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霜白的臉龐慢慢轉向那巨大身影的方向,一種發自本能的警號在他心中響起,直覺告訴他,更嚴重的威脅,已經臨頭了。
來人身材高大粗壯,濃眉如刷,獅鼻海口,皮革似的面孔上含蘊著堅定厚重的深沉,-雙精氣內韌的眼睛正毫無反應的注視著任霜白,對面前的紛擾,恍若未見。
江哲甫一個箭步搶上去,有些氣急敗壞的嚷嚷:
“大師兄、大師兄,你可來了,這傢伙姓任,不知從哪個泥縫土洞裡鑽了出來,說是到咱們這兒替那屈寂翻案的,你瞧瞧,憑他幾下子三腳貓的把式,居然將老七傷了,還賠上一隻耳朵!”
不錯,這位氣宇不凡,處世穩練的人物,即是‘霞飛派’第三代的大掌門——“奪命無悔”商寶桐,也就是十三年前,挫敗屈寂的主角。
微微擺手,商寶桐攏袖站定,朝著任霜白道:
“老弟臺,你是來替屈寂找場的?”
仟霜白欠欠身,道:
“十三年前的敗績,對屈前輩而言,一直視同奪恥大辱,如芒在背,寢食難安,一日不雪此恨,他便-日不得寬懷,在下受屈前輩教誨多年,有知遇之恩,替他分憂代勞,白是責無旁貸……”
商寶桐道:
“那麼,你是他的徒弟了?”
任霜白搖搖頭,道:
“有師徒之實,卻無師徒之名。”
臉上閃過一抹訝異之色,商寶桐不解的道:
“此話怎說?”
任霜白道:
“說來話長,且事涉隱私,商掌門,所以不提也罷。”
商寶桐道:
“那屈寂,怎麼自己不來?”
任霜白坦然道:
“屈前輩多年前遭人暗算,已經半身癱瘓,他不能來,只有靠在下冒死討個公道了。”
商寶桐七情不動的道:
“你的功夫,是由屈寂傳授的?”
任霜白想了想,道:
“其中某一種功夫,是得自屈前輩親傳。”
商寶桐浮在臉上的一絲笑顏顯得極其怪異,他平靜的道:
“屈寂的藝業?近年來想是大有精進?”
任霜白道:
“人都癱了,行動不便,何來精進之有?”
“嗯”了一聲,商寶桐道:
“如果屈寂傳授你的玩意,只是當年那一套,老弟臺,我只能說你的勇氣可嘉,屈寂乃慷他人之慨,拿你的性命當兒戲了!”
仟霜白笑笑: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下看看能不能求個僥倖。”
商寶桐帶著幾分悲天憫人的意味道:
“尋仇搏命,或拜山論藝,憑的是真材實學,半點取不得巧,老弟臺想求僥倖,只怕要大失所望。”
任霜白道:
“設若如此,就只能怪自己時乖命歹了。”
捋袖磨掌的江哲甫吆喝著道:
“你聽聽,大師兄,姓任的把你這-番慈悲心懷當做驢肝肺啦,這個不知香臭的東西,萬萬輕恕不得!”
商寶桐甩落袍袖,冷冷的道:
“老二,你來試手。”
江哲甫忙道:
“原是這麼說,他不通過我這一關,哪有資格向大師兄討教?”
商寶桐道:
“防著點,我看這位老弟臺,不像是個遇事只求僥倖的人。”
江哲甫恨聲道:
“這小子話說得客氣,下起手來卻又狠又毒,我早看透了!”
任霜白手中的緬刀忽然閃映,竟扭膠糖似的徑自絞捲起來,捲動的剎那又“錚”聲吟音,恢復原狀,就這麼一十動作,已將江哲甫陡然驚退三步。
趕忙定下心神,江哲甫不由大怒:
“姓任的,你他娘是故意詐唬我?”
