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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暴雨梨花釘

    胡鐵花笑道:“沒關係,我知道這‘暴雨梨花釘’從來不上毒的,只因它用不着上毒,已足夠要人家的命了。”

    兩人回到屋裏,胡鐵花就將梨花釘全倒在桌上,端起酒杯笑道:“現在我總可以喝杯酒了吧!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喝茶。”

    他放下燈,去拿茶壺。

    這時胡鐵花已將酒杯舉到嘴邊。

    他既未瞧見那隻被毒氣燻得掉下來的小蟲,自然也不知道只要這杯酒一下了肚,他這人就算報銷了。

    這已是他最後一杯酒,眼見他就要喝下去。

    誰知就在這時,楚留香忽然一揮手,將這杯酒打得飛了出去。胡鐵花嚇了一跳,失聲道:“你發了羊癲瘋麼?”

    楚留香也不理他,卻道:“你瞧見這茶壺嗎?”

    胡鐵花道:“我當然瞧見了。”

    楚留香道:“你再瞧瞧我的手。”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你究竟有什麼毛病?為什麼叫我瞧你的手,你這隻手上難道忽然長出一朵喇叭花來不成?”

    楚留香道:“我這隻手,本來是來拿茶壺的,但你可留意到,現在茶壺的把子卻不在我的手這一邊。”

    胡鐵花道:“不在你手這邊又怎樣?”

    楚留香道:“我方才就坐在這裏,倒過一杯茶,又將茶壺放在原來的地方,但現在茶壺的把子卻不在我的手這邊了。”

    胡鐵花笑道:“這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也許換了隻手去拿茶壺。”

    楚留香道:“我倒茶一向是用左手的,久已成了習慣,絕不會改變。”

    胡鐵花道:“這……這又怎樣呢?”

    楚留香道:“這就是説,我倒過茶後,這茶壺一定有人動過,而你除了生大病的時候外,是絕不會動茶壺的。”

    胡鐵花道:“我就算生大病時,也絕不會碰茶壺的,只因別人喝酒醉,飲茶解酒,我卻一嗅到茶的味道就更醉了。”

    楚留香道:“你既然未動茶壺,這茶壺自己也不會動,卻又怎會變了位置呢?”

    胡鐵花道:“你這麼一説,我也覺得有些奇怪。”

    楚留香沉聲道:“這就是説你我方才出去時,一定有人進來動過茶壺,他無緣無故的進來動這茶壺幹什麼呢?”

    胡鐵花動容道:“他莫非是在茶壺裏下了毒?”

    楚留香道:“不錯,他算準我們回來時一定會口渴,一定會喝茶,所以就在茶壺裏下了毒,但他卻未想到我一向都是用左手倒茶的,所以下過毒後,隨手將茶壺放了回去,茶壺的把子才會換了個方向。”

    胡鐵花聽得呆住了,過了半晌,才説道:“他既在茶裏下了毒,酒裏自然少不了也有毒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否則我為何要將你的酒打翻?天下雖有各式各樣的酒鬼,但每個酒鬼都有個同樣的毛病,那就是將酒看得比命還重,你燒了他的房子他都不會生氣,但你若打翻他的酒,他就要氣得發瘋。”

    胡鐵花苦笑道:“罵得好,罵得好……”

    楚留香笑道:“我並不是罵你,只不過要你知道我並沒有發羊癲瘋而已。”

    他將半壺茶都倒入酒壺裏,只聽“嗤”的一聲,青煙驟起,就好像將冷水倒入熱油鍋裏一樣。

    胡鐵花倒抽了口涼氣,道:“好厲害的毒,看來竟和石觀音使的毒差不多。”

    楚留香沉住臉沒有説話。

    胡鐵花又道:“如此看來,放暗器的人和下毒的人必然是一路的,是麼?”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默然半晌忽又笑了,道:“我實在也沒有留意你是用左手倒茶的,你做別的事都用右手,為什麼要用左手倒茶呢?”

    楚留香道:“因為這許多年來,我一直住在船上,船艙裏的地方很小,所以每樣東西都一定要放置在最合適的地方,尤其是茶壺這種東西,若是放得地方不對,就常常會被打翻,所以蓉兒就在我常坐的那張椅子左邊,做了個放茶壺的架子,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他笑了笑,接着道:“經過這許久,我就養成了用左手倒茶的習慣。”

    胡鐵花笑道:“妙極妙極,但蓉兒為什麼不將那架子做在你右邊呢?”

