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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世外逃原

    一問世間,蠢是何物

    她向他做這動作,已重複做了好幾次。

    不過,他好像沒有留意。

    她一再這樣做,那已不只是一個暗示,而簡直是一個要求了。

    不過無情好像並沒有注意到這個要求。

    他一直很忙。

    心有旁騖。

    他也許有看見。

    也許沒有注意到。

    總之,習玫紅一有機會,就向他暗示。

    她已經是在公然招呼。

    她有時眨眨眼睛。

    有時是聳聳鼻子。

    有時是衝著他笑了笑,甚至只眨一隻眼睛。

    無情的注意力卻都在小余和老魚的身上。

    他已一夜未睡。

    他可不像其他的人──他可沒有內功護體,而且,因天生體質羸弱,還特別受不得煎熬消耗。

    他沒有留意習玫紅對他擠眼睛皺鼻子,但另一個卻有。

    他不但有留意,而且還不住還以含情脈脈的眼神。

    他當然就是羅白乃。

    她擠眼睛。

    向他。

    ──他是無情。

    他也擠擠眼。

    向她。

    ──她是習玫紅。

    可是,無情沒看見習玫紅的表情。

    習玫紅也沒注意羅白乃的回應。

    不過,有一個人卻注意到了。

    ──“陰山鐵劍”葉告。

    他端詳羅白乃。

    看了好久。

    羅白乃還是向習玫紅擠眉弄眼皺鼻子,甚至還不惜拋媚眼。

    可惜習玫紅還是沒發現。

    葉告看著羅白乃,越看越近,近得長一點的鼻毛已差不多可以碰到他的臉頰了。

    羅白乃終於有點不自然起來。

    但他還是努力要讓習玫紅注意到他的七情上臉。

    葉告終於忍不住,問:“你有病?”

    羅白乃不答理他。

    “你發燒?”

    說著,要用手去摸羅白乃的額。

    羅白乃一偏首,低叱道:“不關你事!”

    葉告正色道:“正關我事。”

    羅白乃一愣:“關你啥事?”

    葉告道:“要是你瘋了,說不定也像給鬼迷了一般,到處咬人,或一刀刀斫自己,我不阻止你,豈不害了你。”

    羅白乃嘆了一聲:“你這人不知世間情為何物,我跟你說都白說了。你走開。”

    葉告不走開。

    羅白乃無奈,仍蹙起一條眉毛,轉轉睛,努努嘴,忽然發現,有了反應。

    ──終於有了反應。

    對他。

    但不是習玫紅。

    而是習玫紅身後的張大媽。

    張切切咧嘴笑。

    血盆大口。

    她也向他噘噘嘴兒瞪瞪眼,還別過頸項暗示他出去走一趟。

    羅白乃呻吟了一聲:“我的媽!”

    葉告奇道:“你媽媽也在這兒?哪一位?半夜洗澡的那位?”

    羅白乃長嘆一聲,別過頭去,終於放棄對習玫紅的勾引。

    因為張切切仍在跟他翹嘴巴溜眼珠,甚至還用肥大的舌尖舔舔鼻尖。

    這時葉告也注意到張切切的表情。

    他以為她是衝著他的。

    所以他充滿詫異,向羅白乃問:“你看她是不是也跟你一樣?”

    羅白乃沒弄清楚:“什麼?”

    “都在發燒。”葉告說,“發燒得臉部直在抽搐?”

    羅白乃喃喃自語:“問世間,蠢是何物,直教人哭笑不得……”

    葉告聽不清楚:“你說什麼?”

    羅白乃轉身就走:“你當我什麼也沒說就好了。”

    葉告轉首向陳日月:“你可聽見他說什麼?我聽來聽去都不明白。”

    陳日月卻愁眉深鎖:“我也不明白。”

    葉告知道陳日月難得有一回同意他的說法,有點驚奇:“你不明白?你……”

    卻見陳日月正替老魚診治、把脈,除了無情替他敷的藥膏外,陳日月已在這段時間內替老魚換過三次藥,而且,也跟負責照顧小余的何文田對換過一次藥,但毒質依然未能盡去;幸好老魚皮厚。肉韌。功夫深,他給“鬼”咬了一口,饒是他自封穴脈得快,雖毒不死他,但還是給毒倒了。

