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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晏星寒打了一個寒顫,他退後了一步:

    “大師的意思……”

    劍芒大師嘻嘻一笑:

    “譚相公是一個身負奇技之人,這是很明顯的,老朋友你受騙了!”

    她微笑着,指了一下那窗上的橫欄:

    “請看!方才他就是在這支橫欄上棲身的,他有驚人的輕功,這是斷斷不會錯的!”

    晏星寒大夢乍醒似地張大了嘴:

    “哦……哦……不可能吧?”

    劍芒微微笑了笑,温和地看着晏星寒道:“方才我已看出了此子不凡之處,現在果然不錯,他實在已引起了我的興趣。來,把他的情形講出來聽聽吧!他為什麼要這麼偽裝自己呢?”

    天馬行空晏星寒不由神色陡變,他看了睜着大眼睛的女兒一眼,揮手道:“小真!

    你先出去,我有事與你兩位前輩商量。”

    晏小真帶着疑惑的神色,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轉身而去。晏星寒待她去後,把門關上,背過身來,面色一片鐵青。

    劍芒皺了一下眉:

    “怎麼回事?你何至於如此嚴肅?”

    晏星寒走到二人近前,緊張地低聲道:“莫非這孩子是銅冠叟……”

    才説到此,就見劍芒面色一陣蒼白,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來,她張大了眸子,訥訥道:“啊……是了……是了,一點不錯。”

    她口中唸了一聲佛,又道:

    “這一筆冤仇,果然應在了今日!”

    白雀翁聳動了一下眉毛:

    “大師認為他就是……”

    “不錯!他正是那個孩子,貧尼第一眼就看出了有些面熟。晏施主如此一提,一切就像天上星月一樣明亮清楚了……阿彌陀佛……這筆血恨要到何日方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晏星寒十指緊緊地互握着,發出了一陣喀喀骨響,冷笑了一聲:

    “這才是上天有路他不去,入地無門自來投,也怪不得我們要斬草除根了!”

    白雀翁嘻嘻一笑,翻了一下三角眼:

    “大師,這話怎麼説呢?想當年我和裘道友,早已料到有此一日,所以才主張斬草除根,是你二人百般阻撓,立意放虎歸山,嘿嘿……至今可又如何解説?”

    劍芒和晏星寒都不由面色一紅,那老尼姑笑了一下,伸手搖了搖道:“且慢動怒,容貧尼再仔細想想那孩子面容,或許不是也未可知。”

    可知晏星寒卻嘆息了一聲:

    “大師不必再苦思了,這孩子正是羅化後人,一點也不會錯了!”

    劍芒大師怔了一下:

    “你有何憑證?”

    晏星寒緊緊握拳,訥訥道:“他言詞之間,時時透露出他有殺祖之仇,只是他把他祖父説成一個鄉農,是為爭水田而死,唉!唉!我當時竟這麼笨,會沒有想出來。”

    朱蠶目射兇光道:“這更不會錯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本事能再插翅飛逃!”

    他站起身子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我要親手去把他除了。”

    劍芒微微一笑,擺了一下手道:“朱施主請坐,你還是遇事過急的老脾氣。”

    朱蠶一翻小眼不悦道:“大師,事不宜遲,一旦被他發覺,那可就討厭了。”

    劍芒冷目一掃,唇角帶着不屑道:“我們怕的是不知其底細,既然知道了,這事可就好辦了。讓我等再從長計議,須知凡事欲速則不達。”

    晏星寒點頭道:“大師之言極是。朱兄稍安毋躁,先坐下吧!好在敵明我暗,這一次他是再也逃不開了。”

    他口中這麼説着,一面搓着雙掌,恨聲道:“好大膽的小子……你真是吃了熊心豹膽了!”

    白雀翁朱蠶坐下身來,顯得很不安寧。老尼聳了一下銀眉:

    “可怕的倒不是此子,而是那個膽敢傳他功夫之人,才是我等勁敵。”

    她翻了一下眸子,冷笑道:“晏施主,你忘了你在那孩子內衣上留下的字了?”

    晏星寒怔了一下,訥訥道:“是的!是的!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白雀翁朱蠶咬牙切齒道:“天下還真有這種硬骨頭的人,我們有盲在先,對於此人卻不得不依言而行了。”

    劍芒大師冷冷一笑道:“所以貧尼才勸你稍安毋躁。”

    晏星寒悵然道:“那麼大師的意思是……”

    劍芒臉上飄過一層微笑,目光炯炯道:“此子能喬裝賣痴潛入此宅,定也安有深心,所幸我等窺破先機,否則敵暗我明,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為今之計,貧尼以為……”

    她説着目光向窗外一轉,白雀翁一按桌沿,已如怪鳥似地落在了窗前,向外顧視了一番,回頭道:“大師放心説吧!沒有人。”

    劍芒大師含笑點了點頭,她説:

    “一待我等察明此子真是那羅化後人,説不得……”

    她説着兩手互握着,那原本很慈祥的臉上,浮上了一層陰霾:

    “唉!説不得只有狠心對付他了,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把這孽障除了……”

    説到此,微微冷笑一聲。晏星寒點了點頭,微帶疑惑地問道;“可是他師父是誰,我們卻不知道。”

    劍芒目光掃了他一眼,長嘆了一聲:

    “施主此言差矣!此子一除,其師自來。”

    朱、晏二老仍帶着三分不解,劍芒嘻嘻一笑道:“還不懂麼?他死之後,我等可散佈消息,説其已被擒遭囚,那時他師父如聞消息,不會不來。只要來了,以我四人之力對付他,定不令其脱逃手中,那時,何愁大患不除?”

    白雀翁朱蠶小三角眼一翻,笑道:“好計!好計!我看事不宜遲,現在就下手吧!”

    晏星寒嘆了一聲:

    “你怎麼這麼急?你不知道凡事欲速則不達麼!一次不成,打草驚蛇,再想下手,可就不容易了!”

    白雀翁冷笑了一聲:

    “他一個毛孩子還有什麼難對付的?我們三個人要是連他也除不了,乾脆也就別活了!”

    劍芒連連搖頭,微笑道:“朱施主,話可不是這麼説的,你只看他能潛伏此宅數月,在咫尺間瞞過晏老友耳目,只此一點,豈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這事情不可草率,有了安排,除他不難!”

    朱蠶失意地坐了下來道:“我看你們真是小題大作,一個毛孩子也值得大費周章?”

    劍芒只淡淡一笑,不再去理他,晏星寒在一邊低頭盤算着心事。

    客廳裏頓時顯得十分靜寂。

    晏星寒猛地抬起頭來,目光如炬:

    “我看這事情,就定在明晚下手吧!那時裘道長可能也來了!”

    朱蠶附和道:“對!先用酒灌醉他!”

    晏星寒搖頭道:“他是滴酒不沾的。”

    説到這裏,他不禁突然想到了譚嘯為什麼不喝酒的原因,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劍芒大師點了點頭:

    “好!就定在明天,為免驚俗駭眾,還是晚上下手為妥。倘使我佛有知,他會不會寬恕我這個出家人的陰損呢?”

    正在這時,廳外有了聲音,晏星寒站起來,去開了門,來人是府內的僕人高升,他向晏星寒行禮道:“稟老先生,門外有一老道士求見!”

    晏星寒不由大喜道:“快請!”

    劍芒大師和朱蠶都站了起來,三人一齊步出了客廳,向廳外行去,待走出前院時,已見那高大的紅衣上人,正自穿廊踏步而來。

    他仍然穿着一件血紅的大肥道袍,面上的虯鬚就像海狗似的倒卷着,可已是全都白了,眉毛就像兩團棉花球似的,猛然一看,倒真不容易認出他了。

    他右肩上斜揹着一個長形布袋,大概有隨身衣物,露出一個劍柄,顯得滿面風塵之色,晏星寒老遠就叫喚道:“是裘道兄麼?”

    紅衣上人怔了一下,向前看了看,才看出三個老朋友全到了,當時聲如洪鐘似地大笑了一聲道:“是老晏麼?哈!好傢伙,你們全來了。”

    説着連忙大步上前,和晏星寒緊緊地握手。這時白雀翁朱蠶也趕上了兩步,和裘海粟緊緊握手寒暄不已。劍芒太師在一邊手打問訊道:“道兄別後可好?”

