邊,這是一點也假不了的。對方如果是為了那三尊玉美人,説什麼也不會在取得口供之前,輕易地就將這位萬老大害死。
玉美人的事,是他自己無意中泄露的。
對方既對玉美人的秘密一無所知,當然不會成為今晚向他下手的原因。
那麼,對方擄他來此,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金四郎笑道:“所以你黃兄的想法錯了。我們找你黃兄來,其實是為了另一件事。”
黑心老八道:“另一件什麼事?”
金四郎笑笑道:“不過現在情況稍稍有了一點變化,在談及正文之前,你黃兄最好還是先説出三尊玉美人的藏放地點。”
黑心老八道:“我如果不願説呢?”
金四郎道:“那我們就只好放棄原計劃另找別人合作。”
黑心老八一怔道:“合作?”
這實在是兩個很動聽的字眼。
只有朋友,才會合作。
既然是朋友,當然不會彼此殘害。
對方這話靠得住嗎?黑心老八細想之下,覺得也不無可能。因為對方原意既不是為了玉美人,而且始終未有加害之意,除了有求於他,又該作何解釋?
黑心老八想到這裏,忍不住暗罵該死不已。
事情可説全是他自己弄糟了的。
他暗罵若不是自作聰明,脱口説出三尊玉美人的秘密,此刻豈不是早就太平無事了麼?
金四郎頓了一下,又道:“如果你黃兄願意改變主意,這三尊玉美人,不妨就算做你黃兄加入天狼會的見面禮。”
黑心老八仍然沒有開口。
金四郎接下去道:“我們已為你黃兄設想過了,以你黃昆今天的處境,也只有加入本會,才能獲得安全。這是一件大家都有好處的事,因為,本會目前也正需要像你黃兄這樣的人才!”
黑心老八經過了一番盤算,終於默然軟化下來。
他決定向對方屈服,並不是因為金四郎這番話感動了他。
而是因為格於形勢,除了忍氣低頭之外,他已別無更好的選擇,敬酒不吃吃罰酒,又何必呢?
至於交出三尊玉美人之後,是否能逃一死,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於是,他心腸一橫,説出了收藏三尊玉美人的地點。
金四郎似乎有點意外道:“金光寺的大雄寶殿上?”
黑心老八道:“是的,就放在那塊回頭是岸的漆匾後面。”
金四郎道:“廟裏的和尚,知不知道?”
黑心老八道:“不知道。”
金四郎道:“你怎麼知道那些和尚不知道呢?”
黑心老八道:“因為廟裏根本就沒有一個和尚。”
金四郎詫異道:“和尚廟裏,怎麼會沒有和尚?”
黑心老八道:“因為高老頭許了幾次願,都沒有靈驗,香火便慢慢地冷落下來,早在兩年之前,和尚就個個跑光了。”
金四郎道:“如今是座空廟?”
黑心老八道:“只剩下一個老香火工人,靠種菜度日。”
金四郎點頭,自懷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過去托起黑心老八下巴,將藥丸塞入黑心老八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黑心老八未及反抗,藥丸已變成一股略帶苦澀之味的流液,滑下了他的喉管。
黑心老八臉色大變,駭然張目道:“這是一粒什麼藥丸?”
金四郎道:“堅心丸!”
黑心老八怔怔地道:“堅一心一九?什麼叫做堅心丸?”
金四郎微笑道:“堅定你加入天狼會的誠心和決心!”
黑心老八臉色不禁又是一變,道:“是顆毒藥?”
金四郎點頭笑着道:“是的。不過只要你對天狼會有加入的誠心和決心,等服過解藥之後,它等於是顆補藥。”
黑心老八道:“毒藥會變補藥?”
“無論什麼藥,只要分量恰當,它隨時可由毒藥變補藥,或由補藥變毒藥。”
這倒並不是説笑話。
實情的確如此。
若是分量不得當,補藥有時照樣可以吃死人。
相反的,像砒霜、半夏、石蒜、五味子等,雖然含有毒性,但只要用對了時候和分量,一樣能起沉痾!
