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食到了第三大,劉獨峯便過來和戚少商開始了談判。
劉獨峯道:“你這樣是什麼意思?”
戚少商道:“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劉獨峯眯起了眼睛。
戚少商道:“你抓我,既不回京,又不啓程,不如痛痛快快的殺了我!”
劉獨峯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
戚少商道:“你不殺,又不押,也不放,所以應該是我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劉獨峯道,“是維護你,也是在保護你。”
戚少商道:“保護我?”
劉獨峯撫髯笑道:“你不明白?”
戚少商憤然笑道:“剷平區區一個連雲寨,京城各路人馬盡數出動,未免太瞧得起我戚某了。我從頭到尾都不明白!”
“單憑連雲寨,還不成氣候,不足為大患,的確犯不着動用那麼多的人來抓你。”劉獨峯道,“不幸的,是你所知道的事情着實大多了一些,你所認識的朋友也未免大雜了一些。”
戚少商冷哼道:“不錯,認識到像顧惜朝這種人,是我自己瞎了眼睛,連累了大家。”
劉獨峯淡淡地道:“也不只是顧惜朝,還有楚相玉。”
戚少商微微一震,失聲道:“楚相玉?”
劉獨峯點頭:“絕滅王。”
戚少商瞠目道:“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劉獨峯道:“當然有關係,因為楚相玉知道皇上的一些重要的秘密,而他在被鐵手殺死之前,曾上過連雲寨,而且,楚相玉一向極為賞識你,器重你,這些秘密,很可能會向你提過。”
他有條不紊地道:“有人不希望你把這些秘密説出去,所以便下令全力剿滅連雲寨,傅宗書派了顧惜朝來卧底,結果真的從你口中得悉,楚相玉的確曾告訴了你一些事情,傅宗書本已派出文將黃金麟和武將鮮于仇。冷呼兒圍剿你,因要探知這個秘密,再派出心腹文張來暗中主理此事,打算從你口中探得一切之後,必要時就地滅口,至於當今天子也知道你得悉秘密一事,便命我來抓你回京。”
戚少商道:“原來真的有……嘿,嘿,嘿!”
劉獨峯不愠不火的望向他,道:“你這三聲‘嘿’算啥意思?”
戚少商恍然道:“我本來根本不知道那真的是個秘密……這昏君這麼一攪,倒讓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劉獨峯道:“那秘密你原本並不相信?”
戚少商道:“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情。”
劉獨峯忙道:“謝了免了,如果是那樁秘密,我可不要聽,我不想惹來殺身之禍,同時也並不好奇,更不想知道大多,知道大多的人便不會快活。”
戚少商苦笑道:“説的是,我便是因為知道大多……”
劉獨峯接道:“還有交友不慎……”
戚少商道:“便落得如此下場!”
劉獨峯微笑望着他,道:“誰要知道真相,都要付出代價。誰有太多朋友,定必帶來許多麻煩。”
戚少商道:“不過,我不是要告訴你什麼秘密,而只想告訴你,楚相玉雖然是我的朋友,但我對他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務求奪位掌權的做法,一向並不以為然。”
劉獨峯道:“哦?”
戚少商道:“不錯,他是義軍的領袖,也是我們的前輩,不過,大家行事的方式不同,他跟連雲寨也並無太密切的關係。”
劉獨峯道:“但他在遇難逃亡的時候,你們連雲寨還是庇護他?”
戚少商道:“那是義所當為,理所當然的事。不過,我們也僅只阻了追兵一陣,並沒有全力護他。他後來被殺,我也自覺歉疚,但為了大局着想,我不想把連雲寨全為他賠了出去。”
劉獨峯道:“你沒有想到結果連雲寨還是為他賠掉了。”
戚少商道:“是沒想到。”
劉獨峯目光發亮,道:“可是,當日楚相玉逃入連雲寨的時候,告訴了你一些話,你姑且聽之,並不相信,現在,卻不由得你不信了。”
戚少商道:“怒動天顏,勞師動眾,要他説的不是事實,何用這般陣仗?我敢不信麼!”
劉獨峯嘆道:“所以,皇上要我抓你回去,是有道理的。”
戚少商但然道:“既已抓到,定立大功,還不回京,流連此地作甚?”
劉獨峯道:“那麼我也無妨告訴你,現在若回去,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
戚少商訝然道:“回不去?”
劉獨峯道:“現在,傅宗書想先一步知道這秘密,文張已然趕到,傳達了密令,一定先要逮住你,逼你説出機密,必要時殺人滅口,免得皇上追查,傅丞相則可以此秘密相脅皇上。”
戚少商恍然道:“你怕文張、黃金麟、顧惜朝等兜截到我,搶了你的大功——沒想到我這條命倒還值錢!”
