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天色已黑,天空掛着一鈎淡淡的月亮,千萬縷柳絲搖動着黑影,有人在對岸吹笛,聲調淒涼。羅小虎仍不住地嘆氣,花牛兒李成卻説道:
“這一點你太舍不開了,你離開了玉嬌龍,難道你就不做人麼?
你心放寬了一點兒,跟我看看大蘿蔔去,準保是,豬八戒使飛眼——另有一股子風流勁兒。”隨他説,羅小虎仍然是抑鬱不歡。
走在大街上,李成就跟羅小虎要了一張票子,找個錢莊把銀子兑了。他手裏拿着大封的銀子,搖搖擺擺地穿越着小巷,走了半天,方才來到一個破門板前。一推,門就開了,羅小虎還遲疑着,不肯往裏去走,李成便回過頭來,悄聲説:
“別拘束,來到這兒得拿起點兒架子來,不然她們瞧不起你,打聽事情她們也不肯告訴你實話。”羅小虎一聽就挺起了胸脯來。
院子非常之窄,相對着的四五間小屋,窗上都浮着淡淡的燈光.李成故意咳嗽了一聲,屋裏就有女人發話了,説:
“是誰呀?姓張姓李先説一句話,別他媽屬刺蝟的,光咳嗽!”紙上浮出人影,但很模糊。
李成走到屋門前,就説:
“是我呀!十來天我沒來,你就不認識鄉親了嗎?”
女人説:
“哦!原來是花牛兒呀?這些日你淨在哪棵樹上趴着啦?你還活着,還能認識這個門,就算不離!進來吧!”
屋門一開,李成就手託着銀子笑嘻嘻地走了進去。羅小虎低着頭也隨着他往裏走,女人一看,就哎喲一聲驚叫,又笑着説:
“媽喲!你帶來的這個人是鬼呀?怎麼這麼長的鬍子呀?”
李成説:
“這是我們虎爺,你別瞧鬍子長,這是因為他現在事不遂心,多半個月沒有刮臉。假如把臉颳了,還真是個地道小白臉呢!”説着把銀子往桌上一摔,在炕頭坐下。
女人趕緊倒茶,又問:
“抽煙不抽?”李成説:
“我跟我們虎爺都沒有那種癮。”女人笑着説:
“怎麼?姓虎?怪不得這麼虎頭虎腦的呀!”説着她舉起手來要摸羅小虎的臉,卻被羅小虎一推。女人往炕上一摔,就故意翹起兩隻粽子似的紅鞋來引誘羅小虎,羅小虎卻從心中發出一陣厭惡,便把臉一轉。女人驚訝着,就悄聲問説:
“怎麼回事兒?”李成也悄聲説:
“他是個財主,就是脾氣有點兒彆扭,你得耐心對付着他。他可有貓眼兒。”女人便點了點頭。
羅小虎將身向椅子上一坐,就聽見咯嘣一聲,椅子幾乎塌了架。這屋子太低窄,天氣又熱,女人趕緊遞給他一柄摺扇,並順便掠了個媚眼。羅小虎仍然沉着臉,打開摺扇扇了幾下,就見扇面上寫着是“春眠不覺曉”那一首詩,上款是“紹紳老弟台教正”,下款是什麼居士,扇骨子雕刻得極為玲瓏精細。那女人還以為羅小虎也是個文墨人,就説:
“虎老爺,您看這扇子挺好吧?這是我妹妹的一個相好的,一位闊少爺留下的,聽説能值一百兩銀子呢!”
李成説:
“你放心!就是一千兩我們虎爺也不在乎,壞了你的扇子.一定賠你。”
女人説:
“我不是怕壞了,我是説這把扇子的來歷。你還別拿幾千幾百來嚇唬我,我也不是長了兩隻金錢眼,幾千幾百我沒花過,可也瞧見過!”
羅小虎一聽她説的這幾句話,還有點硬勁兒,就不由地注意了這女人一眼。他這才看出女人有二十來歲,並不醜,黑黑胖胖的臉兒,挺俏的身子,穿着紫綢衣裳,綠羅褲子,頭也梳得烏黑,並帶着一對亂晃動的翠墜子。羅小虎便喝了一口茶,問説:
“你認得魯翰林的家嗎?”
