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春末的一天,心蕊閲了半卷詩集,覺得提不起什麼勁兒來,看陽光照着綠油油的松林,到處現出一片生氣。
她的心就再也沉不下去了。
峯後有一泉澗,水清澈底,內中游魚無數,本來她常喜在岸邊垂釣,可是她總是沒有很大的耐性,釣不上幾條魚,她就興趣索然了。
這時她忽然心血來潮,帶了一支笛子,找出了漁具,一個人直向後澗行去。
自從她搬來這坪峯之後,七八月以來,她不曾發現過任何一個人,雖然那一次雪雞事件,令她深為置疑,可是時間久了,她也就淡忘了,這整個的紫松坪,只有她孤單單的一個影子。
淙淙的泉水由百丈懸崖上直瀉下來,衝擊起兩三丈的水花,其聲如同萬馬奔騰,震耳欲聾。
心蕊轉向峯後,意外地她發現一道清溪蔓延出百十丈以外,在一片嵯峨的危石之間,形成了一沼清泉,水清見底。
心蕊在池邊釣了一會兒,不禁動了遐念,她收回了魚竿,四下看了看,見池邊四周,危石聳立,形成了屏障之勢,此時此地,絕不愁有任何人來此,她就慢慢脱下了羅衫,先是在池邊洗一洗足,後來乾脆把全身都脱光了,縱身入水。
月亮慢慢出來了,如霜的月色,映襯得這一池清水愈發多情趣。
心蕊多少年從未這麼開心過,她真想不到溪水竟是如此的清洌,洗在身上,真是説不出的爽快,她來回地在水中游着,就像一條美麗的大人魚,一直到月上中天,她才戀戀不捨地上岸穿衣。
可是,她竟發現,原來藏放在大石之後的衣裙沒有了,這一驚,不禁令她打了一個冷戰,當時忙又回身縱落池中。
岸上靜悄悄的並沒有任何人影,只有遠處的泉水和松濤之聲,心蕊驚惶地四顧了一週,心情漸定,暗忖道:“別是我自己糊塗了,這地方哪會有什麼人呢?”
想着又看了一會兒,仍不見什麼人影,她就慢慢又走上岸邊。
月光照射着她羊脂似的玉體,自己也覺得不大對勁兒,偏偏那衣服,竟是怎麼也找不到。
赤着身子到處找了一週之後,心蕊一時急得真想哭,忽然她耳中傳來了一陣娓娓動聽的笛聲,那聲音異常細柔,乍聽起來宛如九天拋竹也似!
心蕊嚇得立刻蹲下了身,一時兩腮如醉,芳心通通直跳不已。
這時間,她才忽然又憶起自己帶來的那支笛子也丟了,連同那支魚竿,也為人取去。
愈想愈急,自己一向守身如玉,想不到今夜竟為人飽窺裸體春色,也不知道這人是男是女,如是女人和自己開開玩笑,情尚可原,否則,我還有何臉面見人?
這麼一想,不禁羞得雙頰通紅,暗自更把這人恨到了極點!
偏偏這時,那笛聲更是不斷地傳過來,吹奏的竟是一曲漢曲,曲名“戲姑”,吹笛者似有極高造詣,把這古老的曲子,吹奏得宛轉曲折,高低可人,絲絲入扣,心蕊幾乎為這美妙的笛聲聽得呆了,可是為此,她更深恨此人的促狹。
一個人在石後咬了一陣子牙,無可奈何之下,她藉着身側的岩石,交換隱遮裸體,偷偷向松坪中移去,現在,她更可清楚地聽見那笛聲了。
她並且似乎更能斷定出,那人所吹的笛子,正是自己所帶之物,內心憤怒,更是可想而知。
她就這麼慢慢地潛人松坪,循着笛聲前行,待差不多接近時,笛聲忽然中止。
心蕊不禁又忙蹲下了身子,她折下了一枝松枝,暫時遮着玉體,本想就此回去,待換了衣服再來,可是轉念一想,因自己隨身的寶劍,以及開門的石匙,全在衣內,如不取回,自己休想進門,還談什麼換衣服。
想到此,她禁不住淌下淚來,不得已又往前走了一段兒。
現在,她看見一切了。
就在松林一邊,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她看見一人羽衣星冠,背部朝着自己。
這人是坐着的,在他身邊,心蕊赫然地發現了她的衣服,還有那支釣竿,所缺德的是,這人竟用竿上的魚線,把那些衣服緊緊地繫着,而且把它吊在空中,他自己卻前望雲海,一笛在手,其樂融融。
心蕊不禁大怒,偏偏一時兵刃又不在手,連一件稱心的暗器也沒有。
她用手在地上,摸了幾塊石頭,又小心地把身子向前掩進了四五尺。
自己看了看,離此人身後不遠,當下運用內力,勁透雙腕,突地嬌叱了一聲,一抖腕,把掌心石塊突地打了出去。
心蕊自習“小天燈火”內功以來,內力又大非昔日可比,此刻又是在極為惱怒的頭上,更是用了十成功力,這幾粒石子一出手,挾着數股尖鋭風聲,上下一線,風馳電掣地直向這人背後襲去!
她吃虧的是,不敢露出身子,否則此刻待機搶衣是再恰當也不過了。
可是現在,她只能夠斷續地掩藏在松後。
石塊出手之後,她迅速地又掩藏到另一個地方,她以為對方無備之下,是萬萬逃不開自己這種厲害的暗器的。
可是事實上,她預料錯了。
就在暗器方一出手的時間,那穿着用漆亮羽毛所綴成披風的人,身形竟如同狂風似地疾颺而起,長笑聲中,這人竟棲身於一尖峯之上。
心蕊所發出幾粒石子,先後都擊在了對崖的懸崖之上,火星四射,岩石紛飛。
跟着這個翩翩如鷹似的身子,又飄飄地落了下來。
月光之下,這人高頎的身材,生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尤其他嘴邊所掛着的那絲俊美的笑容,襯以鮮衣彩帽,確是俊美到了極點。
心蕊仔細朝這人注視了一下,不禁一時狂喜,她再也顧慮不到什麼羞不羞了。
當時由松後一縱而出,嬌聲呼道:“斯同,是你啊……啊她飛快地撲上去,猛然縱身入那人懷中,用一雙玉臂緊緊地抱住了對方的臂。
這人像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他卻並不諉推地回臂緊緊摟住了她,並且火熱的唇,在心蕊身上恣意地輕薄着。
心蕊這時竟由不住哭了,她説:斯同,你可回來了。我等得你好苦啊!你真狠……”
説着她更抱緊了他,長久的期盼和寂寞,追得她不假思索地把身子貢獻給這個她所深愛的人,這人發出了一聲朗笑,輕薄地道:“寶貝,你不穿上你的衣服麼?”心蕊緊緊地摟在他懷內,聞言嬌哼了一聲,她羞澀地向他瞟着,她渴望着看一看久別的情人。
誰知,這一膘之下,使她全身像觸了電似地顫抖了一下,她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幾乎要昏了過去。
原來這人並不是萬斯同,只是面目極相似罷了,他的眉毛比斯同要淡得多,而且眉目之間,似含有無限情意,這和斯同的端莊凝重,相去得太遠了。
她發出了一聲驚嚇的呼聲,拼命把這人一推,搶過了竿上的衣物,倏地回身疾奔,可是羞憤已令她亂了神智!
