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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地獄

    一靜

    你殺我我就殺你。

    你暗算我我也暗算你。

    你下毒手我還手。

    你暗算我有暗器。

    以牙還牙。

    血債血償。

    以惡制惡。

    以毒攻毒。

    ──這一向是無情行事做人處世的原則。

    也是四大名捕行事的作風。

    那人似呆了一呆,說時遲,那時快,對手雖然頓了一頓,但椅扶的刀鋒已疾彈了出來!

    那人捂胸,冷哼半聲,劃一道冷刀花,倏地擋住了椅刀,借勢向後一翻身,再兩個起伏,便消失在幽黯裡。

    或者說,全身都消融在黑影裡,化成了黑的一部分。

    廟,依然很黑。

    黑得令人心發冷。

    無情一扳機關,終於能翻椅坐起。

    ──好好地坐著,真是一件舒服的事啊。

    假如能好好地站著,那該多好!

    可惜他不能。

    多少年來,他想站一站都不能夠。

    可是,那些天天都能夠享受站立走動的人,卻依然怨艾連天,日日去想望那些他們還沒有到手的事,卻忘了能夠站立,對一些人來說,已是一件莫大的幸福。

    人在福中不知福。

    但人在險中要冒險。

    因為險已經迫近眉睫了。

    劫已到了近前。

    不冒險往往就無法脫險。

    此刻,脫了險的他,依然身在險境。

    因為他發現了兩件事:

    一,習玫紅已不在廟裡。

    二,聶青也不知去了哪裡。

    其實兩件事是一件事。

    這件事說明了一個事實:

    他的朋友、戰友都失蹤了!

    這個發現,要比任何事更打擊、重挫無情。

    ──在他翻落中伏之際,這兒發生了什麼事了?

    ──聶青驚動了那具白骨和那隻腐屍,還打了起來,到底誰勝誰負?

    ──剛才強光斗室的白骨,是不是就是原先廟裡棺中的骷髏?

    如是,聶青只怕凶多吉少了。

    可是習玫紅呢?她有沒跟聶青聯手,一塊兒鬥殭屍?

    他緊接著又發現了一件事:

    在聶青去搶鬥腐屍與白骨之前,也在他中陷阱翻落之前,他已向神龕和陰影發出了暗器。

    可是,如今,神龕裡只剩下了一塊紅布,判官桌後只餘一張灰袍,都是鬆垮垮的,但上面插滿了他所發出去的暗器。

    裡邊的神,或是怪物,已然消失不見。

    只餘空殼。

    ──如果這兩隻妖怪是活的,一起出襲,習玫紅可能抵擋得住?

    無情憂心忡忡。

    廟裡雖然黑,仍然黑漆漆一片,但說什麼也不似剛才的黑。

    剛才黑得好像潑一團墨也會比周遭亮。

    現在,畢竟那陷阱給撞開了缺口,就算機關重闔,也還是留了點縫隙,依然能透出些光芒來。

    這幾片光,足以勉強視物,對廟裡情勢能夠作出估量了。

    何況,廟外此際還透來了一點月色。冷而冽。

    片刻之前,在廟裡最恐怖的是黑。

    黑得好像連心跳聲也凝固成鼓。

    黑鼓。

    此刻,在廟內最可怕的是靜。

    一點聲音也沒有的靜。

    彷彿,靜得只要放一口古箏在那兒,也會迅速給青苔佔領似的。

    沒有聲音。

    萬籟無聲。

    靜

    千年枯寂。

    無聲明盡。

    靜得恍似一種攻擊。

    ──真的攻擊,那還倒好,可以防守,可以還擊。

    但靜卻不能。

    ──誰能防範靜?

    誰能打倒靜?

    能。

    聲音。

    終於,無情聽到了聲音。

    聲音非常微弱。

    但無情還是聽到了。

    他擦亮了一支“霎瞬燭”。

    ──他身上能點燃的事物,多已著火甩掉,只剩下兩支只能短暫燒和一隻略可燃多些時間的點明物,所以,他非得要十分珍惜地使用。

    因為他已所剩無幾。

    這隻“霎瞬燭”便是其中一支,只可短暫燃燒。

    但現在他一定要弄清楚狀況:

    燭亮了。

    火焰很不穩定,但依然照出一角微明。

    那就夠了。

    因為他已看到了他要見的東西。

    蝴蝶。

    一對黃蝴蝶。

    翩翩而飛。

    時飛到東。

    時飛到西。

    偶然經過廟的破隙間漏進來冷月的清輝,那對蝶兒便瑟縮了一下,再起落浮沉地斜飛開去了。

    它們似要躲開月色。

    無情心裡一疼。

    因為他看到蝴蝶,便想起習玫紅。

    ──她在哪裡?