    他發出粗重的呻吟,時而昏迷,時而驚醒。

    乍醒之時,瞳孔全是綠色的:好像裡邊住了兩隻綠幽靈。

    陳日月看著他起伏不定的病情,眼裡的憂慮很深:

    “他的情形,我有些不明白……得去請教公子。”

    葉告這時才弄清楚了:原來他指的是老魚的醫治情況;敢情他是遇上什麼難題了,才會使一向開心快活、天塌下來當被蓋的陳日月也愁眉莫展起來。

    可是,這時候,誰也不敢去打擾無情。

    無情正在外頭。

    他用手控制著輪椅,在客棧門前來來回回,來來往往地走動了幾次。

    木輪發出吱吱軋軋的聲響。

    有時候,忽然不響了,就是無情停下來,沉思的時候。

    有時候他仰臉望著天。

    天很蒼。

    天外有禿鷹翱翔。

    天氣很寒涼。

    這樣看去,在椅上的青年,很有點單薄,很是冷峻,很清秀。

    清秀得有點像女子。

    有時他低著頭,俯首沉思,彷彿在研究泥石、土質,就像地底裡正冒出一隻手來。

    他看得很仔細。

    也很認真。

    有時,他仰面遠眺酒旗。

    酒旗在風中獵獵飄蕩。

    有時,他俯首細察門前的渠道。

    渠道是用作暴雨時引導水勢,流下山溝的。

    山道上,堆著些乾草和馬糞。

    他甚至還用手抓了些艾草、木屑到鼻端去嗅了嗅,還推木輪到了井邊,往井裡看了好一會:好像裡邊正有個仙女在洗澡。

    他甚至還用手去試扯了扯吊著木桶的繩軸。

    習玫紅禁不住問:“他不是想投井吧?”

    她問的是綺夢。

    綺夢用眼波向無情的背影瞟了瞟:“他在找疑問,也在找答案。”

    羅白乃也在旁答了腔:“也許,他想要打水洗澡。”

    “你看他,行動不便,這麼瘦弱,文質彬彬的,多可憐。”習玫紅眼裡充滿了同情,“他要真的想洗澡,我可以替他打打水。”

    綺夢半倦帶慵他說:“他要洗澡,倒至少有四五個小跟班會替他燒水,打水。”

    “對對對,”羅白乃眼裡充滿熱情地道:“我也想洗澡好久了,卻沒人替我打水。”

    習玫紅根本沒理他。

    她眼裡好像沒有他這個人。

    ──至少是自從無情出現之後,這種情形就明顯出現了。

    她也似沒聽到他在說話。

    至少是沒聽進心裡去。

    可是何文田卻聽到了,她扯了扯羅白乃衣衫,羅白乃“嗯”了一聲。

    “你真要洗澡,我也可以替你淘點水上來。”

    何文田悄聲告訴他:“不過,你知不知道:孫老闆的娘──也就是那女鬼,在門前洗澡的時候,用的大概就是那井裡的水?”

    羅白乃馬上忙不迭他說:“不必了,不必了。澡,我洗過了,三天前洗了一次,五天前又洗了一次。”

    何文田賠笑學著他說:“對對對,連沖涼時唱的歌都讓我們聽過了。”

    習玫紅卻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無情。

    無情仍推著木椅。

    木輪發出枯燥的聲響。

    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

    聶青的眼睛也跟著他,瞳子愈轉愈明,眼白卻愈轉愈青。

    他臉色愈青,就常不由自主地偷偷去瞄孫綺夢,然後,眼裡就浮現了一種說不出的神色,好像一頭狼,在荒原的月夜裡看到月亮中還有一匹狼。

    另一個自己。

    誰也不明白他為何會出現這種神情。

    二以雪埋井

    果然,無情推著輪椅,未入客棧,招招手,向陳日月吩咐了幾句。陳日月領命出去了,無情揹著門口,向綺夢相詢:

    “這兒的水源,不止這一口井吧?”

    “是的。”綺夢答,“山前山後,各有一道溪流,都離這兒不遠,還有一道溫泉,卻在山谷裡隱蔽處,我們不愁食水。”

    “可是,”無情沉吟道:“到了冬天,這兒會很冷的吧?”