“那麼,我要等什麼時候,才可以獲得解藥?”
“那就看你黃兄的表現了。”
“如何表現?”
“三天之內,設法打發公冶長那小子歸魂地府!”
“只有三天時間?”
“最好不要超過。”
“如果三天之內無法得手,怎辦?”
“兄弟也是奉命行事,那就只好向你黃昆説一聲抱歉了。”
黑心老八手腳微微發抖,不知道是由於憤怒還是害怕,隔了好半晌,才又啞聲道:“天狼會有的是人才,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把這樣一件任務交給我?”
“因為你黃兄環境熟,心腸狠,手段辣,又精易容之術,做起來一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黑心老八沒有再開口他不是不想開口,而是他已無話可説。
他還能説什麼好呢?
現在,他只剩下最後一個希望。就是希望這頭金狼説話算數,如他收拾了那公冶長小子,事後天狼會真的會為他解毒並邀他人會!
金四郎見他不再表示反抗,便越身走過來為他解開受制的穴道。
黑心老八手腳活動片刻,血脈慢慢暢通。
金四郎並未立即離去,他似乎想看看這位黑心老八恢復自由之後,是不是還想找機會扳平?
黑心老八顯然並沒有這種打算。
這位黑心老八,如今腦海裏只轉着一個念頭:“以後三天內,他如何才能接近那位龍劍公冶長,並取得有利的下手機會?”
紅紅一死,宋不老的身份也隨着結束。他下一步應以什麼面目出現?
金四郎一旁冷眼打量着他,似已看透這位黑心老八的心意,這時忽然微笑着道:“平時進出如意坊的賭客,都是一些什麼人?哪一類人容易受人注目?哪一類人不易受人注意?你應該比別人清楚。哪天只要你能混進去,你儘可大膽出手,絕用不着擔心事後無法脱身。”
黑心老八眼中微微一亮,道:“金兄的意思是説到時候會有人為小弟打接應?”
金四郎笑道:“這種接應早就開始了!”
黑心老八一怔道:“金兄已在如意坊內有了佈置?”
金四郎笑道:“如果不是有了佈置,你黃兄今夜能處處那麼順利?你以為關漢山和公冶長這一老一少都是死人?”
黑心老八道:“是的,如意坊今夜的確太平靜了些。金兄耍的,是一手什麼絕招?”
金四郎笑道:“只可惜你今夜不便過去,否則,你只要一進門,便不難一目瞭然。”
金四郎的話,一點也不誇張。
如黑心老八夠膽量,他這時趕去如意坊,的確不難於一跨進大門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金四郎口中説的佈置,就是那一個一注只下十枚大錢的藍衣醜怪老人。
如今這老傢伙還在張結巴的六號賭枱上,下他的小注子,押他的老天門。
他臉上始終帶着笑容,舉動看上去也很斯文。
如果不是賭注太小了一點,這種客人可説是賭坊中最受歡迎的客人任何一間賭坊都會歡迎。但今晚的如意坊,卻為這樣一個客人傷透腦筋。
花十八,關漢山,唐鏢師,遊鏢師,以及巡場的花狼和蔡猴子,一個個提心吊膽,幾乎全都將注意力集中在這老傢伙一個人身上,惟恐發生意外。
六號台上的做手張結巴,以及看莊的小馬,更是緊張得不時擦冷汗。
整座如意坊如此劍拔弩張,如臨大敵,是不是因為已看出這老傢伙準備藉口滋事。
實際上恰恰相反。
這老傢伙不僅賭得規矩,人也和氣得很。
別人被吃掉注子,多多少少,總要嘀咕幾句。有些涵養差的,更是臉紅脖子粗,髒話罵不絕口。
只有這老傢伙例外。
這老傢伙似乎愈輸風度愈好。
當別人口中不乾不淨時,他總是説:“點子吃點子,沒有話説。”
或是説:“輸贏小事,賭得規矩最要緊。”
“只要骰子沒有毛病,輸了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他説這些話,別人當然不會理他了。
但莊家張結巴就不同了。
嘴巴里藏幾副備用的骰子,在他已經成了習慣,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今天他嘴裏的骰子沒藏足,只藏了兩副。
蔡猴子已跟他遞過眼色,要他多加小心,意思也就是説,今天賭枱上不可隨便玩手腳。
他本來想找個機會,取出那兩副骰子,悄悄地交給小馬收起來。
可是,老傢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雙骨碌碌的三角眼,總是在他的兩隻手上打轉。
他幾次想假裝咳嗽,將兩副骰於吐出來,只是手一湊上嘴巴,老傢伙兩眼就溜過來了。
他只好懸崖勒馬,又將念頭打消。
那麼,他要解決口中這兩副骰子,是不是沒有其他辦法了呢?
