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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快樂的魚

    “他在早年的時候,身體上受傷太多;晚年的時候,心頭上受創更重,所以鬥志全消,隱遁乳房,自稱‘三罷’。”梁大中繼續回答但巴旺的疑問:“所謂‘三罷’,就是‘罷功、罷鬥、罷手’。”

    “什麼是‘罷功’?”

    “他不再勤練武功了──但他的武功仍是很高,尤其是施毒手法,仍是溫門一絕。”

    “什麼是‘罷鬥’?”

    “那還不簡單,他不再與人爭強鬥勝了。”

    “‘罷手’就是放棄了?”

    “是放下,而不是放棄。看開了,就放得下;放棄,只是認輸,而沒有看開。”

    “如此聽來,這‘三罷大俠’倒是滿有意思的。他的人生境界就象我一樣高!”但巴旺以一種長輩的口吻道,“這樣吧,我就上‘乳房山’讓他結識結識我,我們一定宛若老友重逢,一見如故!”

    開了門的三罷大俠,很是覺得意外。

    “什麼風,蟲二?”三罷大俠笑著迎迓,“咱們雖住在近處,但你也有一年多沒上我這兒來了吧!”

    蟲二大師大概是笑了笑,嘴邊的白堊裡生起了一些裂紋。

    他走了進去。

    “……魚,養得還好吧?”

    蟲二低著頭低沉的問。

    他低頭看大池裡的乳汁。

    乳汁裡遊著的是魚。

    ──這些魚,有的獨睛,有的斷眉,有的裂鰭,有的魚鱗已脫得七零八落。

    但它們卻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會在乳水裡打噴嚏;喜歡十一、二條魚尾首相銜的接合在一起,象一條長長的鞭子。有時候會把嘴冒出水面,疾吐一口水箭,然後筆直躍上半空,去追那自己噴出去的水箭,再落回乳汁裡來。每當它們的主人三罷大俠說話的時候,它們都會在乳液裡直立著,尊敬的洗耳恭聽。

    “這些‘傷魚’,恐怕是自古以來,培養得最好的一批,就跟你養的‘救魚’一樣,都是空前出色的品種。”三罷大俠說時眼光閃亮,看來,對這些魚,他不但未能忘情,簡直還有點得意忘形了呢,“只要把九八婆婆的‘怒魚’和三缸公子的‘忙魚”結合起來,咱們的‘一元蟲’,至少可以為大家各提升四十年的功力,屆時……”

    蟲二大師似震了一震。

    三罷大俠含笑道:“人人都以為‘一元蟲’只可用作治病,其實,只有咱們四人心知肚明它們的用途還多著呢。譬如說,這些傷魚,養在乳裡,只要乳汁摻了人血,就成了毒魚,誰要是讓它吮上了,嘿嘿……至好的東西一翻身就是最壞的,世事往往就是這樣。”

    他身上穿的綢緞浴衣,十分輕柔華貴,而他久浸乳汁的膚色也白皙明亮,象有一層淡淡的光澤映著乳色,看去象池邊的一座玉像。

    三罷大俠的自滿很是帶點自豪:“咱們這‘一元蟲’研製成功,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重返嶺南‘老字號’去了。九八婆婆是因為偷生而不戰死,所以給逐出門牆;三缸公子是為了方姑娘,也沒面目回老字號。你則是生了怪病,我呢,因太爭功了,開罪了同門前輩……不過,咱們要是研創出‘一元蟲’來,可以光宗耀祖,就什麼都不怕了……”

    忽然,他奇道:“你怎麼不說話?”

    蟲二大師低聲道,“你要我說什麼?”

    三罷大俠詫然:“你沒話可說麼?”

    蟲二大師沉聲道:“我能說什麼?”

    然後,他緩緩的回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三罷大俠不明所以,湊前去看:“什麼?”

    蟲二大師慘然道:“我讓人打傷了。”

    三罷大俠怒問“是誰傷你?”

    蟲二大師道:“是三缸公子和九八婆婆。他們的忙魚和怒魚還咬住我的脖子不放。”

    三罷大俠於是湊過身子去看。

    他那粉白的頸項很漂亮。

    忽然,蟲二大師一動。

    太快了,又似沒有動。

    然後,三罷大俠身子一搐,僵硬了。

    他的姿勢保持依然。

    但他的粉致致的脖子多了一條紅線。

    三罷大俠恨恨的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蟲二大師笑了。

    大笑。

    他大笑得一點也不張狂,反而令人聽起來愉快、開心,似全無惡意。

    ──很少人大笑依然不予人囂張的感覺,正如極少人在大勝的時候依然不會傲慢張狂一樣。

    “因為我不是蟲二。我不是‘風月無邊’!”他笑著,和和氣氣的說:“我是鏡花水月、薔薇將軍。”

    話才說完,三罷大俠那僵直的身子忽然一震。

    然後,他的脖子就離開了身軀,隨著一道血線驟變為血泉,滾落入乳池裡。有幾點血漬,還濺到那扇屏風畫像上。

    乳池立即冒出幾股殷紅,很快又化入乳液之中,整個乳池,看去顏色只深了一些,沒有多大的變化。

    但池裡的魚目,已變成了綠色。

    薔薇將軍自袖子裡一寸一寸的收回柄掃刀,然後輕輕摸了摸臉上的白堊,低笑道:“可真管用。”並飛起一腳,把三罷大俠的屍身,踢落到池裡去跟首腦會合。

    薔薇將軍還用一種似是祝禱的語音向乳池裡說:“你放心吧,我會代你好好的等小刀、小骨他們來的。至於‘一元蟲’的功效,我記住了,也一定會代你享用的,安息吧。你安息也是死,不安息也是死,既然死了,還是安息的好。你不是號稱‘三罷’的嗎?現在不是罷了嗎?”

    池中那隱約躺在乳汁底的屍首,擱在那裡,就象一條不快樂的魚。

    那些魚,嘗過了血腥,開始聚攏過來,似是要啃他們主人的屍首。

    “我又寫了一首好詩。”薔薇將軍喃喃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話,彷彿,對自己所作所為,很感滿意,並搬來一張竹椅,守坐在門前,以一種抄經文的虔誠,來等待他的獵物。

    人生裡有大半的時候都在等待和忍耐。

    他覺得他的“獵物”已逐漸靠近他了。

    他甚至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那“獵物”似乎也感覺得出:他在這裡。

    可是感覺得出來又有什麼用?夕陽知道自己不應西移,可是,仍是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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