    “這座山本來就是座很寒冷的山。”

    綺夢的語音也有點涼冷。

    像這山上的清晨。

    “那麼,溪流都在冬天結冰吧?水源呢?”

    “冬天?就靠這井水了。”

    “井水不封冰嗎?”

    “這井這麼深,井裡的水都自地底湧上來,帶點溫。只要我們在井口罩著塊圓木蓋子,舀水時才打開,井水就斷不會結冰,我們一年四季,還是可以不虞食水的。”

    無情卻好像還有點不明白:“蓋子?”

    張切切用手比了一比:“井口大約這麼大,”她又用手往客棧裡的一張圓桌指了指,“造一塊圓木板,一蓋,就把它捂住了,可以保溫。井裡的水,是山上的地底水,本身就常保溫熱的,只要雪降不致堆積到井裡太厚,那就不會結成冰,不致於以雪埋井。”

    無情看看圓桌,再瞄瞄井口,好像有點明白了:“山上的地底水,那就是溫泉了?”

    綺夢反問:“大捕頭對我客棧門前的這口井很有興趣?”

    無情道:“我怕有人在井裡下毒。”

    綺夢道:“我剛才已跟大捕頭提過,我們這兒的杜小月、何文田都是辨毒高手。”

    無情道:“我這邊的銅劍、小余都善於識毒,此外,聶兄更是用毒高手。”

    “我是鬼。”聶青咧咧嘴巴,“鬼比毒更毒。”

    綺夢道:“那就好了,我們都不怕人下毒。那大捕頭還擔心井水作啥?”

    無情道:“也許,我剛才感興趣的是:萬一我到冬天時還滯留在這兒,會不會缺少食水。現在我感興趣的是:到了冬天,我會不會一不小心,推車滾落到井裡去了?雪深足可埋井,我萬一落井,你們可不要下石啊!”

    大家聽了,都有點笑不出。

    四僮尤然。

    好一會,何梵才半信半疑地問:“我們……真的要留那麼久?”

    無情淡淡一笑:“我只是開玩笑罷了。就算真的踏雪陷阱,也只是我們辦案事了,他日再來此地旅遊的趣事而已。”

    三劍一刀僮聽了,這才鬆了半口氣。卻聽言寧寧道:“要真的誤落陷阱,大捕頭倒不必怕失足,要擔心的只是我們踏錯了腳步。”

    她原來的意思,本來是把玩笑開下去,把氣氛弄得輕鬆一些,但這樣一句話,卻變得好像有些兒嘲笑無情不良於行似的,一時間,大家都有些笑不出來。

    這些年來,有誰敢輕蔑、忽視“四大名捕”之首盛崖餘的虎威?再說,訕嘲別人天生的殘疾,也實非俠道中人作風。

    言寧寧馬上也省悟自己把玩笑開大了,把話說重了,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無情卻道:“其實,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這流自山上的水源。從水源的成分中,就可以大致知道山上的土質與礦物,剛才你們轉述過山上礦洞裡的異物奇石,便可從這水裡探查出一個線索來。”

    大家這才明白他勘察、細詢的用意。

    “所以,待會兒,我還得要驗驗水質──這點要算白一刀最有能耐。”

    白可兒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忍了下去。

    綺夢明白了他的用意:“大捕頭才一抵?就想到這新法兒,怎麼我們在這兒住上數年都想不出來,老是一股腦往山上闖,不會實地勘察!”

    “能實地觀察,那自是好多了,這只是退求其次之法。”無情道:“能多瞭解一些全面情況才上山去,是好事,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初到貴地,才會用新的方式去查這山裡的秘密。就算是聖人,也在烈陽下看不見微菌飛揚;就算是神目,也看不到在眼前的睫毛動──人看自己的事,總不夠全面,誰都一樣。”

    無情像是為綺夢等人作出開解。

    綺夢一笑道:“那麼,待會兒,我會差寧寧、菁菁跟你打幾桶水上來給你驗驗看。”

    “不必了。”無情道:“我遣白一刀去辦。他懂得汲多少分量的水才足夠檢驗,旁人還真不知就裡,幫著倒忙。”

    綺夢也不堅持。

    聶青道:“汲水的事,讓我來辦。”

