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圖窮
其實不僅是謝夢山驚疑,鐵遊夏震異,就連莊懷飛與唐天海,也各有各的震疑。
唐天海一隻左腳離了地,正要跨出去,另一隻腳剛踏了實地,那兒一地是水,已浸濕了他的鞋面,他一隻袖子揚了起來,好像正要出擊,但另一隻手卻擱在胸前,好像要自襟內掏出什麼東西似的──然而他就楞在那裏,不動了。
他這舉措不但尷尬狼狽,還十分的“志未酬”。
因為沒有誰比他更清楚:
鐵手看來好像是隨手一攔,把兩塊石桌往他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兩個位置一放、一擱,其實,已把他要前進的攻勢和往後的活路,全都塞死了。這使得他心裏一悸。一急,陡地,一陣快感在周身百絡聚於一點,爆發開來,然後,他也似給“凝固”了,一動也不能動。
只要鐵手趁這時候,再出手一擊,他就完了。
只要再出手一招,他準得完。
只一拳。
就夠了。
可是鐵手沒有再出手。
他已不能動彈。
唐天海的“定”,本來只是給嚇住了:
好險啊!
──幸好,鐵手所中的毒,還是及時發作了。
要不然,──要不然怎麼樣?他也不堪設想。
看來,鐵手的戰鬥力;還是遠超乎於他的預想,但更超乎他預想的是:隨着那一下歡愉的迸湧,他突然也沒例外地僵住了,就像一塊給重重裹在粽葉裏的糯米。
──怎麼,他明明是施暗算的人,怎麼卻遭了暗算!
莊懷飛心道僥倖,雖然順利得手,但仍不敢確定實效,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他一向以為自己很瞭解鐵手的戰力,畢竟,他曾與鐵手多次並肩苦戰過。
不過,沒見面一段日子的鐵手,功力又比他估計中高出了許多!
他以為中了毒的鐵手,是斷接不下唐天海擲向他但卻讓鐵手雙手接實那兩塊石桌──何況,石上已布“綠幽靈”之毒。
他不想鐵手死在這裏!
他也不願意讓鐵手死於唐天海手上!
他更不欲看到鐵手為了救助他而死!
所以他大聲喝止。
──他要唐天海勿下毒手!
──他警示鐵手不要硬接!
結果是:鐵手不但硬接了石桌,還砸飛了刀劍,更以石塊封堵住唐天海的生路與退路,還救起了那幾尾垂危的魚──到了這時分,鐵手才“毒發”不支:
定在那兒。
──要是還制不住他,那可真是麻煩至極了!
鐵手的韌力,令莊懷飛嚇了一跳,就連唐天海對毒性的抵抗力,也大大出於他意料之外,只剩下謝夢山的反應,算是尚在他掌握之內。
他現在才算籲一口氣。
他現在才能鬆一口氣。
他舒一口氣,叫了一聲:“紅貓!”
“嘯”的一聲,一人自東面跳身而入,在魚缸邊緣上點了一點,已到了莊懷飛身邊。
這人把蓬髮一股腦兒扎於腦後,尖臉、塌鼻、瘦削如柴、吹火口、四白眼,外加兩張像給颶風吹倒一般的塌肩,便是莊懷飛身邊心腹夏一跳。
“紅貓”一入“愚缸”,卻不先到莊懷飛那兒,只見他聳肩一跳,已飛掠了過去,這一剎間,連鐵手幾乎都喝一聲彩,叫一聲驚:
那是因為“紅貓”這一跳足尖是平踩在一口大缸的水面上。可是他不沉反浮,且借力一躍,已躍到西南方一口石缸旁。
那實在是手值得喝彩的輕功。
令鐵手也吃上一驚的是。
他原以為自東掠進來的“紅貓”,這一跳是往西南面掠去──如是,則是他已發現了一直在瓷缸和小石砌的方缸間那個女子。
原來不是。
幸好不是。
“紅貓”卻另有目標。
因為這時候,一人正自石缸濕淋淋的掙扎而起──他蹌蹌踉踉的雙手一壓缸沿,正要躍起,但已遲。
“紅貓”突然低頭,他那曲曲折折的長頸。像完全縮入衣托里去了,剩下一對又削又尖的肩膊,像兩把尖鋒,向前一撞,全沒入那人的兩肋間。
那人慘呼了半聲。
他從沒遇過這樣的打法。
──就連鐵手作戰經驗豐富,也沒見過這般以肩胛為兵器的殺法。
血水已染紅了缸水。
那半爬上來的人正是餘神負。
先前,他給莊懷飛連環鴛鴦腿,自台底踢到了缸裏,早已身受重傷。
傷雖不致死,但已戰鬥力大失,卻一照面就遇上了紅貓。
他怒目慘瞪住紅貓:“你……你──!你趁我受傷……算什麼英雄?!”
