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毒木橋
飛天老鼠依然沒有過來。
也沒有再發出聲響。
──任何聲音都沒有。
荒山一片蒼寒。
大地一片死寂。
綺夢不禁有點彷徨。
她應該往回走,看看梁雙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應該先上山,去救助剛才發出尖呼的習玫紅?
她問了一聲:“梁兄?”
沒有回應。
橋寂寂。
她張手嘴邊,喊了一聲:“飛天鼠?”
還是沒有反應。
月詭亮。
她叱了一聲:“別裝神弄鬼,滾出來!”
仍是沒有反應,連習玫紅也不再呼喊,彷彿這亙古以來的疑神峯上就是剩下她一個活人,獨立於橋前廟下。
橋中心依然紅霧裊繞,變化吞吐不息。
她已下了決心。
她決定過橋。
習玫紅畢竟在遠處。
飛天鼠出事的地方就在近前。
──遠水恐無及救近火,而且若梁雙祿出了事,只怕敵人就在身邊,躲也躲不過,不如馬上應付。
所以綺夢決定往回走。
她渡橋。
──這座橫掛在斷崖上冷月下的獨木橋,邁向亙古以來一個未知的所在,那兒不知有什麼面目猙獰的事物正在守候、等待?
但她已決定走一趟。
義無反顧。
──管它是獨木橋還是毒木橋!
往回走的時候,綺夢有一種分外逼近和逼真的感覺。
冷月。
──月很冷。
逼真是心裏的感受。
逼近是身邊的感覺。
她真的感覺到從月華灑落下來的那種冷冽,像一個陌生而殘酷的敵人,向她逼近,分外真切。
卻不知怎的,在這時分,她心中有悽惶了一下的感覺。
也許,要她那麼個嬌麗的人兒,偏要在這荒山野嶺裏單獨地面對不知名甚至也不知形的妖魔鬼怪,着實有點委屈她。
她不管了。
再想下去,可沒勇氣再上山、再過橋了。
她往橋心飛掠過去。
紅霧可比剛才更紅了。
也更濃了。
掠到橋心,周遭已看不清楚,得要腳步放緩,只能夠摸索前行。
這一段給紅霧圍繞的橋段,頂多是十一二步,但因視野不明,分外驚險。
她進入紅霧之中。
濃霧可比她進入前更濃了。
也更紅。
當她跨了七八步之後,忽然,她幾乎撞上了一件東西。
“幾乎”,是她差一點沒撞上,但已經是鼻尖要貼近鼻尖了。
她撞上的是一個“人”。
但不是梁雙祿。
而是一個女人。
在月下,霧中,乍然見到,那一霎間,冷月映照、紅霧氤氲的一瞬之間,只覺得,那女人,很美,很蒼白,很清秀,很淒寒,很熟悉,很美。
總之,最強烈的感覺是很美,所以,從第一感覺到最後感覺都是“很美”。
但更強烈的感覺卻是:
突兀。
──怎會在半夜荒山的冷月下獨木橋上紅霧中突然遇見這麼一位美女?!
其實,第一感覺和最後感覺都來得非常迅速。
因為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簡直是驚鴻一瞥。
那美女就在橋心。
她幾乎與之撞個正着。
然後那美女一笑。
向她一笑,長髮一甩。
長髮如瀑,黑瀑。
人卻很白,月白。
就像月下的精靈。
她一回身,卻更白。
雪也似的白。
因為那是一具骷髏。
──那是綺夢以前在猛鬼廟見過的骷髏。
難怪那麼熟悉!
也就是説,那美女一轉過身去,就是一具白骨!
美女。
骷髏。
紅粉白骨!
這撞擊太大了。
這震撼也太重了。
一下子,叫綺夢無法恢復,也失卻了反應。
這麼瞬間,她還清楚地看見:
那骷髏雙目之中,左邊的眼洞,忽地伸出了一條長着獨角猙獰的蛇首,還張口吐出了條開岔的舌尖。
右邊的眼洞,卻長着一朵嬌豔欲滴的雛菊,迎風招曳。
然後,骷髏咧開嘴巴,向她笑了一笑:
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吸入了不少紅霧,只覺喉頭一甜,不禁腳一軟,步子岔錯,重心頓失,往下翻落……
二毒目橋
眾人聽到這裏,都不禁失聲驚呼:
下面是萬丈深淵。
綺夢處身於獨木橋上:
她這一墜落,可謂是萬劫不復了!