    無情道:“鬼王是抓鬼的,不是汲水的。”

    聶青道:“鬼王已給鬼咬,丟人現眼,只好去做汲水洗地的工作。”

    無情正色道:“給鬼咬的鬼王,仍是鬼王──一個人給鬼咬了。還能復元得那麼快,天底下,看來只有聶兄一人而已。老魚是‘鐵壁銅牆’,幾乎刀槍不入;小余反應神速,人稱‘急驚風’,但他們現在還在躺著,你卻已站了起來。”

    聶青苦笑:“我只是憋著一股氣,強撐著。我練的功夫是鬼的法門,鬼還毒不倒我,只不過……渾身都有股鬼味兒,不自在,所以才要去汲水,順便也沖洗一下。”

    習玫紅捏著鼻子:“你真要去洗澡,我絕對贊成:你太臭了。”

    聶青訕訕然地站了起來:“沐堂在哪裡?”

    張切切道:“後面。”

    聶青道:“得先汲水吧?”

    張切切道:“浴室缸裡貯了水,足夠你用的。”

    聶肯道:“好,那就相煩了。”

    張切切道:“我且來引路。”

    說罷,就帶聶青向後走去。

    聶青甫站起來的時候,還看了看綺夢,腳步有點蹌踉。

    羅白乃好心,要上前扶持,聶青一斜肩,就閃開了,轉過頭來,盯了羅白乃一眼。

    只一眼。

    他的眼睛是綠色的,像一棵千年樹精。

    羅白乃給他看了一眼,只覺不寒而慄,閃過一旁,讓他走了過去,再也不敢攙扶他。

    也不知怎的,有一種熟稔而且怪異的感覺,讓羅白乃茫然了一陣子。

    好一陣子。

    三對琴彈牛

    聶青剛走進裡面,無情就向孫綺夢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綺夢心想:又是這樣,男人總是這樣,不是借一步說話,就是另有需索、要求。每個男人來這裡,不管看來像個君子、漢子,還是梟雄、小人,到頭來,還是好漁色,藉意藉故親近,都為了那麼回事,看來,連這年輕冷峻的大捕頭,也不例外。

    “什麼事?”

    “可否借一步說話?”

    綺夢趨過身去,湊近他臉前,悄聲問:“在這兒無妨,你說吧。”

    無情道:“我想要你幫一個忙。”

    綺夢等他說下去。

    她在盤算著怎麼應付。

    無情道:“我想要問清楚一些事,但不想有其他人聽到。”

    綺夢蹙了蹙眉。

    “有什麼事,在這裡說不好嗎?男女共處一室,總不太好。”

    無情道:“的確是男女共處密語,難免招人詬病,但這回是兩女一男,我也不要隔室相談,只請孫老闆主持大局,不讓他人騷擾我的問話。”

    綺夢臉上一熱:“哦?”

    無情接著說:“我要跟那位小月姑娘和何小姐談談話,希望能有你玉成。”

    綺夢臉上微微一紅,不過誰也未覺察出來。

    “這個容易。”

    然後她問:“你們想要在哪裡交談?”

    “炕上便可以了。”

    “我會請其他人稍作迴避。”

    “謝謝。”

    忽然,只聽那彪形大漢鐵布衫低吼了一聲。

    無情要跟杜小月談話,他好像很不開心,甚至十分憤怒。

    綺夢連忙低聲叱止:“鐵拔,不要這樣子,讓大捕頭跟小月、小田談談正事。”

    鐵布衫仍在低吼,可是,對綺夢的話,卻不敢不聽從。

    無情推動椅輪,走向杜小月。

    杜小月藏在被窩裡,只露出一雙驚惶的眼睛。

    猶是那樣,一雙眼珠仍是很靈。

    何文田跨上炕,有意護住杜小月,第一句,就問了回去:

    “你的手下已給鬼咬得神智不清,你不去問他們的病,卻來管我們的事!”

    無情也不慍怒,只道:“好。我先要問的就是這事……”

    之後的話,聲音都壓得很低,誰都聽不清楚。

    習玫紅很留意無情跟杜小月、何文田的對話。

    李菁菁和言寧寧也是。

    言寧寧問:“為什麼他只問她們兩個,不問咱倆?”