    裘海粟慌忙還禮道:“多謝大師關懷,貧道這多年來,倒也一切粗安,老健不死。”

    他邊説着邊自大笑,目光在晏星寒身上轉着,用很羨慕的語氣道:“老晏!你倒還是從前那個樣子,一點也不顯老。”

    説着目光又瞟着朱蠶道:“朱矮子可老多了!”

    晏星寒呵呵一笑:

    “你也不怎麼顯老呀!來!老朋友,你們進裏面談去!”

    朱蠶嘻嘻一笑,縮了一下肩膀:

    “等會兒還有好消息告訴你,保險叫你舒服!”

    紅衣上人呵呵一笑,看着他道:“真的?什麼好消息?”

    晏星寒苦笑道:“聽他胡説,什麼好消息!走!我們到裏面談去!”

    紅衣上人由每個人神色上,似乎體會出一種莫名的傷愁,他心中不由十分驚奇,只是才一見面,也不好問,當時隨着三人進入了大廳。

    這老道永遠是一副不在乎的勁兒,吊兒郎當的,笑道:“喝!還是老晏行,這麼大的家當都置起來了,我那紅衣觀的觀門破了都沒錢修!”

    晏星寒微笑道:“別説笑話了,憑你裘海粟,想要錢,多少錢沒有,到這裏來叫什麼窮?又沒人要向你借錢!”

    紅衣上人大叫道:“厲害!厲害!晏鬍子這張嘴還是不減當年!”

    説着就隨三人進了客廳,一進門,他立刻就被壁上的五彩壁畫驚得怔住了,口中連連叫道:“喲!好傢伙,這是誰畫的?”

    白雀翁縮頭一笑,看着晏星寒:

    “那話兒來了!”_

    晏星寒本來遇此情形,樂此不疲,可是此刻聞聽人家這麼讚許,反倒臉色一紅,訕訕笑道:“你先不要問,一會兒就知道了。”

    紅衣上人目光向劍芒一掃,卻見大師正自閉目念着:“孽緣!孽緣!”

    他再一看白雀翁朱蠶正對着他頻頻苦笑不已。裘海粟立刻發覺到事情不妙,不由怔怔地道:“喂!晏鬍子,後天可就是你八十大壽的日子了,你怎麼不大帶勁似的!到底有什麼事?你們都怎麼啦?”

    説着睜大了眼睛,在各人臉上望着。天馬行空晏星寒淡然一笑:

    “説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在小弟賤辰之日,有些事未免掃興而已。”

    裘海粟翻了一下眼皮急道:“到底是為什麼?怎麼不説呢?”

    這時劍芒大師在一邊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這事情是貧尼當年一念之仁留下的結果,裘道兄聽後尚請不要動怒。好在如今補救,並不為遲,唉……”

    裘海粟疑惑地笑道:“這更令貧道不解了,大師何出此言?”

    晏星寒知道事情不能瞞他,當時長嘆了一聲:

    “道兄!你可知羅化的孫子如今找上門來了麼?”

    這一句話,就如同一根針似的,猛刺了裘海粟一下,他不由動了一下身子,口中“哦”了一聲,一時目如銅鈴似地瞪着晏星寒,臉色一片鐵青。

    多少年來,他對這件事一直沒有放下過心,總覺得當年事情處置得不大妥當,想不到今日竟成了事實。他訥訥問道:“這是真的?找上……來了?”

    白雀翁冷笑了一聲道:“那還假得了!”

    裘海粟桀桀一笑道:“好得很!叫他來吧,他現在在哪裏?”

    朱蠶尖聲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要慌,早晚你就能見着他,你不找他,他還要找你呢!”

    裘海粟翻了一下眼皮:

    “矮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説近在眼前,莫非他在肅州?”

    朱蠶嘻嘻一笑道:“要是在肅州也就不叫近了。老實告訴你吧,那小子就在晏老哥的家裏!”

    裘海粟張了一下嘴:

    “開什麼玩笑!”

    朱蠶矮小的身子,由位子上一跳而下:

    “誰給你開玩笑?這是真的!你看這牆上的畫,都是他畫的。他不但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長得俊,字寫得好、畫畫得好、學問也好!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個小冤家!”

    紅衣上人皺了一下眉:

    “你説些什麼,我一句也不懂!他怎麼會……”

    朱蠶齜牙一笑道:“你當然不懂,任誰誰也不懂!”

    裘海粟沒頭沒腦地聽得直翻白眼,晏星寒這才一五一十把譚嘯如何倒卧雪地,自己如何試探,進了府內之後,表現如何,詳詳細細地説了一遍。非但紅衣上人裘海粟聽得暗自驚心,就是先來的朱蠶和劍芒大師二人,也不禁聽得直如大夢初醒,紛紛點首嘆息不已。晏星寒説完了經過,望着裘海粟冷笑道:“我們已商量好了,明日午夜下手,道兄之意如何?”

    紅衣上人哈哈笑了兩聲:

    “這事情我早就料到了,卻想不到此子有這麼大膽子,既是他送上門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晏老哥,你和大師再沒有什麼意見了吧?要是當初……”

    朱蠶一擺手:

    “過去的都別提了,先顧眼前要緊,要依着我,不如現在就下手,免得夜長夢多,心裏疙瘩。”

    紅衣上人一向是大牛脾氣,可是這一次倒能平下心來。他皺了一下眉,徐徐道:

    “可能錯了也説不定,我總想這小子沒有這麼大膽子。”

    劍芒點首道:“道兄之言,貧尼甚以為是,這事情還是留待明日細細看他一看再做決定較好!”

    裘海粟點頭附和,白雀翁朱蠶卻冷笑道:“你們死了這條心吧!我保險你們當面是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孩子真有股子裝勁!”

    紅衣上人冷笑了一聲,站了起來:

    “晏兄,此子在何處?我們何不現在就去一趟,看看此子真面目。”

    白雀翁點頭道:“對!看看他在房子裏幹些什麼,要是驗明正身,就下手把他除了豈不是好?”

    晏星寒目視劍芒,似乎想看看她有何見解。這位沙門中動了“殺”唸的老尼,臉上帶着一絲輕蔑的淺笑,目光看着白雀翁,徐徐道:“朱施主,你不要把此子看得太不中用了,他既擅攝精斂鋭,內功定有非常的造詣。我們不可草率行事,要事先有一個詳細的佈置策劃才好下手,否則一擊不成,後患無窮!”

    裘海粟贊同道:“大師所言極是,那麼我們就定於明夜動手好了。總之,決不能叫他溜了!”

    晏星寒星目半睜,陰森森地一笑,點了點頭道:“這事情我已想過了,事情因我而起,自然由我來了結。下手的任務就由我來負責好了,三位俱是遠道而來,現在請休息吧!宅內已為各位備有住處,午夜之後,俟三位用功完畢,老夫再趨前造訪,商討明夜對策。總之,絕不能因為他的突然介入,而敗壞了我們的興頭。來!各位老朋友,請隨我來。”

    三人聽他這麼一説,知道此老一向是心思深秘,他既如此説,定然胸有城府,俱都把這事擱置一邊,相繼含笑而起。

    天馬行空晏星寒帶着三人,步出客廳,穿過一條窄廊所通的月亮洞門,來至一梅花園內,園內有精緻廂房一排,另有一朱漆六柱小亭,置梅樹之中。亭邊六角,各懸一面大紅紙糊就的風燈,被夜風吹得晃來晃去,照得這附近光亮十分。北地酷寒,百十株老梅多已盛開,紅白相間,累累蓓蕾,給這蕭條的小院,帶來了無上的高雅氣氛。

    風塵僕僕的三位老人,乍看見如此情景,禁不住都同聲誇讚了起來。

    晏星寒手指那排廂房道:“我暫陪三位居住於此,三位老友,你們可喜歡這地方麼?”

    劍芒大師連連撫掌道:“太好了!太好了!”

    白雀翁朱蠶卻眯着一雙三角眼,打量着那些梅花道:“唔!白的我知道是梅花,紅的是桃花吧?”

    晏星寒笑道:“紅的也是梅花,只是紅梅較珍貴,本不易植,故市上多以桃花充數,非內行人不易看出!”

    朱蠶臉色微紅地笑道:“我是老粗,不懂得賞花;不過,我總覺得桃花、梅花都差不多,白梅、紅梅也一樣!”

    晏星寒道:“兄弟!你又錯了,白梅和紅梅也有分別的,白梅較瘦,蕊長;紅梅較肥,蕊短,這幾株紅梅,是我好不容易託人弄來的。你如果喜歡,走的時候可帶兩株小梅回去栽栽!”