“我往下墜落,忽然停住。”綺夢講述時如在夢中。
噩夢中。
“姑奶奶,”陳日月哇哇大叫,“你可別把話頓在這裏,快把故事説下去好不好?”
他心急要聽結果,竟一時口快,把人家的恐怖經歷當做是講故事。
“我還好,沒死,還活着講這經歷,”綺夢笑了一笑,“你別窮緊張,乾着急。”
“你要是跌死了,也就算了,沒事了。”聶青乾冷尖鋭的道,看來,他鬍子又長長了,精神也回覆了不少:似乎,他鬍鬚長得愈快愈速,他的體力,就愈旺盛,精神也就愈好,“可是,你現在沒死,也沒事,反而不合理。”
綺夢凝目睇他:“你很想我死?”
聶青聳聳肩:“不管想不想,一個人最終都得死。我對你?最想的還是要你做我的老婆。”
綺夢那邊的人一聽,頓時大怒,紛紛要給聶青好看。
綺夢一張手,嘴角又泛起了笑意:“你倒是説真話。”
聶青又在拔鬚腳,彷彿,身上的傷已不怎麼了:“向來真話最難入耳。”
羅白乃一跳,跳到聶青跟前:“真話不難聽,是你不説人話。”
聶青淡淡地道:“我外號‘鬼王’,本來就不説人話。”
羅白乃哈哈一笑:“你若真的是‘鬼王’,為何又給鬼咬?是鬼子鬼孫不聽號令,還是鬼打鬼、死鬼打閻王?”
聶青臉色慘青了一下,無情忽問:“言歸正傳,你卻怎麼不死?”
綺夢嫣然一笑:“還是大捕頭關心我為何老死不去。説來奇怪,我也以為必死無疑,沒料,墜落了大約兩三丈,忽地,落在一個人懷裏……”
一刀三劍僮和羅白乃都張口結舌,“哦──”了長長的一聲。
“慢着。”
聶青道:“你不是説過:獨木橋下面是萬仞深崖嗎?”
“是啊。”
“那麼,有誰會在子夜的半空接你?”
“有。”
“誰?”
“飛天老鼠。”
這是綺夢的回答。
“原來梁雙祿剛才過橋的時候,過到一半,忽地,腳下一滑,踩了一個空,也跟我一樣,落到萬丈深崖下去了。”
綺夢繼續講述下去:
“按照道理,他一往萬丈深崖翻落下去,也斷無生理才是。”
羅白乃和三劍一刀僮都點頭稱是。
“只不過,梁雙祿的外號是‘飛天老鼠’……”
葉告不耐煩截斷道:“那又怎樣?”
陳日月嗤笑道:“你有腦沒?不會往他綽號處想麼!”
葉告道:“有什麼好想的呀,他是隻老鼠──那又怎樣?他能在半空偷吃雲偷啃霧不成!”
白可兒提醒他:“除了‘老鼠’之外,還有‘飛天’兩個字……”
羅白乃忍無可忍,打斷道:“別吵別吵,別打斷!趕快聽下去。”
綺夢也不以為忤:“就是‘飛天’二字,梁雙祿真的有一對無羽筋翅,能迎風滑翔,所以,他一翻落下去,就順風勢先翱翔了一陣,卸去翻墜之力,才慢慢上騰,迴旋而上,正要掠回崖上,就恰遇我墜落下來……”
一刀三劍僮和羅白乃都長長的“噢──”了一聲。
無情在旁看在眼裏,心忖:這羅白乃跟四僮倒是天生一夥的人物。
“於是,梁飛天把我抱了上來。”綺夢猶有餘悸,不寒而慄,“我形同在閻王殿前打了一個轉來,回頭再看那座橋,紅霧裏,似有一隻綠色的大眼,在陰毒地盯着我們。”
五個少年人,聽到這裏,誰也沒開口,心裏卻在盤算:
──最好不要跟公子上疑神峯。
──萬一非上不可,卻是如何渡過這座“毒目橋”!
無情卻問:“那麼,你跟習姑娘是怎麼重新會合的呢?”
綺夢道:“我一上崖,不久之後,小紅便到,她是掮着獨孤飛奔過來的。我們二話不説,不肯再走‘獨木橋’,遂決定翻過疑神峯,自峯陰盤旋而下,渡過‘羊關道’,千辛萬苦,才回到綺夢客棧。”
無情皺眉問:“從翻過疑神峯渡羊關道再回到這兒,要多少時間?”