任霜白閒閒的道:
“不過鬆活一下刀身罷了,江先生,沒想到這也會驚著你。”
江哲甫猛一伸手,自有一根藤竿打橫遞到,這根藤竿,和那馬德光使用的一般-樣,他握竿在手,用力揮動,風聲虎虎中,力道十足。
任霜白卓立原地,神態和詳,微泛笑意,不見絲毫暴戾之氣,與他的對手那種憤怒激昂,蓄勢待發的衝動,純然大異其趣。
突兀一聲吼喝,江哲甫狂撲而上,藤竿筆直戳點任霜白額心,在任霜白退後的俄頃,竿頭驟晃,幻成十三團暗影,分別罩向敵人身上的十三處要穴。
緬刀像一片猝然閃開的光網,繞著任霜白的全身水銀般迴旋,於是,藤竿便若進流間的游魚,連連彈跳不停,江哲甫立即斜竄向右,腳未沾地,竿頭猛往下撐,韌性極強的藤竿在伸屈的一瞬把江哲甫倒挑至半空,藤竿破空的厲嘯隨起,竿影縱橫卷落,威勢好不驚人!
仟霜白身形閃挪騰掠,穿走如電,竿影掣舞於他周遭,每每貼衣而過,擦發空掃,銳風沾膚,長竿矯揚,僅只毫釐之差,此等身手,哪怕是明眼人,恐亦不及其百一!
陣前觀戰,雙目不瞬的商寶桐驀然低叱?
“老二留意,人家正在找你換力續氣的空隙!”
話聲未已,一道赤漓漓的血芒暴射急進,有如貫日的箭矢飛向九虛,豔麗的硃紅鮮亮得懾魂奪魄,不分先後的須臾,第二抹寒光倏然分開一-“斷腸紅”又幻化為二了。
江哲甫長竿急揮力展,意圖招架,竿影甫起,肩頭上的一塊肉已被削落,他的後領突被抓緊,一股極大的力道將他拋出,人在空中,慌忙挺腰長身,又藉著藤竿的支撐,才堪堪沾地站穩。
拋出江哲甫的人,正是商寶桐,要不是經他這一扯-拋,江哲甫損失的便不止肩頭那二兩肉,說不定和他師弟馬德光一樣,得多貼上點零頭了。
不顧肩頭鮮血流淌,江哲甫切齒挫牙:
“姓任的不單是來找場,大師兄,他更存了心來砸我們‘霞飛派’的山門,想摘我們的招牌啊,他那手邪惡刀法,大師兄,屈寂教得出來?”
商寶桐深諑注視著任霜白,面色凝重的道:
“老弟臺,方才你使用的刀法,可為‘劫形四術’中的‘分魂裂魄’一招?”
任霜白嘆了口氣,道:
“大掌門見多識廣,高人果然就是高人,在下施展這套刀法,不下百次,能夠辨認出刀法來處的人,僅只二三,大掌門好眼力,佩服佩服。”
商寶桐不但沒有半點受到奉承後時得意反應,神態越加陰沉了,他生硬的道;
“這套刀法,為絕傳已久的密宗異支‘天目教派’所創,最是狠毒酷厲不過,未現武林已有一百七十餘年,堪稱邪極之術,惡極之刀,老弟臺,那屈寂只怕不俱如此能耐,傳得了這套刀法給你!”
仟霜白道:
“人的機遇是很難預料的,大掌門,‘劫形四術’確為屈前輩傳予在下。”
商寶桐道:
“你說屈寂業已半身癱瘓多年,他如何尚能傳授這套刀法給你?”
任霜白道:
“刀法有圖解,加上屈前輩在旁指點訣竅,儘夠融匯貫通了。”
濃眉倏揚,商寶桐大聲道:
“修習‘劫形四術’,必然氣逆經脈,力反穴結,得其精髓者註定要雙目失明,成為盲人,莫非你已是個瞎子?”
點點頭,任霜白道:
“不錯,在下是個瞎子。”
商它桐望著任霜白的雙眼,悚然動容:
“為了學得一門功夫,竟然肯做如此慘重的犧牲,老弟臺,你大概也有一段刻骨的創痛,心中怨恨至深吧?”
任霜白澀澀的一笑;
“大掌門徹悟世事,洞察人情,便也明白一個殘廢的無奈了,”
商寶桐道;
“你殘而不廢,老弟臺,非但不廢,你更是一個可怕的劊子手!”