    ──是否遇險了?

    隨即,他又聽到一種聲音。

    很特別的聲音。

    在荒山、月下、廟裡聽來,更加神秘、可怖:

    那是扒搔聲。

    聲音傳自棺木。

    ──有人自棺內用指甲扒搔的聲音。

    不錯,是後排第三口棺木。

    這口棺木比其他棺木稍為橫斜,似給人重新排放時匆匆放歪了似的。

    扒搔聲就自棺廓內傳出來。

    無情正想照看清楚,就在這時候,火熄了,連同地底下滲透出來的厲光,一同滅去。

    好像,廟裡,根本就沒有“光”這回事存在過。

    二開棺

    他沒有馬上點火。

    一是因為他身上的照明物已然不多,要慎著用。

    二是因為他若一亮火,即形同告訴敵人自己所在。

    三是敵人在暗中,他也在暗中,目前,發出聲音的反而成了“明”,但也可能只是一個“餌”。

    他決定在暗鬥暗。

    以黑制黑。

    他仗著冷月微光推車,迅速且無聲,已到了那發出扒搔聲的棺木所在。

    就在這時候,連扒搔聲也突然靜止了。

    就像利爪、利器扒刮到一半,陡地,就凝在那兒了,再沒有動過,再也沒有聲音。

    黑。

    靜。

    黑加上靜,不是黑靜,也不是靜黑,而是孤寂。

    要命的孤獨寂寞。

    無情在等。

    等聲音。

    敵不動,我不動。敵欲動,我先動。

    他在黑暗中等待。

    他在寂靜裡忍耐。

    在對敵中,交手只是剎瞬光華,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艱苦鍛鍊、勤奮學習。

    在人生裡,成功得意,只是瞬間芳華,絕大部分的歲月,都只在磨鍊意志、辛勤工作。

    能夠不讓一天無驚喜的人,已經是十分幸運;只怕驚多喜少,人生長憂,歲月常哀。

    他要等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

    夜正長。

    黑更濃。

    ──聶青到哪裡去了?

    他身上的傷可會發作?會否影響他的戰鬥力?

    ──習玫紅是不是出了事?

    她是四師弟的女友,如果不幸,自己又如何向冷師弟交待?

    這是個生死關頭,無動靜則平靖,一有異動則可能立見生死。

    可是無情並不情急。

    這麼多年來,官場鬥爭、江湖仇殺,他已學會了冷靜對付、沉著應戰。

    他還趁這個狩獵、守候之際,墜入沉思,把這兩天來發生的一切事情,反覆回想、整理了一下。

    在破廟的昏黑裡,他的雙目漸漸明亮,如兩盞燈,這連他自己也並不知道。

    就在這時候,棺木響了。

    那不再是後排第三口棺木。

    而是前排第五口。

    那口棺材,就正在無情身後。

    無情還沒有回身,雙手已在輪椅扶手木上一掐。

    崩崩兩聲,扶手板夾陡然彈出兩塊鋼板,準確地楔入棺蓋縫隙。

    無情雙手肘部用力一壓。

    輪椅忽然升高。

    鋼板一扳、力撓,“格勒勒勒勒勒”一陣連響,棺蓋已給撬開。

    無情一拔主括,輪椅迴轉,“轟隆”一聲,無情已擰轉身來,對著棺木,而棺蓋也給這一擰一扳之力,完全給撐開,並甩了開去,飛旋到了半空,發出了呼呼的厲風聲。

    這時候,無情臉部微微俯向棺內,他的手則放在輪椅之前一塊用以置物、寫字用的木板上(跟桌面的功用相近)。

    棺槨內層居然隱隱透著光:紅芒似血。

    就在這一霎間,棺裡忽然彈坐起一個人。

    這個“人”,披頭散髮,完全遮住了樣貌。

    他陡然伸出了手。

    青光。

    白手。

    他的手白得可怕,就像塗了一層白堊。

    但他一出手,就泛起了一股青氣。

    青得像柳樹精的妖氣。

    那棺中人一手按住了輪椅。

    另一隻手閃電般扣向無情的咽喉!

