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面對一群敵人。
——身前、身後、左右、四周,都是敵人。
冷血只有一個人,一把劍,身旁還有一棵枯樹,還有一個絕境。
——既然還有劍,那就不是絕境。
一個人在最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最有希望的時候。
因為這時候他已不依賴希望。
而是靠他自己。
——如果沒有絕頂的本領,絕頂的勇氣,一個人怎能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
除了本領和勇氣,還要有信念。
——當一個人覺得他是為天下百姓而面對強敵時,他的劍就是一把火,他的人就是光。
——當天下人和正義都站在他一面的時候:
他還會怕死嗎?
他還會怕黑暗嗎?
軍隊包圍著他。
他卻覺得自己包圍了軍隊。
——一個人,包圍了一支軍隊。
枯樹上停著幾隻烏鴉,點著喙子在看那一個人和那一大群的人。
他笑了。
他很少笑。
他的笑只有三種:冷笑,譏誚鄙夷;歡笑,融冰消雪;傲笑,無畏無懼。
他現在是傲笑。
一面笑,一面負手,看天,看風,看夕陽,看夕陽下,自己東斜的灰影。
——當遇上強大的敵對力量時,要求速勝,其實只是求敗。
這是諸葛先生教他的道理。
他記住了。
而且也應用了。
——記住為的是應用。
記住學理為的是應用。
記住感情為的是什麼?
——偏在此時,冷血卻想起了小刀姑娘,和她那一截黏著灰色蜘蛛的粉頸。
冷血心裡忽然有一股衝動。
在這時候他竟有這種激動。
為了要宣洩這種悸動他拔劍。
就在這時候,他就看見一個人和一匹馬。
人當然是在馬上。
馬是駿馬。
人是俊人。
——年紀很輕,玉膚紅唇,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厚,彷彿在這令人喘息流汗的大夏裡他卻在過冬。
他的神情很討人喜歡。
但他的狀態就象是一匹等待鞭子的快馬。
他拿著一把刀。
那是一把純鋼打造、駁柄三刃的大掃刀。
他輕若無物的提著它,就象拎起一支毛筆一樣。
那匹馬十分神駿,眼神也十分有感情。
冷血在看馬。
他似乎忘了馬上有人。
那人策著馬,得得得得的靠近。
冷血仍在看著馬,神情就象在看他的劍。
那人笑了。他穿著薔薇色的袍子,舉止優雅,笑起來還十分稚氣。
他一面笑一面問:“你在想什麼?”
冷血眼也不抬:“我在想:馬蹄正得得得得的作響,馬上的人自然威風;要是它失失失失的響,馬上的人就會警惕了。”
那青年說:“這樣聽來,你象哲人多於戰士,何不回家去作玄思玄想,為何來此地流血流汗?”
冷血淡淡地道:“讀史常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為什麼?一是他們空有議論,腹有玄機,但手卻無搏虎之力。二是他們顧忌太多,下不得重手,下不了毒手,便成不了大事。三是他們好尊學問,動輒就說學識不夠,要多研讀理學,才能貫通,才能做事——豈知現在當官的掌權的,才不管什麼道理學問!什麼學識道理可供他們縱控大局,他們便假借其名,以獲其利。寒窗裡抱書苦讀,不如在這夕陽下試劍飲血。”
那人道:“好,有志氣!你就是冷血吧?”
冷血道:“薔薇不下馬,驚怖不歸天——你就是薔薇將軍於春童吧?”
薔薇將軍笑道:“那是江湖上人虛傳了。大將軍他老人家洪福齊天,我只是他手下一名小將而已。我來這裡見你,是要拉你上馬,一道去拜見大將軍,憑你身手,高官厚祿,並不難得。”
“我會拜會大將軍,但卻不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冷血道,“我來這兒卻是要拉你下馬的。”
薔薇將軍一點也不動氣,只笑道:“冷兄本來有的是大好前程,何必自棄!”