李成趕緊向她使眼色,女人卻發着怔説:
“什麼?滷……”
李成就説:
“我的這位虎爺是來京訪友,他有位表親是西城魯翰林家的大管家,魯翰林就是……你沒聽説九門提督玉正堂的小姐?”
女人説:
“哎喲!我知道啦!你們説的是魯侍郎家呀!聽説他家上月娶的那個媳婦,一下轎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是叫狐仙給迷住啦!”
正在説着,忽聽隔壁又有女人笑着説:
“你們在説什麼啦?我來聽聽.哪兒又鬧狐仙?”李成驚詫着説:
“這是誰?”女人説:
“這是我妹妹。”李成説:“原來你還有妹妹哩?”女人説:“不是親的,是乾的,她比我可闊得多。”李成説:
“她叫什麼名字?”女人説:
“她叫翠仙,外號叫小蝦米。”李成就説:
“小蝦米熬大蘿蔔,倒真是本地的吃兒!來,請過來給我們這位虎爺引見引見吧!”
大蘿蔔拿手捶了李成一下,就喊着説:
“過來呀!這兒來了一位虎頭兒,聽見你説話,想要見見你!-,隔壁屋中的女人就笑聲説:
“什麼虎頭兒?我瞧見過狼頭狗頭,還沒瞧見過虎頭兒呢!等等,讓我見見!”
羅小虎的眼睛也不住瞪着門外,可是半天那女人也沒有來,大蘿蔔就説:“粉少擦吧!”隔壁笑着。
待了一會兒,那屋的門一響,這屋的門接着就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身穿桃紅色衣裳,瘦臉水蛇腰的女人。這女人才一邁腿,就吃了一驚,她定睛向羅小虎瞧了瞧,忽然她就臉色變白,哎喲了一聲,説:
“我認識他!那天在玉宅門口我瞧見過他,放箭射轎子的就是他.他是強盜!”.
羅小虎憤怒地“吧”的一扇子打去,女人便摔倒在地上。羅小虎又驀然站起身,怒瞪起眼睛,李成趕緊上前把他攔住。大蘿蔔也驚慌躲開,連説:“別生氣!別生氣!”彎腰又去攙她的乾妹妹,並説:“喲!
你們看看,這麼好的扇子也打折了!”
被打的那女人站了起來,雙手捂着臉,哭着往屋外就走。羅小虎也要走,李成就説:
“別忙!她雖認得你,可是絕不敢出去給咱們嚷嚷。”又悄聲説:
“給她們點兒錢,買得她們把嘴閉住了就是了!”羅小虎卻跳起來,大聲地説:
“憑什麼給她錢?只管叫她們到外面去説!我羅小虎誰也不怕!”那女人就站在院中哭。
忽聽街門又響,進來了一個男子,那人氣憤地連聲問説:
“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哭?誰欺負你了?”那女人嬌啼着説:
“屋裏有一個強盜,拿你那把扇子,打了我……”男子立時説:
“啊!強盜?在京城咱們可不怕強盜,我叫官人去!”,
屋中的羅小虎一聽,推開李成便猛虎似地跳了出來。看見院中有個身穿綢衫,很瘦的一個男子,他掄拳就打,咚的一聲,那男子就躺在了地下。兩個女人驚叫着逃往牆角,大蘿蔔在那邊喊叫説:
“賀大爺!您快躲躲吧!可別惹他!”
那姓賀的男子一邊哼哼着,一邊爬了起來,他喘吁吁地説:
“他敢把我怎麼樣?我父親做過知府,我是刑部差事,南城御史是我的義兄,混蛋東西,你敢在京師橫行?你姓什麼?”羅小虎一拍胸脯,説:
“老爺姓虎!”又一腳踹去。姓賀的哎喲一聲,就倒在地下不動了,嚇得李成跑到屋中拿了銀子,推着羅小虎就走。
二人出了門,李成便嘆氣説:
“虎爺,你的手底下也太重!打他一下就得了.何必還踢他一腳?倘若出了人命,你虎爺逃得開,我花牛兒可跑不開!”羅小虎卻忿忿地説:
“我恨他姓賀!跟我的仇人同姓!”李成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也不敢多問他。
兩人走過了大街,又走進了一條深巷,羅小虎在前,李成在後。忽然李成覺得身後有人一推,便摔了個馬趴,把一封銀子也拋在地下了。聽到他“啊呀”叫了一聲,羅小虎就回頭問説:
“怎麼啦?你連走路都不會!”李成説:“不知誰從後面推了我一下!”
