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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隻老虎跑的怪

    一不旅也館

    八月十五是中秋,鬼沒出現,“老虎”沒來,卻是無情、聶青這一行不速之客,到了這荒山野嶺來,無情還幾乎沒給習三小姐一刀砍死。

    不過,還好,一切都總算明白了。

    ──“猿猴月”係指八月十三至十六這一段期間,吳鐵翼、唐化、王飛這些人,今晚沒出現,只怕遲早還得現身。

    至於“鬼怪”,即有了個殺機的開頭,到底還是免不了一場人鬼大戰,只看陰盛還是陽衰?正,勝不勝得了邪?

    最可喜的還是:

    對無情等人而言,在“綺夢客棧”裏的一干人,全是友非敵。

    ──大家都是來對付吳鐵翼那隻大老虎和他那一干黨羽、兇徒、殺手的!

    這就好辦了。

    ──是友非敵。

    敵愾同仇。

    “太好了,”綺夢又回到她當客棧老闆(她始終不承認她是“老闆娘”因她根本就是“老闆”:女老闆)的樣兒,“這裏荒涼貧瘠,不毛之地,無以款待,但諸位遠道而來,又是貴賓,今回大夥兒都弄清楚了,沒誤會了,既然不是敵人。便是朋友,各位雖非旅客,但我這兒陋室柴扉,但仍可以是個為大家遮遮風、蔽蔽雨、歇歇腳、透透氣的地方,畢竟還是這座孤峯上唯一驛館,承蒙幾位屈就落腳,不如先洗個澡、上房休歇一下如何?”

    “太好了,謝謝你的盛情。”無情微微笑了一笑,忽把笑意一收,“不過,咱們卻不是為歇腳而來的。”

    也不知怎的,他一笑的時候,好像一朵蓮花破冰而出。忽爾不笑了,又像冰封天地,大家心裏都涼了一涼,寒了一寒。

    “這兒,看來祥和寧靜,但吳鐵翼隨時會來,妖魅鬼怪,也説不準在什麼時候突然殺到,偏生是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即是鬼和老虎,本來不可能會勾搭在一起,但捕風捉影的往深層推論分析,卻可能是拳指之易、表裏之分,根本只是蟲蝶一體,蛤蟆雙棲的,所以,在還沒有另一次警示及意外之前,我們應該先弄清楚一些要害、法門。”

    綺夢神色有點愕然。

    但也只是半晌。

    這半晌極短,但她愕然的神色,卻是極美。

    她的唇很薄,很豔,而且,一直都微微開啓着,愕然的時候,還可以稍稍看到下排齊整編貝般的齒齦,很是誘惑好看。

    然後她會過意來。

    於是她吩咐道:“大家都找張椅子、凳子,還是一塊柴一顆石頭坐下吧,大捕頭公事公辦,要先查案咧。”

    大家都坐了來了。

    羅白乃靠得無情最近──好象靠近一些,就能多沾些光似的。

    只一個不肯坐。

    鐵布衫。

    ──他大概想坐也坐不下來,一坐,身上的重重厚裹的繃帶只怕都要繃裂。

    那時,後果可是極嚴重的,別的不説。臭哪,都臭死了。

    無情道:“為了方便辦案,有一些重點和細節,我們都想知道,方便辦案。”

    綺夢好像有點哀莫大於心死的道:“你問吧,我們知道便答。”

    無情問:“杜姑娘是不是給吳鐵翼姦污的?”

    他第一句就這樣問。

    杜小月在炕上震了震,又緊抓被角。

    綺夢自齒縫蹦出了一句:“那老匹夫!”

    無情知道這種事,杜小月是答不出來的,但他不能不問。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還是綺夢代答:“兩個月前。”

    忽聽低低的一聲嘶吼,像一隻兇猛但又壓抑至極獸。

    那是鐵布杉。

    他目中兩點寒芒,與獸無異。

    無情目光閃動,雙眼白的雪亮、黑的漆亮,凌厲明利的向那駝背大漢盯了一眼。

    綺夢忙解釋道:“老鐵很疼小月,如待她是女兒一樣。”

    ──女兒家發生了那種羞事,當然不願意有人再提。何況杜小月脆弱、善良,本來仍是處子之身,這件事對她傷害至極至深,好不容易才歷兩個月餘平復了些,無情再重提舊事,無疑又在挖掘她的瘡疤,其痛苦可想而知。

    鐵布衫疼惜她,激憤亦可以想見。

    這點無情明白。

    也諒解。

    所以他也稍稍改變了話題:“也就是説,兩個月前,吳鐵翼還來過此處。”

    綺夢答:“是。”

    無情問:“他一個人來?”

    綺夢道:“不是。他一向不會一個人來。他是個謹慎的人,也是隻狡猾的老狐狸,卻絕對不是隻獨來獨往的大老虎。”

    無情接着問:“那麼,上一回跟他一道來的人是誰?”

    綺夢倒是問一句答一句:“呼延五十、汪思、朱殺家和唐化。”

    無情皺了皺眉,緊接着間:“莊懷飛沒來麼?”

    綺夢不必思索就答:“沒來。他不常常過來。”

    無情吁了一口氣。

    綺夢馬上警覺到了,反問,“怎麼了?”

    無情有點倦意地道:“莊神腿的為人,我略知一二。如果像強暴弱女子這等齷齪事,教他遇上了,只怕就算是恩人、上司,他也不會袖手不理的。”

    綺夢點點頭道,“上一次,他也的確沒來。”

    無情道:“那麼,王飛呢?”

    “她?”綺夢楞了一愣:“……應該是來了。”

    “應該是?”無情當然不放過這兩個字眼:“怎麼説?”

    “我們只能推測。”綺夢説,“王飛要是來了,也是一骨溜就鑽入六號房內,所以,到底她有沒有來?先來了還是遲到了?我們也説不準。只知道,那天晚上,六號房的被榻有人睡過,毛巾碗筷萊餚都有人動過就是了。”

    “所以,照推理,”無情又皺起了眉頭。“你們以為他來過。”

    綺夢反而狡儈的反問起來:“你為什麼那麼斤斤計較上一回誰來了誰沒來?不是更重要的是這一項跟吳鐵翼一同來的是什麼人嗎?上一次他們人多勢眾或勢孤力單,跟這次我們要伏擊他們估量,又有什麼關係?”