“紅貓”完全不避開他瀕死前的眼神,“你在綠林時劫了財還要殺人全家,後來在軍中又領兵做盡欺壓良民的事,我只找不到機會殺你,現在得償所願。我一向是小人,不是英雄,也不想當英雄!我就是以小人的方式殺小人!”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很兇悍,殺人不眨眼。
因為不夠兇不夠悍便很可能闖不了江湖蕩不了武林反而死在江湖道上武林中。
但大多夠兇夠狠的人,殺人的時候,卻不敢直視對方的眼。
這裏面有些顧慮:譬如有人不希望記住這臨死前的眼色,以免常要做噩夢;有的怕給人記住了樣子,下輩子慘死者投胎報仇;有的則怕厲鬼復仇……諸如此類。
然而紅貓卻不怕。
他盯着餘神負的眼,在近距離,直至他死去。
他死的時候何可樂也死了。
因為在紅貓像貓一樣跳進來的時候,那個一直看來都垂頭喪氣、苟延殘喘的何爾蒙,突然之間,俯首往下一衝,雙膝一撐,整個人竟平平如一片紙扇般掠了過去,而且高度不過膝。
掠得高是難,但畢竟還只有輕功高手優而為之,像他“飛”這樣低而且貼地,又快又怪,整個人就像一隻平飛的鷹,真是世間罕見。
他掠向負傷折臂的何可樂,不,他是整個人“捶”了過去,就像他本身就是一件利器。
何可樂一看見他,眼就綠了。
──如果説: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在他身上,那就肯定是錯的。
他的眼真的是綠色的。
何爾蒙的雙瞳也是綠的:
慘綠。
──這也許是“下三濫”何家子弟的特徵。
何可樂馬上站了起來,用他餘下的一隻手,一掌就劈了過去。
就在要拍出之前一剎,何爾蒙整個人突然變了。
變軟了。
──一下子,他不是硬衝向何可樂的那一掌,而是整個人似麪粉團一般,包捲住何可樂的手臂。
然後他就鬆開:
回覆原型。
然後何可樂整個人都變成綠色:
眼反而變成紅。
血紅。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然後……何爾蒙吐了一口血:
他的血也是稠紅帶濃綠色的。
戰局極為明顯,且殘暴,雙方兩處出手都直截了當:
何爾蒙拼着以軀體硬接何可樂一記“大開碑手”,但卻一照面就毒死了他。
他清理了門户。
同一時間,紅貓也殺了餘神負,也是在一回合間。
他們出手都很狠、很辣、很兇殘,且都速戰速決。
莊懷飛似乎也很滿意。
他向那本來垂頭垂腦垂目垂手,而今雖仍在咯血,但已昂首挺胸厲目振臂的何爾蒙問了一句:“一切無誤?”
“稍有出入。”何爾蒙手抹淨唇邊的血,答,“鐵二爺是因為功力深厚,不過,藥力既已發作,一切運作。秩序都會依樣不變。”
莊懷飛問:“唐天海呢?”
何爾蒙答得迅疾:“那是因為他有抗體。”他的唇仍是慘綠色的。
莊懷飛沉吟:“抗……體……?”
何爾蒙人雖畢恭畢敬,但一説到他的專業時,臉容則出現了一種罕見專業光彩來:“那是因為唐將軍平素用慣了‘冰火五重天’之毒力,他施用多了,接觸頻密,加上他是‘蜀中唐門’的弟子,體內自然有了一種潛伏的抵抗力,我稱之為‘抗體’,使得我佈下的‘冰火七重天’在他身上,遇到抵抗,至少會遲一些發作,並且發作得比較輕微。”
“不過,”他隨即補充道,“那也沒有用,我的‘冰火七重天’是不會失手的,毋庸置疑的。他一樣會有七次的‘小死’,任憑宰割。”
莊懷飛撫拿着大腿,微笑道:“那我明白了。”
只聽唐天海一聲大吼,氣急敗壞地咆哮道:“莊懷飛,你搞什麼鬼?!”
莊懷飛的臉色很冷。
笑意也很冷他的語氣所以更冷:“沒什麼,只是圖窮了。”
“圖窮?”
顯然,唐天海一時沒聽懂。
二匕現
“圖窮,”倒是鐵手在一旁温和的解説,“匕就要現了。”
他雖不能移動、運勁,但説話、思考,還是全無問題的。
聽罷,莊懷飛含笑對鐵手道:“還是你瞭解我。”
“我不瞭解你。”鐵手温和的自嘲了,“我如果瞭解你,還會落到這個地步嗎?”