才跑了兩步,她就跌倒在地,那種尷尬的場面,真令她無地自容!
她掙扎着站起來,急不擇路地向前又疾奔了幾步,身後那人忽然長笑道:“大姑娘,你不要怕,我又不會吃人!”
這人説着身形一晃,已飄落在心蕊身前,面上帶出微微的笑容。
心蕊大聲叫道:“你走,不要臉的東西!”
她猛然抖出右掌,以“貫穴手”,直向這人前心猛擊過去,足下蹌踉而進。
這人只一閃身,已巧妙地又躲開了心蕊一擊,他並且發出了一聲朗笑。
心蕊哪裏還有心與他多事糾纏?她早已驚嚇羞澀得哭了,此刻他閃身讓開,就一徑朝林中遁去。
這人後跟了幾步,朗聲道:“姑娘這還有你的笛子,請接着。”
他説着抖手把掌中翠笛拋出,直落於心蕊身前,可是心蕊也顧不得去拾它了。
她拚命地往前跑着,身後的美少年嘆息着,笑道:“姑娘,請慢走,小心跌倒了!”
心蕊回身哭着啐了一口,美少年趕上一步,他摘下了那頂鑲有亮閃金星的帽子,在空中揮了揮,放聲道:“對不起大姑娘,一二日之內,我當上府賠罪。哈,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夜的。”
心蕊只管拚命地跑,聞言小聲哭罵道:“不要臉!”
身後隱隱傳來那少年爽朗的笑聲,心蕊赤着身子,抱着衣服,一口氣跑了七八里之後,她才敢稍停下身子,一時嬌喘成了一片。
她的臉彷彿覺得一陣熱一陣涼,全身只是發軟,在得知身後確實沒有那人追來之後,她禁不住倒了下來。
“怎麼辦?”她流着淚想,並且用手用力地打着石頭。
一人女孩子,被人家窺浴已是很丟人了,卻還赤身和人家擁抱……
心蕊這麼想着,真恨不能有個地洞讓自己馬上鑽下去的好,愈想愈羞,愈羞愈傷心,一時不禁又嚶嚶咽咽地哭了。
她一個人趴在地上哭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止住了聲音,只覺得身上透體生涼,用手一摸,全是露水,這才知道敢情天已經不早了。
月亮底下,自己那一身雪白的肌膚,真是“我見猶憐”,她長嘆了一聲,坐起來,一面慢慢把為水浸濕的頭髮挽好,找一件衣服,把身上擦乾淨,自己摸索着把衣服穿好。
她腦中這時僅有的一個念頭,就是想死。
這是真的,想一想自己還有什麼臉活着,雖然自己並未失身,可是已經盡情為人輕薄,萬斯同不久回來,自己拿什麼臉再見他?
想以此,她禁不住又想掉淚,一個人望着月亮,發了好半天的呆!
最後嘆息了一聲,一咬銀牙,心想到母親昔日的告誡,一個女人一旦為人騙失了貞操之後,只有死路一條可走,雖然自己並未失身,可是試想當時情形,真較失身並無差別。
她不禁又想到,我是一個姣姣女俠,怎能受此奇辱?再説也無顏對萬斯同。
想到此,她往起一站,淚下如雨,下了個決心,“對,還是死了吧!”
想着猛然就去抽劍,這才發現寶劍不在身上,想了想才知道,敢情是那人並沒有把寶劍還給自己,頓時她就又呆住了。
她這時候真是神智全都昏了,一腦子只是想着一個“死”,卻未料到死得是否有價值,是否值得?
一個人到了這個時候,心情真是複雜得很,她絕不會去仔細地分析一件事的。
想到了母親,想到了曾有婚約的萬斯同,想到了二十年守身如玉的身子。
她走了幾步,就又伏在一棵樹上哭了,她喃喃地説道:“斯同哥,你得原諒我,我可不能再等你回來了……我……我馬上就要死了……啊……好哥哥……”
她一面哭,一面打着樹,這才發現,手中尚拿着那支魚竿,一時恨起,把魚竿折成數截。
折斷了魚竿之後,她就決心去執行自己的“死”,她慢慢地走到了一塊陡出的岩石之上,山風呼呼撲過來,吹得她全身發顫。
就這麼,她一咬牙,一閉眼,帶起一聲長嘯,直向懸崖之下投去。
昏睡了一日夜之後的花心蕊,終於醒過來了。
她發現自己,睡在一張舒適的軟榻上,從枕邊可以穿窗斜視那醉人的晚霞,聒耳的鳥鳴聲,使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竟是又回到了“冷碧軒”中。
她翻了一下身子,覺得百骸盡酸,想坐起來,也是有些力不從心!
室內各物,仍然是昔日一般的擺設,只是所不同的,是在几上的那兩個古石瓶內,卻為人插上了鮮豔的兩捧山茶花,嫣紅如同少女的芳唇,長案上的書,也似為人重新整理過了,擺置得井井有條。
兩面翠簾,為小銀鈎輕輕挽着,這一切,是那麼幽雅、寧靜和安詳。
對於花心蕊來説,這真像是在夢中一般!
她重新憶起,方才自己投崖的一幕,只是卻又怎會來到了這裏?這真叫人難以置信!
她用雙肘輕輕地按着牀,想坐起來,想了解一切,就在這時,她耳中聽到了一陣悦耳的琴瑟之聲。
有人在弄着那具七絃古琴,那是一具深陷在青石地上的石琴。
自從她搬入這冷碧軒之後,她就發現了那具古石琴,只是絃音古瑟,自己試彈多次,從來沒能彈出一曲滿意的韻律來。
可是這陣絃音,竟是那麼的美,一挑一勾一擘一撥,無不弦指合一,得其幽韻,可謂絲絲入扣,如非耳聞,心蕊真不敢相信那具古琴,竟能發出如此醉人的音韻來。
她本嗜琴如命,這陣琴聲,真足以把她聽得如痴如醉,漸漸入其韻中,竟連發話也忘了。
這玩琴人,想是有意賣弄不凡身手,這一曲“雁唳長天”,真是彈得得心應手,高山流水,幽咽流泉,套用白香山的絕句,可真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正當心蕊聽得入迷的當兒,室門開處,一身披綠色羽毛披風的美少年,迎面而立。
這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唇紅齒白,長眉人鬢,目如朗星,加以眉梢含笑,真是説不盡的風流調儻,春意盎然,他深深一揖道:“姑娘玉體安適否?”