    “有。”

    無情就是答這一句。

    其它的他就由老魚和小余回答。

    “公子要知道上一次來的人是誰,就是要估計敵人戰鬥的實力。──要是來的是原班人馬,以我們的戰鬥力,是不是可以擺平?”小余説,“而且,從你的答案聽來,在兩個月之前,吳鐵翼至少跟唐化和朱殺家都還沒有翻臉:他們還在一道。”

    “我想,更重要的是,”老魚道,“我家公子覺得:一個朝廷高官,同時也是武林高手,而且也成了亡命之徒,為何偏選在月圓之際,千辛萬苦千里迢迢長途跋涉,糾眾來到這荒山野地,跟這麼一班陰狠毒辣、武功高強的好手密議?究竟為了什麼?談的是什麼?”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為什麼?

    二不愛也做

    大家都答不出來。

    ──吳鐵翼率領一大班武林高手在月圓之夜來這荒僻之地密議,到底為了什麼?

    誰都答不出來。

    ──但一問之下,誰都覺得有蹊蹺,裏邊大有文章。

    是的,為了什麼?

    “既然大家都答不出來,不如讓我先請教你們。”無情道,“孫老闆,你為何要留在這裏?”

    綺夢倒很願意回答:“為了自由。”

    無情又皺了皺眉頭:“自由?”

    他還是皺眉的時間多於笑。

    綺夢於是多説幾句:“我在山東‘神槍會’,爹管得很嚴,會里規則很多,爹不管我時,其他的長輩也會管我訓我,我在那兒,很不自在,很沒自由。”

    無情道:“就算你要離開‘神槍會’,尋找自由自在,也不一定要長途跋涉到這鷹不叫鳥不飛狗不拉屎的荒山野峯來啊?”

    綺夢居然頷首道:“是的。”

    無情等她説下去。

    綺夢幽幽的説:“但我沒有選擇。”

    “沒有選擇?”

    “我父親非常嚴厲。他若不讓我離開,我便到死也休想離開‘神槍會’的‘一貫堂’一步,可是他沒看得準我,我跟他老人家一樣兒的倔強。我向他提出了多次,要到外邊闖蕩一番事業,他狠狠的教訓了我,但我不死心,一有機會。便舊事重提,後來,他要籠絡各方勢力,便由細姨作主,要把我配給‘東北王’林木森的長子‘青月公子’,我給逼狠了,就跟他索性攤牌,不惜以死相脅。這一次,他有點妥協了,便説:‘給你好處去你偏不要!你有本事你就去駐守那妖魔鬼怪出沒的疑神峯去,鎮守“野金店”的客棧,那原本是我們的地方,當年打下來千辛萬苦不容易,現在無人去管,就讓“太平門”和“四分半壇”冷手執了個熱煎堆了!’他以為我一定不敢去。他小覷了我。”

    無情又蹙起了眉心:“結果,你就來這兒了?”

    “他雖然兇,”説的時候,綺夢眼裏很有點淚光,“但他畢竟是我父親,而且還是講信用的。”

    無情沉默了一會兒:從他對面那本來飽經世情從容應對的媚麗女子眼裏的淚光中,他分外深刻的體會到:自由的重要。

    他不禁反省追忖:自己在下手逮人入獄時,有沒有冤假錯案?──如果是罪不致死的犯人鋃鐺入獄,失卻了自由,那是造了多大的罪孽呀!

    “可是,這裏的確是荒僻冷落,向少人跡,”無情道,“你不應該來這種地方。”

    ──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怎可以一直在這種多是禽獸少見人的荒涼山上過一輩子!

    “我也常溜下山去。”綺夢微微地笑了,她的薄唇稍張的時候,像用巧指纖纖摺疊出那些餛飩、餃子皮邊一樣,用兩隻手指輕輕一抹一抿,便摺疊出這般薄薄翹翹的稜形來了,很是慧黠的樣子。“我有五裂神君和獨孤一味,替我看着攤子──何況,這兒還有我一班忠心的好幫手,我不寂寞。”

    無情看了看她的班底,心裏也很有點同意:他看得出來,這些人都是忠心護着他們的主家的。

    甚至死心塌地。

    “坦白説,這地方我當然不喜歡,但為了我喜歡的自由自主,”綺夢説,目光幽幽如一簾夢,“有的事,你愛卻不能做,有的卻不愛也得做。人也一樣。衣食住行皆如是,比方説,作為女人,我就很不喜歡練武,但沒辦法,要在江湖上混下去,不喜歡也得練,而且要練好它。有時,你還得要靠它活下去。”

    無情點點頭,目光往綺夢後面逡巡了一趟,“他們都是你從‘神槍會’帶出來的?”

    “是的,”綺夢笑得有點像偷吃了小雞的老狐狸,“爹沒想到我説幹就幹,説走就走。他不忍心讓我在荒山野嶺活活嚇死,又不能夠把答允的話收回,更不肯求我不去,只好任由我圈選些幫手,一道兒走。”

    她笑眯眯、臉有得色的道,“我選了他們。”

    無情很快就知到這些人為何對綺夢一個女子全部甘心抵命的為她效死了:

    一個領袖能那麼信任部屬,説起他們的時候還引以為傲的,這些部下不願為她盡力以報才怪呢。

    無情向後指了一指,問:“他也是你一手挑選出來的?”

    他指的是那駝背大漢。

    大漢低吼了一聲,但似乎也往厚衾爛布內縮了一縮。

    無情總是覺得這大漢有點令人發毛。

    “鐵拔?他當然是我選的。”綺夢似一點都不嫌棄破爛大漢的髒臭,反而引以為傲似的,“他和鐵鏽、鐵據,本來都是‘神槍會’裏的死士、戰士、鬥士,把他選出來跟從我,爹可必在暗底裏心疼呢!”

    看來,綺夢還童真未泯,老愛跟她老父撐着幹。

    “那你呢?”無情問張切切道:“張大姐兒,卻為什麼要跟綺夢姑娘過來?”