“落到這地步也沒什麼不好。”莊懷飛皺着眉,舒腿、屈膝、伸踝、扭動趾根,似下盤的血脈都凝塞了似的,他要將之活絡起來,“我原只是想幫你,很抱歉。”
鐵手平和地道:“朋友交情,本來就是你幫我一下,我幫你一下,你害我一次,我害你一次所建立出來的。”
“這叫做幫!”唐天海在旁忿忿罵了起來,“我呸!我才是幫你,你居然連我也暗算了!”儘管他罵得頗為激動,但全身除了五官之外,還是不能動一動。
“你也一樣。”謝夢山又在咳嗽,“你也暗算了我,枉我那麼信重你們!”
莊懷飛見這時候大局已定,才有心情好好説話:“其實,咱們在這裏,是你暗算我,我暗算你,咱們是暗算對着暗算,就看誰暗算得比較高明罷了。”
鐵手抗聲道:“這説法對我不公平。我沒有暗算過誰。”
莊懷飛看了他一眼,眼裏居然升起了一種頗難言喻的感情,只見他嘆了一口氣,才道:“你説的對,你是例外。”
鐵手居然笑道:“這就公道多了。”
莊懷飛奇怪地望着他,奇怪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
鐵手氣和心平地道:“説實在的,我不知道,我一向都以為自己很正常。”
莊懷飛白了他一眼:“我也説實在的,我不知道該佩服你好?還是討厭你好?抑或是鄙視你好?──天下哪有這樣坦蕩、誠實、正直而且那麼容易受欺的捕快?然而你卻因而成了名,還命大不死──這樣的人,早該死了一百次,墓上的碑早給人敲去了圍牆,墳上的草早過牛角了,而你卻還活着!”
鐵手居然又笑了:“謝謝你的讚美,我反而可能是因為這些原因,才能活到現在的。”
莊懷飛嘿嘿、嘿嘿的笑了幾聲,他現在的笑聲,作用和效果,已有點類似平時謝夢山的咳嗽聲,“你居然覺得我是在讚美你──你説,你這人是該鄙視、討厭還是佩服的好?”
鐵手居然回答:“佩服。”
莊懷飛失笑道:“佩服?”
鐵手道:“你該佩服我,你應該感到慚愧。”
“慚愧?”莊懷飛叫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感到慚愧!現在你落到我手裏,還是我感到慚愧麼!一個人活得那麼正義,你也不覺太悶!”
鐵手坦言:“因為你不像我那麼正直、坦白、誠實、公平、堅定的去當一個維護法紀、鋤暴安良的捕快。我有意義。有目標的活着,怎會覺得悶!”
莊懷飛怒笑道:“我又不是‘四大名捕’!你有天子後台,諸葛撐腰,朝廷靠山!我名氣不夠你大,薪俸不如你多,威望不及你隆,我還廉潔得起?正直得了?堅持得了多久?我只怕連站都站不直呢!你當然會這樣做,你已成名,又建立了權威,我們這些人呢?!”
鐵手響亮地道:“我公正,不是為成名。我堅定,不是為權勢。我坦誠,是因為交朋友本來就是應該如此。我做事,是要為民除害。名頭大不大不是我控制得了的;薪俸夠用就好,要那麼多來幹啥?威望用來做什麼?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不如躲匿在神像裏邊。人人見了都上香下跪,那才真夠威望哩!蔡京還活生生的,就着人到處建他的長生祠,他是把自己當死人了,而且還要別人把他當死人了。我們所作所為,乃性情所至,不是為了什麼現實利益才委屈求全的。就算我今天死了,從未成過名,也一樣會依奉我正直、誠懇、廉明、坦蕩的宗旨,不為什麼,因為這樣我覺得快樂,可以大丈夫的氣概活着,那使我活得淋漓盡致。完滿愉快。”
他還補充了一句:“你也該這樣活着才是。也許你自己不知道,你本來也是這樣子的人,早已樹立了威望和名聲,不知已有多少後進傾慕你,崇拜你,以你為榜樣。”
他現在已中了毒。
已落入人手。
他居然還在規勸制住他的人要向善向上。
這使得莊懷飛十分不快,也十分無奈,又好氣又好笑:
“你別讓我感到內疚──我不是這種人。”
鐵手卻堅持:“你別隱瞞你自己,自欺欺人沒有用,你本來就是這種人。”
莊懷飛嘿笑道:“如果我是這種人,我豈會如此對待你。”
鐵手大聲道:“如果你不是這種人,我一早已經是個死人了,還能對你説這番話麼?”