    楚留香道:“這道理簡單得很,只因右邊已沒有空地方可安裝那架子了。”

    胡鐵花嘆道:“想不到住在船上還有這麼多好處。”

    楚留香道:“住在船上雖然有時會覺得太拘促了些,但住的地方越小,越容易養成你不隨手亂放東西的好習慣,做事也會漸漸變得有規律,這種習慣在乎時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但在危險時,卻往往會救了你的命。”

    胡鐵花笑道:“如此説來,我若搬到鴿子籠裏去住,豈非就一定會變成世上最有規律的人了?”

    他忽似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見,失聲道:“李玉函的屋子裏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莫非已遭了他們的毒手?”

    楚留香笑道:“不會的,無論誰要害死這夫婦兩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胡鐵花道:“但他們來的時候,柳無眉正在發着病,只怕已沒有抵抗之力……無論如何,我都得瞧瞧他們去。”

    楚留香沉吟道:“去瞧瞧也好,也許他們會聽見什麼聲息……”

    胡鐵花不等他話説完,已衝了出去。

    這時天雖還沒有亮,但遠處已有雞啼。

    胡鐵花呼喚了兩聲,李玉函已燃起燈,開了門,披着衣服走出來,面上雖有些驚奇之色,卻還是帶着笑道:“兩位起來得倒真早。”

    胡鐵花見到他活生生走出來,已鬆了口氣,笑道:“我們倒不是起得早,而是還沒有睡哩!”

    李玉函目光閃動,道:“莫非出了什麼事麼?”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説來話長,你既已起來,索性到我們屋裏去聊聊吧!”

    李玉函回頭瞧了一眼,悄悄帶起房門,也嘆了口氣,道:“內人有些不舒服,小弟其實也剛睡着。”

    胡鐵花道:“嫂夫人的……病不礙事麼?”

    李玉函苦笑道:“這是她的老毛病,每個月都要發作兩次,倒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只不過麻煩得很。”

    胡鐵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好像是對他説:“你猜錯了,她並沒有中毒,只不過是老毛病發作而已。”

    楚留香笑了笑,卻道:“李兄既然剛睡着,不知可曾聽到了什麼響動?”

    李玉函嘆道:“內人一直在翻來覆去的叫苦,就像小孩子似的,我只好想盡法子去哄她,別的事倒沒有留意到。”

    他剛停住口,忽又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莫非……”

    胡鐵花笑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是有兩個人想要楚留香的命而已,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每個月都要發作幾次的。”

    李玉函動容道:“有人想來暗算楚兄?是什麼人有如此大的膽子?”

    胡鐵花苦笑道:“我和他追了半天,卻連人家的影子都沒追上,江湖中功夫高的好手,看來竟像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這時他們已走回屋裏,李玉函瞥見桌上的銀釘,忽又變色道:“這桌上的暗器莫非就是那人要用來暗算楚兄的?”

    楚留香凝注着他的臉,道:“這暗器李兄莫非也認得?”

    李玉函道:“這看來竟似是暴雨梨花釘。”

    楚留香道:“不錯。”

    李玉函嘆息着微笑道:“楚香帥果然是名下無虛,據小弟所知,這暴雨梨花釘勢急力猛,可稱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見血,江湖中至今好像還沒有一人能閃避得開,連昔日縱橫南荒的一塵道長,都是死在這暗器下的,而楚兄能安然無恙,由此可見,楚兄的武功竟比昔年那位一劍平南荒的大劍客還高出一籌。”

    胡鐵花笑道:“他只不過是運氣一向比別人好些而已。”

    李玉函道:“在這暴雨梨花釘下,絕無‘運氣’兩字,除了楚兄外,別人的運氣就算再好,也是萬萬避不開這二十七枚銀釘的。”

    胡鐵花道:“你對這見鬼的暗器倒好像知道得還不少。”

    李玉函道:“這是天下最有名的暗器,家父在小弟啓蒙學武時,就曾將有關這暗器的一切告訴了我,還叫我以後分外留意,他老人家説,天下有六樣最可怕的東西,這‘暴雨梨花釘’就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道:“李老前輩見識淵博,想必也曾將這暗器的出處告訴過李兄了。”

    李玉函道:“製造這暗器的人,也是位武林世家的子弟,叫做周世明,他的父親就是當時極負盛名的南湖雙劍。”

    胡鐵花道:“據我們知道,製作這暗器的人,一點武功也不會,‘南湖雙劍’的兒子,又怎會不通武功呢?難道傳聞有誤?”