綺夢伸出了兩根手指。
羅白乃吐舌道:“要兩個時辰!”
習玫紅更正:“兩天!”
羅白乃瞪大了眼,吐出的舌頭沒能縮回去。
李菁菁説:“所以,我們那一次,苦等小姐回來,還以為她出事了。”
“我們都出事了,”綺夢説,“不過,幸好都能活着回來。”
“這之後,誰也不敢再上疑神峯了吧?”羅白乃咔咔咔的乾笑幾聲,道:“那兒也沒什麼好上,再也沒必要上去了吧?”
陳日月涎着笑臉道:“是啊是啊。”
何梵也點頭不迭:“對啊對啊。”
無情心忖:看來,這姓羅小子跟四小倒是合拍。
“這之後,”綺夢承認,“我是沒再上去過了。只要大家相安無事,我本也不擬再探疑神峯。”
“只不過,你雖沒上去,”無情糾正,“但還是有別人上去過了,是不是?”
三陽關道
綺夢想了想,道:“不錯。我是不想再上疑神峯,但獨孤怕夜和梁飛天卻不是這種想法。”
她嘴裏説着,心裏卻想:這傢伙端的是厲害,別看他身有殘疾,一入客棧一照面幾乎就讓自己最看重的手帕交吃了大虧,而且心細如髮,明察秋毫,一點端倪也給他發掘出千層萬重疑竇來。
無情道:“便是,至少,為救杜小月一事,獨孤和飛天鼠便曾上去過,如此説來,吳鐵翼和他的親信也常在那兒密聚。”
“梁雙祿不忿自己為何在那獨木橋上有此失足,故而,他常上去反覆細察,不過,總是沒有找出理由來。”綺夢道:“便是因為這樣,他才發現梁戀瑄重傷,也因此而聯同獨孤,夤夜撲入猛鬼廟,救回了杜小月──那一回,廟裏除了受辱的小月,倒無怪異發生。”
“獨孤呢?”無情問,“他不是在那一役中昏迷過去的嗎?”
“那是迷香。”
答案很簡單。
令人意外。
而且很明朗。
合情合理。
爐裏有香。
獨孤探首,結果着了迷香。
他一向飽歷陣戰,惡鬥串成了他的過去,自然曉得處處提防,步步為營,但卻在這荒山鬼域中居然着了迷香。
幸虧只是迷香。
幸好還有梁雙祿。
他及時背獨孤下山。
繞道下山的過程中,一直沒有轉醒,但由輕功高絕的梁雙祿揹着他,腳程依然可以趕得上孫綺夢與習玫紅。
這迷香可十分厲害,一般人着了,若一天後不得轉醒,只怕返魂乏術,但對獨孤怕夜來説,至少可撐三四天。
但用不着三天,第二天的晚上,孫綺夢等人已一路趟程,趕回古巖關的綺夢客棧。
獨孤一味所着的迷香,終於解除。
因為一個人。
何文田。
她原屬“下三濫”的高手:
她擅於下毒。
──善於琴瑟者往往也擅於調絃。
能畫者常亦能書。
她為獨孤解毒。
但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的協助,恐怕何文田亦束手無策:
杜小月。
杜小月善於辨毒。
任何毒性,她一看就能辨別。
她一看,就説:“他中的是‘五里霧’,非三天不能解,過五日就轉成劇毒,攻心必亡。”
她很快就辨別出毒質。
何文田馬上動手解毒。
她也可謂是施展了渾身解數。
她用了“七日鮮”解除了“五里霧”之毒。
“七日鮮”本來只是一種平常的香花,但一遇上“五里霧”,如同大象遇着了老鼠,蝗蛇遇上了硫磺,給克住了。
終於,獨孤怕夜給解了毒。
從此,他也對疑神峯念念不忘。
忘不了着了迷藥之恥。
也忘卻不了在猛鬼廟前之一劫。
毒居然解了,他彷彿還常有些神智不清的時候:他經常仰首望向山上,喃喃自語,咬牙切齒,彷彿,上面有個宿敵正在候着他,有個仇人已跟他相約……
聽完了孫綺夢、張切切和習玫紅的轉述,大家對疑神峯上的怪事,猛鬼廟內的傳説,已瞭然在胸。
羅白乃於是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道:“情形大家想必已十分了解了,是不?看來,那一座山,那一幢廟,只要大家不去惹它,它也不會隨隨便便下山來攪擾我們的……是不是呀?”