    朱蠶搖頭笑道:“那可犯不着,一路上弄兩棵樹多彆扭呀!”

    二人説笑時,劍芒老尼同紅衣上人散步於花叢之中,互相指評欣賞着走了過來。裘海粟呵呵笑道:“晏鬍子清福不淺,能找到這麼一個好地方養老送終也不錯,等我回去以後,也把道觀搬到這裏來……”

    晏星寒笑了笑道:“歡迎之至,來!老朋友,請看看我為你們準備的住處如意否?”

    説着引導三人至那一排廂房之中。一共是五間淨室,每室之內都有一幾一案,一張紅木牀和一個大大的蒲團,地上都鋪着五色斑斕的西藏地氈。几上古瓶內插着白梅、紅梅,陣陣清鬱,令人神清氣爽;一盞琉璃燈散發着清白光華;雕花的窗格兩邊,杏黃色帶穗子的窗簾,半攏半垂着,一派靜雅,予人一種安適感覺。

    紅衣上人裘海粟不由笑道:“有了這地方,我真不想回去了……唉!老晏,我們之中,你頂會享受,羨慕!羨慕!”

    晏星寒微笑答道:“我特地準備好,就是招待你們的,你們如喜歡,就在這裏住個一年半載,我天天陪着你們好不好?我們都這麼大歲數了,歡聚的日子實在也不多了!”

    説着遂喚了兩聲司琴,就見由一邊一間小房裏,跑過來一個十六七的小僮,笑道:

    “老先生,客人來了麼?”

    晏星寒指着三人道:“這不都來了?我叫你準備的點心和茶,都備好了沒有?”

    司琴朝着三人彎腰行了一禮,一面笑道:“都備好了,老先生,你看我剪插的梅花好不好?”

    白雀翁嘻嘻笑道:“好極了!你幾歲了?”

    司琴彎腰説:

    “我十五了。”

    他一面説着,一面上下打量着朱蠶,好像暗奇他那矮小的身材,神情想笑又不敢笑,樣子十分滑稽。朱蠶立刻發現了,不由一翻小眼道:“是笑我矮是不是?”

    司琴紅着臉搖頭道:“不……不是……道爺!”

    朱蠶哼了一聲,引得三人都笑了,那僮子也不禁低着頭笑了。晏星寒笑道:“不要淘氣,小心道爺揍你!你下去吧!把點心送上來。”

    司琴彎腰道:“要不要弄火?”

    晏星寒搖頭道:“不用!我們都不怕冷,快獻茶來!”

    司琴鞠了一個躬,正要下去,劍芒大師含笑道:“小施主,我要松子茶有沒有?”

    司琴連道:“有、有!”

    紅衣上人哈哈一笑:“我要菊花茶!”

    司琴又答了聲是,方轉過身來,朱蠶的左嗓門尖聲道:“我要普洱茶,滇南的!”

    司琴回過身來翻着眼皮,訥訥道:“什麼普洱茶?”

    晏星寒笑向朱蠶道:“抱歉,這種茶沒有,你再換一種吧!”

    朱蠶臉色一紅道:“那麼杭州龍井總有吧?”

    晏星寒方點頭微笑。司琴卻笑道:“正好沒有,道爺一定要喝的話,我可以騎馬到鎮上張回回鋪子裏買去!”

    朱蠶擺手道:“算了,算了……你隨便泡就是了!”

    司琴嘻嘻一笑道:“那麼我給道爺沏一杯四川來的磚茶吧!”

    眾人都不由笑了。朱蠶一翻小眼,晏星寒揮手笑道:“去!去!給道爺沏一杯鐵觀音去吧!”

    司琴這才笑着出去。白雀翁嘆了一聲道:“人長得矮,到處都吃虧,你看他就不敢與你們鬧!”

    紅衣上人不由笑道:“你倒真有閒心,不瞞各位説,我自從聽説那孩子來了,心裏可一直沒有松下過,明天晚上一個拾掇不下來,後果不堪設想。要知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要是安心想報仇,往後可夠討厭的呢!”

    晏星寒冷笑了一聲:

    “裘道兄,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明晚此時,就在這小院之中,我定叫他血濺梅園!”

    這種殺人的勾當,他們四個近二十年來,可都生疏了,晏星寒這一句血濺梅園,不禁令各人都打了一個寒顫,劍芒大師不禁連連念着佛號。

    晏星寒閃亮的眸子,看了三人一眼,微微一笑道:“這梅園四面皆有高牆,素日沒有兄弟關照,宅中不許任何人出入,所以這裏下手最好,不愁消息外泄。”

    這時司琴託着茶盤,由廊下過來,晏星寒把話停住,等獻好茶退下,他才繼續道:

    “到時,我只以賞梅為由,誘他來此,即可合力對付他。三位只在側防他越牆逃避,兄弟一人,已足夠索他性命,不愁他插翅飛逃!”

    裘海粟哼了一聲道:“好!就這麼辦吧!我們四人要是連一個孩子也除不了,那才叫笑話呢!”

    白雀翁呷了一口茶,皺着眉毛道:“他要是不來呢?”

    晏星寒微笑搖頭道:“不會,以賞梅為由,他不會不來。”

    他説着站起身來道:“你們遠道而來,我不打擾你們了,等一會兒司琴送點心來,各位如需別物只管吩咐他就是了。”

    説着即回到隔壁一室。白雀翁和紅衣上人,也各自歸到另一房中。短暫的幾句話,似乎已經決定了那個可憐孩子的命運,看來譚嘯真是凶多吉少了。

    心猿意馬的譚嘯,這兩天顯然感到有些不安,那是一種大難將臨的預兆,尤其是今天——紅衣上人裘海粟來到的次日。

    晚飯之後的譚嘯,懷着滿腔的憂怨,在書房內來回踱着,內心的莫名惶恐,更令他益形煩躁。他走到窗前,看着沉沉的夜幕,心中暗暗想道:“我的仇人都來齊了,該是我下手的時候了,我應該怎樣對付他們呢?”

    他記得臨走時,師父對自己的誡言,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確是如此,他自問敵人之中,任何一人,都非自己所能對付,更何況四人合力了。自己要想一個辦法,分散他們,離間他們,叫他們自相火拼,而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可是,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一條計策啊!想到此,他不禁又發愣,昨日和那老尼見面時,對方那雙深鋭的眸子,在自己臉上掃視時,那種搜索的神色,似乎已在疑心自己的身份了。

    “唉!這四個人之中,真是沒有一個容易對付的,那紅衣上人更不知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想到這裏,不禁劍眉微皺,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方轉過身來,卻聽見門外傳來晏小真的聲音:

    “譚大哥在麼?”

    譚嘯趕忙去開了門,欠身謙讓道:“姑娘請進!”

    晏小真神色黯然地走了進來,她穿着一身黑色衣裙,臉色很蒼白,秀髮微嫌蓬鬆。

    進門之後,一雙光亮的眸子註定着譚嘯,滿面驚疑之色,訥訥道:“大哥……大哥……

    你……”

    譚嘯怔道:“姑娘有何吩咐?”

    晏小真脱口道:“你原來會武功啊!”

    譚嘯不由大吃一驚,神色一變:

    “姑娘你説的什麼?我……不懂!”

    晏小真見他如此失態,更知所料不差,只是當面又恐羞惱了他,遂不再逼問,只嘆了一聲道:“大哥!你能把你真實的來意告訴我麼?”

    譚嘯一笑:

    “姑娘今夜是怎麼了?怎會有此一問呢?”

    晏小真目光轉向地面,傷感地道:“我知道你是不會把實話告訴我的,可是我卻不忍心看着你……看着你……”

    譚嘯內心怦怦跳着,表面仍帶着微笑:

    “看着我如何?哈!姑娘,你太多心了!”

    小真嘆息了一聲,抬起了頭,苦笑道:“但願是我多心,否則……”

    她匆匆顧視了一下左右,進一步道:“大哥!今夜你答應我,不要……”

    才説到此,卻聽見門外一小僮的口音道:“譚相公在裏面麼?”

    譚嘯不由一怔,小真更是神色大變,她口中“啊”了一聲,忙後退了一步,站在壁角。譚嘯轉身去開了門,見是府內書僮司琴,不由笑道:“司琴!有什麼事麼?”

    司琴請了個安,笑嘻嘻道:“老先生在梅園之中,請相公前去賞梅,那幾株紅梅都已開了!”

    譚嘯窘笑了笑道:“哦!可是現在是夜裏,怎看得見呢?”