    李玉函道:“胡兄聽到的傳聞並沒有錯,這周世明的確不會武功,只因他從小就患了一種極奇異的軟骨麻痹症,非但不能學武,而且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

    胡鐵花嘆道:“可憐!”

    李玉函道:“他們家一共有五兄弟,周世明排行第三,他的智慧本比另四個兄弟都高得多,只恨身子殘廢,眼見他的兄弟們都在江湖中成了大名,心裏自然難免悲憤,就發誓總有一天要做件驚人的大事給別人看看。”

    楚留香道:“他的兄弟莫非就是昔年人稱‘江湖四義’的四位前輩麼?”

    李玉函道:“正是。”

    他接着又道:“這周世明終年纏綿病榻,除了看書之外,就以削木為戲,他不但天資絕頂,而且一雙手更巧得很,據説他住的那間屋子裏,到處都是極靈巧的消息機關,而仿造諸葛武侯的木牛流馬,做出許多可以活動的木人,只要他一抓機簧,這些木人就會為他送上茶水。”

    胡鐵花笑道:“這屋子一定有趣得很,若非這位周先生早已物故,我們真想去拜望拜望這位奇人。”

    李玉函道:“這麼過了許多年,他以木頭削成一個機簧匣子,要他的兄弟去找個巧手的銀匠來同樣打造一隻,他兄弟以為這又是他的玩具,也未在意,就替他在姑蘇找來個當時最著名的銀匠,叫巧手宋的。”

    他歇了口氣,才接着道:“這巧手宋在周世明那屋子裏一呆就是三年,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屋子裏幹什麼,只不過周世明每個月都令人將一筆數目很大的安家費,送回去給巧手宋的家人,所以他的妻子也就很放心。”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她只怕不知道這些錢就是周世明用來買她丈夫命的。”

    李玉函道:“不錯,三年後,巧手宋一走出那屋子,就倒地不起,據説是因為心力交瘁而亡,但真相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南湖周家在當時也是財雄勢大,赫赫有名,是以巧手宋的家人也不敢追問。”

    楚留香嘆道:“這巧手宋既然知道製作‘暴雨梨花釘’的秘密,周世明自然絕不會讓他再活在世上的,他只怕就是為‘暴雨梨花釘’而死的第一個人了。”

    李玉函道:“又過了半個月後,周世明忽然發了很多帖子,將當時最有名的幾位暗器高手都請了來,那日正是中秋,月色甚明,江湖人看在江南四義的面上,到的人可不少,正在紛紛猜測,不知這位從未涉足江湖的周公子,是為什麼要請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赴宴的?”

    胡鐵花似乎想插口,但終於又忍了下去。

    只聽李玉函接道:“誰知酒過三巡之後,周世明忽然要求侯南輝來和他一較暗器。”

    胡鐵花還是忍不住插口道:“這侯南輝可是人稱‘八臂神猿’的那一位麼?”

    李玉函道:“正是,此人不但全身上下都是暗器,據説同時竟可發出八種暗器來,而且接暗器的功夫也出類拔萃,宛如生着八隻手似的,實在可稱得上是武林一等一的暗器名家,這樣的人怎肯和一個殘廢來比暗器功夫?何況他又是‘江南四義’的朋友。”

    胡鐵花道:“不錯,他就算勝了,也沒什麼光彩。”

    李玉函道:“大家也都以為周世明是在説笑的,誰知周世明竟非要侯南輝動手不可,而且還説了許多很尖刻的話,逼得侯南輝臉上漸漸掛不住了。”

    胡鐵花道:“後來呢?”

    李玉函道:“長話短説,後來非但侯南輝死在這‘暴雨梨花釘’下,還有幾位暗器高手也一起送了命,大家明知道暗器是從周世明手裏一個小銀匣子裏射出來的,竟偏偏就沒有一個人能閃避得開。”

    楚留香嘆道:“這位周公子好辣的手!”

    胡鐵花道:“這人從小殘廢,性情自然難免偏激古怪,但‘南湖雙劍’和‘江南四義’難道也不管他麼?”