    李菁菁道:“我不知道。”

    言寧寧又問:“是不是這大捕頭知道了一些秘密,是我們兩姊兒不知曉的?”

    李菁菁還是答:“我不知道。”

    言寧寧又忍不住抗聲道:“要是這大捕爺把援手全帶到山上廟裡去冒險,萬一我們客棧這兒出了事,誰來救援?”

    李菁菁垂下了頭,還是那一句:“我不知道。”

    言寧寧這回禁不住問:“那你知道些什麼?有沒有知道的?”

    李菁菁仍含羞答答他說:“我只知道一件事:外面剛有人汲了一桶水。”

    言寧寧“哦”了一聲。

    她只注意裡邊的情形,沒留意外面。

    正如習玫紅只留意無情跟何文田、杜小月談話,三人漸投入,至少,杜小月已把脖子伸出了被衾,一面說著一面哭泣,然後,無情好像還拿著一些事物,何文田俯首細察,三人交談密斟,但習玫紅卻也沒有注意到羅白乃正在看著她的側面,而且還正“哎”了一聲。

    葉告沒好氣,又白了他一眼:“你又發高燒了?”

    羅白乃感嘆十足地道:“你看你看,這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側影。”

    葉告抬目看去,只見晨曦將習玫紅的側身輪廓嵌鑲了一層薄薄的霧影。

    饒是他這個少年一向對女性全無興趣,也不禁打從心裡讚歎了一聲,但他卻看到門外有人向他招招手。

    “王八蛋!”

    他罵了一句重的。

    羅白乃嚇了一跳:“你罵她?”

    “對,”葉告沒好氣,“我罵他!”

    羅白乃勃然大怒:“她得罪了你什麼了,你竟罵她那麼粗俗的話!”

    此時習玫紅在他心目中,好似仙女一樣,豈可容讓葉告冒瀆。

    “他?!”葉告忿忿,“他對我作了個不文手勢──簡直討打!”

    “她?!幾時……”說到這裡,羅白乃才發覺葉告說的是門外的陳日月,正對葉告作表情、做手勢,一副輕佻的樣兒,這才明白葉告罵的是他的同門,當下為之氣結,悻悻然道:“跟你這種戇小子談話,簡直是──”

    何梵巴不得有人替他罵罵葉告消消氣,因為葉告老是恃孔武有力、武功高強、鬥志昂盛來欺負他,所以樂得把話接下去,雖然他也不明事情始末就裡:

    “──對牛彈琴。”

    “不。”羅白乃宣稱,“簡直是對琴彈牛!”

    “對琴……彈牛?”何梵比較拘泥,一時無法接受,倒吸了一口涼氣。

    葉告這時卻已離開了,走到門前,跟陳日月似是爭執,又似是討論,吵了一會,越來越響,可是用的好像是一種密語,大家都聽不懂他們爭論些什麼,不過卻驚動了無情,他停止了跟杜小月、何文田的談話,推動木輪,到了門外,這時白可兒、何梵也趨在一起,大家都俯首靜聆無情說了好一陣子的話。

    無情才吩咐得告一段落,忽見白可兒向他揚了揚眉,他也沒回頭,只淡淡地道:“你剛才找我有事?”

    只聽在他背後的人說:“你倒是瞧見了?我還以為你不只是不良於行,原來還是瞎的呢!”

    話說的當然是習玫紅。

    她的話說的很尖酸。

    很刻薄。

    也很不客氣。

    她的尖酸刻薄是來自於忿怒。

    ──憤怒是源於剛才無情一直不睬她。

    可是,一聽之下,三劍一刀僮都很生氣。

    要不是習玫紅是個女子,他們已拔劍的拔劍,抽刀的抽刀了。

    不過,乍聽還是憋不住,四人七嘴八舌,叫的叫,吼的吼,咆哮的咆哮,但無情一句話就壓下去了。

    “你們先到一旁去。習姑娘只怕有話要跟我說明白。”

    四僮無法,只好怏怏行開一邊去;但也走得不遠,生怕習玫紅會出手傷害他們的公子。

    習玫紅仍有點餘怒未消:“他們可真有你的心,就算走開了,眼睛也還是往這兒看,怕我吃了你。”

    無情淡淡地道:“他們是看見我們在談話,卻聽不到我們在說什麼話。”

    他望入習玫紅一雙黑白分明、靈動無比的大眼睛裡,“你有什麼要跟我說,儘管可以放心說了。”

    習玫紅冷曬:“其實,我並沒有什麼私人的話要跟你說,我要說的,只不便讓她們聽到。”

    無情一點也不驚訝:“我知道。你是不想讓孫老闆她們聽了擔心。”

    習玫紅倒很是詫異,她的雙眸也一直望入無情眼裡,靈敏坦蕩,一點也不退避:“你也知道我的用意?”