    “我當是要跟來。”張切切咧開大嘴,抖了抖身子,“我本來就是她的奶媽。”

    她不僅説,還有動作,她一抖動,大家都明白了,也不必、不想、不要再問下去了。

    “何……兄呢?”無情這回問的是何文田,但在稱謂問題有點猶豫:她既執意女扮男妝,又何必偏要稱她作小姐、姑娘呢!所以還是以“兄”相稱,“你當然不是她奶媽。”

    何文田也答得爽快。

    她的回答是一個問題。

    “你知道為啥我喜歡扮成男人?”

    “不知道。”

    ──誰知道!

    “那是因為我想闖蕩江湖,一個女子,扮成男人,總方便些。”“你想,小姐這下真的闖江湖去了,我還能不去嗎?”

    無情再問李菁菁:“你家小姐帶你出來的時候,你年紀一定很小吧?”

    李菁菁笑。

    笑得有點靦腆。

    “那時,我、菁姊、胡氏姊妹、小月妹,都很小,最小的才十歲不到。”

    “你們是自願跟來的嗎?”

    “那時小姐年紀也很輕,”李菁菁道,“我們自小就是手帕交。”

    “小姐待我們就像姊妹一樣,”言寧寧附和道,“她要出江湖,我們説什麼都得跟着、賴着。”

    “你大捕頭可別小看了她們,”綺夢帶笑着説,“她們在小小年紀的時候,已在東北給譽為才女,頗有名氣。菁菁思索很靈,眼又尖,且善於點穴。寧寧箭法很好能扮各種聲音,小月諳陣法韜略,富採礦知識。可謂各有各的長處,都給羅網到‘神槍會’來。”

    “佩服佩服。”無情本來想問杜小月因何而來,以及事發的一些重要關節,但又不忍心又要她面對過去噩夢,便轉換了一個方式:“不是還有一位叫梁戀瑄的女子嗎?”

    這樣一提名字,客棧裏幾位當家女子,臉上都分別有不忿、難過之色。

    因為她已經死了。

    她是為救杜小月而死的。

    這點無情是明知。

    故而他問:“到底是誰殺了她?”

    這一回,幾乎是張切切、李菁菁、言寧寧和何文田都一起大聲回答:

    “吳鐵翼!”

    三不做也愛

    大家臉上都出現了悲憤之色。

    三劍一刀僮聽了,臉上也顯出義憤填膺之色。

    ──吳鐵翼德高望重,一把年紀了,女兒都要比何文田還大,又是朝廷命官,巡撫各州,印綬於身,兵符在手,他竟做出與匪黨勾結,殺人奪命,掠財劫家的事,已夠過分,又聯結土豪劣紳,濫賊歹徒,私通外敵,坐擁軍權,蓄意造反,已犯下彌天大罪,罪無可逭,但都不及他身為長輩,又跟綺夢姑娘相好上,居然還奸辱女婢小月,又在事發後殺戀瑄滅口,這樣子卑鄙狠毒的事,實在令人齒冷、使人髮指!

    四個小孩雖大人事也不全然明白,但已據所曉得作出了直接反應:

    吳鐵翼可殺!

    ──這隻大老虎自是非打不可!

    他們都慶幸沒有半途而廢、中途折返,雖然山上有鬼,但卻又那麼多好玩的事,而且,又那麼熱鬧,有那麼多女孩子,要是自己已溜回山下,沒份參與打殺吳鐵翼這種十惡不赦之徒,那麼日後大家説起未的時候,多麼沒面子啊!

    跟三劍一刀僮一樣,羅白乃也怒形於色。習玫紅則是悒鬱之色重於忿怒,也許是因為她早已跟吳鐵翼“交過手”之故吧。

    無情覺得他們都很可愛。

    ──直接去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都是可愛的。

    至少,敢愛敢恨便不虛偽。

    敢作敢為就算未是大丈夫,至少已是真性情了。

    無情簡直有點羨慕。

    但大人卻不能如此。

    ──喜怒形於色,往往讓人有機可趁,有跡可尋,萬一搞不好,還會成為致命傷。

    所以,在成人世界裏的喜,未必是真喜;怒,未必是真怒,悲,不一定就是真悲;樂,不見得就是心裏快樂。

    ──一個人,要是能做到悲時悲、喜時喜、怒則怒、樂是樂,那就已經是接近幸福圓滿的境地了!

    所以還是當小孩子幸福!

    不過人卻不能一輩子長不大。

    有些事,雖然喜歡,但卻不能做,至少,不能常做。

    有些不愛做的事則非做不可──剛才綺夢就説到了這種情形。

    無情很明白她的意思。

    綺夢現在的神情卻似乎有點不明白。

    她不明白無情為何老要揭這個傷疤──是不是因為他也有殘疾在身,不良於行,所以才心裏有點不平衡,老要揪出人家的醜事來評判?

    她心裏也在暗暗嘆息:

    那麼有名、孤傲、好看的一個年青人,卻廢了腿子,也難怪他心裏不平了。

    她本來想要刻薄挖苦無情幾句,而且只要她一開聲,表態,店裏其他人一定都會跟着她攻擊對方,舌劍唇槍,聲援不絕……但念及對方殘疾在身,而且神情英俊好看,有點不忍心出口傷人,遂而忍了下來。

    她忍耐下來,無情可沒忍住不問。

    他要問的還是會問的。

    “梁戀瑄死了,杜小月給姦污了;”他説得很慢,可是説的相當仔細,“是誰告訴你們是吳鐵翼乾的?”

    這一下,店裏的女子都火冒八丈,抗聲此起彼落:

    “當然是那老匹夫乾的!”

    “你是來幫他的,還是來捉他的!”

    “你這是説我們冤枉他了不成!”

    “你冷血,沒人性!”

    “虧你還是四大名捕之首,居然替那奸賊開脱!”

    只那鐵塔似的大漢嘶吼了一聲,説不出話來,聲調沉雄悲涼。

    “慢着!”孫綺夢一伸手,示意大家住口,她返身盯住無情,明眸和薄顴以及冷膚間流露了一臉女人少見的英姿、罕有的嫵媚,衽口微微張開了,露出一截美麗的頸,“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無情不看她的臉,卻注視着她勻秀的脖子:“我的意思是:強暴杜小月的時候,當然沒有別人在場。唯一揭破這件醜事的,當然是梁戀瑄。但她已經給人殺了──那麼,誰知道她是死於吳鐵翼之手,而杜小月也是吳鐵翼姦污的呢?”

