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如珠,晨鳥歡騰,旭日雖然僅在山巔露出一絲紅霞,山林中卻已充滿了一日的生機。在雲遮霧罩的山腰深處,在花木茂盛的林木叢中,一座青瓦紅牆的古剎如天然生就,與周圍的花草樹木完全融為一體,成為百鳥駐足嬉戲的樂土。
在通往古剎那曲折的羊腸小道上,一個黑衣老者與白衣少年,完全不顧驚世駭俗,一前一後,如同兩隻大鳥向山上飛馳。黑衣老者大袖飄飄,身形健碩,雙眼炯炯如同虎眸,不怒而威,令人不寒而慄;白衣少年年歲不大,英俊的面龐帶有一絲陰鷙和冷厲,緊抿的雙唇透着天生的孤傲。二人俱是風塵僕僕,汗透衣衫,看樣子已奔行了不少時候。
二人一路疾馳,沿途驚起雀鳥無數。奔行中白衣少年突然開口道:爹,咱們數日間奔行千里,趕到着荒山野嶺作甚?見黑衣老者毫不理會。他喘着氣放慢腳步,我快跑不動了,咱們在這裏先歇歇吧。
閉嘴!黑衣老者一聲呵斥,不耐煩中透着掩飾不住的焦急,再不快點,你會後悔一輩子!
白衣少年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失態,更不明白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正待動問,突聽前方傳來一聲清脆的呵斥:站住!
二人循聲望去,就見前方山道中央,俏生生立着個青衫紅裙的少女,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模樣,清純秀美中透着一絲稚嫩,令人心生好感。白衣少年知道父親的脾氣,這一路上凡遇阻攔,無論是武林中人還是尋常百姓,都是一掌立斃,根本沒半句廢話。他正為這小姑娘擔心,卻見父親猛然剎住身形,對那少女抱拳道:姑娘是天心居弟子吧?在下寇焱,與你們居主淵源頗深,請姑娘速速替老夫通報一聲。
這黑衣老者正是魔門門主寇焱,白衣少年顯然就是寇元傑了。
那少女背上插着柄樣式獨特的長劍,看起來比普通寶劍輕薄秀氣,與她的氣質頗為相合。面對寇焱的詢問,她脆生生的答道:不錯,我是天心居的弟子。你既然識得咱們居主,替你通報本無不可,不過這幾日天心居有大事發生。大師姐説了,這幾日概不見客,所以老先生還是請回吧。
寇元傑對這一本正經的少女有些好感,不想她惹惱父親慘遭橫死,連忙搶在父親身前出手,嘴裏喝道:快快滾開,別擋本公子的道!説話的同時,一爪探向少女的咽喉,這是一記虛招,只等少女本能地仰頭閃避,就變爪為指,封住她肩井穴扔一邊去。
誰知那少女對指向自己咽喉的一爪不管不顧,卻揮掌斬向寇元傑的手腕。寇元傑連忙翻掌還擊。二人以小擒拿手見招拆招,轉眼便你來我往十幾個來回,寇元傑竟沒有佔到多大便宜,這激起了他天生的傲氣,正欲使出絕招拿下這小姑娘,突聽身後傳來父親的呵斥:住手!不得無禮!
寇元傑只得收手退後,滿是驚訝地打量着這年歲比自己還小上一些的少女。雖説自己一夜奔行,精疲力竭之際武功大打折扣,但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給攔下來,卻也實在有些意想不到。
寇焱抬手推開攔在身前的兒子,拱手對那少女懇聲道:小姑娘請速速通報你們居主,就説魔門寇焱攜兒子寇元傑求見,她一定會見!