劉獨峯搖首道:“隨你怎麼説。我既受命來抓你,就決不能讓你半途落於他人之手,也不可以讓你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我倒不是怕這幾個人……”
戚少商怪有趣的問道:“還有更厲害的腳色來了不成?”
劉獨峯點頭。
戚少商發現劉獨峯神色凝重,禁不住問:“誰?”
劉獨峯道:“當年,要不是諸葛先生僅以一招之勝,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要天下大亂。”
戚少商動容道:“常山——”
劉獨峯沉重的道:“九幽神君。”
戚少商道:“這倒是個魔君。可是,你是奉旨抓我,九幽神君雖然暴戾兇殘,但一向聽從皇命,不致公然抗旨罷?”
劉獨峯搖首苦笑道:“其實皇上有沒有命九幽神君出動,我也不知曉,到目前為止,都只是揣測而已。不過,九幽神君表面聽命於皇上,但實則俯從於傅相,故此,九幽神君是奉皇上之命而行傅相之意,如果皇上派九幽神君來抓你,無疑是正合了傅宗書之意,你落在他的手上,比死都不如。”
戚少商道:“我知道,九幽神君不是人,他當人更不是人。”
劉獨峯道:“壞就壞在他手上可能有聖旨,見着了他,我只有避一避,不能硬碰。”
戚少商道:“你這是為我着想?”
劉獨峯忽然靜了下來,半晌才道:“你不怕?”
戚少商慘笑了起來:“我有什麼好怕?我是一隻飛不上天躲不進河的跛足兔子,給誰抓着我的下場都是一樣,只不過,你可以給我死得舒服一些,他們要我死得百般痛楚——不過這也不算什麼,我見風勢不對,自戕在先就得了。你們之間爭這隻兔子,我橫堅不過一死,見有機會就逃,還耽心什麼?”
劉獨峯盯住他一會兒,才道:“説的也是。”
戚少商道:“不過,我奇怪的是,既然你知道九幽神君為非作歹,助紂為虐,攀附傅宗書的權勢,為何不跟皇帝稟明,由他敵我不分的胡混下去呢?”
劉獨峯道:“你要我廷前諫君,臚舉失政麼?”
戚少商道:“難道不應該麼?”
劉獨峯嘆了一口氣,道:“有四件事,你有所不知。你不知道皇上多寵信於傅承相,此其一。我曾欠傅相之情,不想作違揹他的事,此其二。皇上不是個可以接納忠言的人,我不想因此牽連親友,此其三。皇上其實也有意讓九幽神君保持實力,以制衡諸葛先生與我。此其四。”
戚少商大笑。
劉獨峯瞪住他。
戚少商一面笑一面道:“便是這樣……便是這樣……你怕死,所以不敢直諫。你顧全情面,不想得罪小人。你怕別人説你爭寵,清高自重。你眼見昏君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將你們勢力劃分,互相對峙,但又不圖阻止,不敢力挽狂瀾,便由錯誤繼續下去……像你這等獨善其身,貪生怕死的人,我倒是高估了你!”
劉獨峯臉色一沉,道:“你自命不凡麼?你與眾不同麼?如果你在官場,浸得久了,只要還活着,只怕比我更滑不溜丟,比我更沒有作為!”
他冷笑:“你們這些自以為俠義之士,為民請命,不惜發動叛變,以為萬民之福祉而啓戰禍,結果,流了多少血,犧牲了多少人命,換得來什麼?就算給你們當上了皇帝,一朝得了大權,身在高位之後,不也一樣殘民以虐,草菅人命,那有將百姓放在心上?説的好聽,滿懷理想,不一定就能成大事,能擔大任!”
戚少商道:“你説的對。我就是這樣,領導了一羣兄弟,看來是使到他們團結在一起,過的熱鬧快樂的生活,以百姓福利為己任,結果,只是害苦了他們,害死了他們!”
劉獨峯心裏一怔。他沒想到戚少商如此但然地承認他們領導組織“連雲寨”所帶來破壞的一面;隨即他也省悟:在這般逃亡受辱的日子裏,戚少商身邊兄弟幾乎傷亡殆盡,而且連累了不少英雄好漢,這些殘酷事實在在都逼使他早已作出深刻的反省。
劉獨峯有點懊悔自己用語過重,便在話題上轉了個彎回來:“便是為了這些煞星,我們一動不如一靜,免得給他們截着,拼上數場,都不是好事。”
戚少商道:“我明白了。”
劉獨峯道:“那你還絕食不?”