任霜白嘴唇微微蠕動,卻沒有回答什麼。
商寶桐招招手,同樣一根藤竿已經捧了過來,他取竿緊握,魁偉的身驅緩慢移動,目光緊緊的盯視著任霜白的臉龐。
緬刀靜靜的垂指向下,任霜白整個人就像一潭不波的湖水,深邃、幽寂、無可揣測,此刻波瀾已層層湧洄,激揚得任霜白衣袂飛舞,有如站在千仞之上!
竿端便在此刻突然晃成小圓,晃動的幅度極其狹小,卻已隱隱然籠罩住任霜白全身上下的要害。
刀出如矢,暴斬竿端,葛地一蓬火花四濺,刀鋒彈起,任霜白急退五尺!
商寶桐身形長展,三十九竿合為一竿,彷彿帶著狂風驟雨,自四面八方傾瀉而下。
那三十九竿是一片網,一片由強猛力道與渾厚罡氣所組合的網,它於有形無形的交互映現中罩落,任霜白竄掠翻騰在網內,好似果真變做了一條魚。
掠陣的江哲甫頓時意氣飛揚,精神大振,連自己的傷痛都忘了:
“大師兄,有你的,再加把勁,叫這小子和當年屈寂一樣爬出去!”
他這裡還在嚷叫,竿影籠罩下的任霜白身形忽然晃轉,剎那間他的形體已真幻難分的化成七條,七條影像朝七個不同的角度激射而出,藤竿指顧之餘,一時竟難以辨識何為實體、何為虛影!
商寶桐倒十分沉得住氣,他立即收竿止勢,對峙不動,七條分散的身影凌空交織穿掠,七道冷電布為另一種形態的光網,並濺著寒星精芒,帶著割裂空氣的尖銳呼嘯,彷彿厲鬼夜嚎,閃奔掣現!
是的,“劫形四術”中的第一術——“七魔撒網”。
商寶桐驀做“獅子吼”,七竿飛戮於瞬息,但見竿身急顫,竿頭抖動,密集沉悶的撞擊聲七響似若一響,焰光流散,恍同四落的煙火,這位“霞飛派”的掌門人被歪歪斜斜的反震出去,猩赤雪亮的兩股光華又進裂合射過來。
這是“劫形四術”的第二招:“分魂裂魄”。
藤竿點向地面,彎直彈舒的一剎,商寶桐已躍升於空,身子甫起,回手一竿有如毒龍反噬,走勢奇突陰詭之至。
瀲豔的血痕與璀燦的寒光倏眩又消,消失的影像猶未自人們的瞳孔中隱散,兩股光華再次交合分叉,藤竿在耀目的刀光裡顫跳翻揚,商寶桐竭力穩住身形,朝後掙退,而赤芒閃映飛越,他的背脊上已頓時綻現兩條傷口,平行並排的兩條傷口,每條都有七八寸長。
落地後的商寶桐雙臂伸展,兩腳成八字形踏開,總算把住重心,沒有進一步出醜;他站在那裡,手拄藤竿,緊閉雙唇,不出半句言語,只是控制不了眼皮子的抽動和胸前稍顯劇烈的起伏。
江哲甫匆忙奔近,駭聲怪叫:
“大師兄、大師兄,姓任的居心惡毒,竟敢對你施加暗算!”
其餘的五名“霞飛派”三代人物,迅速向上圍攏,把任霜白圈在當中,毫不忌諱的擺明了一付“群毆”的陣仗。
商寶桐低籲一聲,沙沙的道:
“不用往我臉上貼金了,老二,你也知道,人家憑的是真本事,並無暗算之說。”
江哲甫一張大白臉漲得發紫,揮臂跺腳,義憤填膺:
“管他真本事、假本事,大師兄,姓任的踢翻了我們招牌,踹破我們山門,這等奇恥大辱央不能善罷甘休,今天大夥即便拼上一條性命,也要與這目中無人的東西周旋到底!”