魔門寇焱,十八年前那是一個人人聞之喪膽的名字,但這少女面上卻沒有一絲異狀,只無奈嘆了口氣,黯然道:咱們居主從昨日起神志就已經模糊,現在居中大小事務,俱是由大師姐做主。大師姐已發下話來,這幾日天心居決不接待外客,請寇先生見諒。寇焱一聽居主神志已經模糊,臉上湧出莫名的焦急,不再多話,身形陡然拔起,從少女頭頂凌空掠過。這一下事發突然,那少女來不及阻攔,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寇焱的身影,如大鳥般向山腰古剎飛馳而去。
喂,你叫什麼名字?寇元傑上下打量着少女,突然饒有興致地笑問道。那少女一怔,訥訥道:我叫柳青梅。
柳青梅?好名字!我最喜歡吃青梅了!寇元傑臉上泛起曖昧的微笑,你的武功像你的容貌一樣出色,有機會咱們再切磋切磋,你輸了可就得給我嚐嚐。説完也不等少女反應過來,便追着父親的背影飛馳而去。
這少女武功雖高,江湖經驗卻幾乎沒有,待她醒悟過來想要阻攔,卻見白衣少年已去得遠了。她心中大急,連忙掏出懷中的信炮,對空一拉,信炮一飛沖天,在半空中砰然炸開,方圓數十里之內,都能清楚地看到。
卻説寇焱一路飛馳,片刻間便趕到古剎前,就見兩棵古木掩映的林蔭深處,那古舊斑斕的門匾之上,天心居三個古篆大字赫然在目。他正待闖將進去,就見山門戛然洞開,兩個揹負長劍的白衣女子並肩而出,齊聲喝道:什麼人不停勸阻,擅闖本居?
寇焱強壓心底的急迫,拱手沉聲道:魔門寇焱,欲見妙仙居主最後一面,請兩位姑娘行個方便!
兩個少女一聽寇焱的名字,神情陡變,本能地拔劍在手,齊聲喝道:魔門與天心居勢不兩立,你在這個時候突然趕來,是何居心?
寇焱一聲長嘆:魔門與天心居真的勢不兩立麼?
兩個少女對望一眼,不知眼前這十八年前便名震天下的魔頭,為何會問這麼白痴的問題。左首那少女對寇焱喝道:聽説當年你敗在咱們妙仙居主之手後,曾發誓在咱們居主有生之年,決不踏足中原半步。如今咱們妙仙居主尚未過世,你便毀諾趕來,難道不怕天下人笑話?
寇焱眼中閃過一絲隱痛,肅然道:就算背誓毀諾,我也要見妙仙最後一面。誰若攔我,老夫見人殺人,遇佛滅佛!
兩個少女連忙後退半步,雙劍交叉攔在寇焱身前,色厲內荏地喝道:非常時期,任何人不得擅闖天心居,違者後果自負!
寇焱一聲冷笑:天地之間這九州萬里,老夫要來便來,要走便走,誰能攔我?話音未落,他已徑直往山門中闖去。兩個少女無奈揮劍刺向他的腰脅,意圖逼他後退,誰知他雙手左右一分,竟以空手抓住刺來的劍刃,跟着翻腕一扭,兩個少女頓時拿不住劍柄,只得放手後退。寇焱將兩柄長劍信手扔開,從兩個少女中間闖入山門,進門就見是一處寬闊的庭院,院中林木森森,清幽肅靜。他認明方向,正待往二門闖去,突聽空中傳來錚的一聲弦響,如明珠落入玉盤,清脆欲裂,回聲悠然。他一聽之下,不由怔在當場。
琴聲徐緩連綿,如古剎梵唱,又如空谷擊磐,令人心曠神怡。寇焱呆呆聽得片刻,突然一聲長嘆:這琴聲雖得妙仙真傳,但終究不是妙仙。
琴聲被寇焱這聲嘆息打亂了從容不迫的氣度,在節奏將亂未亂之際戛然而止。就聽二門中傳來一聲空靈如仙的應答:寇先生六識過人,晚輩的琴音正是傳自居主。
你是妙仙弟子?寇焱追問。就聽那清冷的聲音款款答道:晚輩楚青霞,正是居主入室弟子。
寇焱微微頷首:妙仙有徒如此。天心居後繼有人。
話音剛落,就聽門裏響起一聲刺耳的呵斥:師妹你跟他囉嗦什麼?他是害咱們師父卧牀十八年不起的大仇人,跟這魔頭還有什麼話好講?梵音陣伺候!
隨着這聲呵斥,就見兩列白衣少女飄然而出,在庭院中各依方位站定,手執長劍將寇焱圍在中央。領頭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高挑女子,柳眉含煞,鳳目帶恨,盯着寇焱喝道:你害我師父沉痾不起,咱們早就想找你報仇雪恨。今日你還敢前來搗亂,真以為自己是不死金身?
