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已開。
門外鼠色的夜空,浮起一輪冷月。
冷月下,一棵枯樹一口井,不遠處有一口靜靜的水塘,大概是因為倒映著月亮之故,一片漾漾的光,風吹過的時候,枯枝和剩下的幾片葉子好象觳觫著,水邊有幾盞大朵大朵有點方形的白花,綻放著一種帶著糖味的香。夜空裡,許是因為乳房裡有死屍之故,飛來了幾隻不知好歹的蒼蠅。
門外有兩個人,一匹死馬。
溫約紅在門的左側。
於春童在門的右側。
他們一左一右,似是兩座門神,可是,他們不是共同守著門戶,而似是誰都不允許對方進入屋內。
他們兩人都不十分象“門神”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都面如冠玉,溫文雅俊。
薔薇將軍顯然有點累了,好象還帶點傷,但樣子仍象個長不大但長得漂亮的孩子,英氣十足。
三缸公子雖然年紀比較大,但他那種人,象過了二十八歲便只會大、不會老了。他在那兒一站,為的是殺人惡鬥,但樣子仍象一步含情一上樓似的。
他們兩人,一個淋了一身酒,一個染了一頭血,正在對立/對峙/對抗/對敵。
這樣看去,刀削般的月亮,和那尖厲的寂樹,也似在這山頭對決。
問題是出在溫約紅背後那片光影。
光掠過了影子。
從冷血和小刀這兒望過來,都可以發現,從對方身後的鏡片裡,映出不遠之地那光平如鏡的湖沼上,出現了兩個影子。
一個金面赤須、披幟豎甲、狀甚威武。
另一個象一張紙。
──人怎麼會象一張紙呢?
但他的確象一張紙。
別的都不象,只象一張紙。
一張白紙。
質地甚佳的白紙。
──他的動作/臉色/身材/衣飾都象一張紙。
彷彿不是他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而是他本人飄到了水面上。他輕得象比他的影子還輕。
這個人,冷血不認識。
沒見過。
──但小刀看見這個象紙一般的人時,眼眸卻是發亮的。
但冷血對那披幟堅甲的人卻絕不陌生:
“金甲將軍”石崗。
就是那個在“老渠鄉”前在千軍萬馬保護前卻被冷血用一支竹竿制伏了的“金甲將軍”石崗。
──那時候,冷血還沒有中毒。
一向驍勇善戰的冷血,中毒之後,他自己知道/清楚/明白/自覺得連一頭狗都不如。
──正如一個人,在失去健康的時候,才知道健康的寶貴。當你不自覺用手去撫摸胃部的時候,你早已有了胃痛;當你上樓梯已覺氣喘的時候,健康早已差得不可收拾了。
這兩個人,已悄悄地,飄過水麵,潛到了溫約紅的背後,越逼越近。
溫約紅的注意力都放在於春童的身上。
於春童也吸住了溫約紅全部的注意力。
冷血和小刀真想大叫/高喊/狂呼!
小心背後……
可惜那只是千呼萬喚的無聲、震耳欲聾的寂靜。
溫約紅已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溫約紅不能死!
溫約紅你絕對不能夠中了他們的暗算!
溫約紅已是他們僅有的希望。
溫約紅。
冷血此時此際,忽然有一種古怪的想法:溫約紅為什麼叫溫約紅?他約了誰?一個有個“紅”字的女子?寒窗劍氣美紅妝。殷勤勸酒挽紅袖。人面桃花相映紅。小紅低唱我吹簫。溫約紅,姓溫的約了那跟“紅”有染的女子沒?
他這樣想的時候,就有了點閒情。
完全意外的閒情。
他一向有著野獸的本領,能預先洞察危機。而今,他目睹危機迫近,卻想起一些毫無瓜葛的事,這反而讓他升起了一種感覺:
溫約紅能夠應付。
應付這變局!
其實,溫約紅不一定跟什麼帶紅的女子有關,他姓溫,名字叫約紅而已。也許他父親懷念一個有個喜歡穿紅衣的女子,或許他母親紀念有個叫“紅”字的姊妹,也可能他的父母本來叫他做“絲絲”,但因為筆誤,叫成了“約紅”。說不定“約紅”二字,根本就毫無意義,溫約紅不一定約得到那一抹紅,正如朱潤髮不一定就發,吳慧中不一定就秀外慧中,鍾定堅不一定夠堅定,馬志明不一定志大光明,馮榮成不一定就光榮成功,梁應忠不一定就是忠的,謝自榮不一定就覺得自己很榮幸,賀家和不一定就萬事興隆,文隨安不一定就隨遇而安一樣。
如果說,誰想起辛棄疾就想起他的劍膽琴心,誰念起蘇東坡就唸起他的雄邁豁達,誰提起秦始皇就提起了他的威武殘暴……那不是因為他們的名字,而是因為他們做了那些事。
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所以,孔仲尼成了至聖先師,關雲長成了忠義武聖,史彌遠卻成了青史裡一個可彌可遠的惡名。
如果你想要把自己的名字變成了可贊可嘆還是可歌可泣,很簡單,請做並且多幹那一類的事,如此,縱叫甘庸也決不平庸,或稱古聾也決不昏昧。
自己的名字代表了什麼,是由自己的努力和際遇來填寫的。
他們無聲無息的到了溫約紅背後。
象影子。
──你曾聽見過影子會發出聲音嗎?