商寶桐啞著聲道:
“恥辱,總要洗雪;仇恨,亦當報還。但不是現在,老二,現在不是時候……”
恨得連連以竿擊地,江哲甫咬牙切齒的道:
“怎麼說不是時候?大師兄,在我們的地頭上,在我們‘九全堂’裡,左右都是我們的人馬,下手雪辱最稱合宜,莫不成我們也要等到十三年後?”
商寶桐緩慢的道:
“我有我的看法,老二,錯不了的,你們……照我的話做吧。”
江哲甫不甘不願的扯開嗓門喊:
“大師兄,若放姓任的生出,消息一旦傳揚開去,朝後我們‘霞飛派’還能在道上混麼?你這張臉又往哪裡擱?為了本派聲譽,人師兄你的尊嚴,我們只有橫下心腸,殺之滅口!”
商寶桐嘆著氣道:
“你也一把年紀了,做事還這麼欠思量?老二,不可莽撞,我自有道理。”
江哲甫重重一頓手中藤竿:
“大師兄,你!”
眼裡的光芒冷冽,商寶桐決然道:
“老二,叫大夥撤下!”
江哲甫欲言又止,悻悻轉身;
“你們都聽到大掌門的交待啦?退下來,都一邊閃著去!”
五名師兄弟面面互覷,無可奈何的紛紛退後,然而每張臉孔上的神色,卻都透露著強烈的懊惱與憤恨。
用力抹一把臉,江哲甫無限委屈的嘀咕:
“孃的,‘霞飛派’上下竟敵不住一個瞎子,傳出去笑話可大了……”
商寶桐恍若未聞,向著任霜白道:
“老弟臺,屈寂的面子,算被你掙回去了,你是就此榮歸報喜呢,還是要趕盡殺絕下去?”
任霜白恭身道:
“大掌門言重,如果尊駕容許在下告辭,在下這就拜別!”
商寶桐道:
“你看見了,並沒有人攔著你。”
任霜白道:
“今日之事,在下亦身不由主,冒犯之處,尚望大掌門曲諒。”
強顏一笑,商寶桐道:
“在這人間世上,老弟臺,有些事是不可忘懷,而且也是難以曲諒的;你體會得到屈寂的感受,當亦知道我現下的心情。”
歸入刀鞘,任霜白無言的拱拱手,回身行向門外——腳步踏在沉實冷硬的青石板上,起著聲聲空洞的迴響,猶如踏向未來,未來是個什麼情景,他此刻似乎已經看到,世間之事,不但有的不可忘懷,有的難以曲諒,有的事,更連循環的規則也定型了。
荒原野道的旁邊,有一家破陋的小酒館,小酒館掛出的酒招,本是藍底白描的一個“酒”字,輕過長久的風吹日曬,藍布褪成了灰白色,那個“酒”字,也差不多模糊難辨了。
現在正是薄暮時分,殘霞西照,秋風蕭索,任霜白的那匹瘦馬,便徜樣於酒館外的馬欄之前,低頭啃齧著地下幹黃的草莖。
酒館裡沒幾個客人,任霜白坐的是靠門的位子,桌上擺著一錫壺白乾,一碟鹽水煮花生,另一盤滷豬耳朵,他閒閒的自斟自酌,舉箸夾菜,風塵落拓的況味之外,別有幾分悠遊灑逸。
隔著櫃檯,肥胖禿頂的酒館老闆伸長脖頸殷勤招呼:
“客官,可要來上盤包子或者饅頭?熱騰騰,剛出籠的哩……”
面孔轉向櫃檯那邊,任霜白微笑著道:
“不忙,掌櫃的,等我再喝上一壺,五臟廟後填。”
老闆笑滋滋的哈腰:
“隨你老的意思,客官。”
任霜白的筷子落在小碟裡,夾取花生的動作既準又爽俐,端杯就唇,自然暢順,不知內情的人,誰也看不出他是個盲者。
空氣中忽然飄來一陣香風,很淡雅,很清新的一陣香風,像是初綻的花辦上還沾著露水,鮮純得能沁入人們的心底——那姑娘便隨著這陣香風婀娜進門。
姑娘是一身的白,長裙拂地,白色的絲帶輕挽住一頭如雲的秀髮,肌膚賽雪,眉目秀麗,簡直可以入畫,打她-出現,酒館中另兩桌的客人與禿頂胖掌櫃頓時看直了眼,好半晌,掌櫃的才狗蹶屁股似的急忙從櫃檯後繞將出來,一邊往上迎,一邊把兩隻手不停在圍裙上揩擦:
“這位小姐,請隨便坐,要吃點什麼,喝點什麼,你儘管吩咐!”
