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孤清的明月,高掛空中。
寒風颯颯。
草木皆兵。
戚少商和十餘名部屬正迅速地往前推進,在他們浴血斑斑的臉上,流露著愴惶和鬱憤。這些人堅持要活下去,已不只是為了世間的一切欲求,而是為了一口氣。
穆鳩平不住回首盼望,喃喃的道:“鐵二爺怎麼還不來?”
戚少商道:“他不會來了。”
穆鳩平腳跟立即似給釘死了,不走,吼道:“為什麼?”震起樹上寒鴉無數。
戚少商搖頭,慘笑,望向天邊殘月如鉤。
在黑黝的叢林裡,遠遠傳。來“為什麼”一聲呼吼,暗處那人脫口而出:“是老四!”
另一個聲音即噓道:“小聲!”
第一個失聲說話的人是孟有威,低聲喝止他的是霍亂步。
馮亂虎也在黑暗中,他以一種低沉而謙卑的語調請教彷彿已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顧惜朝,“我們現在該如何下手?”
顧惜朝人在暗中,眸子卻漾著月光,緩緩搖首,道:“我們的連雲寨,以前除了跟官兵為敵之外,戚少商還有兩個內外夾攻的心腹大患,你們知道是什麼?”
馮亂虎立即答:“是息大姑娘的‘毀諾城’和江南雷家。”
顧惜朝點頭道:“可是,息大娘和江南雷家,只能相提,不能並論。”
霍亂步問:“為什麼只能相提,不能並論?”他問得非常小心,不敢說錯一個字,在顧惜朝的親信中,他自知不比馮亂虎機智乖巧,也比不上宋亂水勇猛剛豪,但他能在顧惜朝麾下活得十分之好,那是因為他的不夠聰明,難以擔當大任,故不招顧惜朝之忌。而且,他還懂得在適當時機發問,好讓顧惜朝表現領袖的智慧。
最近霍亂步更是謹慎小心,因為他親眼看見曾經不以為意在語言上頂撞過顧惜朝的張亂法,被派入帳篷抓拿阮明正,結果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只想升官發財,並不想入枉死城。
顧惜朝立即接道:“息大娘是戚少商的死敵,戚少商早年負了她,她三次行刺無功,發自創‘毀諾城’,專門對付戚少商,戚少商窮途末路,遇著她,只有死路一條。江南霹靂堂雷家曾是戚少商的戰友,當年,雷家派了三位家屬雷遠、雷騰、雷炮,由雷卷率領,還有雷家的年輕好手沈邊兒,他們意圖在虎尾溪一帶根植霹靂堂的勢力,雷卷看中了戚少商,扶掖他起來,訓練他成為一流高手,戚少商也的確是個人才……”
霍亂步即道:“嘿,我看,也沒怎麼的!”
馮亂虎眉心一整,道:“大當家的眼光,怎會有錯!”
霍亂步即道:“我是說,任他是天王老子,比起大當家,也不過爾爾。”
馮亂虎還待說話,顧惜朝即微微笑道:“你們兩個不必爭論。戚少商是個非除不可的敵人,非除不可的原因,便是因為他是個罕見的人才。他在霹靂堂學藝,青出於藍,卻不甘於只受一個家族所用,於是乎空手上連雲寨,奪得了大權,覬覦武林,是何等鴻鵠之志!不過,連雲寨的勢力日益壯大,江南雷家原本在十一省佈下強兵,取代了日漸衰微的‘武林四大世家’,而今卻在這一帶吃了憋,連雲寨這麼一鬧,雷卷的實力大大削減,雷家的人對戚少商也大有怨憤……”
霍亂步道:“對呀,戚少商此舉,無疑是‘吃碗麵,翻碗底’,失去了江湖義氣。”
顧惜朝道:“不過,雷家的雷卷,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他早年睥睨天下,中年以後,神出鬼沒,神秘莫測:對敵往往一擊必殺,即全面撤退,不留痕跡,令人諱莫如深。”
霍亂步道:“可是,雷卷卻恨死了戚少商……”
馮亂虎忽道:“兩種可能。”
霍亂步一怔,顧惜朝道:“你說。”
馮亂虎道:“雷卷要是個高手,他就會把握這個時機,全盤毀滅掉連雲寨。”他頓了一頓,目中閃耀銳光:“可是,要是雷卷是個人物,他也可能拯救戚少商,重新重用他,這是個以德報怨收服人心的好機會!”
顧惜朝眼中已流露出嘉許之色:“所以我說,息大娘和雷家五虎將,只能相提,不能並論。”
馮亂虎道:“息大娘是敵人的敵人,敵人的敵人是我們的朋友。雷家五虎將可能是敵人的敵人,也可能是敵人的朋友,所以是我們的似敵似友。”
宋亂水忽插口道:“管他孃的敵人朋友,殺個乾淨再說!”