莊懷飛一時為之語塞。
其實,鐵手説那麼多,一方面是要勸莊懷飛,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掩飾。
因為他發現那曾與莊懷飛一道見過的女子,正自苑外慢慢挪身、移步、退走,這幹人中,唯一夠機敏發現有人潛走的,只怕是莊懷飛。
所以他要引開他的注意,直至她成功走脱。
而今,她已抽身。
離去。
另一個他心縈夢影的女子,還留了下來,嬌小的身子正擠身於缸邊,匿伏靜候。
鐵手故意挑引起莊懷飛靈魂深處的掙扎,成功地掩護了那第一個女子的安然離開。
雖然他也不知此舉是對是錯,那女子有何目的,剩下的女子有何打算。
不過,該做的,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雖死無侮。
這就是名捕鐵手。
三途窮
他對莊懷飛説的也是真話。
該説的,他總是要説,至於如此會不會招來殺身之禍,他可不理。
執迷應悔。
有理無愧。
但現在看莊懷飛的樣子,像是很有些慚愧:不過儘管在他慚愧的時候,卻仍然瞪住了他的敵手以及鐵手,好像看到了大白天裏一隻鬼的樣子,紅貓大概跟鐵手一樣,能推測他的心思,便上前一步,低聲道:
“頭兒,我替你做了他。”
莊懷飛搖首。
他明白紅貓的好意:
殺朋友畢竟是件不容易下手的事。
──不是朋友的人代為下手,那就容易多了。
所以他更不能接受紅貓的建議。
鐵手卻道:“你是紅貓?”
紅貓冷笑:“你勸不了我,也感動不了我。我不是個君子,我是個小人。”
鐵手道:“好一個小人。你剛才那手輕功,還不算怎麼,但以身體當作飛鏢、利錐,大概只有一跳殺人‘紅牛’夏金中才做得到。”
他笑笑又問:“你到底是紅貓?還是紅牛?”
紅貓咬了咬牙,額上青筋又一現再現:“我、只、是、個、小、人!”
“原來夏一跳竟是當年江湖上的黑煞星夏金中!”謝夢山咕噥咳了一聲,道:“紅貓,老何,你們都是衙裏當差的。怎麼膽敢造反?快把莊懷飛拿下,將功贖罪!”
紅貓道:“我是隸屬於飛爺部下,他是頭兒,他要幹什麼,我就幹啥,我是小人,我絕對服從命令。”
唐天海怒叱道;“夏一跳,他要造反,你也跟着去造反不成!?你這小人不要命了嗎!”
紅貓嗤聲道:“小人大人,都是命一條,也只有一條命!你原來聯同飛爺來毒倒謝大人、毒殺鐵二爺,為的是那筆寶藏,你也不一樣是造反!”
這一句,聽得謝夢山雙眉一軒,向唐天海怒目而視:“你這賊子!你既是跟莊懷飛是一夥的,為什麼一向以來,又跟他水火不容,勢不兩立?!”
唐天海齜牙哆肉的回了一句:“那是因為你!”
“我?!”
“如果老子和莊懷飛,一個監軍隊一個管公差的,兩人和睦共處,合作無間,你做知縣的,會讓我們好過嗎?就算已調走其一,也會投閒不予重任。”唐天海理直氣壯的道,“老子和小莊像貼錯門神,相爭不休,那是因為要演戲給你看!”
這一回,謝夢山可老羞成怒起來了:“好極了!原來你們倆是老相好,這倒失敬了!不過,你跟他就算是一夥,吳鐵翼也只瞧得起小莊,卻沒怎麼把你這塊肥豬肉看得在眼裏呢!”
他倒是臨死不忘離間。
“他老王八是瞧不上老子這副高人德性,所以恰當他混賬而今成了縮頭烏龜到處逃亡找人投靠這般窩囊下場!”唐天海理不直氣也不壯地説,“他是信任小莊,但也不得不與老子合作,因為他膽敢當賊的喊拿賊,就是因為有老子家裏的實力:沒有蜀中唐門撐腰,他算老幾?唐鐵蕭會給他當護院?!他還甩不了老子!”
謝夢山獰笑道:“可是,吳鐵翼的案發了,你們蜀中唐門也白下注了,一無所獲!”
“他一個崩子都沒給過!我操他女兒的!”唐天海海虎一樣的破口大罵,罵得臉肉橫擴,打哆不已,“他把大部分的財物全交小莊託收,這點老子比誰都清楚!他已途窮、技窮,他等死吧!”