陳日月眨眨大眼,道:“是呀,是呀。”
羅白乃也眨眨眼睛:“那便是了,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也不該犯河水呀!有道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們又何必惹它嘛,對不對?”
陳日月和白可兒都一齊大聲應和:“對呀,對呀!”
羅白乃見有人支持,更加意興風發,暢所欲言了:“常言道:君子不與小人鬥。我們是人,更不屑與鬼相鬥──要鬥,這裏已經是鬧鬼了,而且鬧得很兇哩,又何必上山送人入鬼口去,對嗎?對吧?”
這回是陳日月、白可兒、何梵三人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對呀,是呀!”
羅白乃於是下了結論:“我看嘛,我們既要保護傷者,就該留在這裏;若要抓拿犯人,更應留在這兒;如果要抓鬼,也不妨好整以暇,省得上山入地獄白送死──你們説對不對?”
何梵扯了扯葉告的衣裾,這回連葉告跟何梵,白可兒,陳日月都一齊高喊:“對極了,你説的對極了!”
他們倒是齊心。
一致對外:
──不上山。
──不入廟!
“不。”無情道:“我們有我們的陽關道。”
一刀三劍僮頓時都很失望。
羅白乃還待分辯,無情截然道:“看來,猛鬼廟裏隱藏的秘密,正是吳鐵翼和他一干手下,在逃亡時依然要到此地的主因。客棧裏的神秘事件,倏忽敵人,只怕其源頭都來自峯上,不搗破其大本營,守在這兒只有捱打的份兒;何況,當年究竟在猛鬼坑裏發生過什麼事,以及血流成河的命案,我們都得要趁此查個一清二楚,上山才是我們查案的陽關道,我們不能老守着這兒的獨木橋。”
羅白乃倒透了一口涼氣。
只聶青堅定地道:“我跟無情兄一道上山。”
無情道:“你的傷……”
聶青道:“不礙事了。我的血天生有鬼的毒質,它咬我,我中了毒,只要不死,過得一段時間,我倒吸它的毒性,反而增長了我的功力。”
説着,悶哼一聲,青筋滿臉到處亂竄,看來,雖則他能化毒為功,但代價依然頗大,痛苦可沒少受。
綺夢問:“那麼,大捕頭打算跟誰上山?”
“還是一樣。”無情道:“老魚、小余受創,不得不留在這兒,所以要是習姑娘高興,一再要求上山,也可以代他們上去再冒奇險;我行動有些不便,須得可兒、日月一道上去。如果聶兄執意要走這一趟,我也不好相違。羅少俠也跟我一道吧。”
陳日月、白可兒一個成了鬥雞眼,一個張口結舌。
習玫紅卻大為奮躍:“好哇,那麼説,就是我和你、攝青鬼、小蘿蔔加上這大鼻小子和大眼小孩一道上山了?”
無情道:“是。”
羅白乃還希望有一線生機:“我們人人都上去了,那麼,還有誰守在客棧?萬一你們下不來了,入夜後,她們遇上……那鬼……又怎麼辦?”
──雖然,上山可有美女習玫紅同行抓鬼,但在客棧中更有多名美人一起怕鬼,衡量得失,一動不如一靜,還是“在家”的好。
“我自有分曉。”無情反問,“你不想上去?”
羅白乃支吾了一下:“我不是不想……我是……”
無情冷笑道:“你怕鬼?”
羅目乃結結巴巴地道:“鬼?……天涯何處無女鬼……我看這荒山野地,到處有鬼──留在客棧,也一樣有的是……”
無情斷然道:“你既然怕,那就不必去了。”
羅白乃喜出望外,如同皇恩大赦,白可兒、陳日月一聽,也要申訴,無情截道:“我們人數已定。”
陳日月、白可兒為之黯然。葉告哼了一聲,趾高氣揚。何梵則向他們擠眉弄眼。兩少看得心中大恨,恨不得也扯他一道上山。
孫綺夢問:“那你們準備什麼時候上去?”
無情道:“現在。”
“現在?!”
“早些上去,才可以早些回來。”無情道:“我們儘可能趕在入暮之前回來,對兩方面都會安全些。”
想是這麼想。
如意算盤。
可惜人生常意外。
世事常變。
變幻才是永恆。
無情決定上山。
他要和聶青、習玫紅、陳日月、白可兒同上疑神峯,入猛鬼廟,下猛鬼洞,刀山火海地獄走一趟,辦案、捉鬼、打老虎,以及一起去面對人生裏恆常發生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