    無情道:“我不止知道你的用意,還知道你的好意。”

    習玫紅有點不相信:“好意?”

    無情道:“你認為我不應該上疑神峰,扔下這些需要援助的人不理,率眾上疑神峰去,是不是?”

    習玫紅深吸了一口氣。

    清晨的古巖關,帶點薄荷葉的沁涼,空氣裡還有點苦澀。

    她偏著頭,斜睨無情,側眄無情,最後,再正視他。

    看她的樣子,好像要重估她眼前的人。

    “我這樣做,是貓在花下,意在蝴蝶。”

    “貓?”習玫紅可更不明白了,“蝴蝶?”

    “猛鬼廟是花,”無情道:“綺夢客棧是蝴蝶。”

    習玫紅可從沒想過山上那座廟居然是“花”,眼前這爿客店居然稱作“蝴蝶”。

    “那我們呢?”

    “我們?”無情笑了笑:

    “我們是貓。”

    “貓?!”

    習玫紅更瞪大了眼睛,望入他的眼裡。

    “有沒有人說過你像貓?”

    無情居然還向她問了這麼一句。

    而且還用同樣的眼神回望。

    對望。

    習玫紅頭上,飛翔著幾隻小黃蝶。

    晨光漸亮,一束一束的光線剪開了紫色的霧。

    乾涸的荒山石礫間,猶生長著一處又一處的小黃花,迎風招曳。

    四青色的人,綠色的水

    聶青已經回來。

    他挽了一桶水。

    水還滴著。

    他的人也似淌著水。

    水自他身上流下來,彷彿也是慘青色的,滲透了他的影子,滲入了地底裡去。

    等他離開所佇立的位置之後,那地上彷彿也慘綠了一大片。

    好似在那兒竟長了一片綠苔。

    他的人是青色的,彷彿挽回來的水也是青色的。

    他正用綠色的眼光,去看習玫紅與無情的對話。

    遠遠望向兩人的,不只是聶青,當然還有三劍一刀僮,以及羅白乃。

    幾個少年人,看晨光中的男女明淨的輪廓,看晨風中男女飄飛的衣袂和髮絲,看他們相互對話時口裡輕吐的薄霧,都似有點痴了。

    “好漂亮。”

    何梵忍不住讚歎了一聲。

    羅白乃不明白:“漂亮?”

    何梵仍在讚羨:“他們兩個,都好漂亮。”

    羅白乃不同意:“漂亮?如果我站過去,你會大開眼界。”

    陳日月沒聽到他說什麼,只喃喃道:“好登對。”

    羅白乃氣虎虎地:“登對?”

    陳日月遙指道:“你看你看,他們真是一對璧人。”

    羅白乃冷笑一聲:“璧人?習姑娘不是跟冷血是江湖上傳言裡的一對兒嗎?卻怎麼換成了他師兄!搞不好,璧人當不成,要變成壁虎了。”

    陳日月也沒聽懂:“壁虎?”

    羅白乃道:“壁虎常為了爭奪雌虎而在壁頂上打架。”

    葉告咕噥道:“那就壞事了。”

    羅白乃以為葉告這回到底是支持他:“怎麼?壞了什麼事。”

    葉告道:“你就要糟了。”

    羅白乃指著自己鼻子:“我糟?”

    葉告坦言不諱:“你要遭殃了。冷四爺可不似我家公子,他要是瞧你不順眼,一劍便了結了你,省得你在那兒羅裡吧嗦的!”

    羅白乃正要反唇相譏,卻聽白可兒脫口說了一句:

    “好像!”

    ──好像?