寇焱皺眉問:你也是妙仙弟子?
不錯,我就是居主大弟子閻青雲,今日要率眾師妹為師父報仇雪恨!説完她目視二門方向,喝道:師妹,還不發動梵音陣?門裏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就聽方才那個空靈清冷的聲音款款道:寇先生,你還是走吧。梵音陣乃是我師父近年所創,一經發動,任何人除了束手就擒就別無他圖。以寇先生的為人自然不會投降,但你越掙扎,梵音陣的反擊力就越大,屆時你要再想平安脱身,可就千難萬難。
這話本是好意,但聽在寇焱耳中卻十分刺耳,他哈哈一笑,傲然道:這梵音陣想必乃妙仙特意為我所創,老夫若不領教,豈不辜負了她一番美意。楚姑娘動手吧!
二門裏一陣靜默,就在門外眾少女有些不耐之時,突聽錚的一聲輕響,和緩舒愜的琴音漸漸響起,眾少女立刻隨着琴聲的節奏移動步伐,邁着碎步緩緩向寇焱逼來,梵音陣終於發動了。
寇焱心知破不掉梵音陣,今日就別想闖進二門。他只得收勒心神,冷眼觀察着梵音陣的動靜。就見眾少女走着曲線向自己步步逼近,長劍一擊便退,如潮水般前仆後繼,不給自己片刻的喘息。隨着琴聲漸漸轉急,少女們的攻勢越發強大,攻擊圈也漸漸開始縮小。
寇焱遊鬥了數十招,漸漸熟悉梵音陣的節奏和運轉,立刻傾全力反擊,誰知他剛一出手,突聽樂聲陡變,如黃鐘大呂般振聾發聵,令人血液為之澎湃。寇焱只感到心中殺氣陡張,直欲嗜血而止,他雙掌連揮,掌力怒濤般湧出,一連擊退數名白衣少女,但眾少女前仆後繼,凜然不懼。寇焱只感到琴聲如劍,入耳森寒刺骨;而身周長劍似風,更助長了琴聲的凌厲。他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在梵音陣中,卻有一種茫然無助的孤獨和無力感,被困多時,竟不能破陣而出。他心中越發焦急,猛然咬破舌尖,將自己的潛能發揮到極致。跟着奮不顧身撲向二門,他知道琴聲是梵音陣的關鍵,只要斷掉琴絃,梵音陣即不攻自破。
衣衫被利刃劃破,劍鋒甚至破體入肉,他卻不管不顧,一掌震開攔在門前的閻青雲,強闖進二門。就見二門天井中,一白衣少女垂目盤膝端坐,正全神貫注,手撫琴絃,琴聲急急如萬馬奔騰,凌厲之氣驚天動地。寇焱正欲揮掌劈向那少女頭頂,突然發覺少女撫琴的神態,與十八年前的素妙仙依稀有些相似,他心中一軟,揮向少女的手掌在半空中變向,斬在了急顫的琴絃之上。琴絃嗡的一聲震鳴,應聲而斷。寇焱正待舒口長氣,卻見眾少女追擊而入,長劍凜冽如狂,劍陣絲毫不亂,反而比方才更盛了幾分。
寇焱心中大駭,沒想到琴音斷後,劍陣的威力反而更盛。他一邊抵擋着眾少女的圍攻,一邊尋找劍陣的破綻,卻見中央那撫琴的少女對場中的惡鬥視而不見,摸索着換上斷掉的琴絃。琴聲再響,劍陣立刻隨着琴聲的節奏而動,壓力反而小了許多。
寇焱聰明絕頂,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鍵,他不再一味強攻,反而緩下身手。琴聲隨着他出手的節奏漸漸平緩下來,時而如空谷鳥鳴,時而又如磐音梵唱,令人心中生出一種天生的寧靜和空靈。
琴聲一緩,劍陣也平緩了下來,寇焱的殺氣漸漸平復,出手自然平和了許多,最後徹底停了下來。就見盤膝而坐的少女嘴角泛起一絲淺淺的微笑,揚起頭朝着寇焱輕聲道:寇先生聰明絕頂,這梵音陣的奧秘已被你看破,這陣就再也困不住你。你可以去見妙仙居主,她就在後院第三間。
寇焱驚訝地打量着眼前這空靈清秀的少女,發覺她兩眼茫茫,雖朝着自己,卻完全視而不見,竟然是個睜眼瞎子。他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感慨,嘆道:也只有像楚姑娘這樣眼盲心明的弟子,才能學得到妙仙冠絕天下的琴音,她果然沒有收錯弟子。
楚青霞淡淡笑道:師父特為寇先生創下這梵音陣,希望寇先生能真正明白。
寇焱連連點頭:明白,老夫完全明白。她是要我記得,這世界就如同梵音陣,你越是使用暴力,受到的反擊就會越大。琴聲就如同天心居所尊崇的天心,雖然限制了老夫的暴力,但同時也節制着世界的暴力。方才老夫若是妄開殺戮,徹底滅了琴音,梵音陣失去節制,老夫反而會被困死在這梵音陣中,雙方不死不休。
楚青霞欣慰地點點頭,起身讓開去路,拱手示意:寇先生既然明白這個道理,梵音陣就算是破了。請吧!