    大家聽了,又憤然要出言罵無情,綺夢又一張手,這一刻,她雖然比較單薄的身子,卻顯示出一種極大的氣派與權威來,好比她身邊的紅纓槍,窄、瘦、長、細,但其尖鋭凌利,是無人不懼,絕對是兵器之王。

    ──難怪她可以在這荒蠻之地照樣做她的“女大王”。

    她鎮定的問答無情:“是梁戀瑄自己説的。”

    “她不是死了嗎?”

    “她給打下了古巖關,奄奄一息,剛好獨孤一味和‘飛天老鼠’經過,發現了她,救起來的時候,已不能語言,獨孤一味馬上悉力過氣,但已回天乏術,但瀕死之前説了一句:‘是吳鐵翼和唐化殺我的。’獨孤一味憋着一口氣,拼命以真氣保住她的命,梁雙祿就問:‘他們為什麼要殺你?’梁戀瑄好不容易才回答説:‘我撞破了他們姦污了小月。’兩人一聽,均大吃一驚,獨孤一味氣一亂,走岔了,梁戀瑄便撐不住了,兩人都急着問:‘小月在哪裏?’‘他們在哪兒?’幸好戀瑄兒還來得及説上一句:……在猛鬼廟,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無情聽了,道:“所以,是‘飛天老鼠’梁雙祿和‘白蝙蝠’獨孤一味告訴你們才曉得的。”

    綺夢冷豔地道:“他們可沒必要騙我。”

    無情目光往外撒去,“‘猛鬼廟’也在此山中?”

    綺夢答:“在最高峯處,這兒還望得見,聽得到……”

    無情問:“真有一座廟?”

    綺夢道:“那是座破廟,早已香火全無,而且,鬧鬼最多的,便是那兒,據説在月夜便是殭屍羣聚之地。”

    無情再問:“你上去過?”

    綺夢點頭。

    臉色有點白。

    無情又問,“常去?”

    綺夢搖頭。

    薄唇兒翹了翹,欲言又止。

    無情這回故意頓了頓,才道:“那麼,上去救小月的,正是獨孤先生和梁飛鼠了?”

    綺夢也不惱怒道:“救人救急。他們來不及通知我,就上去了。何況,他們都是急性子。”

    無情小心翼翼的問:“那些惡徒挾持小月在破廟裏受辱?”

    鐵布衫喉頭又低吼一聲,向飲泣中的杜小月接近兩步。

    綺夢恨恨的道:“王八蛋!”

    無情仍不放過:“他們會讓獨孤、飛鼠順利接走小月嗎?這樣一來,這件事豈不通天了?你們豈會放過他?”

    綺夢冷笑道:“他們當然不肯罷手,於是就打了起來了。”

    無情一皺眉道:“贏了麼?”

    綺夢冷曬道:“撤走了。”

    無情一愕:“怎麼走了?”

    綺夢道:“也許他們作賊畢竟心虛,許或他們怕我們上來聲援,所以,也不戀戰,忽然撤走,也沒來得及殺小月。”

    無情沉靜了片刻,才説:“幸好。”

    忽爾一轉身,人在月光灑落的庭門內,霍然面對杜小月,疾問:

    “卻不知小月姑娘也是這等説法嗎?”

    四又髒又臭鐵布衫

    小月在飲泣。

    她沒有回答。

    她薄秀的雙肩抽搐着,纖纖十指扯着被裳至喉部,在陰影中,依然我見猶憐。

    又髒又臭的鐵布衫則趨近她身邊,守護着她,眼中發出狼目一般的寒綠來,讓人感覺到,那裏面隱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不惜一戰,甚至不惜死戰。

    無情嘆了一口氣。

    “你還要讓她回答嗎?”

    這一次,説話的是習玫紅。

    她一直都很乖,很沉靜,在無情這一場“審查”的過程中,她表現得少見的合作,可是,到了現在,她終於忍不住了,開口了,説話了:

    “你這是在逼她。”

    無情苦笑:“她是這場姦殺案裏唯一的活口。”

    “她這樣……就已經説明了一切,你還用得着問下去嗎!”習玫紅教訓他,“要是冷血,他就不會像你一般無情。”

    無情想抗辯什麼,卻欲言又止,心忖:説的也是,也許,我是太無禮,也太無情了……

    “反正,吳鐵翼是大惡人,大壞蛋,這是誰都知道的事!”習玫紅仍在“教誨”無情,“這已經不用審,用不着再查的事。”

    “吳鐵翼是個惡人,這點錯不了,”無情只有試圖説明他的觀點,“但這並不等於全部案子就是他犯的。──而且,像他那麼一個精明、警覺性高、自律感重,又頗有……女人緣的高官、好手,用得着這樣做嗎?他為什麼要這樣幹?這地方本來是他一條退路,一個依皈,為何他要如此沉不住氣,喪心病狂,自絕後路,這般躁狂?因由何在?”

    “這些你們男人王八蛋欺負我們弱女子的理由,有一千個、一百個,我都不想知道!”習玫紅氣得紅唇豔豔、嘴兒嘟嘟的忿忿地道,“我只恨死他了,只想查出他在哪裏,來了沒有──我要殺他!”

    “是呀,”羅白乃附和道,“我找着他,也要殺他。”

    “所以,”綺夢也同意,“我們似乎不必把時間心力耗在不該消耗之處。”

    “是呀是呀,”羅白乃也附從道,“要查誰幹了對不起杜姑娘的事,不如先去追查那大元兇。”

    “我們這兒鬧鬼,已犧牲了幾個人。”張切切切齒地道,“最重要還是先抓鬼打老虎,別的都可以先擱一陣。”

    “對呀,”羅白乃也討好地道,“老虎吃人鬼害人,先把這些妖獸鬼怪打殺了,就天下太平了。”

    “老虎兇殘,猛鬼擾人,固然可恨;”小余忽然説,“可是,那些狐假虎威、為虎作倀,一味阿諛附和,煽動生事,搖旗吶喊的宵小之徒,只會對呀是呀的,也該將之剔除才是,以免影響大局。”

    “對呀對呀,”羅白乃也猛點頭稱是,“那種是非之徒,早應該把他──”

    卻乍見人人都對他捂着嘴偷笑,才省悟小余諷刺的是他自己。

    無情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的用心也不外乎去尋找線索,如何自吳鐵翼的行事方式中追查他的習性,從而逮住他……你們不覺得這隻大老虎跑得雖然快,也十分怪嗎?他投奔趙燕俠,驚動大夢方覺曉,也一樣保不住他。他理應在逃之前到大白山去取回他的劫奪得來的財寶,但他女兒去了,他卻沒去,這一仗害死了許多人,包括神腿莊懷飛。現在,他又不辭艱辛不怕冒險,要來這古巖關密議,但卻在這要害關頭,犯上了不該犯的毛病──這隻老虎跑得忒也詭怪!”