心蕊這時突地認出來人,當下“呀”地嬌呼了一聲,猛地一陣顫抖,即又昏了過去。
羽衣少年,劍眉微蹙,淺淺一笑道:“我真是大大罪過了,何至如此呢?”
他説着遂行至牀前,將心蕊輕輕抱在膝上,望着心蕊那張吹彈可破的玉臉,他耐不住地低下頭,輕輕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遂恣意運用雙手,在她周身捏拿一番,最後伏下俊臉,在她身邊輕輕喚了聲:“姑娘醒來。”
幽幽中醒轉的花心蕊,只覺得全身為人輕輕地託着,耳邊聽的是温存的軟語。
可憐她日夜來心力憔悴,玉體如綿,此刻杏目含淚地慢慢睜開來了。
她所看見的是一張俊秀絕倫的臉,對方那風流多情的目光,真令她不敢逼視,她再次發現到,這人竟和心上人萬斯同長得太相似了。
她由不住全身再次地顫抖起來,並且用力地掙扎着,她大聲道:“放下我……放下我。”
“姑娘,你身體有傷,千萬不要亂動,我放下你就是。”
這人説着把她輕輕地又放回到牀上,花心蕊猛地睜開雙眼,她鼓足了內力,飛掌直向這人面上打去。
羽衣少年突然一笑,輕舒單手,已托住了對方的玉手,並且把它合於握中。
心蕊急喘着把手抽了回來,她只覺得這少年有一股無法抗拒的誘惑力,深深地引誘着她,頓時她只覺臉上發熱、發燒。
她把身子轉到一邊,嗔怒道:“你是誰?你的膽子太大了。”
少年嘻嘻笑了笑,心蕊覺到,他似乎已經坐在了自己身邊。
她直覺得全身血管都要破裂了,她想大聲地喝叱,可是現在她是提不出這份勇氣了。
不可否認的,這美少年的翩翩風度,早已吸引了她,她無力地閉上眸子,眼淚不覺由一雙眼角流了出來。
“姑娘你哭了。”這人一面俯下身子關心地問,一面用白綢滾藍色細邊的手絹,為她小心地揩着淚,他的臉垂得幾乎都要挨着她的臉。
心蕊用力地把他的手一推,又翻過了一個身子,顯然的,她的勇氣,只允許做些類似如此的反抗。
少年一隻手搭在了她臂上,心蕊搖了一下沒搖掉,她也就不再搖了。
於是,這羽衣少年,輕輕彎下了身子.在她火熱的臉上吻了一下。
花心蕊臉是那麼的紅,她忽然捂着臉哭了。
“你是誰?問你怎麼不説呢?”她睨了他一眼,卻又閉上了眸子,雙腿連續地踢着。
少年狂笑了一聲,把心蕊嚇了一跳,她只是覺得羞,無比的羞!
這少年用力地把心蕊捂在臉上的雙手拉開,湊近道:“妹妹,你不要怕,我名葛金郎,乃天台山鬼面神君葛鷹長子!”
心蕊不由一驚,因為這“鬼面神君”四字,似乎聽母親説過,她沉着臉掙了一下雙手道:“你放開我。”
葛金郎露出玉齒一笑,説:“小東西,你不要慌,等我説完了你就知道了。”
心蕊這時近着這美少年,愈覺英俊瀟灑,他雖然沒有萬斯同那樣英雄氣質,可是萬斯同卻遠不及他風流俊俏。
她嬌喘道:“你快出去,不要在這裏,快走呀,我求求你。”
葛金郎又朗笑了一聲,説:“你為我身受重傷,我雖不義,亦不能棄你,你還是小心養傷吧!”
他説着道站起身來,在一張石椅上坐了下來,面目若春地望着花心蕊。
心蕊這時鼓足了勇氣,她用僅有的一點良知,央求他道;“葛金郎,我求你,你還是走吧,我的傷不要緊……”
望着對方那俊美的笑容,她的話再也接不下去了,可憐她在飽嘗寂寞空虛之後,正渴望着有所放縱的時候,而這命中的魔星,竟會突然地闖進她的心靈,偏偏這葛金郎,又是如此英俊瀟灑,和萬斯同又如此相似,試問她有什麼力量去拒絕他,何況對方又是如此友善,雖然他舉止輕浮,可是試想自己已經裸體地和人家擁抱過了,這些小動作又算什麼呢?
她這一剎那,內心真可謂千頭萬緒,索性很大方地睜開了眸子。
她長嘆了一聲,冷笑道:“葛金郎,你不要以為姑娘是喜歡你的,我起初只是認錯了人,我以為你是萬……”
葛金郎並不怪罪,他揚了一下長眉,點了點頭笑道:“這我知道。”
心蕊白着他道:“那你何故還在此纏着不走呢?你莫非不怕他回來,取你性命麼?”
葛金郎哈哈一笑,目光如炬,他揚了一下雙手,説道:“我葛金郎生平不懼任何人。”
説着又看了心蕊一眼接道:“你説那人,不回來還則罷了,否則,你看我是怕他不怕?”
他説話時那種豪邁的神態,加以他瞳子內散放出的光芒,心蕊倒真有些信他的話了。
她望了他一會兒,心裏真有説不出的味兒,瞳子裏含着淚,良久,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葛金郎忽然撲向牀邊,緊緊地握住了她一隻手,並用嘴去親。
他疾喘着説道:“我……我喜歡你,我……”
心蕊奪回了手道:“你坐好。”
葛金郎仍然不聽話,他更大膽地擁抱她,就像發了瘋似地在她臉上、身上狂吻着,心蕊費盡了力氣才把他推開。
她嬌喘吁吁地道:“你……你坐好,聽我説……聽我説嘛!”
葛金郎意似未盡,他用力地在捏着自己的雙手,痴痴地望着心蕊。在他左右手中指上,各戴着一枚血紅色的珊瑚戒指,閃閃發光,甚是好看。
心蕊喘成了一片道:“你如真的愛我,怎能如此對我?再説我……我怕!”
葛金郎劍眉一挑道:“怕什麼?我敢作敢當,你丈夫回來一切有我就是,我在此不走。”
心蕊見他如此,心中反倒是有些安慰,因為一個女孩子怕一個不負責的男人,是遠過於怕一個所謂的壞人,到此她那滿腔的忠貞意思,以及一力尋死的心,早已飄然無影,她痴痴地看着他。
過後她就冷然道:“其實他並不是我丈夫,我們沒有結婚。”
葛金郎大聲笑道:“那麼怕他何來?哈!”