寇焱見兒子已經跟進來,便向他一招手:跟我來!二人進入後院,照楚青霞的指點來到第三間。靜立在門外,寇焱臉上的表情異常複雜,猶猶豫豫似乎不敢進門,他深吸了幾口氣,這才輕輕推開了房門。
門裏是間素雅潔淨的雲房,兩個老姑子守在牀前,臉色凝重,又有些手足無措。寇焱輕手輕腳來到二人身旁,悄聲問:妙仙居主現在怎樣了?兩個姑子黯然搖搖頭,其中一個低聲道:妙仙居主已經昏迷了三天,恐怕是不行了。
寇焱揮揮手,兩個姑子知趣地退了出去。寇焱神情複雜地打量着牀上的病人,之間她雖然面容枯槁,呼吸細微,但依舊掩不去她曾經的風采。寇元傑跟在父親身後,好奇地打量着父親多次提到過的對手,幸災樂禍地笑道:這就是害得爹爹十八年不能踏足中原半步的素妙仙?看模樣她是挨不過今晚了,爹爹千里迢迢趕來為她送行,就是要她看看,你將來如何縱橫天下吧?
話音未落,寇焱突然一掌摜在兒子臉上,打得他直跌出去。寇元傑捂着腫起的雙頰,既委屈又驚訝地望着父親,不知道自己説錯了什麼。只見寇焱雙目隱含淚花,抖着手指着兒子,顫聲道:你過來!
寇元傑畏畏縮縮地來到牀前,就見父親往地上一指:跪下!
從未見過父親臉上的表情如此駭人,寇元傑不敢多問,乖乖地跪在牀前。寇焱不再理會兒子,雙掌運氣貼在素妙仙胸前,在他內力的催動下,素妙仙一陣喘息,緩緩睜開了雙目。看到面前的寇焱,她沒有一絲意外,卻神情複雜地輕聲道:你終於還是來了。
寇焱神情複雜地點了點頭,突然指向跪在一旁的兒子:你看我帶誰來了,他叫寇元傑,今年剛滿十八歲。
元傑?素妙仙急忙轉頭望向寇元傑,眼中驚喜若狂,她掙扎着抬起手臂,抖着手伸了過去。寇元傑本能地要轉頭避開,但對方眼中那種驚喜和慈愛,令他有些不忍,便任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只見素妙仙枯萎的眼眸中湧出激動的淚花,仔細打量着寇元傑,不住喃喃道:元傑,你就是元傑過來,過來讓我抱抱。
寇元傑終於忍無可忍,猛然站起身對父親大聲道:爹,我實在受夠了這瘋女人,咱們為啥要千里迢迢趕來給她送終?
寇焱神情複雜地望着兒子,一字一頓地説道:因為,她就是你的母親,生身母親!
寇元傑心中如中巨杵,目瞪口呆地怔在當場,望望病入膏肓的素妙仙,又望望一臉肅然的父親,他拼命搖頭:不會!我的母親怎會是她?你不告訴過我,我的母親早死了麼?我的母親怎會是這可惡的女人?
寇焱正想解釋,素妙仙掙扎着坐起,對他吃力地道:能不能讓我單獨和元傑呆一會兒?