    聶青在這時候説話了。

    他一開口,就抓準了無情的意思:“你是懷疑吳鐵翼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不會上疑神峯來?”

    “若是,”無情道,“他也只是故技重施,沒什麼新意──他已在太白峯郿縣之役施展了一次這招聲東擊西。只不過,每個罪犯,都難免有他犯事的軌跡,行事的習性,我就是想從這些蛛絲馬跡,窺探他的此行虛實。如實,則思應擊之法;如虛,則要探究他把咱們都引上疑神峯,引入綺夢客棧的目的何在?並且,從中可以推論出他若不在,當會在何處。”

    大家這才明白他仔細探討、推論的理由。

    “那麼,”聶青道,“你一定在奇怪,我是怎麼會知道吳鐵翼取道於疑神峯的?”

    “是的。聶兄果然是聰明人。”無情説完了這兩個字,便靜靜的等聶青説下去,在他那一雙鋭利明亮的眼神里,好像沒有什麼事物能夠瞞過他。

    “莊懷飛在郿縣佈署行動之前,他遣他的死黨梁失調先把他的老母送到山西來,交託給我保護。”聶青一點也不以為忤,反而熱衷於表白他的來龍去脈,“可惜,‘千刀萬里追’梁失調出賣了他的頭兒。”

    無情點頭。

    他知道這件事。

    ──要不是莊懷飛所託非人,孃親落在謝夢山千里,他的下場可不一定會這麼慘。

    “‘打神腿’莊懷飛是個審慎的人,何況託母是件大事;”聶青淡青色的笑了笑,“他在遣人護送之前,已先託人送信告訴了我,並且徵得我同意。”

    “你同意?”

    “我當然同意。小莊是條好漢,我和他相識以來,他一直很少託我辦事,只有我請託他做事,欠情欠義的份兒。”聶青道,“可是,他的母親始終沒過來山西。”

    大家對這聶青油然生起了一種敬意:對朋友能惺惺相惜,講道義的人總是可敬的。

    “所以,你就主動去探詢這件事?”

    “是的,我很快就打聽到莊神腿跟他母親,戀人戀戀,岳父謝夢山、何爾蒙、夏金中、何可樂、上風雲、唐郎、唐天海、餘神負、梁失調、杜老志、杜漸等人,全都死在斯役裏。我並且也打探到吳鐵翼巧施‘明赴太白,暗赴疑神’的狡計。”聶青道,“別奇怪為何我如此輕易探得,莊捕頭本來就是我好友,偶爾也會跟我提起他常與吳鐵翼赴古巖關會聚一事,只沒詳説內中秘密。至於梁失調有個弟弟,叫做梁越金,他始終沒出賣過小莊,小莊就是派他來送信給我的。”

    “梁越金即是梁失調的弟弟,對吳鐵翼的行動要頗為熟悉,加上他不值他兄長對莊神腿作出這等事,難免就會向你盡吐內情;”無情總結道,“所以你就評判推斷,上疑神峯來。”

    “我説過,光我一人,要對付王飛、唐化、朱殺家,我還不行。”聶青老實地道,“所以我在道旁等你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正好我是知道四大名捕一定不會放過這種事,必定會徹底追查這件案子,我就準備起碼逮住一個作伴、墊底。”聶青説的更老實不客氣,“後來才知道是你──知道是你來,當然不難:閣下那頂轎子、輪椅,已稱絕江湖,人皆聞名喪膽!三劍一刀僮都來了,來的還不是無情公子麼?所以我就在道旁候着你。”

    無情道:“原來如此。”

    聶青道:“你現在明白了麼?”

    無情道:“明白了。”

    聶青道:“可是我卻不明白。”

    無情道:“聶兄不明白什麼?”

    聶青道:“我是如此這樣來的,你呢?你又如何認定那隻跑得又怪又倏急的大老虎,必然會上疑神峯來?”

    五千年斷續

    理所當然。

    他問人,人也問他──這點很公道。

    無情一向待人儘量以公平為原則。

    所以他也很樂意回答。

    “吳鐵翼本來是鐵手和冷血率先揭發的,但後來還是給吳鐵翼逃逸了。”無情説,“再咬住他的是追命。”

    ──其實,在“四大名捕”中,最擅於跟蹤、追緝的,還是追命。他輕功最好,追蹤術最高。天生能測知敵人、罪犯匿藏之處,是以,只要他們追捕的人一旦失其所蹤,大都由追命把斷線“續連”,所以其他三名師兄弟都戲稱追命為:“千年斷續”;因為“萬年斷續”正是一種了不起的金創藥能使斷肌癒合,故而有此引申謔稱。

    “可惜追命佈署已久,並且已聯絡上冷血,但因吳鐵翼女兒離離阻撓,使他還是功虧一簣;”無情説下去,“吳鐵翼還是逃走了。”

    聶青又在摸他的漸長鬚腳,“這一回,他大概是佈下疑陣,逃往太白山了罷?”