馮亂虎和霍亂步一齊皺起眉頭。顧惜朝道:“說起戚少商的朋友,倒有一幫人馬,力量不可忽視。”
霍亂步馬上問:“哪一幫?”
馮亂虎搶著答道:“自然就是和連雲寨一向守望相助,戚少商三度發兵解圍的‘神威鏢局’了。”
霍亂步仍是問道:“大當家的看法是……”
馮亂虎插口道:“‘神威鏢局’的高風亮現在已受冊封,皇恩浩蕩,諒他……”忽然發覺顧惜朝眼中有不悅之色,忙住口不說。
顧惜朝微笑道:“很好,說下去。”
馮亂虎澀聲道:“屬下,屬下也沒什麼意見,只是信口胡扯而已。”
顧惜朝慢條斯理的道:“哦?信口胡扯,也頗有見地,看來,你的腦筋倒是越來越精明瞭。”
馮亂虎忙道:“大當家過獎,大當家過獎,屬下實在——”不知怎的,顧惜朝雖在讚賞他,他總覺得背脊有一股尖冷的寒意,升了上來。
顧惜朝只嘿嘿一笑,向霍亂步道:“所以,戚少商現在是:“前山有虎,後山有狼,處身之地有陷井,而大局則由我們控制。”
霍亂步道:“大當家分析的是。”
顧惜朝道:“這兒已是雷家的地頭,再過去便是‘毀諾城’的重地,要是雷家遲遲不肯發動。咱們就把戚少商的殘兵迫入‘碎雲淵’、‘毀諾城’!”
霍亂步道:“是。”
宋亂水銳聲道:“多說無謂,咱們現在就去!”
霍亂步冷然道:“你去那裡?沒有大當家發號司令,你急什麼?”
宋亂水楞了一愣,急得只搔頭皮,說道:“如果不快一些,給姓戚那廝溜掉,可——”
馮亂虎打斷道:“他現在是插翅難飛,能跑去哪裡?”
顧惜朝忽道:“亂水,你雖然是急一些,但殺敵心切,很好。”
馮亂虎和霍亂步都心裡一怔,只見顧惜朝拍拍宋亂水肩膀,溫聲道:“待會兒攻殺戚少商的行動裡,亂虎和亂步都得要聽你的調度。”
霍亂步和馮亂虎都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些什麼,然而他們其實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多說了幾句話而已。
“鐵二爺騙我,鐵二爺為什麼要騙我?”穆鳩平厲聲悽呼。
戚少商忽然反手一掌,把穆鳩平打飛出去。他仍然血溼長衫,落魄沉哀,然而雙目中燃燒著的痛的鬥志,環視驚愕中的部屬,一字一句道:“鐵捕頭是騙了我們。他現在,可能活著受罪,可能已經死了,你們誰要讓他死得平白無辜,可以大呼小叫,自戕自殺,悉聽尊便!”
那些傷殘、浴血、受屈、忍痛的連雲寨子弟,用力地執著兵器,咬著唇角,沒有人說一句話。
穆鳩平霍然而起,向戚少商道:“大哥,我們要在天未亮前,逃出碎雲淵……”
另一名連雲寨子弟道:“不怕,咱們繞小石山九條河棧道,不過碎雲淵便就得了。”
穆鳩平忽萌起一條生機,一拍大腿,喜道:“對了,咱們繞過碎雲淵,就可以去‘神威鏢局’,高風亮高局主他一定不肯坐視——”
一名連雲寨的弟子接道:“是呀,咱們曾三度出兵力助‘神威鏢局’,兩年前,‘神威鏢局’跟‘挑糞幫’的人對恃,要不是戚大哥出兵,‘挑糞幫’早就把‘神威鏢局’的家當全給搬走了呢!”
一些連雲寨的弟子大喜過望,爭著道:“對,繞過碎雲淵,投靠神威鏢局!”
戚少商仰天想了一會,道:“可是,神威鏢局在去年,也因失掉官餉之事,幾乎滿門遭劫,最近好不容易才恢復元氣
穆鳩平打斷道:“老大,朋友不在危難之時幫忙,交朋友來作什麼?我們此時此境,就算是麻煩人,也只好硬著頭皮麻煩這一遭!”
戚少商道:“不過,要到青田鎮的‘神威鏢局’,先得經過小石山,九條河,雷家莊。”
穆鳩平道:“雷家莊又怎麼樣?”
戚少商長嘆道:“此情此境,我實在不想見他們。”
忽然雙眉一軒,抬高了語音,朗聲道:“哪家店鋪沒有高梁?樹大可遮蔭。”
月掩浮雲,剩下的連雲寨子弟臉色都有些變動。
戚少商繼續道:“左道旁門,月偏西,草後石旁,都可以重建長城——”
突然厲聲叱道:“殺!”