寇焱默默點點頭,悄悄退出了房門。素妙仙含淚打量着寇元傑,向他招手道:元傑,你過來。
寇元傑本待拒絕,但這女人眼中滿盈的慈愛和憐惜,像潮水一般包圍着他,温暖着他,令他無力抗拒。不是親生母親,怎會有如此博大洶湧的摯愛?他猶豫片刻,終於一步步向她走去寇焱矗立在門外的廊階前,面無表情地兩眼望天,猶如雕塑般紋絲不動。在離他不遠的後院門外,閻青雲與楚青霞等天心居弟子也靜靜地等在那裏。屋裏已經很久沒有一絲動靜,整個天心居,也完全靜默無聲。
娘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利劍一般劃破了天地的寧靜。這聲音也像劍一般刺入了寇焱的耳朵,他感覺心窩突如針扎般疼痛,令他痛得幾乎渾身痙攣。他那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突破強力的壓制,毫無顧忌地奪眶而出。
娘,你別走!你怎忍心丟下孩兒?寇元傑的哭喊,在寂靜的天心居中轟然迴盪。天心居眾弟子聽到這哭喊,紛紛奔了過來,卻在門外被寇焱冷厲的眼神攔住。眾弟子從未想到這十八年前名震江湖的魔頭,竟會當眾流淚,甚至是為居主流淚。眾人被他眼神震懾,皆立在門外,不敢近前一步。
屋裏的哭聲一直持續了許久,最後變成間歇的抽泣。寇焱面無表情地立在門外,像亙古不變的雕塑,久久不曾移動。臉上的淚水早已被風吹乾,但心中的隱痛,卻永遠封存在心靈最深處。
天色暗下來,又重新亮起,整整一天一夜,寇焱立在門外不曾挪動半步。天心居的弟子們已陸續散去,只有雙目皆盲的楚青霞,還懷抱瑤琴立在長廊盡頭,靜得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雲房柴門吱呀而開,雙目紅腫、神情憔悴的寇元傑終於開門出來,仔細掩上房門,他步履蹣跚地來到父親身邊,默然良久,終於澀聲問:爹,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寇焱眼中湧出複雜的情愫,喟然嘆道:你娘是天底下最美麗、最善良的女人,如果你無法想象她有多善良,就想想傳説中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吧。
見兒子眼中依舊茫然,寇焱扶着他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他目視虛空,靜默良久,這才緩緩道:我就給你講講十八年前魔門的輝煌,以及我跟你娘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決鬥。也正是因為那場決鬥,為父十八年來不能踏足中原,你十八年來不知生母,更沒享受到半分的母愛,也才造成了你偏激狠毒的性格。為父實在有些對不起你。
寇元傑黯然搖搖頭:我只想知道我母親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你跟她之間,有過怎樣的恩怨情仇?寇焱沉默良久,緩緩嘆道:十八年前,魔門在中原風生水起,在為父的苦心經營下,勢力逐漸強大,隱然有與朝廷分庭抗禮之勢,少林、武當等所謂名門正派,也盡敗在本門手中。朱氏王朝當年藉助我拜火教的勢力奪得江山後,對本教嚴厲鎮壓,是本教不共戴天的仇敵。所以為父當年欲趁勢舉事,與朱氏王朝再爭天下,就在此時,天心居突然給為父下了一封戰書。説到這寇焱嘆了口氣:天心居一向超然紅塵俗世之上,從不過問江湖俗事,天心居弟子也很少在江湖行走,凡入世的弟子武功皆到了超凡入聖的境地,所以天心居被江湖中人視為俯瞰天下的仙家福地。面對天心居的挑戰,為父當然不能退縮,我要一舉擊敗中原武林精神上最後的寄託和偶像,使武林中人盡皆懾服於本門的威勢。所以我答應了天心居的挑戰,並與之約定,敗者退出江湖,在勝者有生之年,決不踏足中原半步。
寇元傑有些驚訝地望着敬若神明的父親,不可思議地問:你敗給了我娘?寇焱點點頭,跟着又搖搖頭,愛憐地望着兒子,淡然道:為父是敗給了你。
敗給我?寇元傑一臉茫然,此話怎講?