    無情不會武功。

    棺一開他就遇上了這狙擊!

    而無情不會武功。

    他和棺材相距極近。

    他的人仍坐在輪椅上。

    但無情不會武功。

    無情不會武功。就算他想躲,也不及棺中青光白手之快之疾。

    哪怕他要退,也來不及推動輪椅,何況,輪椅後有棺木截住了後路。

    縱然無情能及時操動輪椅往左右閃挪,但輪椅已給棺中人一手抓住了,紋風難動,進退不得。

    無情卻不會武功。

    其實,世上不會武功的人,遠多於會武功之人,而深諳武藝的高手,也遠少於一般練家子。

    ──此所以庸人易得,高手難求之故。

    因此,不一定要武功高,才能得天下,才能稱無敵。

    智者,以手腕奪天下,以道德服人心,以才幹稱無敵。

    不會武功的無情,突遇此變,並沒有驚惶,似乎,也並不感到意外。

    他只做了一個反應:

    他雙手往輪椅的桌面側邊一按。

    一個鐵釦,突地彈了出來,正扣住那棺中人的手腕。

    棺中人冷哼一聲,右手加速,眼看就要箍住無情的喉嚨。

    但棺中人卻驀然發現了一件事:

    在無情輪椅的下擋屏板(用作在輪椅滾動時,遮擋泥濘碎石,以及防止草叢鑽入的齒狀挫板),忽然嗖地彈出一截尖刃!

    尖刃迅速刺向棺中人心窩。

    無情的左手食指按著一個鈕掣。

    棺中人慾往後退,但不行。

    他在棺中。

    來不及坐起。

    就算退,也為棺柩所阻。

    他要回手捉住利刃,也不行。

    因為他的左手已給扣住。

    而他的右手,正疾取無情咽喉,已來不及變招!

    來不及了!

    他斷斷躲不開這記輪椅吐刃。

    來不及!

    這隻鬼輪椅!

    不及!

    他就算一手捏碎無情的喉骨,也勢必給這擋屏利刃貫胸而過!

    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什麼似的,大叫了一聲:

    “你是無情?!”

    手陡止,

    ──不再前攻。

    三燕窩

    果然,他的攻勢陡止,那利刃彈伸也遽然停了。

    無情的手指沒再用力。

    但他的食指仍按著機鈕。

    他也好像及時認出了棺中人:

    “懾青鬼!”他叫,“是你!”

    他們倆及時互相認出了,也及時止住了殺手。

    “你發生了什麼事?”

    “你剛才掉落到哪裡去了?”

    兩人幾乎都在問對方。

    在棺中的當然是聶青。

    “剛才,你正要發動暗器攻神龕和判官桌後的陰影,我卻發現兩口棺內有異動。”

    “異動?”

    “有呼吸聲。”聶青用手撂上了亂髮,道,“我的鬼耳特別尖,就算是鬼吹氣,我也聽得出來。”

    “我看到你劈棺逼出了那兩件異物了。”無情道,“可惜我卻掉了下去。”

    “那時候,廟裡忽然全黑。我跟那兩具東西交手幾招,忽然全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它們在哪裡,而習姑娘那兒也忽然沒了聲響,我怕受到它們的夾擊,所以就往原來那副白骨彈上來的棺材裡一伏,並偷偷拉上了棺蓋,本來是要躲在裡面,伺機反擊……”

    “你進入棺材裡去了?”無情承認,在全然黑暗中,那不失為一個避開圍攻的良策。

    “沒想到,棺材內的天地卻是那麼大……”聶青興奮得臉上在冷月下也有點亮著青光,“我一伏了進去,棺底就徐徐下降,我等到它抵達實地之後,往側邊的棺柩一推,嘿,卻像一道門戶一樣,應聲而開……”

    “那兒可有沒有強光?”

    “沒有。”聶青搖頭,“但卻有些豆大的油燈,掛在泥牆上。四壁都是泥塗的,又溼又黯又滑漉,而且既狹又窄,我走了幾十步,都只是窄僅容身的甬道,路勢主要是往下傾斜,但四通八達,一重又一重,錯綜交織,不知有多少路,也不知有多深邃……”

    無情喃喃道:“莫不是──”

    聶青吸懦道:“只怕你所想的也跟我一樣……”

    無情目光一長:“你認為?”