    司琴笑道:“梅園之中,已加了十幾盞燈籠,看來更是美,老先生還説請相公帶着紙筆,要請相公畫幾枝梅花呢!”

    譚嘯不由笑着點了點頭:

    “好!請你回去,我馬上來。”

    司琴鞠了一躬道:“小的領相公一塊去吧!老先生交待的。”

    譚嘯想了想,點頭道好,遂道:“那麼你在門口等一等吧,我換件衣服,拿了東西就來。”

    司琴道了聲“是”,退身而出。譚嘯心中動了動,暗忖:

    “我正好藉此機會,摸一摸他們的底。”

    想着走進房內,小真忽地迎面走來,她臉色更蒼白了:

    “是爹爹請你麼?”

    譚嘯微微一笑:

    “在梅園,喚我去賞梅畫畫,令尊真雅人也!”

    小真不由抖籟籟地道:“大哥……你去麼?”

    譚嘯心內雖有些不解,可仍沒想到其他,當時淡然一笑道:“怎麼不去呢!姑娘,你有事麼?”

    小真苦笑着搖了搖頭,當時唇角微顫,似有話要説,卻又不便説的樣子。

    譚嘯轉過身來,在桌子上收拾着畫筆紙張,忽然他發現上次小真所畫的那張梅花,一半展開在抽屜裏,不由抽出一看,臉不由紅了紅,回頭道:“謝謝姑娘賞賜!”

    小真不由面上更是訕汕,她笑了笑,急把頭低下了,原來那張畫,本為小真撕成了兩片,經譚嘯貼補好後,另題了一首詩在其上,遂擱在畫瓶之中。此刻卻在抽屜中發現;而且上下款題着:

    譚嘯大哥法家雅正

    晏小真敬贈

    譚嘯羞於自己詩中心意已為對方看破,更不敢在此多留,匆匆卷好了畫,轉身一揖道:“姑娘如想作畫,請隨意留此,令尊見召,我這就要去了。”

    説着匆匆向室外行去。曼小真不由顫抖地喚道:“大哥……”

    譚嘯已行至門口,又回過身來,卻見晏小真秀眉淺顰地走前幾步,她手中拿着那贈予自己的梅畫,苦笑道:“大哥把這個帶在身邊,不要為人看見了!”

    譚嘯接過插入袖中。小真忽然秀眉一揚,抬起了頭,苦笑道:“梅園之中四面高牆,唯獨假山石後有窄門,直通後面桑園……大哥!你去吧!”

    譚嘯不明不白地點了點頭,含笑道:“姑娘不去賞梅麼?”

    晏小真輕嘆了一聲,苦笑道:“我不去……”

    這時門外的司琴叫道:“相公換好了衣服沒有?快點呀!”

    譚嘯答應道:“來了!來了!”

    遂朝着晏小真欠身揖了揖,轉身出門而去。晏小真呆若木雞似地望着他的背影,口中訥訥道:

    “只怕你這一去,再想出來是不容易了……”

    想着她匆匆奪門而出,亡命似地直向桑園奔去,在那裏,可由半堵矮牆內,隱隱偷窺梅園的一切情形。

    譚嘯隨着司琴一路走着,想到了小真方才的舉動,不由暗暗生疑,忽然他心中一動,忖道:“莫非那晏星寒等,已經看出我本來的身份麼?”

    想到這裏,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頓時停步不前。司琴不由好奇地望着他,眨着瞳子問:“相公是忘了東西吧?”

    譚嘯沒有回話,心中不禁又想到,自己太多疑了,試想昨夜他還親熱地向自己打招呼呢!怎會於一夜之間,就有所改變呢?再説自己一向謹慎,掩藏鋒芒,他絕不可能看出什麼來!

    這麼想着,不由又隨着司琴繼續前行,一面笑問道:“老先生另外還請有什麼人麼?”

    司琴笑道:“一個矮老頭、一個老尼姑,還有一個滿臉大鬍子的老道。相公!這幾個怪人,都是哪來的呀?”

    譚嘯暗驚道:“是了,那紅衣上人也來了,今夜,我要好好觀察他們一番。”

    想着遂答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大概都是老先生早年的朋友吧!”

    司琴皺着眉道:“那個矮老頭子最難侍候,夜裏還要打水給他洗腳,他喝茶熱一點不行,冷一點也不行,又要茶泡開,還又不許水太燙。相公,你看那個老頭子不是成心找我麻煩麼?可是老先生倒很聽他話,他説什麼,就聽什麼,今天早上就為他要喝真正杭州龍井,竟讓我騎馬給他現買去。”

    譚嘯微微一笑道:“小孩子跑跑腿有什麼關係?”

    司琴嘴裏仍自一個勁咕噥着。説話之間,已到了梅園,譚嘯見正面砌有一堵高牆,一個月亮洞門開在正中,上面刻着“梅園”兩個篆字,一條圓石頭鋪成的婉蜒小道,由洞門直伸了進去,無限風光,映入眼簾,那羊腸小石道婉蜒深入,道邊每二十步左右,插有一個圓團團的燈籠,照着園內盛開的梅花,乍看起來,真有點置身仙境之感。

    譚嘯愛梅成癖,此刻見狀,一時幾乎得意忘形,脱口讚了聲:

    “好美的梅花!”

    司琴率先跨入洞門,招手道:“相公請進!”

    譚嘯邁步入內,這才看清這條彎彎曲曲的小道,直通到一個六角小亭,亭邊懸着四盞紅紙燈籠,隨風搖來搖去,景緻更是迷人。

    司琴指着小亭道:“他們都在亭子裏呢!”

    譚嘯點了點頭,遂加快了腳步,遠遠見亭中似置有酒菜,晏星寒正陪着白雀翁朱蠶和劍芒大師,及一個高大的紅衣道人,在亭邊談着話。

    譚嘯遠遠道:“有勞東翁久候,晚生來遲了!”

    晏星寒這才發現他來了,哈哈大笑道:“譚相公才來呀!快快!快來!”

    譚嘯加快足步,行抵亭邊,對着晏星寒及劍芒、朱蠶等彎腰一揖道:“晚生譚嘯,給各位請安。”

    白雀翁嘻笑道:“啊喲!譚相公不要客氣,不敢當!不敢當!快清起來吧!”

    譚嘯含笑上了亭子,此時司琴尚侍立一邊,晏星寒忽然怔了一下,咳了聲道:“司琴,這裏沒事,你可以退下去了,我們可能要在這裏呆上一夜呢!”

    司琴彎腰道了聲“是”,轉身離去。晏星寒回頭對譚嘯一笑道:“相公請稍候,容老夫把門關上,以免別的人貿然而入,破壞了雅興。”

    譚嘯微笑欠身道:“東翁請自便。”

    晏星寒遂自去,譚嘯這時才看清了那紅衣上人的真面目,不由含笑欠身道:“這位道長法號是……”

    紅衣上人聲如洪鐘似地大笑了一聲:

    “譚相公,貧道姓裘名海粟,道號紅衣上人,對於譚相公大名已是久仰了!”

    他慢慢走過來,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譚嘯,又哈哈笑了幾聲:

    “相公畫得一手好丹青,貧道真是拜服不盡,故此才請求晏老哥務必邀請相公一見。”

    譚嘯見這道人説話時,一雙眸子閃閃生威,再襯上他那半截鐵塔似的偉岸身材,看來真有些怕人。當時淡然哂道:“道長誇讚了,其實晚生只是隨意塗鴉,哪裏有什麼深奧功夫?倒令道長見笑了!”

    紅衣上人目光遲遲地在這少年身上轉着,暗暗驚讚着,這少年好一副丰神秀質!不由一時默默地呆住了。劍芒大師走近一步,微微嘆息道:“適才聽晏老友談起,原來少施主身世甚為悲慘,貧尼不勝悲感!貧尼佛門中人還要奉勸一句:凡事自有天定,不可人力強為之。相公,你以貧尼之言為意麼?”

    譚嘯不由臉色一紅,他目光很快地在三人臉上掃了一轉,並未看出什麼不妥之處,才黯然地苦笑了笑:

    “大師有所不知,滅祖之仇不共戴天,晚生只要有三分氣在,此仇務必雪報的。大師,晚生謝謝你的好意相勸了!”

    劍芒大師不由面色一沉,目光很快地在朱、裘二人身上轉了一轉,朱蠶面上微微帶出了一絲冷笑,可是這絲冷笑很快就消失了。

    他抖了一下長僅及膝的短襖,嘻嘻一笑道:“相公乃文質彬彬之人,想報仇談何容易?”