他向謝夢山咄咄逼人地道:“你也是!”他雖已中毒,但依然勢兇若狼,兇霸過人。
謝夢山咳。
他也受制。
他此刻也在途窮的逆旅裏。
不過他的語鋒卻從不忘挑撥:
“你們既是一夥的、為何你又在今午的‘郿縣大會’中向高陽一得告狀:你看見莊捕頭跟吳鐵翼同在一道。”
莊懷飛盯着唐天海。
唐天海無疑給他瞧得有些心虛:“老子只有這樣説,高陽一得、上風雲、杜漸這些鷹犬走狗才不致以為老子跟小莊是同謀。老子一旦回來,定必先照會小莊,讓他先有個防範。我剛才是還沒機會説哪。”
“有機會下毒卻沒機會跟説這麼幾句話?”莊懷飛冷曬道,“你先向高陽大人告我勾結吳鐵翼,為的是要與我劃清界線,然後,你讓我依計行事,先行放倒謝大人和鐵手,你再來收拾我,獨佔贓物,而又可與此事脱離罪嫌,如此而已……”
唐天海這回有些慌張,所以臉肌扭曲,像一隻海狗多於像海虎了:“你……你別受人挑唆、擺佈!我……我跟你是好拍檔,共同進退,你怎能恩將仇報!”
他的氣一泄,就不”老子”前“老子”後了。
畢竟,他是受制於人。
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
四窮途
窮途的人,自然沒辦法不氣沮。
“我沒有受人擺弄!”莊懷飛莊重的道,“我一早已收到情報,你在高陽大人跟前誣告我。”
唐天海雖然氣餒,但依然暴躁的像一頭髮情的海象,“誰?!誰在背後造謠弄是非,沒有好死!”
他盯住了鐵手,神情像一頭海豹。
──他們一道自郿縣返武功,就只有鐵手有機會接觸過莊懷飛,他當實是鐵手傳的話。
“是我説的。”
説話的人是何爾蒙。
這一次,唐天海和謝夢山兩人都明白了過來,且大為震怒:
“何爾蒙,枉我那麼信任你,你居然吃裏扒外!”
“老何,謠是你造的,毒也是你下的,是不是?!”
何爾蒙依然是靜靜的。
他着了一記“開碑手”,傷勢頗不輕──但他依然寧可着了一記重擊,也要把敵手一招搏殺,這氣勢無疑攝住了一向是他長官的謝夢山和一直氣焰高漲的唐天海。
“是。”他回答,“話是我説的,沒有我,這毒便一網打盡的毒倒頭兒、謝大人和鐵二爺,你唐天海便成了大贏家!”
唐天海刷地漲紅了臉。
激怒和忿怒使他的手腳居然緩緩的有了些知覺,還慢慢地把跨出去的腳縮回,張開的手收回。
鐵手冷眼看着這些微的變異。
謝夢山卻仍不解,“可是,你還是沒有機會去通知莊捕頭。”
鐵手嘆了一聲,忍不住道:“可是,紅貓卻有機會跟莊捕頭説話。”
“你是説──難怪了!”謝夢山恍然道,“難怪一入衙門,老何就跟紅貓密斟了幾句!”
“別忘了!”紅貓詭異的笑笑,“我們才是一夥的!”
“是!我是忿恨你殺了我的胞弟唐郎!”唐天海忽然咆哮道,“是你殺了他的。”
莊懷飛道:“我是重創了他,因為他要殺害吳鐵翼。”
唐天海怒道:“他殺吳鐵翼關你屁事,他又不是要殺你!”
莊懷飛肅容道:“吳鐵翼是我的恩人,誰要是傷害他,我就傷害誰。”
唐天海道:“狗屎!豬糞!烏龜放屁!他只是個假仁假義、借公徇私、身居高位,實在是個殺人不眨眼無所不用其極的惡寇!”
莊懷飛居然承認:“他是。”
唐天海反問:“那唐郎為何不能殺他?”
莊懷飛道:“不能。”
唐天海一愕:“你根本就不可理喻。”
“不!我雖非依法行事,但卻絕對依理作為的。”莊懷飛道,“唐郎根本就是唐門派去監督吳大人幹那些大案的人,他一見吳大人的行跡敗露,就伏在陝道上,想暗殺他,獨吞贓物,我只不過是收到消息,先一步重創了他。”
他加重了語氣:“唐郎是‘蜀中唐門’中力主併吞武林各門各派的人物。他要佔有這筆錢財,便是要血洗武林。為了鞏固實力,他也做了許多令人唾棄的事,例如你們唐門中有位精英,叫作唐首雷,發明了一種暗器,叫做‘大塊田’,但給他知道了,便竊奪了唐首雷的發明,説是他的,唐首雷抗議,説要告到唐老奶奶那兒去,他便施暗算,殺了唐首雷,是不是有這樣的事?”