寇焱嘆道:當年為父雖自認武功天下第一,但有關天心居的傳説跡近神話,所以為父一點不敢大意。一邊秦修苦練,一邊找高手磨礪自己的殺氣。想當年那些浪得虛名的少林、武當等高手,不知有多少成了我練功的拳靶,非死即傷。我寇焱所到之處,人人自危。許多高手甚至寧願自殺也不敢與我動手。就在我躊躇滿志,感慨無敵寂寞之際,遇到了一位令我終身難忘的女子。
寇焱幽寒冷厲的眼眸中,泛起無盡的温柔,遙望星空喃喃道:她像是來自天界的仙姬,又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美得令人不敢直視。在奔湧不息的黃河岸邊,她以妙絕天下的琴音,安撫了我燥亂的心。我第一次為一個女人動了真情,我徹底拜倒在她的面前,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在黃河岸邊,在咆哮的黃河和她妙絕天下的琴音拌和下,我日日聞雞起舞,武功突飛猛進,我們琴瑟相和,世界在我眼裏,第一次變得那麼可愛,那麼美好。
寇焱眼中的欣喜漸漸暗淡下來:但一個月後她不見了,像出現時一樣的突然。我動用魔門的力量找遍黃河兩岸,找遍三山五嶽,卻依舊找不到有關她的任何消息,她就像來自天界的仙子,偷得片刻歡愉後,就被王母娘娘抓回了天界。我曾對天發誓,就算她來自天界,我也要大鬧天空找到她。但是,凡人終究是凡人,我最終還是沒能找到她。半年後,與天心居約定的日子來臨,我只能將這份感情深埋心底,去繼續我爭霸天下的夢想。説道這寇焱突然苦澀一笑,我萬萬沒想到,就在我已經徹底絕望的時候,她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又是以那樣一種身份出現在我眼前!
寇焱的眼中湧動着複雜的情愫,遙望虛空默然無語,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過去,回到這一生中唯一一敗的戰場
高高的黃鶴樓上,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正當壯年的寇焱端坐樓中,俯瞰着黃鶴樓外那浩浩長江,俯瞰着樓下螻蟻般的江湖羣雄,靜等着天心居派出的代表。
樓下傳來略顯沉重的步履聲,聽其步伐的滯重,不像是傳説中以飄然輕靈著稱的天心居高手。寇焱心中有些奇怪,不過也沒有懷疑來人的身份。整個黃鶴樓都被魔門長老重重把守,除了身負天心劍的天心居傳人,外人根本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闖入黃鶴樓。
腳步聲在身後停了下來,寇焱沒有回頭,只望着遠方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淡淡道:你來遲了。
妾身身子略有不適,不敢疾走,因此來遲,請寇先生見諒。身後傳來一個清冷柔美的聲音。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寇焱驚訝地回過頭,只見那個讓他這半年多來苦尋不得的夢中仙子,此刻就立在自己身後,她依舊像過去一樣白衫如雪,清秀脱俗,只是,她比半年前豐盈了許多,尤其那微微凸起的小腹,使她看起來多了一種母性的容光。
寇焱望着她背後那柄獨特的天心劍,驚得目瞪口呆:你你是天心居傳人?
女人盈盈一拜:天心居十七代弟子素妙仙,見過魔門門主寇先生。
寇焱只感到世界突然變得異常荒謬,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竟然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對手!他打量着女人凸起的肚子,詫異問:你懷孕了?
女人紅着臉點了點頭,撫着自己的小腹輕聲道:已經六個多月了。
六個多月?那正是她與自己子黃河岸邊琴瑟相和的時候。寇焱心中一亮,忍不住脱口驚呼:是我的孩子?這是我寇焱的孩子?
見女人肯定地點了點頭,寇焱喜得手舞足蹈,在心中不住對自己説: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見女人依舊站在那裏,他連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來,不住口地叮囑道:懷孕後不能久站,快快坐下歇着。你想吃什麼,我立刻讓人送來!
在扶她坐下的時候,寇焱的手無意間碰到了女人背上的天心劍。他的手像被蠍子螫了一般縮了回去,喜悦也漸漸從臉上退去。望着面前神情複雜的女人,她澀聲問:你今日突然在此出現。不僅僅是來告訴我咱們有了孩子這個喜訊吧?