    譚嘯冷笑了一聲,全身熱血為之沸騰,面對着這三個殺祖大仇家,他實在很難再保持鎮定了。他臉色極為難看地苦笑道:“今日為晏老先生暖壽,晚生家門不幸,還是不提的好,否則……”

    他覺得全身打了一個冷戰,忽然身後冷笑了一聲:

    “譚相公,你也太會藏拙了!”

    譚嘯不由吃了一驚,猛一轉身,不知何時,晏星寒已進得亭中。只見他此刻臉色極為難看,一雙瞳子,更是兇光畢現,一掃他素日神色。

    譚嘯一時尚不明他言中之意,窘笑道:“東翁何出此言?”

    晏星寒上前幾步,呵呵大笑了兩聲:

    “譚相公!俗話説,光棍眼中揉不進沙子,老弟你裝得雖像,可是到頭來仍露了馬腳!”

    譚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手中畫筆落地,他裝着不經意地彎腰把筆拾了起來。這一霎時,他似乎已預感到一種大難來臨的前兆!

    “譚相公!你的仇人,現在可都在你的眼前了,你還不下手對付麼?”

    譚嘯後退了一步,尷尬地笑道:“東翁何必開玩笑,這玩笑開得太大了……”

    晏星寒哼了一聲:

    “是的!譚相公,你這個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

    説到此,這老人頭上青筋畢現,猛地厲喝了聲:

    “説實話,羅化是你什麼人?”

    紅衣上人裘海粟嘿嘿一笑道:“老哥哥,這還用得着問麼?”

    譚嘯心中不由大吃一驚,後退了兩步。可是,白雀翁朱蠶那矮小的身子,卻如一隻怪鳥似的,騰身而起,正落在了譚嘯身後丈許以外。

    譚嘯往左跑了兩步,紅衣上人比他更快地飄出亭外,哈哈大笑道:“譚相公,當年我們手下留情,今夜卻不會再留情了!”

    譚嘯倏地轉身,那素衣的劍芒老尼,正自雙手合十,面對而立,口中訥訥道:“少施主,今夜就是你解脱的日子,不必再妄想逃跑。”

    譚嘯面色一陣慘白,口中“哦”了一聲,一直退到一根亭柱旁邊,喃喃道:“你……

    你們原來都知道了?”

    晏星寒猙獰地笑了一聲,進退了一步:

    “這麼説,你承認了?”

    譚嘯心中暗暗叫道:“此番休矣……”他挺了一下腰,朗聲道:“不錯,我正是十八年前,被你們逼死的那個銅冠叟的孫子!晏星寒,你們要怎麼樣?”

    天馬行空面色一沉,嘿嘿冷笑道:“你承認了?很好!小子!你膽子太大了,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深謀遠算,可是,小夥子!你仍還是落在了我們手中,今夜你必須死了!”

    他又逼進了一步,陰森森地笑道:“聽到沒有?像你爺爺當初一樣的死。小夥子,你有這個種麼?”

    譚嘯只覺得由脊椎骨間向外絲絲直冒冷氣,面對着這四個大敵,他一時失去了主張。

    可是他那好強的嘴,有力的膝蓋,絕不會允許他向敵人屈膝求饒。

    這一霎時,他作了一個明智的考慮,知道自己只有死命一拼了。如能僥倖逃出晏宅,或許這條命尚能保全,否則簡直是不堪設想了。

    想到此,他冷笑了一聲:

    “我還不想死,晏星寒你們以眾凌孤,豈不可恥?”

    天馬行空厲聲叱道:“小子!你休想再逞詭計,就算是以眾欺寡,以大壓小,今夜你要想逃得活命,是難比登天!”

    他説完這句話,身形向前一伏,輕輕地一抄,已來到了譚嘯身前,雙掌向外一遞,用翻天掌勢,照着譚嘯“心坎”、“肺腑”兩處大穴上打去。

    譚嘯容得他雙掌指尖已堪堪逼近身前,口中冷哼道:“晏老賊休得欺人太甚,譚嘯並不怕你!”

    他口中這麼説着,右腕一抬,用南海一鷗桂春明親傳的分翅手,向外一分,中、食、拇三指,如雞啄似的,直向晏星寒“曲尺”穴上拿去。

    晏星寒心中一驚,向後一拂雙袖,閒雲野鶴似地飄出丈許以外。所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譚嘯只一遞招,四老都不禁暗吃了一驚。

    晏星寒冷笑了一聲,二次騰身。驀地,一邊閃出了劍芒大師,她輕叱道:“且慢!”

    晏星寒陡然在空中一折腰,輕飄飄落了下來,奇道:“大師有何吩咐?”

    劍芒大師身形一晃,已來到了譚嘯身旁,口中念着佛號:“阿彌陀佛!相公如能將令師之名道出,我等或可網開一面,不一定致相公於死命,如何?”

    這老尼説着,一雙鳳目精光四射地註定着譚嘯,面上冷若冰霜。譚嘯面色蒼白地後退了一步,苦笑道:“老尼姑,你想錯了,譚嘯並非怕死貪生之輩,賣師求生,恕不為之。”

    他一邊説着,一邊慢慢往後退着,陡然長嘯了一聲,拔身而起,直向梅林叢中縱去。

    可是他身形方一落下,一邊的白雀翁朱蠶,已如同蝙蝠似地竄了過來,這矮老頭子,冷叱了一聲:

    “你還想跑?”

    隨着他翩翩的身勢向下一飄,正好夠上了部位。白雀翁在同道之中,素以心黑手辣著稱,此刻更不會再手下留情,一出手即是最狠毒的分心掌,斜兜着直向譚嘯心窩上打來。

    譚嘯身處在這麼些個高手之間,自問實難倖免,可是要他俯首待斃,卻是萬萬不能。

    白雀翁掌到,他不得不抖擻起精神小心應付,當下雙臂交叉着向外一分,用“進身逼虎退”的絕招,一屈左膝,十字叉手已臨朱蠶兩助之下。

    朱蠶怪笑了聲:

    “你還真敢遞爪子?”

    這小老人確實有一身驚人的功夫,只見他一舉雙手,雙足輕輕跳起,復往下一揮兩腕,整個身子已由譚嘯頭上掠了過去。足尖一落地,刷地一個疾轉,已到了譚嘯身後。

    這老兒獰笑了一聲:

    “打!”

    雙掌齊出,用“小天星”掌力向外一抖!他這種落身、擰腰、抖掌、現力,幾乎是一氣呵成,尤其厲害的是快如疾雷奔電,絕不容你稍緩須臾。

    譚嘯只覺後心一陣發冷,雙方掌中勁大,已侵衫而入,他怎會不知厲害?

    當時猛地向前一蹌,身形向前一伏,擰身現腿,“秋風掃落葉”!這一腿挾着強烈的勁風,直向朱蠶雙腿上掃去!譚嘯五歲隨南海一鷗桂春明習技,十五年的浸淫苦練,可説是已登武功堂奧,舉手投足之間,滿是真實功夫。這一腿實有掃斷三根柏木樁的功力,老智如朱蠶者,豈能有不識之理?

    他不由冷笑了一聲,向外一翻,錯出六尺,正好躲開了譚嘯一腿,他回頭冷笑道:

    “晏鬍子別看着啦,早一點拾掇了他算了!”

    晏星寒應了一聲“好”,由旁邊陡然拔起。可是譚嘯自知遠非四人敵手,時刻轉着逃走的念頭。晏星寒身方拔起,他即用“八步趕蟬”的輕功絕技,嗖!嗖!嗖!三個起落,已逼向了梅園右首。正在打量眼前地勢,忽聽左側一人朗笑道:“你死了心吧!”

    跟着紅影一閃,一條高大的身影,正由第七杆燈籠梢上猛撲而下,現出裘海粟長滿虯鬚的一張醜惡面目。

    這道人更是手狠心毒。只見他大袖向外一甩,以袖沿斜掃譚嘯面門,此舉意在投石問路,譚嘯方一閃身,裘海粟第二式“金風送爽”斜着左掌直劈而下。

    譚嘯雖有一身驚人功夫,可是面臨這四個強敵,也不禁有些驚慌失措。

    紅衣上人鐵袖拂面,他方自閃開,卻料不到他第二式來得如此迅疾,一時驚叱道:

    “你敢!”

