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就像是兇猛的野獸面對著陌生人的鞭子。
──當他乍見冷血出現之際。
驚怖大將軍是一個絕頂人物。他從未驚過。只有人怕他,他不怕人;他甚至也不怕鬼、不怕神,對他而言,鬼只是供他差遣的。就別說他自己了,就連他的部下都遠比鬼還可怕;神只是來保護他的,他幾次死裡逃生逢凶化吉便是佳例。
他也不怕敵人。
──有強敵才能使他更強。
他一向匕鬯不驚、處變不驚,縱泰山崩於前亦不驚。但冷血乍現,卻使他在一照面裡,心頭大吃了七八驚。
──他是誰呢?!
──怎麼這麼眼熟?!
驚怖大將軍突然覺得:眼前這年輕人,像是前世三生裡一個跟自己有重大關係的人,以一頭猛獸的姿態踏上了古道,正衝著自己而來。
──他是誰呢?!
──他到底像誰?!
“我姓冷。”當他聽見那年輕的對手這樣說,“人們管我叫做冷血。”在這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驚怖大將軍像急箭入林般想起了兩件事:
一,來人姓冷。在他過去的朋友/敵人/仇家中可有姓冷的?有。“風過群山”冷令今。“鐵裙神魔”冷鬥兒。老部下“火孩兒”冷過水。老盟主“不死神龍”冷悔善。還有……對了,他像冷悔善!他似冷老盟主……莫非……!
二,這人叫“冷血”。這幾天,手下打馬來報,在截殺張書生那一路太學生失利,人手摺損,甚至動用了自己手上“九大將軍”中的“三間虎”傅從傅五將軍、“霹靂”雷暴雷六將軍、“砍頭七將軍”莫富大、“影子八將軍”沙崗、“金甲九將軍”石崗,都無法奏功。自己只好先後派了心腹高手“薔薇四將軍”於春童、還有親信李閣下和唐大宗去剷平掃蕩,聽說反賊是滅了,但仍有幾名極其棘手的匪首脫逃,其中就有一個名叫“冷血”的,以及一直潛居老廟的“五人幫”。
──看來,就是眼前這個人了。
在這剎那間之後,驚怖大將軍已一拍光頭,啪的一響,光溜溜的頭上,幾乎沒給叩出火花來,他也馬上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到老猶健的白牙,眯著一雙怒瞪如厲虎,但笑時如佛陀的笑眼,說:
“──你就是煽動老渠鄉民造反的冷血?”
冷血掏出一方五龍翠玉環透雕珮,舉起一揚,朗聲道:“這是什麼,你總該懂得吧?”
驚怖大將軍一看,心底一凜,已知道是怎麼回事,正要應對,可是尉校曾紅軍可沒那麼見識廣博,而又要在大將軍面前爭功心切,當下長槍一揮,戟指喝問:“嘿!你這反賊,膽敢對大將軍無禮,來人啊!管他拿的是勞什子妖物,快給我拿下!”
眾兵如雷般呼應一聲,就要動手,城下群眾,更如沸如騰,群情浩蕩。
在萬聲交喧之際,冷血的語音仍冷晰的傳來:“這是天子御賜‘平亂玦’,若遇奸惡抗命,可先誅後奏,就地正法。你說這種話,信不信我先殺了你!”
在場還有一位都監張判,原是朝官外調,較有見識,一聽這番說話,再看那枚玉玦,當下轉了臉色,畢恭畢敬的顫聲道:“……壯士……可否將玉玦交予小人驗證一下……?”
冷血坦然道:“當然可以。”
於是便在眾目睽睽下把玉玦遞了過去。
張判躬身雙手接過,審視半響,雙膝一折,蓬地跪地,將玉玦高奉過額,奉呈冷血,並嗵嗵嗵叩頭三響,恭聲道:“不知是欽差大人駕到,萬請恕罪。”
張判這一跪,使曾紅軍呆立當堂,跟著跪下,城樓上一眾官兵,見兩人雙雙跪地,也全都跪了下去。
一時間,城樓上,站立著的,就只冷血和驚怖大將軍兩人而已。
這一下,冷血倒搖頭擺手不迭:“我不是什麼欽差!我只是奉天子之命,來查案辦人,你們快別……這樣子!”
本來,冷血充其量不過是一名捕役,在官位上,別說遠不如張判,跟曾紅軍也有一大段距離。只不過,他這位捕快,卻手持“平亂玦”,亦即是為天子陛下辦事拿人的御前(雖則冷血迄今壓根兒未見過皇帝的“龍顏”)侍衛,殺人無須準照,辦案不怕特權,這種特殊身份,誰不畏?誰無懼?
眾人這一跪,冷血反而覺得慚愧。他心中忖:要是自己恃勢行兇,這些官員定必任之由之,可見權勢之大,腐化難免,冷血想到多少人藉此恣意橫行,魚肉百姓,因而深為感慨。
驚怖大將軍見眼下局面,已不是他腕底風雷便可定乾坤,當下熱烈相迎,大步向前,衝著冷血笑道:
“果然是你──冷老弟,你可來了!”