冷血道:“少將軍也有大好身手,卻甘於同流合汙。”
薔薇將軍臉色變了一變,隨即又回覆了那無可無不可的笑容。
“聽說你是諸葛先生派來顛覆造反的,別以為有諸葛老兒,我們就忌你三分!大將軍的後臺可硬得很!”
冷血笑了。
那是他第一種笑容。
冷笑。
“果然。”他說。
“果然什麼?”薔薇將軍忍不住問。
“談不攏,就來嚇唬人了。”冷血道。
薔薇將軍仍不動氣,只說,“嚇不了人,那隻好殺人了。反正,這個村子,我不擬留活人。”
冷血眉毛一剔,反問:“老人和小孩也殺?”
薔薇將軍道:“既要殺人,勢必結仇:老人失去了小孩,小孩失去了老人,都一定會報這個血海深仇的——只有殺個乾淨,才能安枕無憂。”
冷血怒道:“你們敢做這種事?!”
薔薇將軍在馬上悠悠然的道:“我們是奉命執行任務。”
冷血怒道:“執行這種任務,跟匪寇何異?!”
“有!”薔薇將軍斬釘截鐵的答,“強盜是人所皆知的壞人,但我們卻可假借正義之師來行同樣的事。”
冷血長吁了一口氣。
他望向薔薇將軍。
——這真是一個好敵手!
——至少這敵手敢面對他自己!
——一個敢於面對自己的人,決不是簡單的人。
——人常常逃避的,其實就是自己。
——薔薇將軍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要比只做不說,好話說盡、壞事做盡的人好多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冷血說。
“作惡的人有兩種:一種還以為他在做好事,那是無心的惡人,一種是明知故犯,因為不作惡別人就要造他的反了,所以只好惡下去。”薔薇將軍道,“其實,真正的惡人都是聰明人,只有所謂有志氣的讀書人最笨,明知道會砍頭會殺身會給打入亂黨之列,還是耍起嘴皮子沒完!”
“其實他們不笨,不是不知道這會引禍上身;”冷血沉重的道,“可是,要是一個人還有點骨氣,就該說幾句真話,給他希望能改良的對方採納,他們當對方是有雅量的人,能改時的長上,才會為他進言;如果這都得殺頭抓人,以後哪還有真話可聽!‘匹夫可殺,其志不可奪’!”
薔薇將軍在馬上飄飄欲仙的笑了起來,笑得連胯下的馬也長嘶一聲。
然後他說:“這是廢話。人都死了,志奪不奪,那又有什麼關係?”
冷血冷冷地道:“我還沒有死。”
薔薇將軍道:“就憑你?”
言下之意,不勝輕蔑。
冷血不說話了。
他低著頭,就象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腳趾似的,又似看薔薇將軍這種人不如看腳下的泥。
薔薇將軍卻說:“可知道我包圍這兒多日,不下令猛攻,在等什麼?”
冷血還是對泥比較有興趣。
“我在查你的身世。”薔薇將軍說,“我發現你完全沒有身世。”
冷血好象愛上了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薔薇將軍獎道,“我們畢竟還是查到了點事情,查出了幾個人物。”
冷血連頭都沒有抬。
看他的樣子,象是正跟泥地裡的蚯蚓切磋交流,全神貫注,薔薇將軍的話,他似聽不見,更似是根本沒有聽。
薔薇將軍也不動氣。
他只說:“你只一個闖進來,也不過是為人家的事,何必?何苦!他們要是真顧慮你的安危,也不會讓你一個人衝過來了。”
冷血笑笑,象跟泥裡蚯蚓的會談有了結果。
薔薇將軍卻徑自把話說下去:
“我們這兒卻安排了幾位老朋友,跟你會面。”
說罷拍掌。
人,自軍隊裡步出。
五個人。
冷血有什麼好朋友?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冷血驀然抬頭,乍見這五人,終於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