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宣又道:“而且,被靈環攝走的靈魂,都歸陰主親自處理,只要一對陰主表示想歸體,陰主萬無不準之理,那可怪了——”
他說到這裡,望向祖天開,祖天開老了,反應有點遲鈍,不知李宣宣是甚麼意思。我提點他:“你見到的那些人,身體怎麼處理了?”
祖天開神情悲憤:“附近鄉民,以為曹家大宅中發生了可怕的瘟疫,放了一把火,連人帶屋子,一起燒成灰了!”
李宣宣再追問:“那是多久以後的事?”
祖天開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當時就急急走了,那也是事後聽說的。”
曹金福聲如悶雷:“是第二天一早的事——我父親說的,當時,父親七歲,阻止不了百來個放火的鄉民!”
李宣宣秀眉打結:“那更令人┅┅不解了┅┅”
我竭力理一個頭緒出來:照李宣宣的說法是,只要身體在,被催命環攝了魂的人,都可以復生,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死,只是靈魂離開了身體。
當然,若是身體被燒成了灰,或是被砍下了頭,那自然不能再復活了。
曹家大宅中的那些人,是在第二天才被鄉民放了火的,那麼,問題的癥結,就在於靈魂到陰間丟,再從陰間來,需要多少時間!
我立即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李宣宣沉聲道:“只是一剎那間!”
我感到焦躁:“請你說具體一些,一剎那,究竟是多少時間?”
李宣宣道:“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你說是多少時間?”
我不禁陡然一怔——“剎那”本來就是極短的時間,不過我沒有想到李宣宣真會引用佛經上對於“剎那”的解釋!
《仁王護國般若經》中說:“一念中有九十剎那”。《華嚴探玄記》中說:“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
一彈指要不了半秒鐘,那麼一剎那,就是一百二十分之一秒,李宣宣是在告訴我:靈魂被攝走到陰間,再回到身體中,只要百分之一秒時間就夠了!
也就是說,靈魂被攝的人,靈魂到陰間去打一個轉,一眨眼間,就可以回來。也就是說,催命環只能令人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靈魂離體,根本不能殺人!
可是,它又確曾殺人,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別說曹家大宅中的那些人了。就算是崔三孃的仇人,靈魂一被攝走,崔三娘就算自立刻揮刀,也必然超過一秒鐘,那些人早應“復活”,又怎會聽憑崔三娘把頭割下來?
一時之間,人人都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各人的神情,也都怪異莫名。
李宣宣緩緩搖頭:“我也想不透其中有甚麼蹊蹺。”
她再望向祖天開:“當時的情形怎麼樣?”
這個問題,聽來很簡單,可是要回答,真的不容易。因為“當時的情形”,前因後果,複雜之至,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的。
(“當時的情形”都記述在“陰差陽錯”這個故事中。)
我道:“還是先請崔三娘說說她利用催命環報仇的情形,照說,崔三娘出手再快,也無法在一剎那之間,把仇人的頭砍下來。”
這時,崔三孃的神情,也疑惑之極,她乾癟的口唇,一直在顫動,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聽仔細一點,才聽清她是在問自己:“難道我沒有殺死他們?他們┅┅究意是怎麼死的?”
我提醒她:“不是教你割下頭來嗎?”
崔三娘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催命環一出,仇人立時死亡,我向仇人吐口水,踐踏他的身體以恨,然後再割人頭——這其間,至少有半小時。照大美人的說法,仇人早該還魂了!”
我的語調也十分遲疑:“你的仇人當然仍可以算是叫你殺死的,因為半小時之後,你割下了人頭,就算靈魂想回來,也回不來了,可是曹家大宅中的那些——”
我才說到這裡,就聽到“蓬”地一聲巨響,循聲看去,只見曹金福的身子,還在搖晃,那一下聲響,是他剛才一個踉蹌,背撞在一個櫃上所發出來的。不消說,櫃中所放的東西,該倒的倒,該碎的也都碎了。
曹金福神情怔呆,臉色蒼白,像是受了重大的打擊——我知道,他確然是受了重大的打擊!因為曹家大宅中那麼多死於催命環的人,當時都沒有死。陰差放出了催命環,事實上不能殺人,而只能令人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靈魂離體,那麼短的時間,甚至連身受者,也可能不知發生甚麼事,只當時忽然出了一下神而已——這種感覺,人人都有。
那些人,也沒有在半小時之後被割下頭來,而是在超過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被焚化了的。
在這二十四小時之內,每一個人都有近一百萬次“醒”過來的機會,為甚麼他們不“醒”過來呢?