有的,還有兩個辦法。
一是裝作吐痰,把骰子吐去桌底下。另一辦法,便是乾脆一口吞入肚中!
但是,這兩個辦法,他都不敢使用。
使用第一個辦法的危險是:如果老傢伙是有心人,他一吐出,老傢伙很可能立即去從地上橫越過來,那時人贓俱獲,如意坊信譽破產,他張結巴也完了!
如今骰子在他嘴裏,當必要時,他仍然可以一吞了事。無論事情多嚴重,不至於破開他的肚子,去查究證據。
那麼,第二個辦法呢?
想想也不妥當。
老千吃賭的事例,屢見不鮮。
這老傢伙如果是個大老千,上來只下小注,同時虛張聲勢,故意以眼光威脅他,也許就是為了想達到逼他將骰子吞下去的目的。
如意坊沒有限注的老規矩。
萬一,他吞下藏骰,老傢伙突來一記冷注,被老傢伙贏走一筆鉅款,他張結巴也完定的了。
高大爺不是個能體諒下人的人。
那時他怎麼解釋?
誰叫他將骰子吞下去的?誰又能證明他跟這傢伙之間沒有勾結?
所以,這時花十八、關漢山等首腦人物,只是在提高警覺,預防事故發生,真正感到苦惱的人,則是這位做手張結巴!
老傢伙愈來愈灑脱,張結巴的臉色則愈來愈蒼白。
他口中的四粒骰子,像是四粒燒得火紅的鐵珠子似的,直燙得他坐立不安,周身汗出如漿。
其實,這才是這名藍衣天狼長老,今夜走進如意坊的真正用心。
他憑着一副怪相貌,一些奇特的動作,以及一些帶刺的雙關語,為的便是要將如意坊中的人手吸引住,以便坊後的金四郎和黑心老八便宜行事!
這位天狼長老的表演,完全成功了。
第一個上當的是公冶長。
因為集中人力監視這位不速怪客,正是公冶長下的命令。
而公冶長本人,則於發完號令之後不久,就回房睡他的大覺去了。
這位年輕的總管,雖然交代眾人要加強戒備,但顯然並未真正的將這位不速怪客放在心上。
如僅就賭場方面的安全而言,他的判斷,並無錯誤。
因為這種緊張的局面,一直僵持到金雞報曉,賭場依例打烊,賭場裏的確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前面太平無事,後面呢?
首先發現大事不妙的,是兩名接班的鏢師。
兩名鏢師經過一夜煎熬,均已呵欠連天,眼皮沉如垂鉛,但當他們拖着疲態的腳步,快要走近石庫時,跟前的景象,馬上就將他們的睡意一下驅除得乾乾淨淨!
這兩名鏢師行走江湖多年,閲歷極為豐富,他們一眼瞥及石庫庫門大開,一名夥伴倪首僵坐入定老僧,另一名夥伴則蹤影不見,再回想到昨夜那個藍衣老怪物,兩人立即就知道是中了敵人的聲東擊西之計!
兩名鏢師震駭之下,急步上前查看。
結果還好,石庫裏囚禁的萬成雖然人影已渺,庫外的錢姓鏢師則只是被人點了穴道。
還有一位吳姓鏢師哪裏去了呢?