女人臉上的幸福紅暈漸漸退去,她坦然望着寇焱點了點頭:我是代表天心居出戰的弟子,我將與你在此做生死一戰。
寇焱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他突然哈哈大笑:你以為用腹中的孩子就可以要挾我?讓我放棄整個天下?那你可就小看了我寇焱!這都是天心居的周密計劃吧?你們在我面前沒有必勝的把握,便讓你故意接近我,勾引我,懷上我的孩子後以此來要挾。一個別有用心的女人,加上個未出世的孩子,難道就要我放棄爭霸天下?真是笑話!
你錯了!女人突然漲紅了臉,我接近你雖然是別有用心,但也只是像窺探你武功的深淺和破綻,同時也是要阻止你繼續找武林高手來練功。後來發生的一切,實在非我所願,只是只是這一切發生時,我已是身不由己。
寇焱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一軟,連忙柔聲道:妙仙,既然如此,就跟我走吧。江湖中的事跟你一個弱女子半點關係也沒有,咱們可以像半年前那樣,夫唱婦隨,琴瑟相和,做一對逍遙快樂的同命鴛鴦。
素妙仙揚起頭凝望着寇焱,滿懷希翼地道:如果你能放下胸中的殺心,我就跟你走。
寇焱一怔,怒道:我不能為了你和孩子,就放下本門先輩與朱氏王朝的深仇大恨,我更不能背叛本門千百萬先輩和數十萬教眾!
既然如此,素妙仙便代表天心居,與寇先生做殊死決戰。素妙仙掙扎着站起身來,坦然面對着威震天下的魔門門主。
寇焱氣得渾身亂顫,強壓怒火,耐心勸道:妙仙,這一戰對你真有那麼重要?天心居的榮譽真有那麼重要?在我面前,你能有多大的勝算?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腹中的孩子考慮吧。難道你忍心讓他為天心居殉葬?
素妙仙低頭撫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黯然道:若我沒有懷孕,多少還有一點機會,但現在略頓了頓,她抬頭對寇焱微微搖了搖頭,我不是為什麼榮譽。我雖不忍心傷害未出世的孩子,但一想到魔門一旦舉事,戰端一起,天下不知有多少孩子會被戰火吞沒,我就不能不站出來,盡我所能去阻止。孩子腹中有知,一定能明白為孃的苦心。
寇焱望着一臉坦然的素妙仙,澀聲問:你決定了?
素妙仙捋捋腮邊鬢髮,平靜地道:我決定了。
寇焱不再説什麼,突然飛身撲下樓去,片刻後手執長劍飛身而回。他已經有十年沒用過兵刃了,現在突然拿起兵刃,顯然是不忍心用自己的手殺死深愛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用兵刃可以稍稍減輕他的不忍,他顯然已動了殺心。抬劍遙指素妙仙,他厲聲喝道:誰敢阻我爭霸天下,我遇神殺神,見佛滅佛!就算是自己深愛的女人和孩子也不例外!你讓不讓?
素妙仙抬頭遙望茫茫蒼穹,臉上煥發着神聖的容光,對着蒼穹她喃喃道:天心不死,佛道不滅。弟子素妙仙,願為天下人犧牲。
天心?這世上哪有什麼天心?寇焱厲聲質問,你不聞聖人有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以眾生為魚肉嗎?
素妙仙淡定地望着激憤的寇焱,肅然道:天地無心人有心,我以我行證天心!
天地無心人有心,我以我行證天心!寇焱在心裏默唸了一遍,心神為之一震。
面對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寇焱第一次生出無能為力的感覺。他那睥睨天下的雄心和霸氣,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威脅,面對這種威脅,除了徹底將之消滅,根本沒有半點妥協的餘地。他終於揮劍斬向了自己深愛的女人和孩子。
天心劍應聲出鞘,擋住了刺來的利刃。天心居的武功是傳説中的神話,即便由身懷六甲的素妙仙時間出來,寇焱也不敢有半點大意。前百招寇焱竟佔不到半點便宜,但百招一過,素妙仙滯重的身體終於暴露出她最大的弱點,騰挪躲閃之際,她要比旁人付出更大的努力。
眼見素妙仙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手仗劍,一手託着凸起的肚子,其狼狽實在令人不忍目睹。寇焱既心痛又惱怒,對着樓下羣雄放聲高呼:莽莽江湖,難道就沒有一個勇士了嗎?要讓一個孕婦來送死?
