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傾城矍然一驚,就在此時,少羲的手指抬起,一指點在了她的眉心上。
她立即覺得一點劇痛從眉心倏然貫下,瞬間穿十二重樓而下,鑽到了她的心房中去,跟著怒潮洶湧一般炸了開。
那是怎樣不可忍受的痛苦啊,彷彿天崩,彷彿地陷,彷彿天下人都在齊聲唾罵,彷彿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已瓦解、散亂。
萬千點淡青的光點從這修羅地獄一般的戰場上騰起,匯聚在少羲的指尖,隨著他一點之下,化成青色的光流,穿入了顧傾城的眉心中去。立即,她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她的眼前忽然變得渾濁起來,周圍的景物彷彿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團團濃重的氣流。每個人死亡時的痛苦、絕望的情緒,全都在這氣流中翻攪著,然後突入到她的內心中去。
她的心立即痛了起來,彷彿不堪負荷如此強大的鑽齧。她很想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沾染這些痛苦,但她又記起了少羲的話。
去感受這些瀕死者的呼喚!
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在幾乎暈死的痛苦中,她想起了她的童年,那因為年弱力小而被欺負的童年,以及她那時候暗暗發的誓:力量是用來保護的,而不是欺壓的。她使勁咬了咬牙!
那些氣團受了她的吸引,全都聚攏了過來,在她的身周尖聲嘶嘯著,重重壓在她的頭上。她猛然用力抬起了頭,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將她的心靈打開了。她決定,要真正地接納他們,為他們而吃苦,為他們而戰!
暗濁的氣流彷彿找到了歸宿一般,爭先恐後地向她的心靈鑽了下去。那撕裂一般的痛楚幾乎讓顧傾城錯以為自己的身體已經被割成粉末了。每一個戰死的靈魂,都將它們死亡時的痛苦加於她的身上。她感受到烈火燒在她的頭部,她的身體被可怕的怪獸嘶咬咀嚼,巨大的冰雹擊打著她的身軀,她的骨骼被地下隆起的土石擊得粉碎。
她的雙目變得赤紅,因為無論是誰,都絕對無法承受如此龐大的痛苦!
這痛苦,是四千人所承受的總和!
心底深處的一點清明在苦苦支撐中,已經到了最後的極限。顧傾城知道,自己轉瞬就會迷失在這暗濁的漩渦中,永遠不會回來!
就在這時,她的眉心彷彿被撕開了一般,一道冰寒的氣息突然貫了進來。那氣息極為霸強,才一入體,便將那粘稠糾結在一起的暗濁氣流掃開,跟著,宛如一柄大錘一般,重重敲在了顧傾城的心靈上!
奇怪的是,顧傾城並沒有感覺到疼痛,反而在這個瞬間,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靈被這股氣息轟然敲開,裂開了一道極大的縫隙,一群紫色的巨龍從中霍然衝出,向那些暗濁氣息上圍了過去。一沾到這些氣息,那些巨龍身上立即放出了璀璨的光芒,將它們吞噬掉,而其身軀也在慢慢漲大著。那些巨龍的行動好快,轉瞬之間,所有的暗濁一掃而空,巨龍盤空怒旋,猛然扎入了她的心靈中!
這一下卻疼到了極點,顧傾城忍不住一聲厲嘯出口,她的雙目霍然張了開!
在她面前,少羲臉色蒼白,踉蹌後退,幾乎跌倒了在地。但顧傾城卻沒顧得上去管他,因為她的身體中充斥著一股氣,一股悍然欲戰,要將所有的敵人都一股腦殺盡的霸氣!
而更遠的地方,七怪獸依舊在肆虐著天工城的軍隊,它們橫掃一切的威力幾乎打得整個軍隊都無還手之力。顧傾城的心底泛起了一陣強烈的怒意,她絕不容任何的生物在她面前逞威!
因為她是龍,她是萬物之中的王者。而這些雜碎一般的怪獸,竟敢向著王者挑釁!