(當然,只有曹金福的祖母例外,她因為性格貞烈,是自盡的。)
這個問題,令曹金福震動,因為那牽涉到了他的“血海深仇”!
陰差用催命環殺死那麼多人,和陰差用催命環使那些人的生命暫時停頓,當然不同,在罪惡的程度上,有很大的分別。
當然,陰差見色起意,設下了這樣的圈套害人,又逼得一個貞烈女子自盡。一樣罪大,可是對曹金福來說,和他腦中,根深蒂固的那種“血海深仇”,就有了差別。他覺察到了這一點,他自懂事以來,就以報仇為人生目標,忽然之間,這個目標的重要性大打折扣,他當然會感到極度的震動!
曹金福如此失神,紅綾極關注,可是她卻不知道是為了甚麼。我提高了聲音:“金福,情形究意怎樣,你在到了陰間,見了陰主之後,必可明白,到時自有分曉!”
李宣宣也道:“是,被催命環攝走的靈魂,全由陰主親自處理!”
溫寶裕忽然怪聲叫了起來:“大事不好,如果是陰主不讓那些靈魂回身體去,那豈不是陰主成了曹大哥的仇人,這┅┅這┅┅”
李宣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陰主斷然不會那樣做,陰間的靈魂,不計其數,留那百來個作甚!”
溫寶裕苦笑:“那就當我沒說過。”
曹金福的神情略鎮定:“那陰差逼死我祖母,也罪不可恕!”
他說了之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李宣宣手按在那盒子上:“環若離開了盒,過一個時期,攝魂的功能就會消失,要再放入盒中,功能才會恢復。所以,現在打開盒子,環就能攝魂——幸虧你們沒打開它來!”
我吞嚥了一口口水,若是剛才,紅綾或曹金福打開了盒子,現在情形如何,當真不敢想像。
我懼意未退間,忽然聽得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道:“大美人,請你放那環出來!”
那環能攝人魂魄,已是肯定了的事,居然還有人作這種要求,而且還是一個童稚之聲,乍一入耳,自然難免令人驚奇。
但當明白了說話的是陳安安時,大家也就瞭然——黃老四對陳安安的身體太不滿意了,他希望靈魂被攝走,再去找一個合適的身體。
李宣宣還沒有回答,崔三娘也厲聲道:“不行,我不能帶一個活的出來,送一個死的回去!”
陳安安怒叫了起來:“我做厭了小女孩!”
李宣宣嘆了一聲:“世上合心意的身體並不多,借屍還魂,總是不如意的居多——你也不必急,一時,看來陰主急於和紅綾會晤,必有求於她,陰間和靈魂的奧秘,紅綾此去,必大有所獲。各人有甚麼心願,只管說了出來,好請他們兩人向陰主代求!”
陳安安立時道:“我要一個好軀殼!”
他第一個許願,我聽了忍不住笑了一下,因為他的這個願望,陰主未必有能力令他如願。
試想,所謂“軀殼”,就是人的身體,每一個身體,都有一個靈魂,誰肯讓出來?
等到這個人死了,必然是這副軀殼已殘壞不堪,不能再有生命,或因病,或因傷,或因老,要來又有甚麼用?
唯一的可能,是如陳安安這樣的情形,找一個壯年,百分之百腦部組織敗壞的男性,這是黃老四能夠實現願望的唯一途徑。
(當然另外還有一個更好的途徑,就是請勒曼醫院給他一個身體,但是我不會提出來,因為我不是很喜歡黃老四這個人。)
李宣宣望向紅綾,紅綾卻很是正經地提出了另一個出路,她道:“我一定會提出,但是你不妨考慮一個機器身體,可以持久!”
陳安安轉過身去,看來他對紅綾的提議,十分憤怒。但是她又要紅綾把願望帶到陰間去,所以又不敢發作。
李宣宣望向祖天開,祖天開不暇思索:“願陰主能使大同早日康復,聰明才智,一如往昔!”