    聶青這次只說了三個字:

    “猛鬼洞。”

    “礦洞就在猛鬼廟的下面。”

    “這些棺木,就是進出口。”

    “廟裡的鬼魅妖怪,就是從這些棺槨往來倏忽!”

    “我一旦知道已走入礦洞裡,就想跟你們一道進來,又擔心你和習姑娘中伏,所以就一味往回走,”聶青繼續道,“但泥甬的路不好認,來來去去都一樣,分辨不出,而且,在泥牆上,有許多泥石,像雕塑一樣,嵌在牆上,它……”

    竟一時說不下去,眼裡還有畏怖之色。

    ──連“鬼王”聶青也感到驚駭而欲語還休的景象,無情只有苦笑。

    他仍等著聽。

    但並不催促對方說。

    聶青頓了一頓,還是說了下去:“那些人頭,好像給活生生斫了下來掛上去似的,有的是牛頭,有的是馬臉,但最多的,還是人的頭……牆上溼泥,還是血淋淋的。”

    昏燈。

    地底。

    泥甬。

    黃土。

    ──還有牛頭、馬臉和人的首級,這端的是夠陰森可怖了!

    “然後,我終於找到了上去的路,找著了這塊棺墊,便徐徐上升;可是,這棺內卻沾著很多泥垢,且有惡臭,不似我剛才往下沉的那口,內裡乾淨無味。我正覺奇怪,便試著搔颳去泥層,才再頂開棺蓋……但在這時候,我卻聽到了一種機關催動的聲響。”

    無情點頭道:“那是我正催動‘燕窩’前來。”

    ──“燕窩”,是他對自己輪椅的暱稱,就像有的人喜歡把他的坐騎雅號為“踏雪”、“追風”、“捲雲”一樣,又或者像有人喜歡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聽雨樓”、“黃金屋”、“知不足齋”一般。

    “我以為是敵,”聶青道,“我立時停止了搔刮。”

    “然而我卻莽然開了棺,”無情道,“幸而大家都及時收了手。”

    “你的輪椅……‘燕窩’?……好厲害!”聶青目中青光閃爍。

    “你的‘青光銀手’更犀利。”無情也由衷地道。

    “那麼,”聶青問,“剛才,你又落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無情一一相告。

    毫無隱瞞。

    而今,他們在同一條船上,只有同舟共濟,合作無間,才能突破障礙,斬除妖孽,達成任務,平安下山。

    可是,能嗎?

    你要是相信一個人,那人卻來害你,傷害力遠比你所不相信的人來得可怕。

    如果你不相信這個人,他又怎能相信你,為你忠誠做事?

    如果那個人相信了你,也一樣要冒為你所害的大險,但人與人之間若不互相信任,又怎能合作做事?

    只一個人是斷斷做不出大事的。

    疑人不用,用了害己;用人不疑,疑了誤人。自古艱難惟識人。

    識錯了人,就信錯了人,也用錯了人,小可以遺恨終生,大可以誤盡蒼生。

    不過,他們現在只有互相依靠,相濡以沫。

    因為他們已無別的人可信。

    有。

    或許還有一個。

    “習玫紅。”

    ──她在哪裡?

    然後大家都看了看下面,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他們已沒有了退路。

    為了要找出真相,為了不虛此行,至少。為了要找回習玫紅,他們都得要到下面去走一趟。

    聶青提醒了一句:“要不要通知那兩個小娃娃。”

    ──小娃娃就是白可兒和陳日月。

    無情已拿出一支玉笛。

    他信口橫吹,發出幾聲時而悠揚時而尖銳的樂音。

    然後他側耳聽了一陣。

    沒有迴音。

    只有遠處隱約猿吼。

    夜嘯陣陣。

    無情臉色沉重,道:“我已通知他們了。”就沒有說下去。

    聶青看了看無情的輪椅。

    自從剛才那一次交手後,他可決不會小覷無情和他的那張輪椅,且不管它叫“燕窩”,還是“鷹巢”,或者“虎穴”,抑或是“鼠竇”什麼的。

    不過,他還是有點擔心。

    “下面很窄,只怕,”他說,“這輪椅不好走。”

    無情問:“還走得動嗎?”

    聶青想了想,道:“我經過的地方,還勉強行得過去。”

    無情道,“那就好了,走不過去的時候再說吧!習姑娘可能危急呢,事不宜遲!”