顧傾城的雙手霍然舉起,就伴隨著這個簡單的動作,她的雙眸忽然變成了深紫色,跟著,八道湛然紫色從她的體內破空而出,化作八道景天長虹,向著戰場撲了下去。
龍吟之聲震徹整個天地,那些長虹在空中縱橫飛舞,全都現出了它們的真身來。那是八條無比巨大的紫龍,原先肆虐著的怪獸跟它們比起來,就如嬰兒一般。
顧傾城手一揮,八龍同時掉尾而揮,整個空間中閃過了一股沛然的紫色氣浪,七怪獸一陣哀鳴,被這八條巨龍生生打散,化作萬千流螢,暴散退縮到了七位老魔法師的手杖中去。
那些老魔法師臉色齊齊變了,他們還未來得及動作,八龍同時張口,龍嘯宛如怒雷排空一般,橫掃而出!
瞬時之間,被七怪獸肆虐而起的巨大魔力被完全分解還原成純粹的魔法元素,隨著這強勢的龍力噴發,轟然而成為一道紫色的怒濤,排空而出,向著老魔法師們氾濫捲去!七魔法師紛紛舉起法杖,登時七彩光芒大張,向那紫色怒濤擋去。但那怒濤何等強烈?才一接觸之下,七魔法師便被騰空摔起,遠遠地隨著怒濤衝到了天邊。
顧傾城緩緩垂手,八巨龍的身形逐漸變淡、在空中消失。但她卻在自己的心靈中清晰地看到了那八條巨龍的影子,它們將她的心當成了龍池,在裡面鳧水嬉戲著,它們跟她的心緊緊連在一起,一同呼吸、闡變著。顧傾城忽然有種錯覺,自己正站在宇宙的最高端,冷漠地俯視著整個人世間。
難道這就是神的感覺麼?
那麼,我還是不要做神吧。一股喜悅從顧傾城的心底升起,她終於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護弱小者了!
少羲微笑著走了過來,他的步履仍然有些蹣跚,但這並不能阻擋他的笑意:“你終於成功熔鍊紫雲蘇,完全駕馭了八龍之力。面對鳳闕公主時,我們至少有了一戰之力!”
顧傾城看著他的臉,心中的喜悅逐漸淡去。僅僅只是這片刻的時間,少羲看上去竟然蒼老了許多。難道方才他這一指……
少羲似乎看出了她的擔心,擺了擺手,道:“不必擔心,我只是損失了聖王的一半靈心。你知道,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鍛造師。”
顧傾城身子一震。以她對鍛造術的瞭解,一旦物與身合,則物即是身。物有損則身亦損。負聖王、城主靈心於一體的少羲,在失去一半聖王靈心的同時,身子必將遭受極為嚴重的創傷。
一股深深的內疚從顧傾城的心中升起。
四千人在拼死拼活,少羲甘願受創,而自己卻只是在坐享其成,在他們的犧牲下,獲得了絕世的力量。這是自己所標榜的正義麼?
狠狠咬著牙,顧傾城暗暗下了決心,就算戰到最後一口氣,她也要勝過鳳闕,引領天工城走向勝利。
太始殿就在不遠處。八龍初顯後,一道柔和的白光就從太始殿中傳了出來,一分為二,宛如鳳凰那巨大的羽翼,在空中招展著,似乎在恭迎著他們的光臨。
少羲的眼神漸漸凝結,下令道:“進軍!”
隨著他這一句話,天工城的人轟然答應,一齊將手中的兵器舉向了高聳的岡仁波吉峰!
而在同時,巨大的聲浪從天際遠遠奔騰而來,忽然之間,無數的身影在空中閃現,他們每個人都披堅執銳,大半身上籠著熒熒的光芒,浪潮一般向天工城的軍隊衝殺而下!
再一次的,天工城軍隊立即被衝散,陷入了各自為戰的窘境。而在同時,那座黑黝黝的太始殿忽然浮空而起,向著衝殺的兩方當頭壓下。
顧傾城心中一凜,她想起了當初在天工城中,太始殿那巨大的威力。就算她已經覺悟了八龍的力量,但她仍然沒有把握,能夠對付帶著如此眾多軍隊的太始殿!
少羲的臉色也變了,他牙一咬,決斷地道:“帶著我,攻入太始殿!”
顧傾城身子一震:“你說什麼?”
少羲的眼睛緊緊盯著空中宛如夢魘一般的巨大黑影,靜靜道:“攻入太始殿,擒下鳳闕公主,這是我們唯一的勝機!”