    “好像”什麼?羅白乃這可迷糊了。

    ──若說“好看”、“好美”、“好開心’,羅白乃大致都能猜估出白可兒的意思,可是如果說是“好像”,羅白乃可看不出哪裡“好”哪兒“像”了。

    所以他問:“什麼好像?”

    白可兒猶在入定:“他們好像。”

    羅白乃看來看去,一個男一個女,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他看不出有哪一點像。

    “他們?”羅白乃沒好氣,在他心目中,三劍一刀僮都是品味奇差無比的小孩子,他才是有良好鑑賞力的能人,“有什麼像的?像什麼話!”

    白可兒道:“你看他們的眼睛。”

    “好精,”白可兒繼續讚羨不已,“好明。”

    “好美麗,”白可兒說一句形容就頓了一頓,“而且好相似!”

    羅白乃正要運出目力看去,卻聽聶青也怔怔地道:“是的,是很像。”

    ──這個人,在看別人的時候,好像都很正常,除了對綺夢,他正眼不瞧,話也沒多說,卻老是偷偷看她,嘴裡唸唸有詞。不過,聽了他的話,羅白乃更為之氣結。

    他氣得掉頭就走。

    他要去找他的知音:

    ──一個認為他和習玫紅是“絕配”的知己。

    最好,還是紅粉知音,那就更妙不過。

    所以他去找綺夢。

    ──幸好還有綺夢。

    就算失去了習玫紅這樣的紅顏,但若有孫綺夢這樣的絕色,那也不枉來此荒山野嶺一行了。

    他正尋思如何接近綺夢,卻見綺夢看著炕床的方向,神情怫然不悅。

    本來,自他上古巖關以來,綺夢一直就是帶點倦、有點慵,常有點無奈,隨隨便便的美麗著,但無論在什麼時候,她的眼裡總似有兩泓汪汪的水,紅唇也亮灩灩的,使得她更媚更豔,美絕人寰。

    習玫紅也許比她清,但絕不比她豔。

    可是,除了當日初見時,她向他刺出一槍時:那一霎間,所有的豔,都成了煞。

    連眉心也赤紅了一抹,眼裡唇上的水,全成了殺氣。

    不過,只那麼一瞬。

    其他的時間,綺夢又回覆了她的豔,她的綣,她的厭,還有她的倦。

    她美得來很不經意。

    她豔起來很無所謂。

    羅白乃很欣賞她。

    他一向很珍愛女人。

    總之,是女人他就認為是了不起的,如果是美女,更彌足珍貴。

    他甚至不惜卑屈自己來烘托他心目中的美女。

    所以,他厭她所惡。

    也憎她所恨。

    更愛她所喜的:

    只要不是男人。

    因而,他一見綺夢生氣,他也就無緣無故地恚怒了起來。

    何況,還有另一個女子受了委屈。

    她在哭。

    哭的是杜小月。

    這時候,何文田已離開了炕床,倒是鐵布衫,走了近去,好像問了她幾個問題之後,斥責了她幾句。

    杜小月就哭了。

    邊哭,邊縮回了被窩裡。

    綺夢顯然也察覺了,望向那兒,眼裡露出一種厭惡的神色,眉心一點赤紅,帶點俏煞。

    羅白乃一看,便光火,大步走過去,問鐵布衫:

    “你幹嗎欺負人?!”

    要不是他一向對這個又臭又髒的鐵布衫著實兒有點畏懼,他早就一把推過去把他給搡倒了再說。

    其實,他走過去的時候,也有點心虛:他怕這洪荒野獸般的傢伙忽然反撲,他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但那“野獸”並沒有反擊。

    他只在喉頭裡咆哮了一聲,而且還退後了一步。

    這使得羅白乃膽氣更壯,轉頭過去問杜小月:“他罵你什麼?!”

    鐵布衫低著頭,嘶吼了半聲。

    杜小月只在抽泣。

    她哭得抽抽嗒嗒的,語不成音。

    羅白乃又轉過頭來,對鐵布衫就戟指怒罵:“你罵她什麼?!”

    鐵布衫低嘶了半聲,又退了半步,似有些惶恐。

    羅白乃大著膽子進逼了半步,手指快戳到鐵布衫鼻子上去了:“你憑什麼罵她?!”