樓下羣雄在寇焱積威之下,盡皆噤若寒蟬。寇焱眼看激將不成,又放聲高叫:看到了吧,這就是超然江湖之上,人人敬仰的天心居,居然以這種卑劣的手段來要挾寇某,難道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素妙仙坦然道:你不用白費力氣了。我個人的名節,天心居的清譽,與天下人的安寧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無論你如何譏笑嘲諷,我都不會放棄。你要爭霸天下,就必須從我和孩子的鮮血中踏過去。你無視別人的女人和孩子,就必須先殺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方才的激鬥已震動胎氣,素妙仙的臉色越發蒼白,兩股戰戰,搖搖欲倒,血跡從她衣裙下慢慢滲了出來,但她依舊已天心劍拄地,咬牙強忍。寇焱見狀澀聲道:妙仙,你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認輸吧。只要你棄劍認輸,我保證不再濫殺無辜,我保證給天下人帶來安寧。
素妙仙已痛得説不出話來,卻依舊堅定地搖了搖頭。寇焱雙眼赤紅,嘶聲高叫:既然如此,我成全你!話音未落,必殺的一劍已閉眼揮出!
素妙仙已無心躲閃,只能勉強舉劍一擋,強大的劍氣勢若迅雷,將她震得直飛出去,她突然丟開天心劍,抱着肚子悽聲痛叫:孩子我的孩子
嬰兒軟弱無力的啼哭,如蚊蚋一般細微,卻像利刃劈開了寇焱堅硬的心臟。他雙眼滲血,折劍大叫:你贏了!你終於贏了!我寇焱及魔門上下,在你素妙仙有生之年,決不踏足中原半步!抖着手抱起血泊中早產的孩子,寇焱對着奄奄一息的素妙仙厲聲怒叫:你是天底下最狠毒的母親,我恨你!你永遠也別想見到這個孩子!永遠!
將孩子裹入懷中,寇焱飛身躍下黃鶴樓,奔馬般向西疾馳而去。幾個來不及躲閃的漢子,被她撞得直飛出去,待落地時,渾身上下已軟得像一團棉花,再找不到一塊完好的骨頭
十八年前的往事,從父親口中緩緩道來,依舊那麼驚心動魄,那麼震撼人心。寇元傑呆呆地望着熱淚盈眶的父親,訥訥問道:我娘竟是這樣的人?她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寇焱黯然搖頭:不知道,為父也不知道。不過無論她做得對還是不對,我對她都只有由衷的敬仰。她的所作所為,決不是凡人可以做到的。這,也許就是她所説的天心吧。
緩緩站起身來,寇焱遙望浩渺蒼穹,喟然嘆息:為父一生大小數十百戰,僅僅敗過這一次,敗給了你娘,敗給了她的天心。
父子二人並肩而立,仰望蒼穹默然無語。立在長廊盡頭的楚青霞,突然款款走了過來,摸索着推開了雲房的柴門。寇元傑正要阻止,卻被父親攔住道:讓她跟你娘道別吧,她是你娘最喜愛的弟子。
雲房中響起低緩的琴音,如清風撫過大地,吹散了父子二人心頭的沉重和哀傷。寇焱側耳聽得片刻,低聲對兒子嘆道:記住這女子,她將是魔門最危險的敵人,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你孃的影子。若不是看在你孃的面上,我現在就想斃了她。
挽起兒子的手,寇焱大步走出天心居,遙望夜幕下那莽莽蒼蒼的萬里江山,他昂然嘆道:十八年了,為父終於再無約束羈絆,可以一展胸中抱負。聽説今年河南大旱,饑民嗷嗷待救,此乃天助我輩。我要立刻派人趕往河南,並讓人聯絡瓦刺和倭人,共謀大事。大明江山,將在咱們父子手中徹底顛覆!
寇元傑仰望虛空默然無語,他第一次覺得,這些曾令他熱血澎湃的雄心壯志,失去了令人興奮和激動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