他轉過身來,雖輕但卻絕不容置疑地說道:“也是救這些人的唯一辦法!”
絕美的女子在靜靜等待著,她的安靜中有著無比的高傲。
因為她知道,阿飽一定會屈從於他早就註定的命運,迴歸自己的身邊的。因為無論是對於他的王權,還是對於整個大地上的子民,他都無法逃避這個責任。
阿飽卻一直沉默著,他的心在不斷地鬥爭著,的確,他無法抗拒這個責任,但他又無法負擔起這個責任。他的仇恨,他對顧傾城那朦朦朧朧的感情,都無法讓他斷然做出抉擇。
他知道,如果接受了這個責任,那麼他就會永遠離開顧傾城。一旦他敢有絲毫不軌,那麼他一定會遭遇父親一樣的命運。雖然眼前的地母神看上去柔媚而多情,但只有阿飽,才知道她嫉妒起來會有多麼可怕。
也只有他,才知道,在這張絕美的面孔下,地母神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便在這時,狹小的空間中,忽然傳來了一聲轟然咆哮。
就在絕美女子的身後,一連串的淡影閃變出現,迅速現出了一個巨大而獰惡的怪獸。
它的身子極為臃腫而龐大,彷彿一座小山一樣,須仰視才能見其全貌。它的形體在不斷地變幻著,倏忽七首八足,倏忽人面獸心。
但無論如何改變,它散發出的氣勢都那麼強大、那麼凌厲,讓人竟然有膜拜的顫慄感。
這怪獸又是什麼?怎麼在帝國的傳說中,從來沒出現過?
那怪獸才一顯形,立即發出一連串悶雷般的怒嘯,一眼看到城主,千萬隻眼睛中立即充滿了狠戾之色,身子騰空而起,向她撲了過來。
阿飽早有戒備,一聲清嘯,他的身體中忽然衝出一條巨大的血色洪流,宛如蛟龍般舞空而行,向那怪獸迎去。
血光才出,立即宛如紅日一般耀滿了整個空間!那怪獸身上突然騰起了幾條觸手,迅速地變幻成鷹一般的利爪,電光石火之間,已經抓住了血龍,一陣猛力撕扯,那龍被扯成了十七八段,亂紛紛地摔了出去,它那龐大的身子卻絲毫都不停止,迅速地閃到了阿飽的身前。
血龍被傷,阿飽立即如受重創,身子搖搖欲墜,哪裡還能抵擋怪獸如此霸猛絕倫的攻擊?
就在此時,一陣香風吹過,他的面前忽然出現了一點粉紅,瞬息之間,時間彷彿停止了一般,只有那粉紅綻開,盛放,變成了一朵豔麗的花朵。
人的目光微微一錯,那花朵已經變成了千朵萬朵,形成一道粉紅屏障,將怪獸與阿飽隔了開來。
那怪獸如山崩,如海嘯,如星焚般的一擊,撞在這粉紅屏障上,卻立即消散無形,化為無有。
怪獸發出一聲厲吼,暴怒地狂竄,那粉紅屏障漸漸移動,將它向後推去。
絕美女子輕聲道:“不要這樣,好不好?”
那怪獸狂嘯幾聲,似乎極為不滿意。絕美女子卻只是靜靜看著它,等著它安靜下來。
城主盯著怪獸,疑道:“這是何方神聖?怎麼會對我如此憎恨?”
絕美女子笑道:“它啊,它就是我的原神,也是地母神本來的樣子啊!”
就連重傷的阿飽,也不禁一怔。
怎麼一向以豔麗之姿示人的地母神,竟然是這樣一隻怪獸?
絕美女子輕輕點著自己的眉心,望向阿飽:“人類所謂美醜善惡,在我眼中不過是可笑的遊戲,只是為了響應你們一代代的愛,我才甘願幻化出人的樣子。沒有你的愛,我的存在將毫無意義。你,難道不願愛我麼?我們從遠古就延承的約定,難道你不願意遵守了麼?”