    李玉函道:“那時南湖雙劍老兄弟兩人都已物故,江南四義卻別有居心。”

    胡鐵花道:“什麼居心?”

    李玉函道:“他們見到自己的兄弟有如此厲害的暗器,竟也想藉此樹立太湖周家的威名,他們卻未想到,這麼樣一來,江湖中人人都將周家兄弟視為公敵,誰都不願這種暗器留在周家兄弟手裏,正是人人都想除之而後快,因為大家都怕他們用這種暗器來對付自己。”

    胡鐵花道:“尤其是那些平時和周家兄弟有些過節的人,知道他們手裏有如此歹毒的暗器,只怕晚上連覺都睡不着了。”

    李玉函道:“所以這些人就先下手為強,想盡各種方法,將江南四義一一除去,又放了把火,將周家莊燒得乾乾淨淨,周世明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楚留香到這時才忍不住問道:“那麼後來這‘暴雨梨花釘’是落到什麼人手裏了呢?”

    李玉函道:“誰也不知這暗器究竟落到誰手裏了,因為無論誰得到它,都萬萬不肯説出來的,但每隔三五個月,江湖中總有個人會死在這‘暴雨梨花釘’下,而持有‘暴雨梨花釘’的人,也並不能保存很久,因為只要有一絲風聲漏出,就會有人將暗器奪去,將他的人也殺死。”

    楚留香道:“如此説來,這暗器豈非已變成不祥之物了?”

    李玉函嘆道:“不錯,數十年來,這暗器也不知易手過若干次,得到它的人,總是不得善終,直到多年前,這暗器忽然銷聲匿跡,想必是因為這次得到它的人,並沒有使用它,是以這一代的武林豪傑雖仍時常都會聽到有關‘暴雨梨花釘’的傳説,甚至還有許多人知道它的形狀和威力,但卻已沒有一個人真正瞧見過它。”

    胡鐵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如此説來,咱們的運氣倒不錯了。”

    李玉函皺眉道:“此次這人想必是為了要對付楚兄,是以才設法將這暗器弄來,由此可見,這人必定和楚兄有極大的仇恨,因為他無論是借、是搶、是盜,能將這暗器弄到手都絕不是件容易事。”

    胡鐵花道:“這就更奇怪了,他辛辛苦苦才將這暗器弄到手,為什麼又隨隨便便就丟了呢?”

    李玉函沉吟道:“這也許是因為他見到這暗器既然傷不了楚兄,留着也沒有用了,也許是因為這暗器本是他偷來的,他生怕暗器的主人找他算賬,所以索性隨手一拋,好叫別人再也查不出是誰偷的。”

    胡鐵花拊掌道:“不錯,一定就是這原因。”

    李玉函道:“而且聽説這暗器發出必定要見血,否則就會對主人不利,他想必也已久聞這暗器之不祥,怎敢再將之帶在身邊?”

    胡鐵花道:“不錯,這也有可能,可是……”

    李玉函道:“可是此人究竟是誰呢?楚兄難道連一點也猜不到麼?”

    楚留香微笑道:“我既未能見到此人面目,妄加猜測只不過徒亂人心而已,但他既然如此處心積慮的要殺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我總有一天會知道他是誰的。”

    只聽一人銀鈴般笑道:“不錯,這麼多年來,我還沒聽説過有一個人能逃得過楚香帥掌心的。”

    殺人的夜,奇詭的暗器,神秘的刺客,血腥的故事,這屋子裏的氣氛本來已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柳無眉一走進來,這屋子就似乎忽然變得有了光彩,有了生氣,連那盞已搖搖欲滅的油燈,都似乎變得明亮起來。

    她只是將頭髮鬆鬆的挽了個髻,淡掃峨眉,雖未施脂粉,但面上卻絲毫沒有憔悴疲倦之色。

    胡鐵花幾乎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這豔光照人的女人,方才還在痛苦中掙扎搏鬥,輾轉呻吟。

    最妙的是,她手裏竟還捧着壺酒。

    胡鐵花的眼睛又亮了,忍不住就要去將這壺酒接過來。

    誰知他的手剛伸出,楚留香忽然閃電般扣住了他脈門,掉轉他手臂,胡鐵花叫了起來,道:“你又犯了什麼毛病?”

    這句話還未説完,楚留香出手如電,已點了他“天泉”、“俠白”、“尺澤”、“孔最”、“大陵”五處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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