羅小虎吃了一驚,四下一看,淡淡的月光照着深巷及兩旁黑黝黝的屋牆.並無人影。他有些不信,就説:
“胡説!你是沒有看見腳下的石頭!”李成趴在地下亂摸,説:
“石頭?連我剛掉在地下的銀子也沒有啦!哎呀,哪兒去啦?我就覺着有人推了我一下,可沒有看見有人從地下搶銀子呀?”羅小虎又四下看了看,便説:
“沒有的事!”便回身過來,彎腰向地下看了看。地下雖浮着霧一般的月光,可是要想找個東西也很難。
李成就由腰間抽出一口短刀來,把胸挺起來,悄聲説:
“一定是有蟊賊!我在這兒等着,虎爺你回去拿火,順便帶件傢伙來。咱們那屋子房樑上頭藏着一口朴刀,劉泰保也不讓告訴你,你快拿來。假若拿了火來在地下照不見銀子,那就是有人在暗中跟咱們作對!”
羅小虎聽了這話,回身就走。少時來到了積水潭,順着岸往北,走到破牆前,他心中忽然生了個主意,就不去推門,先扒着牆窟窿往裏去看。見東屋中有燈光,知道是有人回來了,他就先脱下了鞋,悄悄地越過牆去,落地無聲。東屋中人影幢幢,正有人説話,他就悄悄地走近窗前,雖然説話聲音不大,可是側耳向窗也能聽清。只聽屋中的人説:
“無論什麼衙門全都打聽不出,這事可有多麼怪?紅臉魏三莫非跟她有仇,勾結了人假冒官人,把她拿車拉到別處去害死了?”羅小虎吃了一驚,心説:這是誰叫人給捉了去啦?
又聽是楊健堂的聲兒.説:
“我想許是玉嬌龍這些日就沒離開北京,今天有人自保定來,説有個叫什麼龍錦春的,那許不是她。她這些日大概都住在紅臉魏三的家裏,魏三日久生了壞心,就串通了官人把她捉去,大概……”
説到這裏,楊健堂忽然把話止住,羅小虎覺着不好,疾忙飛身上房,屋中的楊健堂已然提刀出來。羅小虎跳到了外面往西跑去.跑了不到百步,就撞到一個人的身上。這人哎喲哎喲地叫着,就躺在了地下.説:
“虎爺,咱的銀子真是丟啦!你走後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個人.連打了我兩個嘴巴,又踹了一腳,那一腳踹得很厲害!”羅小虎大怒,嚷嚷着説:“我去看看!”
此時劉泰保與楊健堂已一齊趕到,劉泰保就一把把羅小虎抓住。説:
“原來是你呀?你在窗外偷聽着,你可跑什麼呀?”
羅小虎裝作發怔説:
“我沒偷聽!”又説:“咱們快走!那小衚衕裏有賊人,搶去了李成五十兩銀子,還打了他!”
劉泰保驚訝着説:
“憑李成他還有五十兩銀子?”
李成説:
“是真的!虎爺的銀票,今天才換的。我們上大蘿蔔家裏沒花了,回來走到那條衚衕,我就被人推了一個跟頭!”
劉泰保把刀一晃,説:
“走!你帶着我到那衚衕去,我替你找找銀子,我看看是什麼人?”又向楊健堂説:
“大哥!你把虎爺拉回去!”
羅小虎卻説:
“你一個人去哪行?我去幫助你!”
劉泰保帶着李成往西去了,楊健堂卻把羅小虎拉住,説:
“你跟我回來,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説呢!”羅小虎説:
“大哥你就在這兒説吧!這旁邊又沒有人!”楊健堂遂小聲説:
“事情老瞞着你,老把你看守在屋裏,我也覺着不對!”羅小虎就揮着胳臂説:
“可不是!這樣看着我.還不如讓我坐監呢!”