他本想過去擁抱冷血,但冷血站在那兒,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動作無異於去抱一把出鞘的劍一般,所以他馬上順理成章的把姿勢改換成握著冷血的手,拍拍他的肩膀──這使他一來免去了下跪,二來讓大庭廣眾釋了以為這“欽差捕頭”是來對付大將軍之疑。
其實,大將軍心中是驚起幾道疑的:
到底這姓冷的傢伙,是不是真的是皇帝遣來對付自己的?要是這傢伙真的不由分說,要拿下自己,自己該不該馬上抵抗?如果抵抗,這幹官兵,會不會幫助自己?
如果這人是皇帝派來的,沒理由蔡相爺、童將軍、朱大人等不先捎個信來的!但“平亂玦”,天下只有五面,是仿照不來的。這麼說,如果不是皇帝親遣,便一定是京城諸葛老兒搞的鬼了。皇帝老子那方面,他也只面聖過四次,每次叩喊:“萬歲萬歲萬萬歲”時,他都有說不出的榮耀。可是,如果皇帝真糊塗上腦,差人來對付自己,他可決不能束手待斃的!萬歲萬歲萬萬歲,您可幹萬要萬歲萬歲萬萬不能睡!我忠心耿耿,幹盡好事,為了給您進貢寶物美女,而我不過也想藉此步步高昇、升官發財,要是您連我都除了,我就只好連你都反了!如果是諸葛老兒搞的鬼……我本來就不打算放過他!
──萬歲萬歲萬萬歲您可千萬不能睡!我是您萬世基業的樑柱,千萬別逼我造反!
大將軍心中喊了這麼一句。
“冷捕爺駕臨危城,可有什麼貴幹?”他嘴裡說的是這麼一句。
“我找你。”冷血直截了當的說。
大將軍與有榮焉的道:“好,難得你瞧得起我,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少捕頭效犬馬之勞,協助辦案。”
冷血道:“我要辦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
他這句話說得如轉踵敲釘,絕無回寰餘地。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大將軍的面子委實難下。
大將軍皮笑肉不笑的笑了:“敢問少捕頭,我犯了什麼罪?”
冷血道:“恃權肆兇,無法無天!屠殺百姓,魚肉鄉民──你看,下面有這麼多人要告你的狀,你還當眾趁亂著人暗算……”
冷血抓住陳三五郎的手緊了一緊,陳三五郎立即慘嚎了起來,而城下的鄉民一齊叫起來:
“好啊!青天大老爺來!”
“凌落石他作惡多端,惡貫滿盈!”
“請求欽差捕頭大爺把凌落石、厲選勝一干人等,就地正法!”
聲如雷動,此起被落。
──凌落石當然就是驚怖大將軍的名字。
冷血指了指身邊的陳三五郎,用銳目一掃城下,道:“這都是人證。”
“冷少捕頭,如果這都是人證,你也未免太聽一面之辭了吧?你怎麼能肯定,他們不是串通好一起來害我的?還有,這拿著兇器的傢伙夾在人群裡,與我素不相識,你怎能誣賴我指使他?”驚怖大將軍道,“好,你要辦我,行!你也要拿出真憑實據才行。否則,怎能服天下人之心!”
冷血冷然道:“你放心,我會待在這兒,不怕找不到讓你伏法的罪證。”
驚怖大將軍的眼睛和禿頭一起發了亮:“好極了,這是一個無辜清白的人最高興聽到的話。我為官清正,鞠躬盡瘁,不怕你查,還會盡量協助你早日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他轉身對城下群情洶湧的百姓揚聲道:“你們都聽到了,瞧見了,現在,這位欽差捕頭要來查辦我,要是我有罪,你們當然會到他面前來告我的狀,無上歡迎;如果我無罪,我當然不怕人偵查。你們這下聚集告狀,可都有主兒了,現在還不趕快回家,待在這兒,莫不是並非衝著我來,而是意圖造反掠城不成!?”
這些話,說得十分有份量,浩浩蕩蕩的傳了開去,幾個領頭的讀書人,議定之後,在蘇秋坊的領導之下,極有秩序的相繼散去。
冷血倒有點迷惑起來。
──他這下出現,倒只像是替驚怖大將軍凌落石解決了一場禍端。
冷血曾多方想像、揣測過他這個可怕而具份量的對手。
他甚至早已準備驚怖大將軍會即時作出大反撲。
他早已蟄伏城中,看定時勢,而他也早遣了耶律銀衝、阿里、依指乙、二轉子在四面佈置好,萬一驚怖大將軍逞兇,他便要與他和他的勢力放手一拼。
可是驚怖大將軍不拼。
他居然很乖。
很聽話。
很合作。
──乖得聽話得合作得像他壓根兒就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