唐天海喃喃的道:“你……你倒知道得不少。”
莊懷飛道:“我還知道唐首雷的妹妹知道了這件事,悲憤若狂,要為她哥哥報仇,卻給你截住了,而且姦殺了。有沒有這樣的事?”
唐天海額上的汗,馬上涔涔而下:“那……那終究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這外人來管!”
“那好。”莊懷飛道,“你家的事就算我不管,但‘下三濫’何家的‘飛調走音’何非凡,他精研出一種令人暫時失去作戰能力的迷藥,就叫做‘冰火三重天’,他不幸當令弟是朋友,告訴了他這秘密,可是,又給唐郎竊奪,抄襲過去了,還害死了何非凡。這事你也有份。另外,‘飛斧隊’中的‘一斧送終’餘默然,創出了一種‘飛斧技法’,名為‘大苦頭’,卻又給令弟老實不客氣的模仿了,照搬過去了。同時,還把何非凡研究的‘冰火三重天’加重了藥力,成為一種武功愈高愈致命的毒,拿餘默然作試驗,毒死了他。”
他頓了頓,道:“那當然就是‘冰火五重天’。你今天本來就是要用這種毒力,來毒死鐵手和謝夢山。”
這時,大家都很鄙夷的望着唐天海。
唐天海整張臉都在抖哆着:“我弟弟毒死的是姓何的、姓餘的,關你姓莊的什麼事?”
何爾蒙忽道:“我就是姓何的。”
唐天海這才警省:“你……”
何爾蒙道:“但何非凡卻不是我同胞兄弟。”
唐天海這才放下心中大石:“還好,還好……”
何爾蒙忽又加了一句:“但我還是姓何的。”
唐天海聽得心裏涼了半截。
莊懷飛道:“不管姓什麼,我救了吳鐵翼,是合情;殺唐郎,是合理。是不是,我做事雖然狠,而且辣,但都講究‘合情合理’四個字。何況,我一向痛恨抄襲的人。一切發明、創造,始創的人千辛萬苦,熬盡心思,犧牲一切所得的成果,就給他不謝一聲剽竊了,這種人就算不親手殺人,但也形同殺了別人的創念。”
何爾蒙加插道:“你只是重傷了‘飛天螳螂’,殺他的是我──我當然用‘冰火五重天’加上劇毒的方法殺了他。”
唐天海只覺毛骨悚然,只好澀聲説:“他……他説來也該死……但我可不是他。”
何爾蒙忽柔聲道:“剛才你要施用暗算的,豈不就是‘冰火五重天’嗎?”
唐天海囁嚅的道:“我……我不知道‘冰火’原來是何非凡獨創的……該死!不不不,該打……”
何爾蒙依然陰森地道:“對,是該死。”
他本來是個垂首貼耳的人,像爛泥中的一隻垂老的鱷魚,但本性卻非常的兇暴火爆,大家現在才發現他是個深沉、孤僻且殺戮極大的人。如今他忽爾温聲説話,更使唐天海頓覺大禍臨頭,已臨窮途。
連謝夢山也覺不妙。
所以他決定“掙扎”,揚聲道:“唐天海是該死,可是你這樣對我,卻不公平。”
莊懷飛好像心情好多了:一個人把事情都做出來了,反而豁出去了,也放開了,所以也不那麼眉頭深鎖了:“怎麼不公平?”
謝夢山道:“我一向對你不薄。”
莊懷飛點頭。
謝夢山説:“我對你推心置腹。”
莊懷飛不置可否。
謝夢山又道:“我還想把女兒嫁給你。”
莊懷飛不説話。
謝夢山忿忿的説:“但你卻只認得吳鐵翼的恩典!”
莊懷飛在聽。
“你剛才説合情合理,這就不入情,也不入理,更不夠義氣!”謝夢山氣呼呼的道:“吳鐵翼已是窮途末路,天神共憤,人人喝打,走投無路,我卻一直都在信任你、培植你、看重你、寄望於你──你是這樣對待恩人的嗎?!”
五末路
“不錯。”莊懷飛點點頭持平的道:“你確是我恩人。”
他忽爾這樣坦誠,謝夢山也有點啼笑皆非,心中忐忑,不知其意若何。
“你對頭兒是不錯。”何爾蒙在旁就事論事的説,“不過,你沒有他,只怕控制不了這兒江湖上的人物,還有衙房裏的哥兒們。頭兒跟最低微的走卒、禁子同衣同住,同甘共苦,吃一樣的粥,啃一樣的饃,跟他們一樣睡在地上,不另設牀,辦案行軍時徒步行走,不但不騎馬,還一樣揹負行囊。還替士兵肩糧,分擔士兵的辛勞。我們班房裏有人病倒,他親自喂藥照料,連看大夫的錢,他都代墊,他自己病倒了,卻沒有看病的錢。牢頭梁往下,他害了眼病,眼看要瞎了。成天躺在牀上,背上瞎出了癱瘡,要不多走動便要漬爛,頭兒便在辦完公事後,扶着他走動到天明。衙裏有個老庶長,叫陳上下,因長年騎馬走報,得了痤瘡,潰爛灌膿,奇臭無比,痛得死去活來,頭兒每天便為他吸膿刮毒──你大概連陳上下、梁往下這些小人物也沒聽説過吧?”