祖天開許了這樣一個願,確然令人感動——他和王大同父親的關係親密,他愛護王大同,出自真心。
李宣宣也默然不語,紅綾又點了點頭。李宣宣再望向白老大。
白老大“哈哈”一笑:“我的願望,不說也罷,說了也沒有用!”
李宣宣道:“陰主確然不是萬能,但也極具力量,老爺子就許一個願,又有何妨?“
白老大雙臂一張,聲若洪鐘:“好,但願我到陰間之後,能成為陰間之主!”
在所有人愕然之中,只有我和白素,覺得有趣,白素莞爾,我則哈哈大笑——這才是白老大的豪情勝概!
接下來,白老大又說了一番話,那番話卻說得很是嚴肅:“人總要死,不過我在陽間,為所欲為,從來也沒有受過任何力量的羈絆,死了之後,我的靈魂,也不會到陰間去聽甚麼陰主的命令!”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向陳安安望去:“老四,你不到陰間去,寧願做孤魂野鬼,很好,很好,我死了之後,也會和你一樣!”
由於白老大說得如此認真,說的又是生死大事,所以一時之間,人人都不出聲,氣氛很是沉重。
白老大望向李宣宣,目光之中很有挑戰的意味。李宣宣笑:“自然,人各有志,老爺子怎麼樣就怎麼樣!”
白老大一揚眉:“不是人各有志,是鬼各有志!”
溫寶裕大聲附和:“對,老爺子,我做鬼,也和你一樣,和你作伴!”
白老大向溫寶裕豎了豎大拇指,又向李宣宣腰際那蘋盒子一指:“這盒中的環,有攝魂之功,那是陰間至寶,我想我也沒有力量抗拒,但若是把我的靈魂攝到了陰間去。我必然大鬧陰間,再無寧日!”
溫寶裕又湊趣:“陰間陰氣森森,哪有天日,應該是再無寧夜!”
白老大說得很是認真,我和白素互握著手,都很瞭解老人家的心理——人總難免一死,到了白老大這個年紀,自然必要想想死亡之後的事了。
白老大一生豪俠,經歷又多,他所想的“身後事”,當然和一般人大不相同。他想的是靈魂的出路,因為人死之後,靈魂以何種方式存在,人類一無所知,也無從想像!
這自然也是花五一通消息,說黃老四的靈魂,進入了一個小女孩的身子,他立刻就離開法國隱居生活的原因。
而當他知道了真有一個陰間,而這個陰間有一個神通廣大的陰主,代表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的性格,絕不會甘心歸那種力量所管束——李宣宣的身分,代表了這神力量,所以他才對李宣宣表明態度。
這時,我和白素,也相當緊張。因為我們不願受任何力量管束的意願,和白老大完全一致。若是陰主真有傳說中陰世閻王的“權力”,那是我們無法接受的事!
李宣宣的聲音柔和,她道:“老爺子誤解了,那環絕不應該用來隨便攝入靈魂——以前發生過的事,全是那個陰差的胡作非為!”
白老大悶哼一聲,沒有再說甚麼。李宣宣這才鬆了一口氣,她也不再向別人要許甚麼願了。卻見崔三娘向紅綾一拍手:“小姑娘,過來!”
紅綾答應了一聲,可是才跨出了一步,就被她的外公喝阻:“紅綾,別過去,她要把願望悄悄告訴你,就該讓她走過來!”
崔三娘“哈哈”一笑:“老大甚麼時候,小器起來了!”
白老大冷笑:“從你把那環給她,不安好心的時候,開始小器的!”
崔三娘不再言語,站起身,走向紅綾,在紅綾的身際,低語了幾句,紅綾點頭答應。
陳安安尖叫:“我要離開這鬼身體!”
花五也到了紅綾面前低語了幾句,我和白素齊聲道:“我們不想許甚麼願,生命應該聽其自然,不必靠任何力量幫助!”
小郭和溫寶裕鼓掌,那是表示同意我們的說法了!
李宣宣收了一口氣,望向我:“我可以帶他們啟程了?”
她已經解釋了很多事,雖然還有很多疑問,例如那盒子和環怎麼會分開的。
但那都不是李宣宣所能解答的了,我已沒有理由再阻止她把紅綾和曹金福帶到陰間去。
可是我又實在不捨得,心情猶豫間,自然而然,嘆了一聲,紅綾忙道:“爸,別擔心!”