    他猛然轉身合掌,向左一擰,可是究竟還是慢了些。裘海粟如刃的指尖,已經掃在了他的肋邊,只聽見“嘶啦”一聲,一件緞質的直掇,被撕開了尺許長的一條口子。

    譚嘯口中“哦”了一聲,蹣跚出去五六步以外,裘海粟五指的長指甲,已在他左胸肋處,劃了五道半寸深的血槽。一時鮮血淋淋,痛徹心肺。譚嘯忍着痛,一哈腰,又縱出三丈以外,可是眼前一條人影,飛星殞石似地落了下來,譚嘯還沒有看清來人是誰,這人已用“乾元問心掌”猛力向外一推,口中叱了聲:

    “去!”

    鮮血淋淋的譚嘯,自問今夜是跑不脱了,面臨着這四個強敵,他又如何能闖出重圍?

    他奮力縱起身子,當空又落下一人,這人的“乾元問心掌”挾着十成功力,直向他前心逼來,譚嘯咬着牙向左一旋,對方掌勢走空。來人是銀髮皓首的晏星寒,這老兒此刻正在盛怒之下,發眉皆立,他滿以為以自己四人對付譚嘯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麼,卻想不到對方武技絕高,幾次三番地逃出掌下,一時惱羞成怒,誓必手斃譚嘯而後已。

    此時掌勢走空,他冷笑了一聲,挫身勾足,以“海底燈”之式,右足尖直點對方“生死竅”。譚嘯此刻全身是血,雙目已紅,竟忘了逃命,見對方如此心狠手辣,誓必殺己而後快,不由厲吼了一聲:

    “老兒!我與你們拼了!”

    他向後一坐,想用“老子坐洞”之式,來避開晏星寒來勢,可是身形方一後坐,只覺得背後一股勁風劈到。譚嘯倏地向外一滾,可是仍為這陣尖鋭的風力,掃着肩頭而過。

    頓時,左肩頭如同火焚似的熱燙,他此刻真是狼狽透了,強忍着全身傷痛,一個“鯉魚打挺”,由地上竄了起來。頭上方巾,也在滾動時,掉在了地上,乍看起來,真是如同鬼魅似的。他再也不敢戀戰了,知道自己和四人比起來,差得太遠了,這條命葬送得太沒有意義了。

    可是進逼的四老,豈能容他脱逃?譚嘯未及騰身,眼前灰衣一閃,那個唯一沒有動過手的老尼姑,忽然現身而出。

    她面上沒帶出什麼表情,身形一落,雙掌合十向外一推,譚嘯忽覺迎面一股極大勁力,幾乎令自己為之窒息,由不住嗆得連聲咳了起來,整個身子一連向後退了三四步。

    當時雙臂一交叉,用“十字手”反向外一崩,直奔劍芒雙腕。

    劍芒大師身形疾轉,並二指,向譚嘯“氣海穴”上就戳!譚嘯怎敢與她戀戰,見老尼點穴手到,凹腹吸胸,把肚腹吸進了半尺,就勢一擰腰,用“野鶴竄雲”的身法倏地拔了起來。

    可是他這種舉動,早在劍芒大師意料之中,他這裏方自騰起,陡聞大師一聲低叱道:

    “下來!”

    這老尼左手一抄尼衣下襬,整個身子,如彈丸似的倏地彈起,正好趕在譚嘯背後。

    她口中冷笑了一聲,雙臂一抖,十指已合在了譚嘯後胯兩面大骨之上。

    譚嘯打了一個冷戰,向外用力一掙,可是老尼已把內力貫足雙掌,向外一抖,喝聲:

    “去吧!孽障!”

    譚嘯不由自主,隨着她雙掌抖勢,直飛出了丈許以外,“噗”一聲,元寶似地摔了出去,一時雙腿骨陣陣奇痛,幾欲折斷。

    可是到了此時,他也顧不得這一雙腿了,雙掌用力一按地面,身形再次騰起。他頭上髮束可全都散開了,黑長的頭髮,散在兩肩,看來真和厲鬼差不多。他用全力掙扎着向外一縱,眼前是一塊極高的假山石,譚嘯正想縱身上石,那要命的晏星寒,卻在這時,倏起倏落,飛縱了過來。

    他口中厲叱道:

    “譚嘯,你還不納命來麼?”

    隨着他這種口音,雙掌已按在了譚嘯後背之上,當下心一狠,掌心向外用力,只聽見譚嘯一聲慘叫,整個人直騰出了七尺以外。

    他身子向下一落,“噗”一聲趴倒在地,可是這年輕人,竟能再次躍起來,他用沙啞的喉嚨道:“好!晏星寒……”

    “哧”一聲,一口鮮血,由他口中血箭似地噴了出來,他知道自己已受了致命的內傷,只要再噴出第二口血,這條命可就算完了。

    譚嘯鐵青着臉,一陣踉蹌,他忽然哭叫着:“爺爺啊!這個仇孫兒給你報不成了!”

    他口中這麼説着,猛然用出全身之力,直向那塊大假山石上撞了過去。

    他這種舉動,不禁令左右暗侍的四老全都一驚,就連譚嘯自己也想不到,他身子已整個快撞上石頭的一剎那,由石後倏地伸出一隻胳膊,巧妙地拉着他一隻手,向外一扯。

    譚嘯整個身子都跌了出去,他因用力過猛,身上又有致命重傷,頓時雙目一黑,人事不省……

    也不知什麼時候,他甦醒了過來,只覺得自己全身似為一人橫託着,向前疾馳。自己全身百骸俱酸,尤其是氣息奄奄,隨着這人輕快的腳步,幾乎呼吸也感到困難了,他掙扎了一下。

    那人似發覺他醒了,低頭流淚道:“大哥……千萬不要出聲,我是小真,我救你出去。”

    她説着,熱熱的淚都滴在了譚嘯的臉上,譚嘯驚怔得打了一個寒顫,可是現在他連説話的力量也沒有了。

    眼前情勢,似在一個漆黑密林之中,真可説伸手不見五指,譚嘯感覺到頭和腳擦磨着枝葉,而晏小真足下,更是發出喳喳枯葉的聲音。

    他忽然想到,自己臨去梅園之時,晏小真所交待自己的話,原來其中竟含有深意,自己真個糊塗;如果早想起來,何至於落得如此模樣。此時雖蒙她救出,要想活命,只怕是無望了。

    這麼想着,不禁悲從中來,落下了幾滴淚,尤其是他感到口渴得唇舌欲裂,滿嘴腥苦,禁不住乾嘔了幾聲。

    晏小真又俯下身來,貼着他耳邊小聲道:“大哥!千萬不要出聲,我爹爹及他們都在後面呢,要是讓他們發現了我們,我二人都得死!”

    她頭上的秀髮,在譚嘯沾滿了血汗的臉上拂動着,一張櫻唇,更是幾乎貼在了譚嘯的臉上,可是這些膩情,譚嘯此刻是無法消受了。

    果然,晏小真身後不遠,有樹枝折斷及踐踏枯葉的聲音,晏星寒憤怒地叱道:

    “朋友!你報個萬兒,你與我們為敵,對你是沒有好處的!”

    白雀翁更是尖聲罵道:“他媽的,你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不打聽打聽,我們是幹什麼的!”

    晏小真一言不發,快步向前潛行着,這條路她因有見於先,所以記得很熟。七轉八轉之後,已把身後的父親等人,拉下了一段距離。

    眼前現出了月光,驚魂未定的晏小真,可絲毫不敢怠停,她仍然託抱着譚嘯,亡命似地轉過了一條小河,河邊老槐樹上,拴着一匹黑馬。

    她氣喘吁吁地把譚嘯抱上了馬鞍,還沒有死的譚嘯,內心明白,現在自己已經承這個姑娘救了出來;今後就是自己掙扎生死的時候了。

    他雙手扣緊馬繮,終於説出了幾個字:

    “姑娘……謝謝你……”

    晏小真趴在他腿上,哭道:“大哥,我只能救你到此了,否則父親回去見我不在,我這條命也保不住了……大哥!你傷很重,千萬不要説話,肅州你也不能呆了,快離開……愈遠愈好。也許天可憐你,還能保全你一條命……大哥!你快走吧!”

