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取鐵手眼珠的是:
本來佇立在牛背上的斑鳩!
這下變生驟然,鐵手縱然要避要擋,也來不及了。
──就算能避能擋,但在這情急事急之下,還能不殺傷這隻小鳥嗎?
不知道。
因為沒有發生。
──沒有發生的事誰也不知道會怎樣。
沒有發生的原因是在於:
一聲尖嘯:
“天!”
飛鳥陡停。
垂翅。
折回。
重落在那頭牛的背上。
──之後,它便在牛背上磨它黃而尖利的嘴子,並且為牛啄食蚤子,趕走蒼蠅。
一隻好可愛好伶俐好乖的小鳥。
──剛才比矢還勁比刃還利的啄人眼珠子的事,似與它全無關係。
原來不止是人曉得把做過的事隱瞞不承認、裝作沒做過,就連飛禽走獸,也精於此道。所以,如果你看到衙門前用結籠處死了三十一個人,你說三個和三百一十個,可能都受獎勵,唯獨是說三十一個的將罹重罪,這便不必詫異、奇怪。
世情如此。
世事如是。
──見怪不怪,其人自敗。
叱停斑鳩的不是別人,正是它的主人。
是梁癲喝止了鳥的疾襲。
──也只有他有這等能耐。
他正從屋裡緩緩走出。
與蔡狂一同步出。
蔡狂已血流披臉。
──血是從他肉瘤上滲出來的。
梁癲的帽子已給削落。
──一頂高帽只剩半,這頂高帽也不算頂高了。
這二人進屋避難時,傷得還不致如此之甚,怎麼這一行出來,卻傷得這般重!
──難道是鐵手傷了他們?
鐵手進入屋子的時候,幸好及時,他也立時發現兩人為何沒有回應他的原因。
因為蔡狂梁癲都再也沒有能力回應。
這兩人雖一同避災入屋,但一進屋裡,竟雙互相拼鬥了起來。
由於屋子甚窄,而且無窗,所以十分昏暗,就在急雹擂在屋的四周之際,兩人並不閒著,一接觸便對了掌。
這一來,兩人是比拼實力,只得盡耗內力,不死不休。
這兩人均是密法高手、藏法高人,這種比拼,不止是內力交戰,互較道行,簡直連同天神互鬥、元神對耗,慘烈遠勝先前。
功力不及他們的,想要拆開,只有送死。
功力與他們相若的,如要拆解,只怕也得給二人功力反彈格殺。
功力遠勝他們的,要拆開而不傷害他們,只怕難若登天。
但就算難若登天,鐵手也要試試。
因為他不願眼見兩人互拼身亡。
──其實,那時候,梁癲和蔡狂心裡也在後悔。
他們一對上的掌,拼上了真力,便知道撤不了掌,得耗盡了真氣,格殺對方才能活命。
──若要擊殺對方,他們再狂妄自大,也深明自己頂多剩半條命。
何必?
何苦?
他們發現鐵手進來,而且正力圖解救:他們又驚又喜又擔心。
驚的是不知鐵手是不是趁機下毒手。
喜的是這是唯一得保全身的機會。
擔心的是鐵手解不了,反而自尋死路──除非鐵手的功力真的是遠勝過他們!
鐵手只有出手。
因為他發現,蔡狂、梁癲二人,功力互制,再不拆開,就得同時失心喪魂。
他並沒有出掌。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自襟裡掏出火刀火鐮。
然後他扣著了火。
──在梁癲蔡狂又驚又憂又切望的眼色中。
火乍亮。
瘋聖、狂僧的狂勁癲法,全給吸引到鐵手身上。
這一下,他真的是引火焚身。
梁、蔡二人無匹無量的巨力厲勁,直把他卷裹了起來,把他直撞出茅屋,嵌入巖中。
在屋裡的那頭牛,乍見火光,以為鐵手要偷襲它的主子,金目一亮,立時衝出去要抵殺鐵手。
鐵手內力已到了渾然天成、無孔不入的境地,他即渡法於蜻蜓,以輕塵之力制止了金目牛的萬鈞之勢。
金牛雖靜息了下來,但牛背上的金嘴鳩卻發動了更可怕的攻襲。
不過,這時候,梁癲與蔡狂已恢復了,兩人僥倖不致同歸於盡,都心有餘悸。
梁癲一步出屋門,見金鳩要啄鐵手之目,立即發咒制止。
這時,雨過天晴,光灑大地,瀑布飛湍,鳥語花香,已回覆大自然的井然之秩。
鐵手這才從巖上勉力脫身,捂嘴發出幾聲輕咳:
──看來,他雖己破解狂僧、瘋聖之全力互拼,但自身也受了不輕的內創。
梁癲和蔡狂走出屋子,互望了一眼,兩人各站開了一些。
蔡狂問鐵手道:“你這樣拆解我們的元神互拼,是極危險的,你不知道嗎?”
鐵手苦笑道:“我知道。”
蔡狂道:“你知道又這樣做?”
鐵手笑道:“知道危險便不做,我不如回去成家立室好了。我只知道該做的就去做。”
蔡狂一時為之語塞。
梁癲冷哼道:“你既然以一人之力,拆解我們二人力拼,而且又堅不以內力回挫,所以遭你我他三人之力反撲,受了內傷──這樣說來,你功力勉強算是高上我們一點,不,一丁點兒。”
鐵手笑說:“哪裡,我只是趁人之危,撿著便宜罷了。”
梁癲怪目瞪了他一眼:“世上哪有這等撿便宜法!寧可傷己,也不願傷人!”
鐵手咳了一聲,道:“我只不願見你們放著大敵不管,卻在親友面前自相殘殺。”
蔡狂冷哼道:“我不是為己而戰,我是為宗派而鬥。他是邪門,我是正路,偏世人多以為他是主流,我是外道!”
