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先生終於來看他了。
就在他十六歲那年。
他的樣子好象打從一開始起就蒼老到了底,所以這十五年來他根本沒有再老。
他一見到冷血,就撫著長髯,負著雙手,眯著針眼,微笑說道:“其實,你的武功已練得很不錯了。”
冷血說:“可是,我還沒有一個稱心滿意的師父。”
“世間最好的師父,莫過於自己;”諸葛先生說,“因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學什麼,怎麼去練。”
“但我沒有一種完全屬於白己的武功。”
“對。一個人一定要打好武功的基礎。各種武功,練得越多越好,懂得越難越好。不過,到頭來,要集中練一樣自己的武功。不管那是什麼武功,至少得有一樣是自己得心、應手,能變、能傳,可創可悟的絕招。”
“我應該練什麼絕招?”
“那要你自己才能知道。”
“你能不能教我?”冷血很誠懇的問。
看到這少年冷峻的臉,熱誠的眼神,老人笑了:“你知道我為何這麼遲才來看你?”
“不知道。”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親授你武藝的原因?”
“你不願收我這個頑劣的徒弟。”
“當然不是。”
老人笑了。
“因為我笨。”
“不能來是因為抽身不開。坦白說,我是當今天子太傅,因朝中朋黨之爭,得權多是佞臣庸材,內外勾結,表裡為奸,加上當今皇上好大喜功,濫額苛斂,冗官無數,罔上欺下,一味只知要官弄錢,忠臣盡遭罷黜,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盜寇四起,內外交逼,我也四次受誣落職。不過,大勢所趨,民心所向,這數百年來的基業江山,元氣尚在,不是群小奸佞顛覆便可得逞的。朝廷對我數度起用,以扼制囂橫權吏,並練軍以抗外侮,以保皇城。我要保住的,不是庸懦君臣,不是近幸顯貴,而是那一點民族正義,那一點天道良知。所以每文章議劾,直諫申議,不許奸惡驕橫、姿意妄為。所以,常不克來看你。除你之外,我也收了其他三名徒弟,也沒時間常督促他們學藝。”
冷血聽得似懂非懂,不過,這些事,他倒在史書裡一再讀到。
“既然這麼煩,你可以不管呀!”
“要是人人都不管,那麼,小人當道,壞人得勢,天下就再無正義可言了。”
“那你這麼不喜歡他們,為何不殺了他們?”
“如果不喜歡的人就殺,天下還有王法嗎?”
“可是他們對忠臣賢士,也一樣趕盡殺絕,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殺不是辦法。一言定天下法,天下遲早要大亂,一殺施後患,到頭來後患無窮。他們既要打擊好人,我就打擊壞人,來比一比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
“如果你當權得勢,會不會也象他們一樣腐敗貪婪?”
“我得過勢,當過權,要不是要抑裁奸惡,我早已棄隱山林,什麼官位宦業,對我不過浮雲。如果他日我能盡除奸小,但也一般昏惡,那麼,到時候你務必要把我格殺剪除。”諸葛先生微笑中目含厲色。
冷血爽快的道:“好。”
然後又問:“既然你那麼忙,今天何故卻又來看我?”
“你自小在山林長大,悟性奇高,聰穎過人。他們都教不了你,我教教看。”
冷血高興得幾乎沒跳了丈八高。
“在江湖上,沒有幫不幫的事,只有強不強的人。誰都得學會遇挫不折,通悲不傷。只要夠魄力,夠膽識,夠運氣,絕對可以不必身不由己,而能不負初衷。在朝廷裡也一樣。既上了陣就得有身敗名裂的打算,萬一僥倖勝了,也只不過功成身退是好下場。”諸葛先生的話清晰得象每一個字都鐫刻在冷血心頭上。“在這兒的規律是:你越強,別人便越不敢打擊你,你只要強到不怕人打擊,便是一個成功的人了。”
然後諸葛先生問他:“你特別想練什麼武功?”
冷血說話神色完全不是他年紀所應有的凝重,彷彿這出口的字足以定奪他的一生似的:“劍。”
諸葛先生看他,好象看進他的內裡去。
“為什麼?”
“因為劍象我。”
“你的性子?”