霎時間,連雲寨子弟十五六把兵器,一齊往西面左邊一列大樹後的草叢和岩石刺去,這下攻其不備,潛伏在草堆裡及石頭後的人一時猝不及防,至少有七八人登時了賬!
戚少商用預先大家已瞭然的暗語,指示行動,一擊得手,暗夜中長劍似青龍一般,電掣一匝,又有七八人倒地,同時穆鳩平長矛飛刺,敵人被嚇得膽喪魄飛,逃既不及,擋又無從,瞬息間給他殺了五人。
宋亂水金瓜錘一揚,喊道:“不要讓戚少商逃了!”話才叫出,發現帶來的二十五名士卒,剩下不到三人,他倒毫不畏懼,挺著金瓜錘向戚少商奔去。
戚少商刷地向他刺了一劍,宋亂水用金瓜錘在胸前一格,叮的一聲,那金瓜錘是用熟銅打造的,戚少商的青龍劍薄細快利,吃百來斤重的金瓜錘反震,戚少商不禁身形一挫。
戚少商原本這一挫,是藉力卸力,再趁對方大意來襲時,猝然出劍傷敵,不料他左臂已斷,內傷又重,這一側身,幾乎仆倒,宋亂水覷準時機,一錘砸至。
戚少商身往側倒,但一劍自下的勢子中刺出,這一劍十分突兀,宋亂水人雖魯莽,但武功甚好,百忙中挺錘一封,卜的一聲,戚少商這一劍,竟直刺入金瓜錘之中。
這一來,戚少商下跌之勢,反而挽住,如果戚少商還有另一雙手,至少在這剎間可以讓宋亂水有十一種不同的死法。
可惜戚少商只有一隻手。
他飛起一腳,把整頭大水牛似的宋亂水踢飛出去,跌入草叢裡。
他的劍上仍拖著金瓜錘,一甩而去,撞倒了一名連雲寨的叛徒。
穆鳩平早已收拾了剩下來的兩名敵人,咆哮一聲,往宋亂水跌落的地方,挺矛追去。
戚少商叱道:“退!”
他此語一出,樹林又出現三四十名敵人,領頭的是馮亂虎。
戚少商即把剩下的子弟集合在一起,正欲往北邊退去,忽聞喊聲四起,霍亂步領了三十多人正殺將過來。
穆鳩平急道:“往東北面走!”
戚少商道:“顧惜朝一定在東北面。”
穆鳩平道:“他奶奶的,碎雲淵在西南面!”
戚少商臉上出現了毅然之色:“他正是要把我們逼去毀諾城!”
忽聽一陣長笑,南面一名藍袍文士,寬步而出,身邊沒有一兵一卒,正是顧惜朝。
月光下,顧惜朝拱手笑道:“諸位兄弟,別來無恙麼?”
穆鳩平登時紅了眼,咬牙挺矛,要衝上前去,戚少商一手搭住他肩膀,越發顯得他受傷身子強忍痛楚:“承你照顧,還死不了。”
顧惜朝道:“死,有重若泰山,輕若鴻毛,戚大哥——”
戚少商即道:“不敢當。”
顧惜朝道:“大哥栽培小弟之恩,小弟銘感五中,倘若沒有大哥信寵,小弟在連雲寨中,焉有今天的威望?”
戚少商淡淡地道:“我沒有你這樣了不起的兄弟。”
顧惜朝笑道:“大哥何需動氣?”
戚少商道:“我寧可留一口氣。”
顧惜朝道:“戚大哥一向行義不惜犧牲,其實,眼前此刻,只要大哥一點頭,就可挽救這十六八位忠心兄弟的性命。”
戚少商道:“哦?”
顧惜朝道:“只要你死了,我對他們,決不再追究。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戚少商笑了:“算數!中秋月圓,獻血為盟,生死同心,共渡危難,若有虛言,血灑寨門,是誰說的?私下你也說過,如果沒有我,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麼過,這些話都算數,顧公子再灌上三桶豬血牛血也不夠灑了。”
顧惜朝皮笑肉不笑:“哈哈。”
戚少商道:“好笑,好笑。”
顧惜朝道:“這都是時勢逼人,眼看大夥兒跟著你,只有理想志氣,卻沒好下場,跟官府作對,豈不是破家難容?朝廷裡有的是功名富貴,你一意孤行,可有照顧到眾家兄弟的福祉?”
戚少商淡淡笑道:“俗語有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你高興怎麼說,由你說去。你有大好前程,大可另謀出路,連雲寨拱手相送,全沒礙著你,你千不該,萬不該,把好兄弟的熱血頭顱作為一已之私的墊腳石,今日我奈不了你何,他日總有天意來收拾你,我也不必慌惶。”
顧惜朝變色道:“好,趁你收拾不了我,讓我先收拾掉你再說。”
忽聽一個聲音道:“不管你們誰,姓戚的是我霹靂堂的垃圾,理應由我們自己來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