戚少商道:“説來,你是一個人,他們是全部?”
劉獨峯道:“也不是全部,他們之間,彼此也不和。”
戚少商道:“看來,在這些抓我的人當中,落在你手上,是我的最好收場。”
劉獨峯道:“這點倒沒有説錯。”
戚少商道:“你知道我活下去是為了什麼?”
劉獨峯在等他説下去。
戚少商道:“報仇。”他説這兩個字時不見得有如何激動,彷彿這兩個字已根深蒂固得與生俱來一般。
劉獨峯微嘆了一口氣,道:“其實,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實在不必為了——”
戚少商斷然截道:“你沒有親身經歷這些禍害,當然不知其苦!就算我不報仇、我那些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兄弟朋友又何辜?你身置事外,要説什麼話都可以,但我深受其害,活着不報仇,就不是人!”
劉獨峯不跟他爭辨,只説:“好,也許你便是憑着這樣一股意志力,才能活下去的。”
戚少商道:“既然你們之間會為了我自相殘殺,我便樂意繼續活下去,所以,現在我餓了。”
劉獨峯笑道:“這是句好話。”
於是他們結束了這次友善的談話。
劉獨峯吩咐張五去弄一點好吃的回來,廖六則繼續看守戚少商。
可是,張五去了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回來。
劉獨峯深知張五的辦事能力。
張五幹練、精警、膽大而心細,反應奇快,雖略衝動。暴躁一些,但遇大事亦能忍耐,在這小縣鎮裏,武功肯定是無對無匹的。
除非有特殊的意外,否則張五不可能會出事。
劉獨峯覺得奇怪的時候,廖六便進來要求去接應張五。
劉獨峯同意。
他親自過去“監視”戚少商。
這一等,又是等了個把時辰。
戚少商忽道:“這次我恐怕想吃也不一定有得吃了。”
劉獨峯似乎沒有什麼表情,只坐在窗旁借下午的陽光看書。
戚少商喃喃自語道:“你那兩位弟子一去這般之久,只怕難免遇到了事故。……你不耽心麼?”
劉獨峯緩緩放下了書,道:“我不耽心,因為……”
他接着道:“他們已經回來了。”
張五、廖六等跟隨了劉獨峯多年,劉獨峯自然分辨得出他們的步伐:張五在膘悍迅捷中略嫌輕浮,但遇大事時極能忍辱負重,廖六在沉穩中略為遲鈍,但在遇變時甚能鎮定,劉獨峯都瞭如指掌。
他常常感嘆:人生的際遇,可以有不同的變化,但人的性情,卻説什麼都難以改變。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每個人的天性,再怎麼掩飾,最多隻不過是埋藏在內心深處,骨子裏還是沒有變更,有日一旦引發,反而變本加厲,一發不可收拾。
他因人施教,所以他的六名部屬,都有不同的武功和特長。
就這一點上,他覺得人是非常公平的。張五聰敏性急,所以武功上手得快,但功夫底子就扎得不夠深,他能忍,但不堪激;廖六功夫學得慢,練成的更少,。但根基卻扎得極好,他為人淡泊,但膽氣較弱。
自從雲大、李二、藍三、週四死後,劉獨峯更加痛惜剩下的兩名部屬。雲大平實敦厚,李二勇悍急進,藍三以柔制剛,週四手辣心狠,加上張五反應快捷,負重堅忍,廖六步步為營,本來這是最好的配搭,可是,沒想到在這一場追捕裏,六去其四,想到這裏,劉獨峯直恨不得一劍殺了戚少商。
其實張五、廖六也痛恨戚少商。
沒有他,雲大李二藍三週四就不會喪命。
劉獨峯曾用了頗大的心力,來壓制自己不能因私怨而殺人的衝動,同時也抑制住張五、廖六的報仇之念。
他心裏有時候也閃過,自己不殺亦無妨,只要讓戚少商給顧惜朝等逮着,不是什麼仇都報了……
他又立刻制止自己想下去。
故此,當他聽到戚少商口口聲聲要報仇的時候,他心裏也吶喊着一個聲音:
——如果我也要替四名部下報仇呢?!
但他並沒有喊出來,也沒有做出任何復仇的行動。因為他知道,戚少商是被迫抵抗,他沒有別條路可走,同時他也沒有親手殺死自己的部屬,真正殺人的兇手是這個“案件”。從一開始,直至現在,在這件事裏就犧牲了不少人。
而且好像還要犧牲下去。
他想到這裏,就看見張五、廖六兩張大異常態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