梁癲嘿聲道:“我就看不順眼他的狂態!你看,他以為普天之下,非他不成正途!我就是要把他給扳下來瞧瞧?”
蔡狂齜牙道:“你敢?”
梁癲目光一長:“有何不敢?”
蔡狂吼道:“你能!?”
梁癲眼射金光:“何難之有!”
眼看二人又要動手,鐵手忙道:“兩位,且住!”
狂僧、瘋聖因剛領教過鐵手的絕世神功,也領受過鐵手的救命之恩,所以,對鐵手的話還算肯聽上幾句,當下勉為其難的住了手,也住了口。
鐵手琅然道:“人活著確只爭一口氣,連廓然無聖、至大能容的佛道二宗,也素有爭持,其他的更細分互爭,無時或休。可是,真正創造此宗此教的偉大人物,多是犧牲一己,為救蒼生,決不狂尊自大、唯我獨尊,更不會氣量偏狹,排斥他人,才能包含天地,融入萬物,儼然成宗,立地成佛。你們這樣為個人小事,爭持不休,還談什麼修道境界呢?當年,六祖慧能禪師繼承五祖弘忍的禪法,並承受其衣缽之時,曾在武林有過一番造就的慧明卻向慧能攔索衣缽,慧能不爭,只將衣缽放在石上,說:‘這衣缽是信,不能用力爭。’慧明千方百計想要奪取,但卻仍無法得之。這衣缽是大法之物,而不是憑力氣奪取之物。所以慧能明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的面目。’慧明因而大省大悟,成就修行。你看,這兒松風瀑聲,鳥鳴花香,佛道早已在一石一木一流中明歷歷露堂堂的了。金剛經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們爭這口不爭氣,為的是啥?”
他見蔡狂、梁癲默然不語,於是又說了下去:“我只是個凡人,不是修道行佛的,境界修持,遠不及二位。可是我請問二位:學佛作啥?便是成佛。先有模仿,才有創造。所以要大賊放下屠刀,先得以更猛烈火爆的不動明王,馬首觀音,來攝服他殘暴性情,經本尊引導,才能成佛。這叫以暴制暴更有以柔制剛,所以心猿意馬的、貪花好色的、兇殘暴戾的、溫和可親的,只要有心成佛,皆可成佛,佛門盡渡蒼生,不擇無類。所以,我雖不才,但只要持的是佛心,行的是善心,以出世之心來入世引渡蒼生,我也可算忝居修行末通的小輩吧?而你們兩位大修行者,卻不對付奸佞邪惡,老是互動干戈,牽連無辜,這是哪門子道行?據說皈依修行的人,業蘊太重,在艱苦修持之時,會誤入魔障,或修不起來,又或重回老路,面臨災劫,受到極大阻力,承擔極巨壓力,看來你們便是如此。其實,這可能只是自己業孽太深,要一次過應劫,或多次考驗,才能消災去孽,提前化解業報業蘊、因果輪迴──雖說,到底這是不是業孽報應,有誰可知?到底修行有無意義?到頭來是否能成正果?無人可以作證!究竟是把災劫提前消解應報,還是自找麻煩修行無功,這在我這非佛門子弟是斟不破、想不透的,但在往來這苦修大道的考驗上,我一向堅持信念,看來,我要比你們還心性清淨得多了。”
鐵手嗆咳幾聲,稍平一口氣,又道:“對宗教之依歸,全憑信字。你們互相詆譭,不住毆鬥,先已是不信了──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亦不信人,更不信己。這樣修行,恐怕要等到天落地時才有成就了。不萌枝上花開,無影樹頭鳳舞。我雖未走入佛道,但我行我道,便自成佛,兩位大師又何必著相呢?”
梁癲和蔡狂默然半晌。
梁癲望著蔡狂,眼裡發金:
“他說什麼?”
“你沒耳朵?”
蔡狂齜著牙反問。
“他說的你聽得懂?”
“淺薄之見,微末之識,有何難懂!”
“嘿,那麼,咱們還打不打?”
“打個屁,咱們不是他對手,要打,咱們先把他打倒再打。”
“對,在哪兒跌倒,便在那兒爬起來,向來都是我的作風。”
“噯,慢著,剛才是你連滾帶跌,躲入屋內,是我替你擋住一陣,我可沒跌個狗吃屎!”
“你沒摔倒?哼!嘿!沒我的破空神劍,你早倒在這兒早些墮輪迴喂王八去了!”
“笑話!要不是這姓鐵的攔著,我早就為你念經超渡亡魂了!”
“笑死!你那幾個疤痢字兒屁製得住我的法力,我的牛和小鳥都留著未用呢!”
“你有本事就用,我隨手便能破去──”
“好!狠話可先是你說的──”
“……”
“……”
這時,杜怒福卻悄悄走到鐵手身邊,滿懷衷誠的說:
“鐵兄,眼下青花會隨時有險,大連盟肆威恣行,如能徵得你相允,暫留七分半樓,以你武功蓋世,定能穩住這兩位……兩位僧聖,同時,也可應付大將軍之進侵。如蒙鐵兄慨然助拳,杜某闔會上下,無不感恩圖報,金梅瓶若得荊內允同,也必雙手奉上,望兄哂納……”
鐵手微微一嘆,平和的道:“我不走了。至於寶瓶一事,在下極不欲奪人所好,姑且慢慢再說不遲,眼下還是應敵要緊。”
說著,他左手中指上,剛好停下了一隻迴翔不已的小蜻蜓。
金色的小小蜻蜓。
稿於一九九零年八月二十日:“中華日報”刊出“悠哉斯人也──溫瑞安”之訪問。
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卅一日:本年最後一日,再見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