    “所以鐵手立即動身,到郿縣堵截吳鐵翼。”無情黯然道:“結果,當然是莊懷飛身歿,鐵二弟也負了重創,吳鐵翼依然逍遙法外。”

    聶青道:“這老虎狡猾得很,不易抓。”

    “追命三弟本來要趕去太白,支援鐵老二,知道了這件事,立即飛鴿傳書,紙鳶為號,分別通知了冷血和我;”無情補充道,“我們一向留意這隻大老虎的行蹤、習性,覺得如果他不在太白取寶,便應該會來疑神密議。”

    “噯,這下可到我上場了。”習玫紅盈盈笑道,“冷血也負了傷,未愈,而且‘武林’三大世家中“東堡’黃天星、‘北城’周白宇先後因‘談亭會’集體殘殺事件而喪命,‘南寨’殷乘風亦因‘連雲寨’事所牽連身死,江湖上頓失三大世家主臬,而‘西鎮’藍元山又無故在金印寺出家,使得‘洛陽四大家’忽然變成了青出於藍,取而代之的形勢。而且還因此猛烈互攻、激烈交戰起來。冷血和追命分別都給‘吸’在那兒,一時抽不出空來。我收到了訊息,一向恨死吳鐵翼,於是就不理冷血同不同意,高不高興,就先來了再説。再説,夢姊跟我又是好友,她通知了我,我就一定來。”

    她嫣然一笑,好像為她的“傑作”而得意洋洋似的。“幸好有走這一趟。”

    這句話,大家都不明所以。

    習玫紅知趣的進一步説明:“這兒不是熱鬧得很嗎?──我要不是來了,怎有這般天大的熱鬧可瞧啊!那多沒趣啊!”

    原來,鬧鬼、死人、種種恐怖淒厲事,對習姑娘而言,都只是些“熱鬧”,“有趣”的事兒。

    無情倒吸了一口深氣。

    他很少感到“前途茫茫”。

    這次有了。

    ──簡直是“前景淒涼”。

    “我開始仍不確定:這老狐狸大老虎是不是又在故佈疑陣、聲東擊西。”無情還是説了下去,“不過,我們一向有人負責追查這隻大老虎的行蹤:老魚告訴我,朱勔身邊一流高手朱殺家,已動身進入山西;而向與吳鐵翼往來密切的‘蜀中唐門’好手唐化,小余也發現他曾現身於古巖關一帶。”

    老魚説了下去:“唐化、朱殺家、莊懷飛、王飛這些人,本身都是吳鐵翼的好幫手,左右手。”

    小余道:“我們只差還沒查到王飛的下落。”

    無情道:“這個時候,吳鐵翼正需要他們。”

    聶青點點頭,拔出了一條足有半寸長的髮腳:“所以你們就全力取道疑神了。”

    奇怪的是,他不停的拔鬍子,但他的鬍鬚也不停在長,越拔越長,野火燒不盡,秋風吹亦生。

    然後無情向綺夢問,“那你呢!”

    綺夢一時沒弄清楚他的意思,“我?”

    這時,眾人都圍聚在“綺夢客棧”的大堂內,大門大開,月亮灑進來,映照得綺夢冷豔得很冷、很豔。

    像動人的桃花,暫時凝結在薄冰內。

    由於這時人多勢眾,高手圍聚,在店裏的人,膽子都壯了起來,連幾個膽子較小或受過驚嚇的女子,也都不太感到害怕……

    無情忽然想到一個女子:

    姬搖花。

    ──姬搖花也很美,像個小姐姐。事實上,姬搖花年紀也確比綺夢要大些。

    看來綺夢的年紀也會比他大一點。

    可是她一點也不像小姐姐。

    她只有點疲乏。

    可是她豔。

    無情也想到另一個女人:

    唐晚詞。

    ──唐晚詞也很豔,年紀比姬搖花還長,但就是豔得一點盛後的薔蔽,臨凋前的悽美。

    綺夢卻不。

    她完全沒有凋謝的意思。

    只不過跟唐晚詞一樣,也有點倦。

    而且更寂寞。

    ──她是一個在野地裏、寂寞的、冷豔的、孤清的、獨立的、自主的、利辣的、神不守舍的、常常不經意的老闆(娘)!

    無情在這樣忖想的時候,思潮不禁也有點不經意了起來。

    忽然,一張眼大大鼻尖尖似笑非笑的美臉,摹然出現在他眼前。

    俟無情定過神來,才知道他曾一度失神了。

    ──為了眼前的女子?

    綺夢?!

    ──怎會這樣的!

    等他回過神來,才知曉那突如其來的一張美人靨──當然是習玫紅的臉,正在沾沾自喜、興致勃勃的説:

    “看你傻愣愣的樣子,喝水吧!”

    説着,居然遞給了無情一杯水,然後她發號施令、接掌大權、看透世情、指揮若定、比手劃腳、旁若無人地説:

    “你做你的綺夢吧!我來代你發問。”

    她那麼一説,無情只覺臉上有點熱。

    儘管,月亮像是冰鎮過的。

    ──那水,還好不是血吧!

    夜涼如水。

    寂寂荒山寒。

    狼嗥山外。

    猿啼在天。

    千年斷。

    萬年續。

    不管怎麼樣,無情在這時候掠過一個念頭:待會兒或未來的任何行動中,自己得儘量避免跟她在一起,這樣也許會比較好。

    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何會有這種想法,只不過,他一向都是在危機未發出之前就已經感覺到不妙,並且在之前就已經作出適當的規避。

    他規避得那麼迅速、合時,以致常常在避開、迴避了之後,自己也不能確定要是不避免的後果會如何。

    正如沒有發生的事你永遠不知發生了會怎樣,甚至會發生些什麼。

    你忽然不想走那段路,可能是因為覺得有危險;可是,你沒有走,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了,因為它可能是在你走過時才有人故意從樓上扔下一口花盆來,也或許你不小心踢到栓子趴下了。你不走,便沒事了,你也猜測不到要是你真的走過會有什麼事。別的“迴避”也是一樣,成功的,“避”過了,你很難獲得證實,所以沒有成就感,甚至久而久之,你失去了警戒,忘了迴避了。

    然而危險往往只發生在大意疏失之時。

    悔已無及。

    無情不想後悔。

    他後悔過。

    他對習玫紅雖然也有“頭大”的感覺,可惜的是,見到她之後,他反而沒有興起要“迴避”的念頭,反而要面對、面對下去。

    習玫紅就好比是他的一個問題,一件案子,他必須要面對下去、探索下去。

    彷彿,那是他的天職。

    也是他的責任。

    可是綺夢不是。

    明顯不是。

    ──她好像是一個夢。

    帶點旖旎。

    還有桃色。

    他可不喜歡做夢。

    他不討厭夢。

    他只討厭夢醒。

    六老虎與鬼

    習玫紅問:“你怎麼知道吳鐵翼一定會來?”