他作勢又要上前,心蕊秀眉微顰道:“你怎這麼如此激動呢?”
葛金郎微微笑道:“好,好,我就坐在一邊,只是我看着你,心裏才舒服!”
心蕊有意無意地又對他瞟了一眼,似怨似嗔地嘆道:“你住在天台山,卻又如何來到雁蕩?這其間相隔很遠呢!”
葛金郎這時把他那一領綠羽披風脱了下來,現出猿臂蜂腰的身材,他望着心蕊笑道:
“每年春季,我都要來此山一趟,只是不一定是來這一峯,想不到這一次湊巧會遇見了你!”
他接下去道:“我來此山,是採一種藥,想不到姑娘竟隱居於此,這也是姻緣天定了!”
心蕊不禁粉面通紅,瞟了他一眼,心説這小子説話也太放肆了,比起萬斯同的儒雅端莊,確是不及,只是她此刻已墜入情孽之中,想從容抽身,真是談何容易!
想着內心不無慼慼之感,同時一腔訴不出的怨恨,卻種在了萬斯同的身上,當下咬了咬牙,憤憤忖道:“萬斯同,這都怪你棄我,才會有今日下場,你既然這麼狠心令我空守寂寞,我也就説不得另謀他就了。”
她內心存下了這念頭,羞辱之心即去,一切也就順理成章,豁然而通了。
就在這冷碧軒中,葛金郎小心體貼地服侍了她整整二十多天。
這期間,花心蕊享受到以前不曾夢想到過的愛情和温馨,葛金郎服侍她可謂無微不至,每日牀前調笑,彈琴吹笛,極盡風流之能事。
這不得不佩服葛金郎的手段高明,當他認明瞭花心蕊絕非一般普通尋常女子,他對她顯然改變了戰略,他放長線,要釣大魚!
二十天,他只是以至情去打動她,絕不作出輕浮的舉動,如此那原本並不堅固的圍牆,在心蕊的內心,算是完全崩潰和撤除了。
就在傷愈的第三天,心蕊獻出了她寶貴的貞操,從此縱慾放蕩,夜夜春宵!
她並不傷心,也不後悔,她眼前實在迷戀着這甜蜜的愛情,能夠守着葛金郎這位風流如意郎君,她真是什麼也不想了。
真的,如果現在有人在她眼前提到了萬斯同,她絕不會再動一些心,甚至於她還會絕情地罵上一句:“我恨他!”
葛金郎在月終的時候,説服了心蕊,才允許他迴天台山一次,可是不到半個月,他真地守時又回來了。
從此,他們就落居在雁蕩山,他們甚至並不遷移,仍然還住在冷碧軒之中。
對於葛金郎,心蕊是一個謎,可是她只要愛情,並不需更去進一步瞭解誰!
由於愛情,在個性上,她不知不覺地常常遷就葛金郎,雖然一度她曾認為那是殘酷的!
譬如説,現在她也常常能用暗器射殺成百的雪雞,或是像葛金郎一樣活活地把它們吊死,而目的只是為了取下它們尾部的兩根長羽毛。
葛金郎是愛護她無微不至的,他為她作了數領披風,就像自己一樣的,那是用各種不同的彩色羽毛所綴成的,襯以心蕊的花容月貌,那真就像雲霓仙子一樣的美豔絕倫!
心蕊本想離開這個地方,易地而居,可是自傲的葛金郎卻堅決不肯,他並且説明了,他要見識一下萬斯同,非要見他一面不可。
他二人所習武功俱是詭異離奇的一類,江湖上極為鮮見,因此二人聯手,就很快研討出一些令人難敵的功夫,日日浸淫,由是武功大進。
葛金郎結交過很多朋友,時常也會來此走走,甚至盤恆不去,這些人,多半是些不太正經的,舉止輕浮,行為下流,可是金郎卻對他們十分投機,不時勉強着心蕊和他們同樂共處。
本來心蕊對他們十分厭惡,可是久之,也就一切顯得很自然了。
現在她能夠和這些人在一塊打情罵俏,大聲喧譁,甚至於樂此不倦,她實在和以前判若二人。
春天過去了,當炎熱的夏季來臨時,也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
紫松坪內雜花叢生,羣營亂飛,本來這附近是沒種多少花的,可是葛金郎為討心蕊歡心,是故自天台攜來大批花籽,遍種林內。
因此,這個時候,它們都已經開得十分燦爛了。
因為心蕊喜水,他們引用山泉,就在這坪上,人工鑿了一個大池,內中滿儲清泉,心蕊早晚都喜在其中戲玩一番。
這一日,心蕊戲水方畢,披了一件素綢披風,當小風微微吹過來時,可看清她白嫩的一雙玉腿,她看來似乎比昔日更豐滿了。
她彎下身子在另一個淺水的荷花池內,摘下了一朵荷花,在鼻端聞了聞,隨手拋向一邊,抬頭看了看西天即將下墜的太陽,秀眉微顰地嘆息了一聲,心忖道:“這個人又迴天台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剩下我一個人,真是,早知我就跟他一塊兒回去了。”
她又嬌聲喚道:“小藍,你在哪兒呀,還不把我的軟鞋給拿過來!”
前院傳來小藍的聲音道:“來啦!來啦。”
接着就見一個一身綠衣的小丫頭由院子內跑出來,她手中拿着一雙配有白色羽毛的軟拖鞋。
原來這冷碧軒,早已大非昔日模樣了,經葛金郎自天台帶來大批匠人,整建擴大一新,並劃裏許範圍,方圓砌以石牆,看來端的是儼若深宮巨院,好不威風。
葛金郎愛妻心切,不忍她親自操勞,另由其父“上九天宮”中,撥來一雙婢女,一名小藍,一名小碧,均擅技擊,專為侍奉心蕊,另有廚役多人,供為外差,是輕易不許進入冷碧軒一步的。
如今,你只要一踏人這紫松坪,老遠你就看見這高大白花崗石圍牆,你耳中能聽到清悦的流泉聲,你鼻中能聞到各種不同的花香。
花心蕊踏上了軟鞋,嗔怪道:“你上哪兒去了?怎麼叫都聽不見呢?”
小藍臉色一紅,指了一下前院,窘笑道:“小碧叫奴婢幫她打櫻桃,所以少奶奶叫沒有聽見。”
心蕊揚了一下秀眉,冷笑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以後不許叫我少奶奶,你怎麼不長記性呢?你不知道,我討厭這個稱呼嗎?”
小藍吐了一下舌頭,一面低下頭説:“是,花姨!”