    聶青用眼角瞄了瞄這個身有殘障的人,他不想讓對方看出他此時湧上心頭的敬意和感動,所以打趣地道:“這麼多副棺木,咱們要選哪一副下去?”

    “我們有兩個人,當然是一人選一副;兩個人擠,只怕過不了奈何橋呢!”無情道,“隨便哪一副,總之,能下地獄就是好棺!”

    四牛馬臉

    無情選了聶青自地底升上來的棺槨,下地獄去。

    聶青則選了另一副。

    這一次,他選的是剛才他曾一掌震出一具腐屍的棺木。

    反正,兩人不能一齊下地獄──地獄太窄了,黃泉路太擠了──他們一個一個下,也是一樣。

    反正,黃泉路,路不遠。

    到底,還是下地獄。

    地獄裡,聽說有刀山、油鍋、炮烙、鋸宰,這兒有沒有?

    無情卻先看見了牛頭馬臉。

    路的確很窄,又擠又溼,而且黴腐惡毒,不住撲鼻而來,凝聚在坑道間。

    甬道交錯複雜,走一條甬道,不到三十尺之遙,左右至少經過十二三處轉角,轉角後,又有相同的甬道,在不算長的一條甬道里,又至少有十四五處分岔。甬道寬度都大致相近,連顏色、氣味、凹凸不平和溼度都幾乎一樣。

    顏色是黃。

    黃泥凝土。

    氣味是黴。

    黴得彷彿令人身上馬上長苔。

    一路雖然顛簸,但依然窄可容車(至少是木輪手推車)行走,大概,是因為挖這些坑洞時,是為了開礦採石,所以,再狹仄也必須能容納及推動木頭車行走方可。

    無情現在就是推著車走。

    所以,他平時一向小心保護白皙秀氣的雙手十指,而今已沾滿了泥汙。

    一路都有些豆大的油燈,至少,每逢轉角處都必定點上一盞。

    情勢已非常明顯:

    這兒有人管理。

    ──只有人,才需要光。

    鬼不需要。

    ──鬼喜歡黑暗。

    鬼魅向與黑暗同存。

    所以無情格外留神。

    ──有人,才要特別提防。

    比起來,鬼,也許反而不那麼可怕。

    無情一路推車緩走,留意一切值得留意之事。

    他發現:

    燈油是半滿的。

    甬道有風口,油燈晃閃不已。

    有風口就是有出路。

    牆是溼漉的,滲著黃水,泥層後就是堅硬的岩石。

    他再走了一會,就發現牆上嵌著頭。

    聶青並沒有說誑:

    主要是動物的頭。

    尤其是牛的頭、馬的臉。

    甚至還有豬頭。

    豬頭染著黃泥,一頭金髮似的,眯著眼睛嘟著嘴,在笑世間萬物似的。

    但只有頭。

    頭給嵌在牆上,大部分封著泥濘。

    卻沒有身子。

    然後無情便發現了人頭:

    臉容全在扭曲、抽搐,臉肌發扭、痙攣,彷彿在死前的一刻,受到了極大的震怖與驚恐,而且還死得十分哀憤與痛苦。

    他們大部分的腦髓以及血肉,已被吸食殆盡,甚至可以想像在吸噬的時候,這些人依然清醒著。

    燈光昏昧。

    搖搖欲滅。

    甬道猶如地獄的路,木輪輾過地面,回聲軋軋,這邊蕩了開去,這邊又傳了回來,相互迴環,互相迴旋著。

    無情看久了,不但噁心,而且也有點暈暈然的。

    這次一下地獄,就發現行動失當。

    而且失策。

    因為他和聶青並沒有像預期的聚合在一起。

    甚至,現在聶青已不知道掉落到第幾層煉獄去。

    這鬼域目前只剩下他一個人。

    以及他的輪椅。

    還有頭:

    牛頭。

    馬首。

    ──以及在痛苦掙扎與煎熬中死去的人的首級。

    他不知道礦層有多深邃,但卻在聞風辨位:有風的地方,就是有出口,他且向出路走去。

    軲轆軲轆……他的木輪椅輾過凹凸不平的黃泥路,彷彿腳不沾地但傲然獨行於地府之中。

    就在這時,他忽然扳住了轉動中的輪子,彷彿為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個人也都怔住了。