“我覺得我象一頭追殺中的怒豹,不能退後,只能追擊。”
“好!”諸葛先生落地擲金聲的說,“就練劍。”
諸葛先生給了他幾個名字:哥舒懶殘、大石公、清瘦上人,“你要去找他們,告訴他們是我叫你來的,他們會教你一些生存下去的法子和人情世故的經驗,這些都是書本里學不到的;可是缺少了這些,要在世上活下去並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太難了。”諸葛先生又說,“他們還會教你一些追蹤、偵查、辦案的程序和方法。”
他還教了他一路劍法。
──“越路劍法”。
“越路劍法有八十二招。什麼是越路劍法?那就是,在你面前,已沒有路了,所以,要另外創出一條路來,如此,絕路也是活路。這就跟對敵的道理一樣。”
“你要對敵,因為敵人正擋在你前進的路上,或者,他令你沒有路了,你要繼續前行,得從他倒下的身軀上跨過去,所以稱作越路劍法。”
“我教你越路劍法,還有一把‘越道劍’。我的門派有一個規矩,武功一旦授於門徒,便不許自己再用,而且,這種武功的功力也會很快的自行消失的。所以,我每教一位子弟,功力便消失一些;每教一種武功,便失去一種武功。我以前教了一個不寄名的弟子‘無鞘刀法’,現在,我自己都忘了那是一套什麼樣的刀法了。”
“另外,我們‘自在門’又有一古怪規矩,你入我門下,不必稱我為師,只要叫我做‘世叔’便可。你還有三位師兄,他們都是這樣叫我的。”
六天內,冷血已完全掌握了諸葛先生所授“越路劍法”的口訣。
諸葛先生與冷血相處十天,很快便離開了。
京城正是風雲際會,也風雲色變,還有太多的事,需要諸葛先生回去折衷周旋,鬥爭牽制。冠蓋滿京華,就算看得開的人,未必就能放得開;就算放得開的人,也未必能看得開。到一切都已放開看開的時候,已是可憐白髮生,可嘆萬骨枯了!
半年後,諸葛先生再來看冷血。
“‘越路劍法’練得如何?”
“我沒練。”
“你的‘越道劍’呢?”
“折斷了。”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我的劍法,它不象我。所以,我就用你教我的劍法,另外創了一套劍法,把八十二招減少了幾乎一半,沒有名字,但那是我的劍法。另外,我怕我會象賀教練一樣,太過注重好劍,而練不成好劍法,所以我把劍折斷了,去創一種把不是好劍都能變成好劍的劍法。”
“你是說,你不練我教的劍法,而且還折斷了我贈予你的好劍?”
“是的。”冷血在等待責罰,“可是那把斷劍,我還保留著,它是你贈的,我捨不得丟棄。它給我許多啟悟。”
諸葛先生大笑。
他以一種嘉許的眼神望向冷血:“這就對了。你折斷了我的劍,創了另一種劍法,這才是真正的‘越路劍法’、真正的‘越道之劍’。沒有前人的路,或者,前人的路不適合走,就創出一條自己的路來。真正超越大道的劍法,一定是要自己創出來的。常理就是大道,天理就是人道,俠道就是劍道──你果然不負我所望。”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折斷得好!”
“不斷,就不會有續。”諸葛先生的口氣,當他是一位朋友知交、一個親生骨肉,還多於像一名徒兒弟子,“練成了武,你想幹什麼?”
“行俠。”冷血回答甚為乾脆,“仗義。”
“以你的個性,行俠和仗義只有兩種方式。”諸葛先生說,“一是跟我回京師,我會薦任你辦幾件大案子,一旦有功,便請奏天子,求賜御封為‘神捕’,然後你以捕快之職,除暴安良,執法行俠,助我打擊強權,以樹正義。你還沒去跟大石公、哥舒懶殘、清瘦上人學藝吧?”
“去了。而且還受益非淺。”冷血答了又問,“可是當捕快有什麼好處?”
諸葛先生道:“如果是一個好的捕快,你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名義,去做鋤強扶弱、除暴安良的事。”
冷血又問:“假如是壞的捕快呢?”