阿飽心中忽然一震。
恍惚之間,眼前的這個女子,變得極為熟悉起來。在花前月下,世界的每個角落裡,他都跟這個女子山盟海誓,休慼與共。
他忽然感覺,自己熟悉這女子的每一分每一寸,而她,也深深眷戀著自己的每一點痛苦與迷惘。
千億年來,他們一起走過了啊……
這莫名的念頭讓阿飽有種要落淚的衝動,他使勁搖了搖頭,那些念頭倏然消失了,再也不見了。
他看著絕美女子,又彷彿再也不認識這個神祗一般。
怪獸嘶吼咆哮著,似乎很不滿意阿飽的猶豫。
絕美女子淡淡道:“你不記得了麼?”
隨著這輕輕的一句話,無數的影像潮水一般湧入阿飽的腦海中,將他的心靈一下子拋入到無邊廣闊的記憶的河流中去。但這河流雖然廣闊,卻依舊無法容納如此眾多的記憶。
而每一段記憶中,都有阿飽與絕美女子的身影!
他們一起哭過,一起笑過,一起面對著夕陽,一起想要讓這個大地重新美麗起來。
蒼茫的荒原上,她曾笑盈盈地問他:“人類的愛也會有永恆麼?”
他望著她,久久不能出言。
是的,她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祗。她擁有無窮無盡的生命,而他,卻只是一個人類,他的生命不過百年的時光,不可能陪伴她永遠。
但是生命有著盡頭,那愛呢?
他心中熱血湧動,擁她入懷,對著雙懸的日月發誓:“我會愛你,在我有生之年,也在我生命結束之後。我的愛將超越了時空,生生世世,永無斷絕,這就是我承諾給你的永恆。”
他看到她滿意的笑了,她是創造一切的神祗,此刻卻看不透人類的承諾。
生生世世,一代一代,加起來,就是人類的永恆。
是的,他許下誓言的心是真誠的,但他忘了,他沒有權力為他的後世承諾愛情。
人類,又怎有權力承諾永恆?
畫面變幻,他也看到,在漆黑的世界邊緣,絕美女子是如何忍受著異世界霸橫能量的折磨,將它們強行收束,化成純粹的魔力,涓涓流入每一處魔法源泉。當她看到人民豐足的笑臉時,她也由衷地笑了……
但畫面再轉,在千萬年後,父親帶領著碧阿姨走入祭祀殿堂的時候,這張純善的臉龐卻忽然扭曲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地母神狂橫的暴怒中,火焰卷天衝起,無數她眷顧著的子民,在頃刻間喪失了生命!
她惡狠狠地盯著這個人類的女子,她發誓要讓她與他永遠痛苦,但她卻沒有出手,她只是潛入到她的孩子的夢中,讓他彷彿夢遊一般,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但她卻又讓他在剛得手的瞬間,從睡夢中醒來,目睹滿手的鮮血。
自己的生骨之骨,生肉之肉的鮮血。
他又記起了那一場大戰,他在醒來時與她進行的那場大戰。就連號稱天下第一魔靈的八趾神龍,都在她無窮的力量搏擊下,化為灰塵。
他拼力保護,只救下了它殘存的一片銀鱗。無論他用什麼樣的辦法,都無法從她那驚人的力量下逃脫。她甚至蠱惑了鳳闕公主,讓姐姐來殺害弟弟。
她熱衷於玩弄人性的脆弱,並因此而樂得大聲狂笑。
也許,只有在這樣的折磨下,她才能平息那狂暴的怒氣。
神的怒氣。
阿飽的手漸漸握緊,他的目光抬了起來。
這一次,他不再躲避,不再猶豫:“我不答應!”
怪獸連同絕美女子齊齊一愕,跟著,它狂亂地怒吼了起來。
絕美女子卻沒有反應,只是用宛如湖水一樣秀美深沉的眸子靜靜凝視著他。緩緩地,她輕聲道:“這……這就是你的決定麼?”
阿飽緊緊咬著嘴唇,他堅決地點了點頭。儘管怪獸的怒氣幾乎已將天壓倒,儘管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承受天怒,但他還是堅定地點頭。
作為神祗的地母神,善的時候,宛如光芒一樣純善;但當她惡的時候,卻要將整個世界淪陷,以求平息她的怒火。
在她的眼裡,人類,始終不過是螻蟻般的存在。
恩施,不過是恩施而已。
人是該對這些搖頭了,所以阿飽點頭。
也許,倚賴於神明的恩施,這本身就是個錯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