楊健堂用手一按他的胳臂,説:
“壓聲!聽我細細告訴你!這也難怪劉泰保,他是因知你的脾氣魯莽,怕你萬一闖出禍來,於他有關,以後他在京城更不能出頭了,並且德五爺若曉得你們惹禍,他又無力援救,必定更為難受。德五爺為你家早先的慘禍,十分義憤。他的兒媳本來不信你是她的哥哥,並且因你傷了文雄,她很恨你?因德五爺揣度情理,知道沒有錯,你確是楊門之子,所以夫婦連日對兒媳闢解,我那女徒弟才有幾分相信了,今天還哭泣了一場。文雄的傷雖還未好,可是他也不念舊惡,今天他説無論你幾時晚上有工夫,可以到他家中與他談一談。德五爺並叫我勸你,楊豹早死,只有你是楊家的根苗.你應當以身體為重!”羅小虎聽到這裏,不禁發出一陣悲聲。
楊健堂又説到玉嬌龍,把劉泰保所知道的玉嬌龍被捕之事,全都細細地告訴了他,並説:
“今天德五爺派人到南城去探聽,全都不知此事,可見此事很重大,咱們得慢慢地想辦法,不可魯莽。不過我敢保玉嬌龍如果真是落在衙門的監中,她必無性命之憂,因她並不是殺人的兇犯、滾馬的強盜!”羅小虎便頓腳長嘆了口氣。
這時劉泰保從西邊罵罵咧咧地回來了,説:
“他媽的,那個賊知道我劉泰保來了,就不敢露面兒啦,什麼東西!虎爺你也太疏忽,五十兩一包銀子怎能交給花牛兒?這傢伙還靠得住?”
楊健堂趕緊走過去攔住劉泰保,叫他不要大聲嚷嚷,遂一同回到破牆裏。進了屋,李成是心疼那些銀子,雙眉擰得跟繩子似的,又因為後腰還疼,就睡在了炕上。劉泰保又罵了一陣,就幫助楊健堂勸羅小虎。
羅小虎的臉色陰慘得像是要下大雨的天氣,兩隻眼睛凝滯着,一句話也不説,不管楊健堂勸他什麼,他都點頭。劉泰保就笑着説:
“反正玉嬌龍就是再出來,來到咱們這屋裏,她也未必再理虎爺了,因為虎爺太沒出息!官既做不成,仇也至今未報,迎娶的那天還幹了件太丟人泄氣的事,給了她個大難堪。我要是她,我也不能理你了。天下何愁無美婦人?你也太想不開!俗語説:
‘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摸不着。’莫非你專愛這摸不着的滋味嗎?”羅小虎只搖搖頭,緊閉着嘴,由鼻孔里長長地出着氣。
忽聽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楊健堂疾忙攔住劉泰保的話,站起身來向窗外問道:
“是誰?”外面有人回答説:
“是我,大哥您也在這兒啦?”門一開,進來的是青襖兒紅褲子,滿面帶笑的蔡湘妹,腹部已明顯地隆起了。羅小虎覺着十分慚愧,有些坐立不安,蔡湘妹卻還笑着叫了聲羅大哥.遂一拉她丈夫的胳臂説:
“快回家去!”劉泰保發怔問説:“什麼事兒?你先説明白啦!”
蔡湘妹的神色有點兒緊張,就壓着聲兒,指手畫腳地説:
“你剛走不大會兒,我正在院裏跟得祿嫂子説閒話兒,就有人拍門來找我。我出門一看,原來是俞秀蓮!”
劉泰保就興奮地説:
“啊!她老人家來啦!”
蔡湘妹疊着腿兒坐在炕頭,花牛兒李成趕緊爬起來説:
“二嫂子您好啊!”蔡湘妹點點頭,又接着指手畫腳地説:
“不但俞秀蓮來啦!孫大哥也來了,聽説還有李慕白!”
劉泰保搖晃着身子説:
“呵!那我可得去會會!”
蔡湘妹説:
“他們是今晚才到的。李慕白不知是住在哪兒,孫大哥是回全興鏢店去啦,俞秀蓮是我留下住在咱們那兒啦。”
劉泰保説:“正好!我這些日又不敢在家住,她給你做伴兒,我也放心!”
蔡湘妹説:
“人家不能在這兒長住,人家這次來,第一是為德家少奶奶報仇之事,第二是為來找玉嬌龍。原來玉嬌龍確實是離開了北京一次,她還帶着個丫頭,帶着只貓,男不男女不女的,改名為龍錦春。她在外邊胡鬧了有一個月,無惡不作,跟李慕白就爭鬥了三次。末後她到鉅鹿縣遇見了俞秀蓮,人家本來把她讓到家裏,跟她很好,可是她蠻不講理,跟人家也翻了臉。俞秀蓮、李慕白、孫正禮三個人一齊戰她,競沒把她抓住。她到底是跑了!”