    綺夢道:“前兩個月,吳鐵翼跟唐化、朱殺家、呼延五十等人在樓上密議,説明‘猿猴月’時會再來。”

    習玫紅道:“‘猿猴月’是指什麼時候?”

    綺夢答:“大約八月十二三至十七八,這兒一帶的人都稱這五六天為‘猿猴月’。地理志、縣誌亦是這般記載。”

    習玫紅問:“你親耳聽到的?”

    綺夢説:“不是,是獨孤一味和飛天老鼠偷聽到的。”

    習玫紅:“現在獨孤一味在哪裏?”

    綺夢:“不知道,三天前,他喃喃自語説山上有約,就失蹤了。”

    玫紅:“你有沒有派人找過他?”

    綺:“有,這兒附近都不見。”

    習:“為什麼不上上面找他?”

    夢:“我們這兒出了事,天天都有驚心動魄的奇事發生,還死了人──我們調派不出人手上去。”

    習:“飛天老鼠呢?”

    夢:“他本來約好在‘猿猴月”前要到的,他要跟我們一起對付吳鐵翼,一併趕走五裂神君,卻不知因何到現在還沒來。”

    無情忽插口問:“山上是什麼地方?”

    綺夢答:“山峯。”

    無情道:“峯上那一個小斑點就是‘猛鬼廟’?”

    綺夢道:“是的。剛才我説過了:那是所年久失修的破廟,歷來是給採礦的人暫住的。後來礦塌了,工人死了不少,餘下的都走了,礦也採不成了,那兒也開始鬧鬼了。”

    無情:“除了你剛才所述的,還有沒有其他的論據足以支持:你認為吳鐵翼會來?”

    綺夢這次沒有立即回答。

    她遊目佇立於羅白乃的臉上,然後才説:“是他告訴我的。”

    羅白乃笑嘻嘻的道:“是我告訴她們的。至於我是怎麼知道的,先前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是朱殺家託他的。

    從他的轉述裏所悉:朱殺家跟唐化內鬨,而且還死了,唐化會對付吳鐵翼。

    看來,吳鐵翼也的確是四面楚歌。

    “那麼,”無情清了清喉嚨,調整了一下他屈坐在輪椅上的身體,“綜合大家的意見,從不同的管道、訊息和線索,都一致認為:那頭大老虎會來,是不?”

    大家都在點頭。

    “結果,”無情道,“這幾天在這兒發生的事説明了一件事,老虎沒來,鬼卻先到!”

    “我在等他來。”習玫紅倒是夜挑八方的樣子,“我來了之後,她就沒出現過!”

    她説的時候,一副顯示:鬼也怕我的樣子。

    “我也在等它來。”

    這次説這句話的是聶青。

    “為什麼?”老魚問:“你喜歡鬼?”

    “不。”聶青又在[扌孟]鬍碴子,“我是鬼王,鬼王聶青,我不等鬼來,還等誰來?鬼不來見我,誰來見我!”

    “好,”無情道,“那我們就一起見鬼去。”

    聶青一時不清楚無情這樣説是什麼意思,但慣於服侍無情的三劍一刀僮乍聽,都嚇了一跳,因為他們從無情的神色中看出來:公子説的可是認真的。

    “但鬼沒來,”聶青苦笑道,“我們總不能先自殺後下地獄,擺平了酆都城後再爬上來慶功宴再世為人吧?”

    “鬼不來,我們可以去找他。”

    無情説的時候,仰着臉。

    他的眼光很遙。

    很遠。

    遠處是山峯。

    靠近山巔所在,有一個小黑點,像一隻在月下發情的蒼蠅。

    聶青瞳孔收縮:“你是説?……”

    無情點點頭。

    綺夢失聲道:“你們要上猛鬼廟?!”

    無情道:“既然獨孤一味失蹤前説是要上那兒去,附近又無人跡,我們上去走一趟也好。”

    習玫紅眼睛亮了,遂自告奮勇:“我也去。”

    “不。”無情斷然拒絕,“你應該幫孫老闆守在這裏。”

    “為什麼他能上去,”習玫紅撅着嘴兒,“我就不能?”

    “他”係指聶青。

    “他是鬼王,他剛才也説過了:他不去,誰去?抓鬼是他的本份。”無情又似笑非笑的説,“如果上面的是犯人,抓人是我的事,所以我也得去。”

    他趁習玫紅還沒得及作第二輪抗議之前,已趕着把話説在前頭:“我去,老魚、小余,就只得跟我一道走一趟,所以,你得獨當一面,看着客棧,幫助綺夢,照顧小月,還要照料四個小子。”

    他如頒軍令狀似的加了一句:“你的責任重大。”

    聽了這一句,習玫紅就好過多了,也柔順多了。

    這一貼藥下得及時,藥性剛好。

    “那也是。”習玫紅妥協了,攤攤手,道,“我得負起照顧大家的責任來。”

    看她的樣子,像是千鈞擔一把挑上身,一副臨危受命的樣子。

    綺夢用眼尾眯看着她,好像頗為熟悉她的性子,見怪不怪的樣子。

    三劍一刀僮則一齊抗議:

    “不行啊,我也要去!”

    “我們要服侍公子啊!”

    “我可不想留在這鬼客棧裏!”

    “我們要不跟去,可就白來這一趟了!”

    無情板起了顏面,只問了一句:“我們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峯頂。”

    三劍一刀僮異口同聲。

    “峯頂的什麼地方?”

    “猛鬼廟。”

    回答都很一致。

    無情問到這裏就沒問下去了。

    剩下的由小余。老魚接了上去。

    他們跟無情合作慣了,很能體會無情的心意。

    “猛鬼廟裏有什麼?”小余笑嘻嘻的問。

    三劍一刀四個人,一時答不出了。

    “有鬼。”老魚代答。

    “你們還是待在這裏吧。”小余語重深長的道,“試想想,如果上面真的鬧鬼,你們去了,徒惹驚嚇,又有何用?反正,公子和鬼王上去各擒三兩隻小鬼老鬼下來,供你們消遣,豈不更樂?”