白衣姑娘就揀在任霜白旁邊的座頭坐下,鳳眼流波,不用賣弄,已見風情:
“掌櫃的,你們有什麼賣?”
禿頂老闆忙陪笑道:
“有,有?有應時小菜,各般滷味,包子饅頭,湯麵餅饃,也有酒賣,花雕白乾,高粱老曲也都齊全,小姐是不是來上一盅?”
白衣姑娘嫣然一笑:
“給我來上四兩花雕吧,有小菜弄兩樣來,其它不用了。”
老闆疊聲答應著白去張羅,這位看上去只約二十出頭的女郎便開始四周流覽起來,眼神幾次飄過任霜白的面龐,有意無意間多停了片歇。
任霜自從容飲酒吃菜,似若未覺,其實,他已感受到那種目光投注過來的無形侵擾,這就好比背對著某個正望向你的人,你雖未回頭察視,卻仍能意會一樣。
酒菜很快端上白衣姑娘的桌面,她為自己倒上一杯,然後,舉杯擎向任霜白:
“敬你。”
任霜白有些愕然,略一踟躕,才遲疑的道:
“姑娘,你是說,敬我?”
白衣姑娘好清脆的笑了-聲:
“你一點也不像個瞎眼的人,不錯,我是在敬你。”
任霜白一口乾盡杯中酒,衝著對方照了照,那大姑娘也爽快的傾杯喝下一一別看是個女人家,酒量還不賴呢。
又斟上第二杯,白衣姑娘索性端著酒杯移坐過來,在仟霜白對面坐下,柳眉輕揚:
“我可以在這裡坐一會兒嗎?”
任霜白道:
“你已經坐下了,姑娘,”
白衣姑娘笑笑,道:
“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邪門?”
坦白的點點頭,任霜白道:
“這種年頭,姑娘家還少有你這麼開放的,尤其是在公眾場合。”
白衣姑娘毫不忌諱的扭頭-甩長髮,直率的道:
“我從不理會世俗是種什麼看法,我就是我,我只做我喜歡做的,照我的主觀去行事,人該為自己而活,不是為別人,你認為這算荒謬?”
仟霜白苦笑道:
“姑娘,我什麼都沒說。”
白衣姑娘又啜了半口酒,抿一抿唇道:
“你叫任霜白,是吧?”
任霜白注視著對面模糊的人影,沉聲道:
“我是。”
白衣姑娘緊接著問:
“寒月?”
任霜白夾了一片豬耳朵放進口中咀嚼,好一會兒,才道:
“姑娘,這似乎有點‘驗明正身’的味道。”
白衣姑娘微微偏著一張俏臉道:
“任霜白,你對我的出現一定很疑惑,你必然想知道我的出身、來歷,想明白我找你搭訕的目的?”
任霜白道:
“還有,你是如何知曉我名姓的?”
白衣姑娘道;
“你別忙,讓我們一件一件來,首先,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易,叫易香竹,道上朋友——般都稱呼我為‘血鳳’!”
任霜白舉杯就唇,忽道:
“‘莫干山’‘丹血門’出來的子弟,字號中都帶著一個‘血’字,易姑娘,你可是‘丹血門’的翹楚?”
易香竹溜了任霜白一眼:
“看不出你還真有點見識,不錯,我是‘丹血門’出身,不過卻稱不上什麼‘翹楚’,無非是湊合著濫芋充數罷了,不給師祖爺丟人,已算萬幸啦!”
任霜白道:
“你客氣,易姑娘。”
易香竹湊近了些,吐氣如蘭,口齒間別有一股芳香:
“好了,你已經知道我的姓名、來歷,及山門,接著,我就要告訴你我之所以找上你的原因了,任霜白,你可別想到岔處,以為我看上你!”