羅小虎聽到此處奮然而起,説了一聲:
“好英雄!”劉泰保看了他一眼,又聽媳婦蔡湘妹説:
“大概她是由那兒就逃回了北京,可是就上了紅臉魏三的當。我看她是一時大意,不然怎麼大江大海都闖過來啦,一個小河溝子就會把她淹死?”羅小虎便又氣又恨。
蔡湘妹接着説:
“俞秀蓮的主意現在就是,如果玉嬌龍是被紅臉魏三害啦,或是賣啦……”
劉泰保説:
“誰能賣她?也沒有人敢買呀!”
蔡湘妹説:
“俞秀蓮説,那就要去救她,救了她可也不能放她走,得把她送回她的孃家。如果她是真被衙門給捉了去.俞秀蓮説那是活該,她在外面太惡了f真比強盜還兇,應該讓官人懲罰她!”
羅小虎聽到這話。就緊緊地握着拳。剛想要開口爭辯,就聽蔡湘妹又説:
“反正無論如何,由明天起得大家一齊着手,必得探出玉嬌龍的下落、生死存亡,必得探出那口寶劍到底是落在何人的手內了,才能算完!”
劉泰保擺手説:
“好了!”又向羅小虎説:
“虎爺你聽見了沒有?
現在李慕白、俞秀蓮都已來到,可以稱得上是七龍八虎會京城,不到三五日,玉嬌龍的下落必可探出來。那時是救,還是不管,自有十全的辦法,反正用不着你這隻虎再出頭啦!”
羅小虎搖頭説:
“我不出頭!”
劉泰保説:
“可是我對你還不能放心!”又向楊健堂説:
“大哥,你跟你兄弟媳婦去見俞秀蓮商量去吧!我還得在這兒看着虎爺!”
羅小虎哼哼一聲冷笑,説:
“你看着我,濟得了什麼事?我本就不想走,因為還沒到我要走的時候呢,到我一定要走的時候,無論你們誰攔我,也是不行!”接着他又長嘆了一口氣,便上了炕,又去拿刀使着力去削竹子。
劉泰保又向李成追問起來,剛才他們是怎樣到大蘿蔔家裏去的,羅小虎跟那姓賀的是怎樣打的架,以及走在衚衕裏怎麼又被人奪去了銀子,然後劉泰保就説:
“這樣看來,那小賊也許真不是小賊,咱們倒得提防着他點兒,來!這件事交給我,只要他敢再來,我就給他個虧吃!”
當下他又手提單刀出去巡查了一遍。
劉泰保從外面巡查回來,見花牛兒李成跟羅小虎都已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就自己由桌上取酒獨飲。酒本來沒剩多少,但他喝到口中,就覺得舌頭一陣發辣,倒勾起愁來了,他心説:不行!玉嬌龍永遠不犯案,永遠下落不明,我就永遠不敢在人前露面兒,因為街上都認定是我串通了小狐狸.把玉小姐拐跑了,這個冤我怎樣才能洗清?再説,我劉泰保為什麼好好的拳不教,好好的飯不吃,半年以來,出生入死,我圖的是什麼?不就圖做件漂亮的事情,出人頭地嗎?可是跟頭連氣兒栽,如今且一個跟頭栽到底,弄得我也不能出頭了,將來媳婦養了孩子,我倒像是個私爸爸了。這不行!我得想個法子,趁着李慕白、俞秀蓮俱在此地,我要在他們的面前露露臉,那才能叫人誇我是好漢子!