    鐵布衫抬目澀聲低吼:“我……為什麼不能罵她?!”

    忽聽綺夢喚了一聲:“羅少俠。”

    羅白乃一聽,只覺柔情萬端,柔腸寸絞,馬上回首,整個人都酥了一大半,指在鐵布衫臉前的手指,也忘了收回來了:

    “什麼事?”

    他這時當然未曾注意:鐵布衫眼裡已發出兇光。

    像一頭困獸。

    正要反噬。

    綺夢柔聲道:“你……過來。”

    羅白乃馬上收回了手指。

    其實,他仍忘了收回他的食指,只是他把他自己整個人都“挪”向綺夢那兒,那麼一移轉間,距離鐵布衫那兒已有十二尺餘之遙了。

    不過,他的手指依然豎在那兒。

    只是,並沒有指著鐵布衫面前而已。

    一下子,他的人已到了綺夢身前。

    還貼得很近。

    來得好快。

    快得使他微覆於前額的一綹髮絲,飄了起來。

    他也沒想到自己的輕功會那麼快,快到離奇。

    連逃命的時候,他也不曾使出那麼快的輕功來。

    綺夢黑眸如晝。

    她呵氣若蘭。

    她那一聲呼喚,對他而言,猶如玉旨綸音。

    “來了。”

    他報到。

    且十分有軍氣。

    以一個十分瀟灑的姿勢。

    綺夢展顏一笑:“來了就好了。”

    羅白乃英武地道:“有什麼吩咐?”

    綺夢的眼眸瞟了瞟:“你不必再追問下去了,鐵拔一向不高興杜小月跟外人談話。”

    羅白乃保持他那英雄救美的姿態,一指在後頭翹著,一手倒提於腰,充滿騎士魅力豪氣地說:“他憑什麼那樣罵她?他又不是她老子!”

    綺夢靜了下來。

    羅白乃怕她不高興,改而罵別的對象:“都是無情大捕頭不好,作威作福,把小月姑娘逼哭了。”

    這時,無情已跟聶青會聚一起,叫了何文田、陳日月等人,一起研究水質。自聶青提來的木桶裡舀了一小勺清水,倒了一勺粉末,俯首細察水裡發生的變化,之後,把水潑了,又用另一個小碗,再篩入不同的粉末,來看水裡產生的反應。但大家在低頭審視的時候,聶青仍不時抬頭向綺夢這裡望過來,目光青得電鍍過似的。

    羅白乃越發不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在看啥。

    綺夢悠悠地道:“大捕頭這樣說,是想找線索,一定有他理由的。”

    “他是名氣夠響罷了,”羅白乃虎虎生威地道,“要是全盤都交給我辦,會更快破案的。他的身體既然那麼脆弱,不如多回家歇著的好。”

    綺夢笑笑:“他倒是心細如髮。”

    羅白乃不服:“我更細心。”

    綺夢說:“他也膽大。”

    羅白乃更不服氣:“我更大膽。”

    綺夢忍不住故意數落他一句:“膽大?卻又不上猛鬼廟去?”

    羅白乃一呆,他口齒便捷,馬上說:“若果人人都上了疑神峰,誰來守客棧這裡啊!誰來保住這世外桃源呀!”

    綺夢正想說些什麼,卻聽一人冷森森地道:“這算世外桃源?我看是世外逃原才對──人人都逃到這兒避難來了,結果,這兒就成了殺戮戰場。”說話的人是聶青,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溜回綺夢身邊,像只揮不去的綠頭蒼蠅。綺夢聽了就說:“你不去,也就罷了,還是在這兒上面安全些。”

    羅白乃聽了,卻在心中叫屈:如果大家都走了,誰來保護你?

    ──我留下來就是為了保護你呀!

    (那麼,自己到底該不該上疑神峰呢?)

    (不可以給人小覷了!)

    (不入猛鬼廟,豈不是孬種!)

    正尋忖間,忽地,放於背部的指頭,有點涼颯颯的,猛回頭,卻看見一條肥大的舌頭,正在舐他豎著的食指頭。

    舐他的是張切切。

    他一回首,張大媽就對他咧嘴一笑,問:“你幹嗎對我翹起了指頭?嗯?”

    說著,再度伸出了肥大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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