紅貓接道:“我是小人,更是小人物,大人您就別嫌我這小人物多嘴、多事。武功一地,本來就一直任用大人你的親友在重要的職位上,但後來是頭兒逐步將尸位素餐、拿錢不做事的閒官調走,請能幹的人取而代之,而且採取剛烈的手段,來打擊罪犯,用嚴厲的手法,來取締土豪劣紳,更以維護律法的精神和行動,誰仗勢行為,知法犯法,他一定厲辦不赦,使縣裏的百姓活得比鄰縣和睦平安。在這之前,民聲怨道,民怨不得伸,而今,人人拍手稱慶,説大人是青天父母官。衙裏兄弟,個個能打;差官皂快,無不守法。是以連知府高陽大人都對本縣另眼相看,可是,頭兒迄今,也只任職總捕,還是個候補,稍有出頭,就給打壓,要不然,大人就先調升唐將軍,以壓制頭兒──你説,大人你這是對頭兒算好,還是算壞?
是重用,還是輕用?到底是恩人,抑或也跟我們一樣,只不過是小人?”
謝夢山聽得臉色發黃。
他現在是真的打從心裏認為:這兩個不識抬舉的傢伙當真是多嘴、多話、多舌、多是非!
──不過無論怎樣,他都得熬過這關再説!要真讓這些人造反得成,只怕今兒就是自己的末路了!
所以他乾笑如干咳──真的乾笑得好象他的乾咳一般的笑道:“莊捕頭,你當然是個能幹的人,所以我才重用你呀!莊捕頭當然是個得人心的人,所以才會有那個多擁護他的部下啊……這點嘛,可見下官沒看錯,嗯,的確沒看錯咧。”
鐵手説話了。他忍不住要説幾句話。
説幾句衷心的話。
他先嘆道:“莊兄。”
莊懷飛忙道:“鐵兄。”
鐵手道:“就這麼聽來,莊兄來這兒任事不過數載,有這樣的非凡成果,可真是不容易的事啊!”
莊懷飛道:“卻是説什麼,也比不上鐵兄。鐵兄辦的是大事,破的是大案,我的卻是區區小事耳。你做的好事都有人留意,傳誦天下;我做的善行不足掛齒,最多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心知。”
鐵手道:“這不對。莊兄是真正建立地方上的治安,維持百姓平靜的生活,這才是最實在的,最需要辦好的,也最了不起的。”
莊懷飛道:“但我兄是在高處做事,在亮處行事,無論做了什麼,當即傳誦天下,事半功倍。當然鐵兄是有實力、有才幹的人。可我是在低處着手、暗裏辦事,做什麼都分外吃力,事倍功微。”
鐵手當然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莊兄這般比較不公平,也不公道,且太自貶了,為民請命,身先士卒,這點莊兄做得比我出色,縣裏民生安泰,莊兄居功至偉。行善不講求人知,方是真正的善行。”
莊懷飛感喟的道:“可不是嗎?所以,我卻還只是個縣城裏的小捕頭。”
鐵手截道:“可是,卻人心擁戴,部屬皆願效死命的領袖──這一點,鐵某人這點虛名虛勢,就遠遠比不上你!”
謝夢山插口道:“這便是了。若不是我的扶植與栽培,今日他豈能龍游大海,盡展所長?──他卻是這樣對待他的恩公!”
鐵手這次忍不住了,直斥道:“你常在口頭上説栽培他、扶植他的,事實上,他沒有你,會不會更成功?你沒有他。會不會更槽?你到底是在真心扶植、培育,還是在打擊、壓殺?你對他好多,還是壞多?你是功大、還是過大?”
“可是……”謝夢山期期艾艾地道,“我還把女兒嫁給他呢!”
“可是,”鐵手冷然反駁,“你剛才以為已制住他的時侯,還説才不會把令千金嫁給一個賊!”
謝夢山頓時變臉,怒不可遏:“鐵遊夏,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非要揭下官的瘡疤,激莊捕頭殺我不可嗎!”