諸葛先生道:“那麼就假公濟私、助紂為虐、魚肉百姓。”
冷血想了想,又問:“捕快憑什麼可以辨忠定奸、去惡衛道?”
“法。”諸葛先生說,“誰觸犯律法,誰就得伏法。”
“要是犯法的是高官大將呢?”
“天子犯法,與民同罪。”
“要是皇帝真的妄作妄為,武斷專橫,你還幫不幫他?護不護他?”
“問的好!”諸葛先生長吸一口氣,銀髯無風自動,那種眼神,足可在黑夜裡發亮,晨曦中發光的,“我在朝中任事,志不在功名,心不圖富貴,只為可盡一己之力,助天子以安天下。如果皇帝昏庸,倒行逆施,我就冒死勸諫。勸不聽,我就罷隱。若是皇帝誤國殃民如故,我就替天行道,就算天子,也一樣逆之棄之!說我叛逆,我就叛逆!說我造反,我就造反!無道無理,天子當屁!”
他略為一頓,才接下去說:“今天我願為當今天子盡效死力,是因國昌可期,只要皇上勵精圖強,立賢有方,國必富庶,民必富強,那我就萬死不悔了!我不是保皇罔民,也並非為升官發財。下民易危,上天難欺,我只求保境安民,整肅貪汙,掃蕩惡霸,不怕引人訾議,只求於心絕無愧辭。如果你跟著我,你也要這樣。要是有一天你也貪贓枉法,我也會拿下你;如果他日我也腐敗弄權,你也一樣可以把我繩之於法,如果法治不了我,你也可以把我一劍殺了。”
“不過,這是你和我的話,除我倆之外,你的三位師兄,也知道我的心意。”諸葛先生慎重的說,“這種話,不是知己者,還是不說為妙,免得先給人栽個大逆不道、謀叛圖反的罪名,那就大志未酬,反而連累了別人,此非成大事之人也!”
冷血聽了這一番話,想了半天,銳:“另外一個選擇呢?”
“你去當殺手吧,我不理你。”諸葛先生說,“但你別殺錯了好人,落在我手裡。”
“殺手?”冷血瞪著清目,“殺手又憑什麼殺人?”
“憑良知。”諸葛先生說,“為逞私利私慾而殺人,那是沒有良心的兇手。為民除害,為國除暴,這種殺手才有意義。不過,良知很容易混淆的,一旦判斷錯誤,錯殺了良善,傷害了好人,那就作孽了。”
“當捕快就不能殺人嗎?”
“如果到了萬不得已,對方不肯伏法,而他活著又會殘害更多的人時,也可以殺。有時,不殺對方就得為對方所殺,那也可以開開殺戒。”
“聽來,當殺手比當捕快更無禁忌。”
“所以當殺手易,做捕快難。上要與狗官權貴周旋抗爭,下要跟惡霸強梁拼命搏戰,既要保護善良百姓,但也易會受人誤會輕侮,當捕快,其實不好當,也不易當得好。”諸葛先生說,“我也清楚,你心裡也明白,以你的個性,比較適合當殺手。”
冷血卻興致勃勃的道:“可是,我喜歡做難做的事。”
諸葛先生說:“你殺性太強。”
“不如,”冷血異想天開的說,“先讓我做殺手,把壞人殺過了癮,再回來當一個好捕快,好不?”
諸葛先生笑了。
──一種對自己的孩子,才會見到的笑意。
“你的殺戮太重;”諸葛先生負手沉吟踱步的時候,十分好看,可以想象他年輕時有多英朗瀟灑。他最好看的時候一定是他在尋思的時候,連冷血也是這樣想,“不管你當殺手還是捕快,你還得先經過一些考驗,殺幾個該殺的敵人──或者,是你死在他們手上。”
一聽到“敵人”,冷血的眼睛更亮了。
象一對可以點燃得起來的太陽。
“那當然不是我個人的敵人,而是公敵。”諸葛先生眼裡似橫了兩支針,“他們與天道為敵,故亦為天敵──”
他的語音沉重得象肩了座千斤閘:“凡是天敵,都有非常本領,雖然十分該殺,但都極不易收拾──”
冷血馬上就說:“讓我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