他皺着眉,摸着上嘴唇新留出來的小鬍子想了半天,就決定了,他心説:我走!再到玉宅去看看。她家做知府的大少爺既然回來了,昨夜又有那件事,如若他妹妹真是被衙門捉去了,他絕不會不知情。對!我去探聽探聽,搶個先,把這件案子探出來,公諸於眾,得使李慕白都為之咋舌,伸大拇指頭讚歎,那我才算英雄。
於是他把腰帶繫了系,袖口挽了挽,站起身伸伸胳膊振作起精神,就向李成的大腿擰了一下。李成被驚醒了,剛要叫出來,劉泰保就扒在他的耳邊悄聲説:
“你別睡!看着點兒羅小虎,我再出去一趟!”李成吸着氣點點頭。劉泰保就將單刀交在李成的手中,他拿上李成的那口短刀,把流星錘藏在腰間,就走了。
出了門他先到了德勝門大街,這裏有一家小酒館,掌櫃的名叫白眼老六,是劉泰保新結識的朋友。劉泰保來到這裏時,見還有幾個坐客,他連頭也不抬,就進了那個小小的櫃房。這櫃房裏還有幾個人,都坐在炕上推牌九,一見了劉泰保,都要站起來打招呼。劉泰保卻擺擺手,把白眼老六一拉.扒着耳朵悄聲問説:
“今天晚半天你沒聽見什麼事嗎?”
白眼老六搖搖頭,又扒着劉泰保的耳朵説:
“今天可是……玉宅前車特別多!”
劉泰保説:
“那倒不稀奇!那因為他家大少爺回來了,一個外任的府台,回到京裏還能沒有點兒應酬嗎?只是衙門裏面……”
白眼老六悄聲説:
“剛才孟八跟着兩人又來這裏喝了一會兒,我順便探了探,他們都説南北兩衙門,這幾天都沒有什麼大案!”劉泰保不禁説了聲:“怪!”就怔了一會兒,白眼老六也怔着。
天色已不早了,劉泰保見前邊屋子走了幾個酒客,炕上推牌九的人卻仍推得高興,他就走到炕前把骨牌一推,大家齊都嚇了一跳,都笑説:
“劉二爺您別跟我們鬧着玩,您要抽多少頭兒,這炕上的錢您隨便拿!”
劉泰保搖頭説:
“我不抽頭兒,我是來特別告訴你們幾位,這幾天千萬少在外頭滋事,別在人前逞能,別滿處去混説!”
眾人都點頭説:
“您放心!我們都知道。自從劉二爺留上鬍子之後,我們沒有統領了,在街上連個架我們也不敢打。”
劉泰保又説:
“就是我能出頭,也幫助不了你們,因為今天來了兩位有本事的人!”大家一起驚訝,都問:
“是誰?哪一個?”劉泰保擺手説:
“不必多問!你們玩吧,明天再見!”説着轉身出了酒鋪。
原來除了這酒鋪的燈還亮着,其餘別的鋪户都已關上了門,門縫裏都連一點兒光也沒有,天上那鈎牛耳尖刀似的月亮已被烏雲包住,四下裏漆黑。劉泰保貼着牆根去走,就到了玉宅的高坡上,他盤上了一棵大槐樹,坐在樹上歇了歇,心説:我真無能,我來到這裏也不知有多少回了,但沒做出一件漂亮事,今天我是膽子得壯一壯了,幹一下子吧!他想着,就如個猿猴似地由樹枝跳到了房上,然後踏着房瓦伏着身向後去走。
玉宅是向來睡覺很早,他是知道的,這時天色不過三更,但各屋中多半已沒有燈光。他一直走向裏院,就見這院裏簡直像是沒有人住,一個螢火蟲那麼小的光亮都沒有,他就想:淨在房上走來走去,跟貓似的,什麼事也辦不了,我得下去,先設法找着他們新回來的那位大少爺住在哪屋,那才是漂亮辦法。於是他將身向下一跳,不料腳下重了一點兒,發出了點兒響聲,就聽東屋裏有人使着聲兒咳嗽。他嚇了一大跳,趕緊溜到南房檐下蹲着,心中罵着自己“飯桶”。停了半晌,再不見有什麼動靜,他就慢慢地直起腰來,側耳向窗裏去聽,原來屋內一點兒鼾聲也沒有,他心説:怪呀!莫非這屋裏沒有人住?他輕輕地伸手去推門,見門沒有鎖着,也沒安着插關。
此時忽聽前院敲着梆子,聲音很脆,似是打更的人往這院裏走來,他大吃一驚,急忙拉門避到了屋裏。屋裏咕嚕咕嚕一陣亂響,又聽啪喳一聲.大概是一隻碗掉在地下摔碎了,嚇得他毛髮悚然,他抽出短刀來,又聽有老鼠的吱吱叫聲兒,四周圍一股油煙氣味,原來這裏是廚房,沒有人在此睡覺。劉泰保伸手向前去摸,摸了半天,忽然把手指燙了一下,原來是摸到個熱水壺上了。他心裏罵了一聲,就掏出火摺子來,點着了一抖。火光一閃,屋中的灶台廚櫃就全都映入他的眼簾,地下還有一隻被耗子撞下來的破碗。
更聲愈來愈近,他疾忙將火折用腳踏滅,蹲下身,卻聽打更的人已來到這院裏,把梆子敲得“梆梆”地響。劉泰保心説:不好!萬一這傢伙聞出來火摺子上的松香味兒,他要撞進屋來,那可糟糕!殺傷了他就是一場人命,不傷他我可又跑不了!於是他就將刀和火折全都收在腰間,卻由菜案子上抄起了兩隻鐵鍋,一手拿一個,預備只要有人撞進這廚房來,就迎頭給一鍋,兩隻鍋至少能打暈兩人,然後自己拋下鍋就跑。他於是等着,心説:打更的!你進來吧!我給你個鐵帽子戴一戴!