心蕊冷笑了一聲,遂自前行。
她方前走了一步,卻見另一丫頭小碧,正由細草坪上跑過來,一面高聲嚷道:“稟少奶奶……”
才説到此,見小藍朝着這邊直搖手,又見心蕊臉色不悦,這丫環倒機靈,馬上改中道:“稟花姨,前院來人説,有位相公來訪。”
心蕊本不在意,聞言不禁怔了一下,她站住腳問:“是找誰的?他姓什麼?”
小碧紅着臉扭了一下衣角,心蕊揮了一下手道:“快問詳細了再來説。”
小碧應了一聲,轉頭就跑,心蕊臉色微紅地看了一邊的小藍一眼,問道:“爺説過什麼時候回來沒有?”
小藍搖了搖頭,心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慢吞吞地道:“走,我們進房再説。”
走了幾步,她又問:“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小藍摸了一下嘴,翻着眼道:“大概是六月十八了吧?”她見心蕊不説話,遂問:
“怎麼了?”
心蕊這時臉色很白,她搖了搖頭,心裏卻暗暗吃驚,心説那萬斯同走了敢情快一年了,今天別是他找我來了吧!
想着不由秀眉一挑,暗恨道:“姓萬的,我要是你,還不一走了之,還敢找上門來,自取其辱,哼,我心蕊可沒有昔日那麼好説話了!”
挑了一下眉角,又想:“我才不怕你呢!”
想念之中,二人已進入軒中,她冷冷地對小藍道:“你去把我的劍給拿來,還有我的……”
説着她不奈地又道:“唉,還是我自己去吧!”
小藍一旁暗自奇怪,心説少奶奶今天是怎麼了,怎麼説話顛三倒四的?
可是她也不敢問,就見心蕊款擺着腰進去了,須臾而出,卻換了一身鮮豔衣服,奇怪的是,並沒有帶什麼寶劍。
她對着小藍揮了一下手説:“你出去,不叫你別進來,知道嗎?”
小藍可不敢惹這位新少奶奶,當時儘管心裏起疑,也不敢多問。口中道了聲:
“是……”就轉身走了。
她走之後,心蕊可沉不住氣了,她來回地在這間大廳中走着,小手絹輕輕扇個不已。
“萬斯同……我求求你,你別來……別來,我錯了,我錯了……可是……”她咬了一下牙道,“是你逼我的,你要是來,大家都不好!”
一面走,一顆心幾乎要跳了出來,最後她突然把持不住,就倒在了椅子上。
她用手摸着前額喃喃道:“噢……我這是怎麼了?我怕他做什麼?”
她直起腰,緊緊地咬着牙,又想道:“有葛金郎,我還在乎他什麼?就叫他來吧……”
想着就端坐了身子,捏在掌心的小手絹,都被汗濕透了,她擦了一下雙頰沁出的汗珠。
這時小碧已跑進了大廳,對心蕊請安,道:“稟花姨,那位相公是指名要見花姨本人,而且説,希望只見你一個人。”
心蕊不禁雙瞳一睜,一時臉都青了。
她冷冷地笑了笑,問:“他姓什麼?什麼樣?”
小碧説:“他只説什麼葛呀萬的,而且説花姨知道……”
“哦……”心蕊幾乎顫抖了,她咬了一下牙,小碧又接道:“高高的個子,年紀倒不大。”
心蕊長吸了一口氣,她站起來,扇了一下手絹,冷冷地説:“你去叫他進來好了。”
小碧説了聲是,正要回身,心蕊又囑咐道:“記住,你把他帶到我書房,我在書房等他。”
小碧點了點頭,正要轉身,心蕊上前緊緊抓住她手腕,小聲道:“不要給人看見。”
小碧臉一紅,羞澀地又點了點頭,就走了。
花心蕊由身上拿出一面小銅鏡,對鏡照了照,玉指掠了一下頭髮,遂自收起,一徑向書房行去。
在書房,她倒上了一杯上好的香茗,望着窗,用力地眨了一下眸子,心中急道:
“不知眼圈紅不紅!唉,真想哭……”
小碧的聲音在輕輕對着門説話:“花姨,這位相公我給帶來啦……”
心蕊噙着淚,啞着聲説道:“好吧,你下去。”
她説着自己拉開了門,頓時她就怔住了。
門前站立着一白衣少年,膚色微黑,目光如炬,背後斜揹着一似鏟狀,閃閃發光的兵刃,滿面風塵之色,只是他不是萬斯同,甚至於花蕊可以斷定,生平絕未見過此人一面,這是第一次。
她那一顆緊懸的心,頓時就鬆下了。
這人初見心蕊,似頗驚對方貌姿,微微驚怔了一下,遂又恢復原態。
他雙手抱拳,彎身道:“在下郭潛,花小姐你好!”
心蕊目光一掃他身後的小碧,小丫環立刻迅速退下,然後她才含笑道:“郭相公請進。”
郭潛一雙大眼,骨碌碌在心蕊身上轉了一週,心忖:我萬大哥,果然好眼光,似此佳人,真乃我生平僅見。
想着連道打擾,遂落座。
心蕊懷着一腔蹊蹺,客套道:“郭相公用茶!”
郭潛一笑,朗聲道:“我是直性人,不擅拐彎,花小姐與我尚系初見,這麼吧,我就自我介紹一番吧。”
心蕊淺笑不語,郭潛遂説道:“萬斯同是我結義兄弟,情同骨肉,小弟今日來訪,系受他所託,來看看花小姐,並代他問安……”
心蕊臉色一紅,遂淡淡笑道:“原來如此……這麼説,更不是外人了!”
郭潛喝了一口茶,笑道:“好茶!”又道:“好説!”
心蕊這時甚為狐疑,當下慢吞吞問:“斯同何時可來呢?”
郭潛忽然張大了嘴,半天才長嘆了一聲,他一面低下頭來。虎目中竟流下了兩行淚來。
心蕊心中一動,忙問道:“郭相公有何傷心事?這是為何?莫非……”
郭潛以掌把淚痕擦乾,遂苦笑道:“我那萬大哥,只怕今生再也不會來見花小姐了……”
心蕊不禁心中一鬆,似喜又憂,她顫聲問道:“這是為了什麼呢?他……”
郭潛遂探手人懷,摸出一函雙手送上,心蕊匆匆接過,又看了郭潛一眼,卻見他這時竟把身子轉過一邊,心中不禁動了一動,遂把信拆開。
卻見是一封短函,其上寫道:
“心蕊吾妹:兄因自慚形穢,前與妹婚約之説,愧不能實現,吾妹關愛之情,今生怕無以報之矣!
今行將遠去,天各一方,後會無期,感妹思忖,又空山獨守,長日聊賴,特託郭潛前往探望,潛弟秉性耿忠,技擊精湛,妹可厚待之,並望深交,如有任何差遣,潛弟當不至見卻也!