    她一面説話,一面回頭看看,神色至為倉惶。譚嘯在馬背上只覺得天昏地暗,搖搖欲墜,可是小真的話,每一句他都聽進去了。

    他咬緊牙關,熱淚由臉上一滴滴和着血滴下來,他只能用點頭來表示他的決心,來表示他的感激。

    “快走吧……大哥!今後也許我們還能見面。大哥!我本來有很多話要問你的,可是現在來不及了,馬鞍子裏有我放的錢,還有你的幾套衣服……”

    這時,譚嘯只覺得肺部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眼前金星亂冒,恍惚之中,聽着晏小真斷腸般的聲音。忽然,晏小真掄掌在馬股上擊了一下,那匹黑馬遂拔開四蹄,朝着眼前一片空曠的荒野飛逝而去。

    馬鞍上的譚嘯,在這匹馬才一起足之時,差一點翻身跌下,可是生命之力,常是那麼的奇特;而垂死前,一個人更有超人的求生之力,那是不可理喻和不可思議的。譚嘯竟能撲抱着馬頸,一任那匹駿馬,在無邊的大塊水草地上,拚命地馳騁。

    這匹黑馬,想是也知道背上的主人是在作生命的掙扎,足下絲毫也不敢遲緩,一徑向有人居住的附近部族馳去。

    黑夜之中,天上有星月,映着祁連山的背脊,像條大魚似的;還有萬里長城伸縮的蛇影,這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建築物,到了此處,已是終點了。

    可是這些,譚嘯已沒有能力去欣賞了。

    他只是喘息着伏在馬背上,兩膝緊緊地扣緊馬腹。因此馬蹄踐踏而起的水珠,弄了他一身一臉,他張開嘴,讓那些水珠濺射到口腔裏,否則,他真會渴死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地上的水沒有了,他的手觸着馬頸,覺得全是熱熱的汗。

    可是那匹疾馳的馬,仍是如箭一般地飛馳着。慢慢,這匹馬慢下來了,同時他耳邊似聽到有亂哄哄的人聲,可是可憐的譚嘯,已經連抬起頭的力量都沒有了。

    他聽到身側有人怪聲叫着,可是那是自己聽不懂的話,並且另有馬匹由後面追來。

    馬終於停下來了,他最後的感覺,是那匹馬鼻子“噗嚕嚕”地打着噴嚏,人聲喧叫之中,他知道自己總算遇着人了。

    心情一鬆,血覆上衝,隨着“骨碌”一聲,他由馬背上翻了下來。

    一個頭上纏着白布,長着絡緦鬍子的人,撥開他的眼,他只説出一個字:

    “水……”

    然後,他便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了。

    和煦的陽光,由祁連山的邊沿穿過來,照射在這十户哈薩克遊牧民族團聚的部落裏。

    清晨有牛馬羊的亂囂囂的叫聲,暖濕的風夾着濃厚的水草氣息,還有牛馬糞便的味道。在一張半吊着的繩網軟榻之上,譚嘯終於甦醒了過來。

    他已經昏迷了整整一夜,現在他喉中發出低低的呻吟之聲,他仍然要求道:“水……

    水……”

    一個高大的、披着黑熊皮襖的老人走過來,低下頭和藹地笑道:

    “你醒過來了!很好!很好……”

    譚嘯點頭苦笑道:“老先生你是……我是在……”

    老人手中有一支長長的旱煙杆,他齜牙笑了,用很生硬的漢語道:“小朋友!你大概是被仇人所傷吧?傷很重,有死的危險;不過,我女兒救了你,她説你就是她認識的那個姓譚的漢人……”

    老人用黑壯的手,摸了一下臉上的鬍子:

    “現在,你可以放心休養,你的傷,我們會給你醫治……”

    在他説話時,譚嘯鼻中嗅到了一陣極為強烈的牲口糞便的味道;而且身上濕熱熱的十分難受。他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上身早已脱光了,整個上身全為一種黑糊糊的東西所包住,那濃厚的糞便之味,就是由這種東西上發出來的。

    他不禁皺了皺眉,想動一下身子,可是稍微一動,五內俱感痛楚難忍,他不由又微微呻吟了一聲。老人忙走上前來,皺眉道:“怎麼!還痛麼?”

    譚嘯露出感激的微笑:

    “謝謝你老人家,這麼説,老先生是依梨華姑娘的尊翁了?依姑娘她……”

    老人哈哈笑了幾聲,用力吹了一口煙管,把灰燼吹了出來,一面點着頭道:“不錯……不錯……要不是她,我是不願管這種閒事的……你看!”

    他用煙管指了一下屋角,那裏放着兩個大盆,盆中全是污穢的糞便,另有一個大炭火盆,燃着熊熊的烈火,怪不得這室內絲毫不冷呢!老人説:

    “這盆子裏是馬和駱駝的糞便,另外有一種祁連山出產的刺草。我們把刺草燒成灰,然後混合兩種糞便,糊在你身上,要一個時辰換一次……”

    説着他笑了兩聲:

    “這種活是很討厭的,我已經守了你一整夜了!”

    譚嘯不由感動得熱淚浸枕,在這無情邊地,竟會幸遇着這麼好的父女,不用説,自己的命又是絕處逢生了。他感激地點頭,訥訥道:“謝謝老伯……依姑娘呢?”

    他的臉在説完這句話後,微微紅了一下。老人嘆了一聲:

    “我倒不怎麼累,要謝你應該謝她……唉!她騎着馬上了祁連山,來回一夜去給你割刺草,兩隻手全被刺扎破了……今天天一亮,她又騎着馬去了。”

    哦!譚嘯驚愧地吁了一口氣,那大方、天真、直率姑娘的臉盤,不覺浮上了他的眼簾。他真有説不出的愧疚,想起來,自己這一條命,竟是被兩個姑娘所救活的。

    聽着老人的話,他一時反倒不知要説什麼了,所謂“大恩不言謝”,這恩惠太大了,自己一輩子也報答不了。口頭謝,又算什麼呢?

    想着,他不禁微弱地對着老人點了點頭,正要説話,老人已含笑搖着手道:“相公,你不可説話,你受了很重的內傷,要靜養。你可以放心,這是我們祖傳下來的方法,對於內傷很有效,你只要小心靜養,一定會好的!”

    譚嘯不禁感激涕零,只好遵言慢慢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口中的乾渴,又睜開了眼睛,見依梨華的父親正坐在火盆旁邊抽着煙,一面烤着火,他輕輕道:

    “老……伯……我要水!”

    老人站起來,嘆了一聲道:“本來是不能給你水喝的,不過我看你實在渴得厲害,這麼吧,你少來一點吧!”

    他説着由身後拿下來一個水囊,走到譚嘯牀前,譚嘯張開了嘴,半天才覺得有一種甜甜的微帶羶味的汁液,滴在他的嘴裏。只滴了十幾滴,老人就放下皮囊,含笑道:

    “夠了!夠了!不能再多了!”

    譚嘯不便再求,只好點了點頭,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這時,窗外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喚着:

    “拔蕩!拔蕩!”

    老人站起來,擠着眼睛笑道:“她回來了。”

    説着轉身而出。

    譚嘯用振奮渴望的目光,向門外搜索着。果然,那個可愛的姑娘——依梨華,出現在室內。

    她穿着草綠色的大裙子,臉色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似的,這麼冷的天,她的髮鬢和眉梢卻沁着一粒粒晶瑩的水珠,那可能是霧,也可能是汗珠。

    從她起伏的胸膛裏,可知她跑了很多路,她飛快地跑到牀邊,像小鳥似地跳着:

    “哦!哥哥,你醒了……你醒了!”

    譚嘯不再為她這親密的稱呼而驚奇了,他興奮地看着這個救自己活命的姑娘,訥訥道:“謝謝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娘!我不知如何來感謝你!”

    依梨華收斂了臉頰上的笑窩,微微嘟了一下小嘴,伸出一隻白雪似的嫩手,輕輕地按在他唇上;然後杏目半轉,嗔笑着説:

    “不要説這些話,我不要你謝我,知道麼?”

    她俯下身子,吹氣如蘭地道。譚嘯微微點了點頭,事實上,他也不能開口了,因為嘴還被對方冰冷的玉指按着呢!

    依梨華鬆開了手,回頭笑着對她父親説了幾句什麼,那老人含笑拿着煙袋出去了。

    這房間的格式很怪,譚嘯已觀察很久了,還是沒弄清楚,它的屋頂是圓形而突出的,可是室內卻是方形的。由半支的窗户望出去,對面有一排排的房子,全是老羊皮連綴成的,房頂也是尖椎形的,於是譚嘯猜想自己這房子,一定也是那樣。那是典型遊牧民族的羊皮帳篷,很易拆建,遷移十分方便。

    依梨華搬過來一張小凳子,放置在他牀邊,輕輕一推那繩網編就的吊牀,這張牀遂輕輕地搖盪了起來,她笑着問:

    “舒服不舒服?”