“你只是貪心,虛偽,卻罪不該死。”鐵手忽然覺得身上好像有些異動,好像燒熱了的水,即將在壺嘴噴出熱氣似的,他沉住了氣,把話也下去,聲不變音,調不更節,“我卻認為莊兄仍是不該做這樣的事!”
紅貓一聽便叱道:“鐵手,你憑什麼多管閒事!”
何爾蒙也陰洌洌地道:“鐵二爺,而今,你也自身難保了,還是省省吧。”
莊懷飛臉上沒什麼,眼裏卻出現了一種戒備的神色,道:“沒關係,你只管説説。”
鐵手道:“吳鐵翼作奸犯科,罪無可恕,你維護他,那是害了自己,也誤了大事。”
格楞格登,外面傳來一陣急風。
山風。
斜急。
太白山下,本就氣候不穩定,常伴有急風斜雨,招人愁思。
“愚缸”之外;有許多密集的四方竹子,山風襲來,分外瀟瀟。
莊懷飛正色望着鐵手:“你可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掖助我的?”
鐵手搖搖頭。
──搖搖頭時他才發現,他的脖子已能動了。
難道他中的毒已然逐步解除了?
──如是,莊懷飛等人為何沒有覺察?
是他們高估了這藥性、毒力?
既然他自己漸有活動能力,卻不知謝夢山。唐天海等人是否亦然?
莊懷飛可有防範?
風更急,悲回哀還,小雨密且寒。
如泣如訴。
如訴如泣。
“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栽培過我。他是真的下了功夫。斂抑我的鋭氣,培養我的志氣,訓練我的武功,磨練我的耐力。我能當上衙差,並且幾次因辦案而得罪當朝掌權者而不死,便是因為他保住了我,那一次你師兄無情要抓我,還是吳大人陽奉陰違,不了了之,我若在一處得罪了權貴,他便設法在上疏通,調我他去。”
“我明白,他是識英雄於微時。”鐵手沉重地道,“可是法理人情,畢竟不能混為一談。你是捕快,更不能因詢私情全小義而誤法縱罪。”
“我娘瞽目,一直因他之助,我才能放心出去辦事、辦案。”莊懷飛充滿感情的説,“他是知法犯法,殺人放火,劫財奪寶,甚至還植毒殆害,殘殺同黨──可是,其實,只要他叫我一道,我也一定放下一切,陪他賣命──但他還是不想我惹禍上身。”
鐵手長嘆了一聲,心想:可能他還防着你,不讓你參與吧!但他一時也不知該説什麼是好,也不知該不該説,説出來會不會傷他的心。
“就算我能來武功縣裏任事,也是由於他的力薦,”莊懷飛緬懷的説,“他常常來看我,由於他面子,謝大人也只好對我禮待──畢竟,他仍為官的時侯,好歹都是謝大人的上司。”
這點倒是鐵手也不知道的。
卻見何爾蒙這時向莊懷飛點了點頭。
莊懷飛也向紅貓頷了頷首。
“何況,”莊懷飛説下去,“吳大人現在已走到了窮途──”
“那是末路。”莊懷飛的語音在山風來條裏充滿了悲情,“一個人在這個年紀面臨絕路,我怎忍心將他捨棄,還在此時此境背叛他呢!”
“那是英雄末路啊!”
莊懷飛又嘆了一聲,眉峯似積了雪花似的,用手掌撫拍着雙膝。
“是末路,但不是英雄……”鐵手更正道:“莊兄,我有事要相告。”
“你説。”
“你要小心。”鐵手告訴他,“我感覺到我的功力已差不要……”
話未説完。
因為説不完。
唐天海己似殺人鯨一般,發動了狂飆式巨大的攻襲。
他左手“飛”出了一大塊黑壓壓的泥漿也似的事物,才一出手,便有一股濃濃的苦味。
他右手卻“炸”出了一團白光,且“虎”的一聲。
一面斧頭!
這都是他的殺着,一招兩式,兩路並進,同時施為!
他要拼命!
他要一擊必殺。
──因為如果失手,這也可能是他的“末路”了!
他竟比內力深厚的鐵手更快恢復戰鬥力!
稿於九七年七月十日至十四日,在澳門葡京酒店豪華套房一氣寫完“大對決”,並調整生活秩序,酣暢淋漓,元氣磅礴,天天玩玩,花花FitFit。笑也一世,哭也一世,我打算、讓自己、笑一世。
校於同段歲月,於無聲處聽驚雷、於驚雷中聞無聲,在當日埋首搏殺了15個月,曾每天22小時的戰場“憑弔追思”、任情遨逛,好玩的事:説不賭便決不賭,要戒便戒,且在賭城住下來,在賭場裏寫作,一心不亂,才是真戒,過癮非凡。過去過去,事情過,煩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