    “如果無鬼,你們千辛萬苦手扒腳劃的蹬了上去,亦有何用?白跑一趟而已!不如待在這兒,保護婦女,豈不更樂?”

    這一番話,説的三劍一刀僮點頭稱是,想想也安分多了。

    “見鬼了!”何文田忍不住做了個鬼臉,“由這些小孩來保護咱們!”

    綺夢連忙向她打了一個眼色:“他們可是小男孩唷,總勝得我們九成都是婦道人家,多他們幾位,膽子也壯上一些!”

    無情看了綺夢一眼,對她的配合心裏很有點感激。忽聽一人跳出來,指着自己的鼻頭道:

    “我呢?!”

    説話的當然是羅白乃。

    不幸的是,大家都覺得他有點可有可無。

    “隨你便。”

    這是聶青的答覆。

    ──他自己對上“猛鬼廟”可是非常熱衷。

    “隨便你。”

    這是無情的回話。

    ──他最重要是把四僮留下來,因為不能帶着四個小僮冒險犯難:看來,這趟疑神峯之行要遠比想像中詭異艱險,他已有點後悔自己錯誤決定把他們四個小子帶上山來了;至於聶青,他得一定要把他扯上山去:因為他是自己答允一道過來的,畢竟來路底細未摸清;不能教他待在這兒,萬一讓客棧裏的女子再吃了虧,他可原諒不了自己。

    七鬼和老虎

    他準備讓羅白乃自己選擇。

    ──多一個胡混的,也沒啥不好,看來,這羅姓小子大抵不是奸徒,而且機靈得很,武功看來不怎麼,但山上如萬一出事,多一個滑頭機警的通風報信,讓山下準備,也沒啥不好。

    只不過,他得急着問一件事:

    “你們這幾天沒見到五裂神君嗎?”

    他一問,聶青也不住點頭。

    他也正想問這件事。

    那一次道上遇見,五裂神君明明還是騎着豬龍帶着羊羣,先他們而來的,怎麼好像這兒的人誰也沒看到他似的。

    “沒有。”綺夢答,“這兩天來的就只是這位羅小俠士,以及習姑娘,其他的,只有走的,離開的,死去的,沒有來者。”

    奇怪。那麼一羣大大小小、噪噪鬧鬧的、都去了哪裏了?

    “上猛鬼廟的路不止一條吧?”

    “疑神峯頂就是猛鬼廟,很陡,但路卻不明確,反正,前後左右,哪一處都可以上去,可是,都一樣不好走就是了。”綺夢忽然問道:

    “你,們,不是想要……現在就上去吧?”

    此時大約二更天。

    月圓。

    荒野如鬼域。

    大地清如鏡。

    “不。”無情笑了一笑,帶點揮不去的微愁,“我們犯不着在深夜去猛鬼廟,晚上不是鬼魅最兇的時候嗎?這時候上山,敵暗我明,毫無必要。我們先在此過一宿,白天才悠哉悠哉上去上柱香、拜拜神,可不是更好嗎!”

    大家都看得出他在好整以暇。

    不過,大概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真正想的是什麼。

    “我知道了,”習玫紅笑嘻嘻的道,“你説的不急,但心裏是想跟我們一起守在這裏,到天亮再説,萬一又有惡鬼,猛虎突擊,搞出人命,你可不想一輩子都於心不安。”

    這娃兒好聰敏。

    ──難怪四師弟喜歡上她……

    一個女子又聰明又漂亮,又柔弱又堅強,冷師弟端的是好福氣。

    “我卻不明白,”聶青也十分精明、細心,“你們即然都有志於伏襲吳鐵翼,為何都聚攏在這裏,沒有派人在山下、關口、隘道放哨,一有人來,馬上走報呢?”

    “我們本來也有輪流放哨的,”張切切道:“總共日夜兩班。”

    “可是,自從鬧鬼之後,”李菁菁咬着唇説,“夢姊就叫我們大家聚在一起,以免力量分散,予人逐個擊殺。”

    “這是對的。”聶青青着臉道,“不過,山腰還得要人放哨,至少,一有風聲,馬上可以準備,省得都在這裏,任人宰割,敵人來了都不知道。”

    “但……”

    綺夢心裏很同意,但欲言又止。

    ──對是對的,卻是叫誰人去放哨?棧裏女的,都嚇破了膽;老鐵動作不靈便,不適合作探哨的。

    “我可以去。”

    聶青自告奮勇,“我是始作俑者,當然應該我去。”

    ──無情有殘疾在身,當然不便,難道教三劍一刀小僮兒去不成!

    “我去。”

    老魚沉聲道。

    “今晚讓我去。”

    小余站了出來。

    三人都爭着要去。

    “看來,今晚誰也別去了。”無情忽然説,“誰也不必去了。”

    “為什麼?”

    “因為,”無情以一種處子般的沉靜、安詳、甚至帶點冷漠的語音,但眼神卻在閃動、閃亮着一種不安的美,仿似兩道出鞘的劍光,“該來的,恐怕已經來了。”

    綺夢和她的支持者,本來一心要伏擊打老虎的,結果卻遇上了鬼,折損了人手,弄得人心惶惶,士無鬥志。”

    ──不管是老虎還是鬼,“綺夢客棧”的成員都恨之入骨,非打殺報仇雪恨不可。

    無情跟他的僕從、同道,遠道而來,一意要捉拿吳鐵翼和他的黨羽,也存心是要抓大老虎的,卻聽聞了一場又一場的鬼故事,看來,老虎和鬼,全不是好東西,得一道兒擒殺不成!

    月色如水銀灑地。

    門外寂寂。

    無人。

    遠處猿啼淒厲。

    大家都看不見有什麼特別的事。

    ──敵人來了麼?

    敵人在哪裏?

    大家都望向無情。

    無情的神色很蒼白。

    ──像綺夢的玉頸一樣白。

    羅白乃忽然想起那裸女白皙的腿。

    ──不知怎的,他會忽然聯想在一起,然後他豁然而想通了一件原本他心裏並不明白的事:

    為何他總是有點駭怕無情。

    無情的神情,並沒有特別緊張,只是他全身顯然放鬆,但十隻極為秀氣好看的手指,卻輕輕地、忽地、倏地、突然地在彈動一二下,旋又靜止,像在彈琴按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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