    譚嘯微笑望着她,那是深情的微笑。依梨華含情脈脈地望着他,輕輕嘆了一聲:

    “昨天晚上,可把我嚇壞了。你的馬跑在對面回族部落停下了,那些人也不管你死活,還想搶你的馬。正好我騎馬回來,天呀!一看原來是你,我也顧不得他們笑話,連馬帶人給拉回家了。”

    她臉色紅紅地問:

    “你是怎麼了?我看你全身是血,當時嚇得哭了。拔盪出來,我就給他説了,幸虧他老人家過去給人家醫過病,説不要緊,就用這個土法子給你治,我連忙上祁連山給你去找刺草。”

    譚嘯仔細聽着,不禁眼圈紅了,直想掉淚,可是他不願在女孩子面前哭,苦笑道:

    “姑娘,謝謝你……”

    依梨華小嘴一噘:

    “瞧!又來了!”

    她低下頭,拉長了聲音,嬌聲道:“以後不許再説什麼謝不謝了,好不好?只要你傷能好,我就開心了。”

    譚嘯微笑着看看她,她那長長的睫毛,深如大海似的一雙眸子,亭亭如玉樹聳立的身材,一切都顯示着女性真摯的美。

    譚嘯微微嘆息了一聲:

    “姑娘!我的事一言難盡,等我傷好了以後,再慢慢地告訴你。”

    依梨華扭了一下身子,嫵媚地笑道:“不要緊,你慢慢地告訴我好了。”

    然後她蛾眉一挑,杏眼泛威:

    “我一定替你報仇,這個人好狠的心!”

    譚嘯苦笑了笑,沒有説話,他怕説出來之後,依梨華真的去了,那可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依梨華又笑了笑,道:“你的馬,我已經拴在我們的槽上,衣服和銀子,我都給你收起來了,還有一張畫!”

    譚嘯怔了一下,微弱地道:“什……麼畫?”

    依梨華笑着跑到一邊,在一張桌子上找了半天,找出了一個卷着的紙卷。譚嘯不禁面上一熱,依梨華笑着打了開來。

    “看!是畫的梅花,真美!”

    譚嘯正想叫她收好,卻見她低頭細細看着畫上的字,口中念着:

    “春雪不解情,梅殘心亦殘!”

    譚嘯閉上眼,輕嘆了一聲。依梨華不解其意地皺眉道:“大哥!這是什麼意思?”

    譚嘯訥訥道:“沒有什麼……意思……”

    依梨華終於發現了題在下款的名字,她臉色倏地一陣蒼白:

    “晏小真敬贈。哦……大哥!這是晏小真送給你的?是她畫的?”

    她的手有些發抖。譚嘯張開了眸子,和顏悦色地輕喘道:“姑娘,晏小真是好人,你不應該恨她……我這條命,還是她救的呢!”

    依梨華後退了一步,顫抖道:“怎麼會呢?”

    譚嘯苦笑道:“姑娘你坐下,我本來想過幾天再告訴你,現在看來,是非現在告訴你不可了……”

    依梨華走過來,輕輕拉着他一隻手,秀眉半顰地苦笑道:“啊!不!你身體要緊,我不問就是了。”

    譚嘯微笑道:“沒有關係,我慢慢説,你聽着就是了。”

    依梨華坐下來,皺着秀眉道:“那你小聲一點,我聽得見。”

    於是,譚嘯慢慢地一字一淚地敍説了一遍經過,只聽得依梨華目瞪口呆。後來聽到他如何為晏星寒誘至梅園,四人如何圍擊,以至譚嘯身負重傷,依梨華不禁咬着下唇,熱淚一滴滴淌了下來。

    譚嘯也忍不住傷心氣憤,閉目休息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説下去,也就是晏小真如何救自己的經過。依梨華聽完後,半天不語。

    譚嘯嘆息了一聲道:“姑娘,你現在應該明白了?”

    依梨華怔怔地低着頭,半天才抬起頭來,對着他甜甜地一笑,道:“我真氣晏小真,她爹爹這麼壞,她為什麼這麼好?大哥,從今天起,我不再恨她了,以後就是她再打我,我也不還手。要不是她救你,大哥,你真的……”

    譚嘯覺得一隻手還在她軟玉似的手中,十分滑膩,只是她那隻手微微有些抖,不由驚道:“姑娘,你怎麼了?”

    依梨華先是一笑,可是終於一頭趴在牀邊,嗚嗚哭了起來。譚嘯不禁急出了一身汗,他喉中發出沙啞的喘息之聲,這聲音使這可愛的哈薩克姑娘,嚇得不敢哭了。

    她抬起頭來,淚珠兒尚還吊在睫毛上呢!她嬌哼道:“我沒有事,你不要難受!”

    譚嘯苦笑道:“姑娘,你為什麼哭,莫非我……”

    依梨華抹了一下眼淚。

    “我是怕……怕你以後只想着晏小真,而忘了我。大哥,那時候我怎麼辦呢?”

    譚嘯忍不住為這姑娘的真情逗笑了。

    “你還笑……”

    “姑娘,我笑你真是小孩子……”

    譚嘯長嘆了一聲,目光之中閃着淚痕:

    “姑娘予我恩同再造,我怎麼會如此忘恩負義?姑娘你太輕視我了!”

    依梨華扭了一下嬌軀,半嘟着小嘴,嬌哼道:“晏小真對你也有救命之恩呀!”

    譚嘯流淚道:“可是她父親是我的大仇人,這個仇,我早晚是要報的!”

    依梨華怔了一下道:“那怎麼辦呢?”

    譚嘯苦笑了一下:

    “所以,我和晏小真的父親還是敵對的,他們也一定不會放過我!”

    他説着,前胸不停地起伏着,顯然為未來的冤孽而激動着,上天把如此矛盾、有悖情理的一項任務,交給他去完成,那實在是痛心的事。

    依梨華看着他,着急道:“大哥你不要難受了,你的傷還沒好呢!唉!都怪我,我不該問你這些的。”

    譚嘯搖頭道:“這不關你的事……姑娘!你父親説我身上的傷要緊麼?我真想快一點好,我要報仇。”

    依梨華輕輕握住他的手,小聲安慰道:“拔蕩説你心肺受了傷,另外還有好幾處外傷,流血太多,最少要半個月,才能走動;要半年之後,才能完全復原。”

    譚嘯不由嚇得呆住了!依梨華見他如此,不由嬌笑道:“半年也很快,這半年,我天天陪着你,早晨我們上祁連山看日出,傍晚我們到沙漠上去騎馬,你的身子很快就好了。”

    譚嘯不由望着她的臉,微微笑了……

    “姑娘……你……真的……”

    依梨華聳了一下鼻子,忽然簾子揭開了:

    “這位相公,該換藥了,時間到了!”

    依梨華的父親含笑走進來。

    依梨華站起來,半笑道:“沒辦法,你得忍着痛,要受一點罪。”

    譚嘯望着依梨華的父親,感激地點着頭,這老人走到牆邊,調製着這種奇特的藥。

    依梨華用手把譚嘯身上已經幹了的藥塊揭下來。

    譚嘯立刻感到鬆快了不少,他笑道:“這種藥真靈,我已經覺得比昨天好多了。”

    依梨華的父親聽見這話,回頭哈哈地笑道:“很好!再有三四天,大概你就可以下地了。”

    然後他又對女兒咭哩咕嚕説了幾句,依梨華過來扶着譚嘯坐起來,微笑道:“拔蕩説叫你不要嫌臭。”

    她説着“噗”地一笑,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譚嘯苦笑道:“為了救命,臭有什麼辦法,唉!倒是老伯為了我……”

    依梨華笑道:“不要説這些好不好?再説我要生氣了……”

    老人提着一個木桶走過來,笑了兩聲,就開始換藥,他用一塊木板,由桶裏挖出黑爛羶臭的藥,一塊塊抹在譚嘯白皙的胸脯上。

    那濃厚的味道,使譚嘯由不住咳了起來,依梨華忙用一把扇子,在他臉前輕輕扇着,自己也皺着鼻子。忽然,一陣亂囂之聲,由他們附近傳過來,老人皺了皺眉,比了個手勢,依梨華輕輕扶着譚嘯躺下。老人放好了桶,揭開簾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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