臨書倥傯,涕淚交流,念昔日之情,妹當不至見罪吧?尚乞萬勿傷心,隨時自重!
此頌
清吉
兄斯同頓首”
花心蕊看完了這封信,一時真有些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之感,由信中看來,斯同似有難言之隱,並自解婚約,這倒是出乎心蕊意料。
望着這封信,她微微發起愣來,按説她應該高興才是,可是她們女孩子家,怪也就怪在這裏,寧可她丟掉你,卻不願你丟棄她。
這封信帶給了她無比的憤怒,可是她並不十分現在臉上,只是冷冷地一笑道:“原來是這樣,其實這也沒有什麼。”
郭潛微微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大哥所患之疾,恕我不便相告,他記念姑娘恩情,卻未曾一日離口……”
説着又長嘆了一聲道:“只嘆造化弄人,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花小姐,你還是要想開些才是!”
心蕊方自冷笑一聲,卻把到口的話忍住了,心説:如今難得他自動如此,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
她想着有意做出一副戚哀之態,慢慢低下頭,內心卻正有説不出的喜悦。
她本以為今後無面目再見斯同,卻想不到對方竟是自解婚約,雖説心中有些被辱的感覺,但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不禁暗暗慶幸不已。
郭潛生性耿直,還真以為對方是傷感此情,不禁長嘆了一聲道:“姑娘不要傷心,這也是想不到的事……在下來此不便多打擾,這就告辭了。”
在人家傷心的時候,最好的勸慰方法是避開,郭潛很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即時請辭,心蕊默默無言地看了他一眼,她不敢説話,因為她外表的悲哀和內在的欣悦,實在是一個極強烈的對比,她只要一開口,就難免會露出馬腳。
受友人之託,一力照顧心蕊的郭潛,他實在想多安慰她幾句,便道:“如有何事請儘管吩咐,我定盡力效勞,以謝知己所託!”
心蕊忙搖手道:“沒有,沒有。”
郭潛微微笑了笑,點頭道:“我受斯同兄所託,今後當時常不離姑娘左右,以盡保護之責!”
説着已步出院中,心蕊聞言不由嚇得頓時站住了,郭潛並沒看見她這種神態。
他只是左右地在院中瞧着,面上略帶出些傾慕之色,又回頭對心蕊道:“我那大哥,只是説此處風景不惡,卻想不到有如此絕世庭園,姑娘身成於此,真好比處身月殿,莫怪不思人間煙火了!”
花心蕊此時心裏,哪會有心聽他説這些,她只是發愁今後郭潛要常來的問題。
她對郭潛道:“小妹閒居無事,不敢勞動郭兄,郭兄如別處有事,還請自便的好……”
郭潛大笑道:“你這麼一説,就顯得太見外了,我和萬大哥乃生死之交,慢説受其一再相托,即使和姑娘萍水相逢,也理應對姑娘盡些義務。”
説着步出草坪,又回頭道:“我刻下居此不遠,日後當再來拜訪,和姑娘作一深談,”笑笑又道:“總之,我郭潛是一直爽之人,我最恨虛偽、花言巧語的人……久後姑娘自會了解!”
心蕊這時已幾乎送他到了門口,聞言也不能説些什麼,只有望着他的份兒。
郭潛抱了抱拳,又道:“姑娘不用送!”就順着這條小石路一直走了下去。
這時小碧卻由一邊跑着跟了上去,這小丫鬟是善解主人意思的,她一直把郭潛送出了大門,還在門口看着他騎上了馬,這才回身進門。
在客廳裏,心蕊問小碧道:“他走了?”
小碧點點頭説:“我看着他走的,騎着一匹大花馬。”
心蕊還想問什麼,卻又停住了口,揮了揮手説:“你去吧。”
小碧剛走了幾步,心蕊又説道:“回來!”
她咬了一下唇,説道:“我要你去小心地跟蹤他,你要注意他住在什麼地方,幾個人,是不是有誰跟他住在一起,快去吧!”
小碧點了點頭説:“好好……”
説着就一溜煙似地跑了,她走之後,心蕊冷冷一笑,口中喃喃自語地道:“姓郭的,我看你是來得去不得了,如非我還擔心着,萬斯同也來了,今日豈能任你而去?”
在她的眼裏,現在殺幾個無辜的人,是算不得什麼的,想着她又把萬斯同來信拆開看了一遍,秀目微微顰着,心説:“看來這萬斯同倒似有心,把這郭潛和自己促成……”
由是又想到了斯同的濃眉大眼,豪邁個性,偉岸的身材,黝黑的皮膚……
這一切,都是在眼前的葛金郎身上所尋不到的,她的心由是大大地震動了一下,那原本似花的兩腮,更不禁塗上深深的紅色!
她懶洋洋地倒在了椅子上,心中想:“我只要善於駕御,也未嘗不能……”。
這時候的花心蕊,真的是變了,這個念頭就像一股電流似地刺激了她,她是不甘寂寞的!
她用嘴緊緊地咬着手絹,內裏卻是春心蕩漾之極,她什麼都不恨,什麼也不在乎!
小碧歸來説,那個姓郭的就住在山腳下的一家廟寺裏,她打聽的結果,僅有他一人。
心蕊寬心大放,現在她相信萬斯同確實是如他信上所説,遠在天涯海角,不會再來這裏了。
在花心蕊的書房裏,耿直的郭潛,幹下了最後的一杯酒,望着嫣然笑姿的花心蕊説:
“姑……姑娘,我實在是有些醉了,我不行了!”
美麗的花心蕊,她那美豔的臉,就像是一片飄浮的五彩雲,又像是月下微微晃動的一朵花,她深深地打動了這個莽漢的心
你看她,翠袖輕擺,玉臂如雪,那麼單手持壺,巧笑倩兮,任何人也會望之心動。
她想把這個看來直爽的漢子灌醉之後,就可隨心所欲了,於是,她又再次為他斟上了一杯。
郭潛推杯而起,他搖了搖頭説:“不行了,不行了!謝謝你為我接風,但是我必須要回去……要回去了……”
説着身子一歪,踢倒了一張椅子,她忙彎下身去扶,可是人也倒坐了下來。
這時候,花心蕊就像蝴蝶似地撲到了他身上,她緊緊地把他抱着,扶他站起來,杏目中流露出無比情焰,她嬌聲道:“抱住我,抱住我!”
郭潛忽然一驚,酒也醒了一半,他用力地把她推開,可是心蕊這時就像一團火,她緊緊地摟住他,並且用嘴去吻他。
郭潛雙目赤紅,他喘息之聲極大,連聲道:“不可以,不可以……姑娘我……
我……”
心蕊喃喃地道:“為什麼……為什麼?”
她並且更熱情地纏住了他,説:“萬斯同不是叫你來找我的麼……我寂寞,我嫁給你吧!”