──那你絕對可以想象他們的無聲。
溫約紅正全神貫注的與薔薇將軍對峙。
可是他背後卻出現了兩名大敵──至少其中一個是金甲將軍!
──一朵“薔薇”,已難對付,何況是那一座大山似的“金甲”!
──何況還有一道“影子”!
那象一座山的人和象一片紙的人先在水面上映現。
然後在月下掠過。
貼近溫約紅。
不管象一座山還是象一片紙,兩人的行動都是快得十分舒緩、詭得十分寧謐,不聲不息不知不覺的逼近溫約紅,象兩道溫約紅自己在月下的影子。
冷血和小刀,一個是在乳房的左端,一個是在乳房的右側,從他們那兒望過去,冷血因據右邊,所以可以望見門外左側景況多一些,那兒是一株枯樹和一口井,小刀人在左邊,可以望見大門右側情景多一些,那兒是水塘和盛放的白花。
大家聞到香味是一樣馥郁的。
只不過不知為啥這香氣竟會引來一些蒼蠅。
這些蒼蠅紅眼金頭綠翅膀,飛行時嗡嗡作聲,象箏弦最細的一根,輕微震動,倒也並不惹人厭。
這時候,那座山和那片紙,離開溫約紅背後,已不到三十尺。
(小心後面有敵人!)
──冷血和小刀心裡狂呼。
薔薇將軍笑著說:“這兒蒼蠅可真不少。”他身上也繞飛著幾隻蒼蠅。
三缸公子也笑道:“那是因為你臭。”
這時候,那座山和那張紙,離溫約紅背後,只不過二十尺,進度甚緩。
(背後有敵人啊!)
──冷血和小刀的心都幾乎跳了出來,一齊尖呼。
薔薇將軍笑說:“我噴你的是黑血,你動得越快,便越不能動,動得越多,就跟現在那姓冷的一樣。”
三缸公子淡然道:“我當然知道,別忘了我是老字號溫家的人。”
薔薇將軍笑問:“那你潑我的是什麼毒?”
三缸公子即道:“白雪遺音。”
薔薇將軍怔了一怔:“白雪……”
“毒名‘白雪遺音’。”三缸公子馬上接下去說,“你也最好不要再動,越是亂動、血氣會跟汗水一道蒸發,保管你不需多少時間,便會變成這夏夜裡第一塊冰雪。”
薔薇將軍凝肅的道:“我聽過這毒的威力。你以掌力把毒功瞬間逼入水酒裡,灑我一身,這下可好了,你不能動,我不能動,有誰來動?”
三缸公子道:“我們大家最好誰都不要輕舉妄動。”蒼蠅也在他頭上翱翔,有些還飛落到他身上。
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動。
誰都沒有先動。
這時候,“那座山”和“那面紙”,距三缸公子溫約紅背後,還不到十尺,他們越逼近溫約紅,就進行得越是小心翼翼。
(小心後面呀!)
──冷血急得汗流如漿,就似一隻蛤蟆在他衫內產下了一窩蝌蚪。
──小刀的冰肌也沁出晶瑩的汗,一顆顆密得象精心鋪排的珍珠。
──逼近三缸公子背後的人是那麼的沉著,以致蒼蠅繞飛到他們臉上之時,他們連臉肌也不牽動一下。
薔薇將軍忽然改了個話題:“你中了毒,我中了毒,我們誰也不比誰強,何不握手言和,做些對你我都有利的事情?”
三缸公子搖搖頭:“對我和你都有利的事,可能對別人不利,我不幹。”
薔薇將軍笑道:“你有原則我沒有。大家硬挺下去,對誰都沒好處。不如這樣,你解我的毒,我解你的毒,不服氣可以再拚一場,如何?”
三缸公子一笑道:“你錯了。”
“我?”薔薇將軍不可置信的看著那些飛繞的蒼蠅,有點錯愕的道,“錯了?”
三缸公子道:“我會解毒,你不會,我根本不需要跟你交換解毒。”
薔薇將軍笑了:“是我錯了,我倒是忘了,你是‘老字號’裡‘活字號’裡解毒的好手。”
然後他忽然問了溫約紅一句很奇怪的話:
“既然如此,我應該馬上殺了你,還是拿下你好呢?”他認真的問,“你說呢?”
話一問出口,那座山、那片紙,一齊出手!
這時候,那山和那紙,己潛至溫約紅背後不及一手之距。
他們一伸手就可以動手。
一動手就是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