我望向她,父女二人,目光交投,我發現她的目光之中,充滿了信心。我也自然而然,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李宣宣一見我點頭,就向兩人招手,兩人到了她的身邊,我在這時,陡然想起一個問題來。
我忙道:“等一等,你肯定陰差沒有死?”
李宣宣道:“我肯定他的靈魂不在陰間!”
當李宣宣上一次那樣說的時候,每個人想到的是:“啊,作惡多端的陰差,居然還沒有死!”
除了作如是想之外,不會再有別的想法。
可是現在,我們對陰間又有了新的資料,新的理解,再聽得李宣宣那樣說,也就有了新的理解,一聽就聽出問題來了。
白老大首先向陳安安一指:“老四的靈魂也不在陰間!”
李宣宣應聲道:“是,很多很多的靈魂,不在陰間。”
她說了之後,又補充了一句:“或者應該說,不在我所屬的那個陰間——陰間,人類靈魂的去處,可能有好幾個,我也無法深知。”
溫寶裕道:“他可能活著,可能死了!”
溫寶裕的話,聽來多餘,但當時倒不是他一個有這個想法的。
我忽然想起:“李小姐當年豔名遠播,只怕也是有用意的吧!”
我並沒有輕視李宣宣的意思,只因念頭突如來,所以除了“豔名遠播”這樣現成的句子之外,也想不出別的說法。這句子其實並無貶意,可是聽來總有點礙耳。
李宣宣先是一怔,接著,神情大是歎服:“衛先生果然了得,叫你想到了!”
我想到的是:陰差帶了陰間三寶逃走,陰主命李宣宣來追尋,李宣宣沒有理由成為大明星,那樣故意用她的美麗來招搖,自然大有目的。
目的是甚麼,以前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分鐘之前,才突然想到:陰差好色如命,李宣宣是想利用自己的美色,把陰差引出來!
我的一問,李宣宣的一答,立時也叫各人都明白了。曹金福聲如悶雷:“你有將他引出來?”
李宣宣答得很快,也很認真:“沒有,雖有幾個上年紀人的人有意追求,但都不是他。”
我忙道:“人的容貌外型,可以徹底改變,你有甚麼方法可以知道一定是他?”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向花五望了一眼——他在偷盒子的時候,與現在相比,就完全是另一個人。
李宣宣不說她有甚麼法子,只是道:“總之,如果他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一定可以知道!”
曹金福恨恨地道:“那樣說,這賊┅┅早死了!”
李宣宣道:“我不能肯定。”
李宣宣的美豔,天下知名,當年,陰差若是在生,一定會設法接近她的。
(後來,弄清楚了當年,陰差曾遠赴湖北,去找曹普照,為的就是和他在杭州爭粉頭的那商人的一句話。那商人爭不過陰差,就說了如下的氣話:“我看閣下也不像見過真正的美人,哼,這粉頭是還可以,可哪裡算得上是美人?真正的美人在湖北,武林大豪曹普照的續絃夫人,只怕你一見之下,會閉過氣去!有本領的,少在堂子裡和人爭,去和曹大豪爭去!”)
(陰差竟然真的為了這一番話而到湖北去的,以致生出無數事來,禍延至今,大事由小事衍化,這樁事可說是典型了。)
而李宣宣豔名遠播的那幾年,陰差居然沒有出現,當然可以說他老了,對女色不再有興趣,但是他早已死了的可能更大。
紅綾看到曹金福悻然的樣子,安慰他道:“就算他死了,鬼魂還在,你向陰主要捉鬼的法子,把他捉了來,報仇,豈不是好!”
紅綾的這番話,小孩子氣之至,但曹金福居然大聲道:“說得是,要把他——”
他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因為就算他有了捉鬼的本領,捉住了陰老二的鬼,又能把鬼怎麼樣?“碎屍萬段”是斷斷不能的了,還有甚麼可以報仇的!
李宣宣笑:“這等見了陰主再說吧!”
她一面說,一面解下了腰際的“許願寶鏡”來,作了一個手勢,曹金福和紅綾在前走,她跟在後面,紅綾倒退著走,向各人揮著手。
我和白素緊握著手——目送女兒到陰間去,這滋味並不好受,若不是我和白素曾去過一次的話,我決不再讓紅綾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