    無情這時正好走到甬道的彎角,彎角的盡頭是向左方轉,又是一條大同小異的甬道。

    眼前,仍是黃土路,沒什麼異樣。

    異樣的只是路上伏著一個人。

    一個龐然大物。

    這個人,頭埋向地,全身用崩帶裹著,血跡自裹傷布滲透出來,發出強烈的腐臭。

    看來,已死去多時。

    無情看到了這個首級還沒給斫下來的人,卻是楞住了。

    他太震動了,以致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泥牆,正好有了變化。

    地道很窄。

    甬道狹仄。

    就算無情的木輪車可以勉強通過,但也僅容他一人一車。

    他推車往左俯視之時,車背已完全靠貼著泥牆。

    這泥壁也跟所有的泥壁一樣,溼漉、滑膩、凹凸不平,發出陣陣沖鼻的泥腥味:彷彿,這地底本就是黃河千萬年來卷衝囤積的淤泥一樣,又黃,又爛,又無生機。

    可是,壁上有兩個本來只是小小的凸點,現在卻有了變化。

    它們已慢慢突顯。

    突了出來。

    也就是說,這兩個凸點正漸漸破牆而出。

    正好,無情背向著它們。

    它們突牆而出的位置,正好是無情的肩背所在!

    然而,無情卻不知道。

    全無所覺。

    五黃泉路

    無情並不知道後面有兩隻手,正破壁而至。

    他正在俯視那屍體。

    他在觀察,而且愈看愈震驚,愈詫異。

    就在這時,波波二聲微響,手掌已破牆而出,和著黃泥碎塊,十指箕張,一左一右,攫住了無情的左右雙肩!

    無情的腳不能動。

    如果他的雙手給扣住了,輪椅又不能發動(他的後頭是泥牆),那他就完了!

    在這種絕境下,他只有下地獄。

    其實他已不必下地獄,因為他早已身在地獄之中了!

    不過,無情並沒有擰動。

    他覺不妙時雙肩已遭箍住了,對方只要一發力,他的肩骨就會碎裂。

    所以他根本沒有掙扎。

    他只是臀部用力一沉,發力一坐。

    他只做了這件事,對方已將他捉住,並挾持高舉,把他的身子拔離輪椅。

    他沒有了輪椅,雙手又受制,他就一定完了。

    無情的雙腳是廢的。

    可是,挾持他驟離輪椅的人卻沒想到,那輪椅在主人離開它之後,忽然好像得到了一個決絕的命令似的,猛往回撞。

    後面就是泥牆。

    正是施暗算者的所在地。

    “轟垮垮垮垮”一陣響.泥牆吃輪椅全盤發動的一撞,誇啦誇啦地倒塌下來了。

    而且正撞往牆後出手者的下盤。

    那人當然不願意自己的雙腳會像無情一樣廢了,但他雙手又抓住無情,要往後退,但泥塊已壓住了他的腳踝和小腿;眼看輪椅就要撞輾了過來,他驀地換手,把無情一放,大叫了一聲。

    “怎麼又是你?!”

    無情颼地落下。

    正好落在撞倒了泥牆的輪椅裡。

    他並且及時煞住了正往前疾撞的輪椅。

    然後,他也叫了一聲:

    “怎麼還是你?!”

    牆後的人當然是聶青。

    據他的解釋:是他一落便落在這泥牆圍堵住的斗室裡,也在到處尋覓無情。

    然後,他發現了一具屍體。

    這屍體令他驚疑不定。

    接著,他便聽到異響。

    這異響軲轆其實是無情和他的那“坐騎”──“燕窩”的聲響。

    可是他不能判定。

    所以他以安全為上,閃身進入泥房內,然後,運勁於雙手,透入牆中,準備把來人一舉成擒。

    來者卻是無情。

    他當然沒有遭擒。

    只是遇險。

    不過,總算二人又會在一起了。

    然後他們開始“研究”那具屍體。

    “你看他像……”

    聶青問的語音有點發苦。

    “鐵拔。”

    無情說得斬釘截鐵。

    “鐵布衫?”

    無情點點頭,沉重地。

    聶青楞楞地道:“如果他是鐵拔,卻是為何會死在這裡?”

    無情望望四壁四周、四圍四處,盡是黃土,喃喃地道:

    “他已死去多時。問題是:如果他真的是鐵布衫,那麼,在綺夢客棧裡的那個,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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