兩人分頭繞向庫後尋找,吳姓鏢師馬上就找到了。
吳姓鏢師也只是被點了穴道。
兩位鏢師經過一番推拿,雖因穴道被點過久,元氣一時無法恢復,但身體上並未受到其他傷害。
兩人因倉猝受制,對出事經過,均不甚了了。
於是,準備接班的唐遊兩位鏢師,一人留下繼續找尋鬼影子楊四,一人則近坊向關漢山老總報告。等公冶長,花十八,關漢山,以及花狼蔡猴子等人獲訊趕到時,鬼影子楊四的屍首也找到了。
花十八和關漢山見出了這樣大的禍事,面孔全嚇得變了顏色。
只有公冶長神態自然,鎮定如常。
在他眼中看來,似乎是死掉一個楊四,和跑掉一個萬成,並不是一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情。
他四下踏勘了一遍,一面關照眾人暫時不許張揚出去,一面吩咐關漢山和唐遊兩名鏢師,立即分別去萬花樓和太平、狀元兩家客棧,找高大爺等人過來。
吩咐完畢,他便帶人返回後院大廳,一邊等候高大爺,一邊照常享用茶點。
不到半個時辰,高大爺,胡三爺,艾四爺,花六爺,以及魔鞭左天鬥,血刀袁飛,雙戟温侯薛長空等三名殺手,均相繼匆匆趕到。
高大爺人在院子裏,聲音便如焦雷似的進了大廳:“你們一個個都是死人?就光會吃喝玩樂?光會化我的銀子?”
“你們”之中,當然包括了“公冶長”和“關漢山”。
在這以前,高大爺對公冶長這位年輕而幹練的總管,一直是敬禮有加,從未疾言厲色過,如今居然公冶長也被罵了進去,可見這位關洛道上的龍頭老大,對萬成被人救走這件事,是如何的震怒了。
高大爺為什麼會特別的重視這個人的呢?
這不難想象得到的。
第一,萬家兄弟原是他的心腹,心腹人物叛變,不僅顏面有損,也最傷心。
第二,肯救萬成的人,只有一個黑心老八:黑心老八敢救走萬成,便表示根本沒有將他高某人放在眼裏!
連一個黑心老八都敢公然跟他作對,他金蜈蚣高敬如以後如何做人?
除了這兩點以外,那三尊玉美人,當然也是原因之一。
要追回三尊玉美人,萬成是惟一的一條線索,如今這根線索一斷,還能去哪裏找回這套寶貝?
高大爺罵的話,大廳中的公冶長當然聽得清清楚楚。
不過,公冶長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他將第一個跨入大廳的關漢山招手叫去身邊,不知在關漢山耳邊説了幾句什麼話,關漢山瞪大眼睛,好像聽呆了一樣。
接着公冶長伸手一推,關漢山便帶着滿臉驚疑之色,從後面偏門出廳而去。
高大爺面孔鐵青,氣呼呼地走進來了,公冶長迎上去抱拳道:“大爺早。”
高大爺板着面孔,只當沒有聽到。
公冶長淡淡一笑,又轉過去跟胡三爺等人招呼。
不一會,眾人相繼落座,花十八指揮僕婦為各人奉上茶點。
胡三爺性子急,第一個搶着道:“昨夜這裏究竟出了什麼事?”
公冶長像述説與他漠不相干的故事一樣,從容微笑回答道:“昨夜這裏來了一位扎眼的陌生怪客,我為了防止發生意外,便將這兒可用的人手,全部調集在一起,吩咐他們要好好地注意來人的一舉一動,不料顧此失彼,到了今天早上,才知道……”
高大爺鐵青的面孔,突然一下漲得通紅,抬頭死瞪公冶長,冷冷接下去道:“才知道中了人家的聲東擊西之計?”