郭潛漲紅了臉,顯然他有些心動了,心蕊又説:“這裏沒有人……”
她説着伸手去拉他的袖子,郭潛怔怔地後退着,他説:“我們以後再説,現在不行。”
心蕊問:“為什麼?”
郭潛訥訥説不出話來,正在這時,院中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們在哪一間房裏?”
另有一個像小碧的聲音,支吾着説:“不……不知道……少爺!”
心蕊大吃了一驚,她猛地縱身一邊,由桌上把寶劍抽了出來,對着郭潛大聲叱道:
“好呀,姓郭的,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看錯人了!”
郭潛不由愣住了,他喃喃道:“你説什麼?”
心蕊這時叫得更大聲了,並且作勢撲上去,一面尖聲道:“姓郭的,你想調戲我,你瞎了眼了!”
説着舉劍直朝郭潛頭上劈去,郭潛這時酒早就醒了,他倏地一閃身子,躲過了心蕊直劈而下的劍,並且吃驚地道:“你醉了?你……”
正在此時,書房的門,猛然被人推開了,閃進一個羽衣星冠的少年。
他倏地怔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郭潛忽然發現這個人進來,更是不明究竟,只管瞪着一雙大眼睛,望着他。
這人正是葛金郎,他怒目視向心蕊道:“這是誰,什麼事?”
心蕊忽地把劍往地上一擲,一面撲到了他的身上,抽泣哭道:“你不在家,這個人他……他欺侮我……我只當他是個正人君子,以禮款待他,誰知他……”
説着用淚眼瞟了一邊的郭潛一眼,又斷斷續續地道:“他竟敢調戲我……啊!金郎,你閃開,讓我殺了他吧!”
郭潛這時才恍然大悟,他臉色一陣蒼白,後退了幾步,大聲道:“花心蕊!你胡説!”
可是葛金郎見愛妻哭成這樣,再加以他眼見心蕊持劍撲殺的事實,不由他不相信。
他陰陰地冷笑了一聲,一面拍着心蕊道:“你不要哭,我倒要看看他怎麼跑出去?”
説着他厲聲問郭潛道:“你叫什麼名字?來此作甚?”
郭潛這時才突然明白,原來這人竟是心蕊的丈夫,她原來早已與人家結婚了。
頓時,他就呆住了,他氣得全身發抖,可是卻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葛金郎朗聲笑一笑,咬牙怒聲道:“很好,你居然敢出來佔便宜,不給你些厲害,諒你也不知道我天台山九烈門下的厲害!”
他用腳把門“砰”一聲踢開,大聲道:“小子,出來送死!”
郭潛這時稍稍鎮定下來,他一抱拳道:“老兄,你完全誤會了,你不可誤信人言。”
説着他冷笑着望着心蕊道:“姑娘,真想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人,我萬大哥真是有眼無珠,我上了你的當了!”
心蕊啐道:“姓郭的,你……不是好人!”
一邊的葛金郎更怒聲道:“原來你是姓萬的朋友,那真是好極了,來,我們外頭説話。”
他説着身形微轉,已飄落大院中,郭潛恨聲説道:“好,你們當我真怕了你們不成?”
説着,他也縱身而出,心蕊自地上抬起了劍,也趕了出去。
院子裏,葛金郎掣着一雙金環,郭潛也把背後那似鏟狀的兵刃抽了出來。
他這兵刃通體紫紅,光華閃閃,長有三尺許,前面是月牙形的刀子,略呈菱形,望來是極鋒利的,葛金郎一望已認出,這是武林中一種畸形兵刃,名喚“鳳翅钂”,是一件厲害的東西。
葛金郎朗聲笑道:“姓郭的,你只管把這風翅钂上功夫儘量展出,看看能奈我何?”
郭潛钂交左手,宏聲道:“我郭潛乃是一條鐵打的漢子,不想今日誤中賤人陰謀!”
才説到此,忽地一股冷風自側面襲來,郭潛一擰腰,鳳翅钂就勢往下一揮,“嗆”
一聲,火星四射,卻是花心蕊自一邊持劍襲來。
郭潛冷笑了一聲,遂不再多説,鳳翅钂一領,“金風送爽”,直向心蕊胸肋間橫掃過去。
這時葛金郎也大吼了一聲,忽見他一抖掌中金環,發出了“嘩啦啦”的一陣聲音,身形已倏地躥起,往下一落,掌中環是連環而出,一前一後,用“推”式,直向郭潛前胸擊去。
郭潛早已認出對方手中這環子,名“離魂子母圈”,為鬼面神君葛鷹獨家所擅,七七四十九手巧打神拿,至今江湖鮮有對手。
他本來心中還有些懷疑認錯了,只是自對方説出來自天台,更由環上耳圈所發怪聲上聽來,已證明果然所料非虛,心中不禁暗暗吃驚。
這時葛金郎離魂子母圈挾着兩股勁風,一閃已至,郭潛驚心之下,用“白鶴單展翅”
的手法,一揮鳳翅钂,直向葛金郎雙腕斬去。
這來自天台的少君,蒙鬼面神君葛鷹苦心造就出一身驚人武功,甫出天台,所向無敵,已養成他目空一切的雄心。
他決心在這雙離魂子母圈下,叫對方血濺當場,所以一出手,就是極為厲害的狠毒招式。
這時,他冷笑着對心蕊道:“你先下去。”
心蕊閃身而出,這時離魂子母圈已和鳳翅钂擊在了一塊,發出了震耳的一鳴。
一擊之後,他二人的身形可就立刻變化。
郭潛是一邁右腿,鳳翅钂由頭上向後遞出,用“雁點秋容”的絕招,直取葛金郎咽喉,可是葛金郎豈是弱者?
葛金郎卻是用“大扒虎”的險招猛撲地面,可是當他雙膝方一粘地的剎那,他的離魂子母圈,卻以“韋陀捧杵”的奪命招式,雙打而出。
郭潛不禁吃了一驚,鳳翅钂本是鎖對方咽喉,奈何葛金郎上身後彎,僅雙手平推而去,他的鳳翅钂可是走了空招了。
高手對敵之時,走了空招,也就等於輸了一招,因為對手絕不會手下留情的。
郭潛很明白這個道理,他一招遞空,頓時知道不妙,也顧不得再施別招了。
他猛力地向前一縱,足尖用力一點地面,身形如箭而出,可是饒你再快,葛金郎離魂子母圈已經夠上了尺寸,他是逃不脱的。
隨着葛金郎的一聲低叱:“去!”
郭潛身子,就像球似地被拋了起來,他身子向下一落,一路蹌了出去。
他身子伸縮間,已飛快地追在了郭潛後背,離魂子母圈再次舉起,摟頭打下。
就在這一剎那間,忽然當空一聲清叱:“住手!”