無聲的笑了笑,任霜白道:
“我沒有自做多情的習慣,也從來缺少浪漫的聯想,易姑娘,一個瞎子的世界是相當寂寞、也相當悲涼的……”
易香竹沉靜片刻,神情間有幾分歉然: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刺傷你……”
任霜白淡淡的道:
“瞎子就是瞎子,瞎子的天地固然一片混沌,要緊的方寸之間保持清明便好;易姑娘,接下來你要告訴我的,恐怕更不是一樁愉快的事吧?”
易香竹輕輕的道:
“我承認,我這次找上你,來意並不友善!”
任霜白道:
“這可以想見,我這一生,總是歷遭逆困,時遇艱險,好日子與好運道,彷彿隔著我越來越遙遠了。”
垂下目光,易香竹道:
“任霜白,不久以前,你殺了萬致遠、歐陽長風?”
任霜白道:
“有這回事。”
易香竹稍稍一頓,道;
“你知道江湖上的規矩,以血還血,以眼還眼,如今,他們已經粘住你了。”
任霜白道:
“他們是誰?”
視線飄向門外,易香竹道:
“等見到面,你就會明白。”
任霜白放下酒杯,道:
“這幹人與萬致遠、歐陽長風又有什麼關係?”
易香竹沉吟須臾,低聲道:
“總之沾親帶故,不然,人家找這種麻煩做甚?至於他們和萬致遠、歐陽長風之間的淵源?到時候他們自然會向你點明。”
仟霜白道:
“你的口風倒挺緊?易姑娘。”
易香竹眨眨眼,道: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該說的當然不能說,應由他們說的我也犯不著多喳口舌,任霜白,此刻我只請教你一個問題——你是準備以君子風範隨我前往赴會呢,抑或就地破臉廝殺?”
任霜白爽快的道:
“我隨你去。”
沒料到對方這麼幹脆利落就答應了,易香竹立刻提高警覺,謹慎的道:
“你不怕人家佈下陷阱?”
任霜白浮在唇角的-抹微笑,竟是恁般冷峭:
“在我而言,什麼地方都一樣,易姑娘,人間的哪-個角落,不是這等黑暗?”
怔了半晌,易唇竹吶吶的道:
“是的,人間每個角落,都是那麼黑暗……”
任霜白單刀直入的道:
“易姑娘?在眼前的事件裡,你又扮演哪-種角色?”
易香竹吸了口氣,道:
“你會曉得的,但不是現在。”
任霜白轉臉過去,朝著櫃檯後的禿頂老闆招手:
“算帳,掌櫃的,連這位姑娘的一起會了。”
易香竹笑得嫵媚:
“謝啦,任霜白。”
付過酒菜錢!兩人來到門外,劈頭一陣寒風襲來?衣著單薄的任霜白神色自若,並無任何反應,易香竹卻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
任霜白好像已經看在眼更?問道:
“冷麼?”
易香竹呵呵兩手,笑著道:
“還好;看,天全黑下來了……”
任霜白過去牽馬,邊漫應著:
“秋日晝短,該天黑了。”
易香竹弦外有音的道:
“晚上對你比較有利,任霜白?看得見看不見在你來說並五分別,反正望出去都是一個光景,但明眼人夜裡就諸多不便了,嗯?”
任霜白握韁在手,語聲平靜:
“這樣說並不公允,明眼人除了白天看得清楚,夜間猶可藉助燈光輔助光線之不足,但瞎子就欠缺相同的條件了,無論日夜,瞎子都是看不見的。”
易香竹訕訕的道:
“我們走吧。”
任霜白道:
“你沒有騎馬來?“
易香竹指了指前面,道:
“地方不遠,走一段也就到了,咱們牽著馬走,怎麼樣?”
任霜白沒有做聲,牽馬踽踽前行,易香竹趕上幾步,與他並肩相偕,此情此景,雖無清風明月的陪襯,卻也饒富雅趣,誰又料想得到他們共同去赴的乃是怎樣一個性質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