公冶長居然點了點頭道:“不錯。”
高大爺差一點昏了過去。
公冶長微微一笑,緩緩接下去説道:“對方這一計雖然用得很巧妙,只可惜他們還是忽略了一件事。”
胡三爺一怔道:“老弟這句話,我怎麼聽不懂。你説對方忽略了一件事?他們忽略了什麼事?”
公冶長微笑道:“他們忘記這座如意坊已經換了一位主持人!”
這句話,顯然比剛才那一句還要難懂得多了。
胡三爺忍不住扭頭望了花十八一眼,花十八也在發呆。
這件事忽然扯上了她,是什麼意思?
胡三爺眨着眼皮道:“這跟花姑娘又有什麼關係?”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因為那老怪物昨夜一進門,就被我們這位花大姐識穿了他們的詭計!”
花十八忍不住暗暗罵了一聲:活見你的大頭鬼!
她如果早有預見及此,這種事還會發生?
高大爺一張面孔突又漲紅,帶着明顯的怒意道:“她當時沒有告訴你?”
公冶長道:“告訴了。”
高大爺道:“你不相信?”
公冶長道:“相信。”
高大爺更怒了:“你既然相信,為何不加以提防?”
公冶長道:“我當然有了提防。”
高大爺道:“你有了提防,楊四是怎麼死的?”
公冶長:“死於他自己的過分小心東家應該懂我這句話的意思。”
是的,這一句話的意思,高大爺也完全懂得。
只有高大爺一個人懂。
原來高大爺為提防如意坊內另有內奸,曾暗示楊四伏伺時不可固定於一個位置,就是下面值班的鏢師,也經常摸不清楊四的藏身之處。
這種情形之下,如果責怪沒人去通知這位鬼影子提高警覺,自是強人所難。
高大爺仍然帶着怒意道:“那麼,萬成被人放走,又該怎麼説?”
公冶長道:“萬成還在。”
大廳中人人為之一呆!
萬成還在?
還在哪裏?
公冶長接着手一指,笑道:“那不是萬成來了麼?”
從廳外面走進來的不是萬成,是雙掌開碑關漢山。
關漢山扛着一隻麻袋。
關漢山打開麻袋,萬成的屍首,立即呈現在眾人眼前。
萬成的死狀很不好看。
事實上,這時的大廳內,就在活人之中,也找不出幾張好看的面孔來。
誰會想到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呢?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才聽得高大爺嘎聲問道:“這具屍首哪裏找到的?”
關漢山道:“火場。”
高大爺又轉向公冶長道:“當時的經過,你都看到了?”
公冶長道:“是的,差不多都看到了。”
高大爺道:“你看到黑心老八放出萬成?也看到他殺萬成?”
公冶長道:“不!放人是一個人,殺人的又是一個人。”
高大爺一怔道:“放人的是誰?殺人的又是誰?”
公冶長道:“殺人的是潘大頭。”
眾人一啊!不約而同地失聲道:“潘大頭?那個唱戲的潘大頭沒有死?”
公冶長道:“是的,當時的那具屍體,只是一名流浪漢。這位潘大頭如今我們不妨稱他為‘金狼第一號’吧。”
眾人忍不住又啊了一聲。原來謠言並非空穴來風,天狼會真的來了人。
如此一説,孫七爺和病太歲史必烈豈非死得冤枉之至?不過,關於這一點,誰也沒有表示出來。
艾四爺忽然結結巴巴地説道:“那那,那麼,金金,金四郎也也是一個金金狼了?”
公冶長點點頭。聽這位四爺説話,實在不是滋味。
高大爺臉色一片蒼白。
潘家班子是他找來的,潘大頭諷刺丁二爺那段道白,便是出於他的授意。如果對方想下他的手,他豈不是早就完蛋了?
花六爺接着道:“那麼,放人的人,一定是那位黑心老八了?”
公冶長點點頭道:“大概是的。”
花六爺道:“大概?”
公冶長道:“因為在他回覆本來面目之前,我們只能稱他為‘宋不老’。”眾人再度失聲道:“宋不老?”高大爺這一下真的要昏過去了。不是嚇昏,也會氣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