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樓”有七層高,位於“神侯府”南面,裡面藏的盡是古籍、經書和各種希奇古怪的冊子,以及數百座羅漢泥塑及其他諸天神佛的雕像。
鐵手住在這裡,也負責守在這兒。
──不過,這兒一向都很平靜。
因為現在的人,連讀書也懶,更何況偷書?要偷,也寧偷些奇觀異珍、值錢的東西。
所以,無情守的“小樓”,最需提防,因為那兒有不少奇珍異物、名畫古玩,無情精於機關佈防,旁人根本混不進去,也沒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冷血的“大樓”放的是兵器,追命的“老樓”貯的是好酒,那就更少人“光顧”了,只有對械器有特別研究者,或對此道有特別嗜好的人,才會徵得樓主同意,得入“大樓”內參觀;至於赴“老樓”的,多半是追命的同好酒友了。
其他,他們四幢分座四方,中為“神侯府”,分四面匡護著諸葛先生,並替諸葛先生看護著兵刃、醇酒、古籍和名畫。“神侯府”一旦有事,大、小、老、舊四樓立即赴援,就算是蔡京權傾朝野,並收攏無數江湖好漢異士為他賣命,想要拔除諸葛先生,也一直未能如願;再說,諸葛曾三度救過皇帝性命,又懂得揣測天子的心思,深知進退之道,並投其所好,實暗促其行有助國泰民安之策,就算是趙佶一向聽蔡京擺佈,也斷不肯擯斥諸葛先生這等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人物。
蔡京無計,只好實行暗殺。
這夜殺手便來到了“舊樓”。
兩張凳子徐徐的平空送出了夜空。
然後兩張凳子也緩緩的在半空轉了回來,就像半空中有無形的絲線,正在扯動著凳子一般。
兩張凳子。
一個人。
一個人坐兩張凳子?
不。
睡。
這人是支頤睡在兩張平排的凳子上渡了過來。
這人還浮在半空中時就說:“我不是來打架的,我是來觀察的,至少,第一個動手的不會是太平門的人。”
鐵手抱拳問:“你是‘空穴來風’梁自我梁兄?”
那浮在半空中的人向諸葛先生微微稽首,道:“在下樑自我,拜見諸葛先生。”
鐵手跟他說話,他理也不理,對諸葛先生雖說“拜見”,但亦全無敬意;但他半臥側躺,能御二凳飛翔如蝶,這一手輕功竟連座椅也沾了光,成了輕若片羽之物,也著實教鐵手敬羨。
諸葛先生捋髯笑道:“何平不是一道來的麼?怎就你一人亮相?”
話一說完,只聞“奪”的一聲。
聲音只一響。
針有四十九發。
鋼針。
針長一尺三分,全釘入諸葛先生原來的坐椅上。
但諸葛先生已不在椅上。
他端坐在一座伏虎羅漢旁。
──這座“舊樓”,除了藏書之外,擺放得最多的,便是神像。
神像又以羅漢雕像為最多。
光是這七層木塔裡,就有一百零八座。
座座栩栩如生。
雕像都不一樣。
諸葛先生含笑端坐,下有收服的虎,旁有羅漢虎目,上有羅漢揚起伏虎的拳頭。
只聞他和氣地道:“賢侄是這般拜見長輩的麼?”
只聽一個稚嫩的語音自梁自我進來的相反方向傳來:“晚輩無狀,因久慕前輩武功蓋世,大膽獻醜,求睹神技,而今一試,果然震服。”
鐵手一聽,知道此人尚未出場,便好話說盡,備好後路,謙虛極了,但手段卻無所不用其極,知是極厲害的角色。
說話的人有一張孩子的臉,他手裡握著一把蚯蚓似的劍,他的手指白皙柔軟,像只畫眉繪梅的手。
這是一個美少年。
他皮膚細膩而嫩,唇很紅。
但眼神很堅銳。
鐵手知道,這人該由他來應付。
雖然這人不好應付。
但更不好應付的是蔡京。
──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使“下三濫”和“太平門”的人為他辦事,替他殺人,如果殺了諸葛,自然了卻心頭大患,如果殺不了而為諸葛所敗所殺,一定會跟梁何二家結仇,那麼,“下三濫”和“太平門”的人自然會跟諸葛先生煩纏個沒了。
諸葛先生畢竟只是一個人:他在江湖糾紛裡,還能遣下多少時間心力為朝政操心?
蔡京旨在如此。
所以這件事,諸葛先生不好應付,尤其這二人相伴同行,坦然以討教為名,實行狙殺之事,稍一失著,就會惹上沒完沒了的仇隙。
所以鐵手站了出來。道:“閣下是何平何公子?”