這人嬌軀一落,已順手帶住了郭潛腰帶,使他身子沒因傷倒下去。
來人是一個長身玉立,頭系青絹的少女,由她外貌上看來,竟是和心蕊生得一模一樣!
葛金郎不禁驀地一驚,他忙回頭看了心蕊一眼,發現她仍立身後,這才知並非一人。
來人單手抓着郭潛腰帶,這時的郭潛早已昏昏欲倒,並且口吐鮮血,鳳翅钂也撒出了手。
花心蕊這時也驚奇地趕了上來,她還未説話,這少女已淚流滿面道:“想不到你墮落到如此地步,我看你還有何面目再見母親?”
心蕊冷笑道:“我與你們早已恩斷情絕,你還來此作甚?”
心怡冷漠地瞟了一邊的葛金郎一眼,蛾眉倒豎,叱道:“我還以為你是和萬斯同在一起,是以百般為母親解説,誰知道你竟……”
心蕊臉色一紅,她上前道:“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我願跟誰就跟誰。”
心怡冷冷一笑道:“我自是管不了你,只是你可知母親令我找你回去麼?”
心蕊哼了一聲道:“我不是早説過,她已經不是我的母親了麼?”
花心怡這時慢慢把郭潛放在地上,又由身上取一粒丹藥,放在了他口中,才慢慢回過身來,她臉色十分蒼白,而且很是生氣地説:“現在你沒什麼好説的,跟我回去。”
心蕊格格一笑,甩了一下頭説:“你説得好簡單,跟你回去。”
她説罷面色一冷,大聲叱道:“花心怡,看在昔日我們還有些情誼的份上,我們不難為你,你少羅嗦,快走,否則我們不客氣了!”
説着,她目光看了一邊的葛金郎一眼,葛金郎本是滿面怒容地看着對方,此時由二女對話上聽來,已知所來少女,竟是心蕊孿生姐妹,再細看一看心怡,竟似較心蕊更為脱塵秀美,他內心不禁為之動容,一腔怒意已掃了個乾淨。
這時嘻嘻一笑,離魂子母圈已收人囊中,一面看着心怡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怡妹。哈,這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哎呀呀,真是冒失,來,來,來,到屋裏去談。”
説着又笑了一聲,心怡蛾眉一挑,冷聲叱道:“誰是你的怡妹,你不要信口雌黃!”
葛金郎一怔,退了一步,皺了皺眉,心蕊拉了他一下,説道:“金郎,你不要理她!”
説着她嘆了一聲,對心怡苦笑道:“你不要再逼我了,那個家我是再也不回去了,再説,我自嫁給金郎後,我們十分恩愛,他父親就是天台山的鬼面神君葛老前輩,你回去轉告母親一聲,如果她認為她本事大,就請她直接去天台找葛老前輩比比去,看看人家怕不怕她!”
説完向金郎身邊偎了過去。
花心怡臉都氣青了,想不到她今日竟會變得如此,居然連生身母親、同胞姐妹都不認了,知她中毒已深,不可理喻。
當下好不傷心,聞言後,不知不覺竟淌下淚來。
葛金郎一笑,插口道:“你這是何苦?咱們到底是一家人呀!”
心怡冰冷地看了看他,由他外貌上,不禁想到了萬斯同,只是萬斯同是鐵錚錚一條漢子,是光明磊落的一俠士,而眼前之人,卻是魔道的一位邪士,自非可相提並論,真想不到妹妺那麼聰明的一個人,竟會作如此愚昧選擇,如今兀自執迷不悟,今後自無好下場。
想到姐妹共處二十年感情,不禁愈發悲從中來,由悲而起,恨不能撲上前去,狠狠地打她一頓才能消氣。
可是她當然不會那麼做的,葛金郎見她只管目視着心蕊發呆,還只當她回心轉意了,不由抱拳笑道:“怡妹,你實在誤會我……”
才説到此,忽見心怡極為厲害的目光向自己一掃,方覺不善。
他並沒有想到,對方因愛妹心切,恨自己早已入骨,見狀心雖知不妙,可是作夢也沒想到,她竟會把授命不得妄施的“逼魂指”施了出來。
這也怪當初心蕊私心過重,二人雖一塊練武功,她並沒有把母親所授的“逼魂指”
暗傳花粉的秘功告訴過葛金郎。
所以葛金郎對這種功夫,陌生得很,當下想躲閃已自無及,頓時覺得面上一麻,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花心蕊也是一時大意,也未料到姐姐有此一着,當時不由尖叫了一聲,舉劍撲了上來。
她咬牙恨聲道:“好,你敢對他下毒手,我也要你的命,你可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説着舉劍直朝心怡臉上砍去,卻為心怡分劍擋開,她往一邊轉着身子。
花心蕊二次撲上,掌中劍“白蛇吐信”照着心怡後心直刺過去,卻為心怡又躲開了。
她第三次還要撲上來,心怡卻嬌嗔道:“你瘋了麼?我可不跟你打!”
説着蠻腰微擰,已縱身到了郭潛身旁,伸手把他提了起來。
花心蕊忽然撲上,寶劍掄起直向着郭潛身上劈去,心情大驚,用力把她的劍推開,並且厲聲道:“你為什麼要殺他?”
心蕊一連攻了數招,沒有傷着心怡,她的心不禁有些軟了,這時聞言冷笑道:“他是萬斯同的朋友,我恨萬斯同!你敢攔我?”
説着舉劍又向郭潛身上撩去,心怡聞言心中一動,她就勢又去磕心蕊的劍!
花心蕊抽劍挑眉道:“你真的要跟我打?”
心怡看着妹妹忽然動容地喚道:“小蕊……”
她就要撲上去抱她,可是心蕊臉色蒼白地後退着,她手中的劍左右地揮動着,阻止着心怡近前,她並且咬牙恨聲道:“你走,你快走,我恨你,恨你!”
心怡流淚道:“小蕊,你真忘了我們是同胞姐妹了?小蕊,你跟我回家吧!”
心蕊的劍依然左右揮動,她的聲音叫得更大了:“你滾開,滾開,一輩子都不要來,再來我就殺你!”
心怡痴痴地點了點頭:“好!”她説:“想不到你會如此絕情!我走了!”
他提着郭潛縱出丈許以外,心蕊還在嬌聲哭叫道:“快滾,快滾,永遠不要見你!”
心怡回過頭冷笑道:“我走了,可是以後我還要來,你可以殺我!”
説着她就提攜着郭潛,一路縱躍如飛而去。
心蕊等她走了,兀自悲痛不已,哭了一會兒,她才想到,抱着葛金郎入內而去。
好在她姐妹對於這種功夫都熟悉用法和解法,所以葛金郎很快地就被救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