“不敢。”何平態度也十分恭謹,“兄臺便是名震江湖的鐵遊夏鐵二爺?”
“豈敢。聽說閣下年少得志,已當上“下三濫”中“德詩廳”的總主持,連“戰僧”何籤都命喪你手,了不起。”鐵手道,“可是戰僧一向都是你好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同時也是何家的叛徒,也是武林中的盜匪;”何平怯生生的道,“我只好奉命大義滅親。”
“好個大義滅親,”鐵手道,“他一向盜亦有道,除暴去惡,濟貧安良,我很佩服他。”
“奇怪,”何平笑道,“我沒聽錯吧?鐵捕頭居然為一個送命在我手中的強盜歌功頌德起來了。”
鐵手道:“我也聽說他是死在你的暗算下的。”
何平心平氣和的道:“我們‘下三濫’招招都是暗算的,就像無情一出手就是暗器──那不算暗算了吧?二爺,你不是要罵我賣友求榮罷?”
“不是,這不是賣友求榮;”鐵手道,“你殺了他,所以變成了“德詩廳”的主持,應該是殺友求榮才對。”
何平若無其事的說:“我要是能殺了諸葛先生,回去也一樣能高升。”
鐵手揮手道:“你回去吧。”
他竟直截了當的叫何平回去。
梁自我忽道:“你憑什麼叫他──”
他的話徒然而生,徒然而止,讓人感覺到無頭無尾,但也有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
鐵手道:“他自己回去,便省得我動手。”
梁自我一聲冷笑。
連冷笑也倏然而生,倏然而止,甚是突然。
何平低首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漂亮。
指尖很秀氣。
然後他問:“要殺諸葛,就得先殺你?”
鐵手誠摯地道:“你過不了我這一關的。”
何平嘆了一口氣。
然後他以一種奇特的眼神望著鐵手,像一個小弟弟看一名大哥哥一般:
“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麼?”
“有的人要錢,有的人要權,有的人要天下無敵,我不知道你要哪一樣。”
“我樣樣都要。可是,什麼事情都總要有個開始,得先有一樣。有了一樣,其他的自然就會接踵而來了,只要我聰明一些、沉著一些、運氣好上一些。”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
“哦”?
“如果我打敗你,我就會很有名。”
“我勸你不要冒這種險。”鐵手說話很直接。
何平逕自說下去:“……如果我能打殺諸葛先生,我就更有名,簡直名動天下了。”
鐵手道:“你在做夢。很多人都做過這個夢,但都夢醒了。”
“不,我是在希望。”何平有些惘然的道,“你知道嗎?我想成名想瘋了。上頭叫我來殺諸葛,我自知不才,明知不逮,還是一試。因為這誘惑太大了。諸葛先生是當今智勇第一人,殺了他,我就是武林中的九五之尊了。其實,現在武林上剛冒起來的江湖年少,誰不想殺諸葛?不殺諸葛,即殺蔡京,這是人人的夢想。多少人試過,多少人身亡,年年希望人人望,今日輪到我。”
他正色道,“我是要一試的。殺不了諸葛,也許可以殺了你。殺了你也可以名聲大噪。”
鐵手惋惜的說:“但你已經很有名了呀。”
何平臉色陡然乍白,額上青筋一閃:“我不要那種名。不生不死,一萬個人,只有五百個人知道,那就不是大成大名!我要的是萬人中一萬人都聞名色變!我既在武林,就得在武林揚名立萬,不但要名滿天下,還要名震江湖!”
鐵手道:“那你今晚只好失望了。”
何平道:“為什麼?”
鐵手道:“因為你連我都打不過。”
何平詫道:“我們還未動手,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用卑鄙的伎倆殺了戰僧;”鐵手道,“你這麼年輕,就心術不正,你不能坦蕩磊落,怎打得贏我大丈夫的武功?”
何平笑了。
梁自我也笑了。
他的笑陡生陡止。
“從來大丈夫都是給小人攢倒的。”何平悠悠地道,“你知道嗎?我們‘下三濫’的武功絕技,是愈要心術不正,才愈能成大器的。你不信就看看當今身竊高位的,哪一個是天真無邪便能扶搖直上的?誰不是你虞我詐心機陰詐才能保住大位的?你真幼稚得令我不敢置信。”
“錯了。”
鐵手正色道:
“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功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你要成大功立大業,卻沒有一點大氣派,連當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不行!不信?你連我這關都過不了!”
何平面對他的話浮一大白的說:
“好,我就先拿你祭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