等了一會兒,更聲卻過去了,打更的似是往後院去了,劉泰保倒笑自己太毛咕。可是這兩隻鍋是他新得來的武器,就像玉嬌龍得到了青冥劍似的,他也絕不肯放下。他用磕膝蓋一頂門,才要出屋,忽見對面的房上有一條黑影逝過,驚得他幾乎坐了個屁股墩兒。他一振勇氣,心説:妙呀!説不定又是玉嬌龍吧?她不知在什麼地方掙斷了繩索,又回家探母來了吧?好!我也請她戴個帽子!
他手提着兩隻鐵鍋,飛身上了房,走過了兩重脊,又到了後面的一個院裏,就見那條黑影如燕子似地從房上翩然下落。劉泰保高高舉起鍋來要打,可是又想:不行!離着太遠,絕打不着,白驚動人!同時他又看出來下面的這條黑影身材很矮,而且毛手毛腳的,一點兒也不大方,絕不像是玉嬌龍。
見這條黑影進了那漆黑無燈光的西屋,劉泰保心中突生一計,就也跳下了房,這次他跳得可很漂亮,腳着地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壓着腳步,慢慢地也走到那西屋門前,聽裏面並無聲音,他就把兩隻鐵鍋底兒朝下,放在屋門前的地下,算是設了兩個埋伏,然後抽出短刀側耳去聽屋裏的動靜。
卻不料忽然屋門一開,屋裏的人嗖地躥了出來。但是這人萬也沒想到地上會有埋伏,他一腳蹬在鍋上,哧的一聲就滑出了很遠,只聽“咕咚”“噹啷”一陣響。劉泰保心説:這叫做活煮臭腳丫!那人翻身爬起,劉泰保就抄起一隻鍋飛去,沒打着,鍋掉在地下又是一陣亂響。屋中就有人驚叫,前後院的梆聲也緊敲起來。
劉泰保飛身上房,那人隨之追上,劉泰保由房上跳至牆上,那人也緊緊追來。劉泰保跑至花園,那人也追來了。劉泰保藏在太湖石後,那人也聳身跳到太湖石上。劉泰保轉身又跑,越牆而過,下了高坡。那人隨之又出來,喊了一聲:
“小子!走什麼?過來對對刀,比一比身手,那才叫好漢子!”
劉泰保止住步回身説:
“喂!別上前!我手裏可有鏢!小心打你的肚臍眼!”
那人説:
“老爺怕你打?老爺的肉皮是刀槍不入!”説着往前急逼。
劉泰保往後直退,就問説:
“朋友你是誰?説出名姓來我好認識你!”
對面那人一拍胸脯:
“老爺姓譚名飛,外號叫猴兒手,是李慕白老爺的大徒弟!”
劉泰保説:
“哎呀!原來不是外人,大水衝了龍王廟啦!兄弟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德五爺是我的好朋友。李慕白大哥雖説與我沒見過面,可也是知己的朋友。”
猴兒手説:
“你這小子救走了羅小虎,你也跟着跑啦,為什麼又到這兒來啦?”
劉泰保哈地一笑,説:
“我來這兒恐怕與你老哥來到這兒一樣,咱們哥兒倆都為的是玉嬌龍,咱都是一派。”猴兒手説:
“我們九華派裏沒有你!”劉泰保説:
“可也總算是一家人。咱們得聯起手來,對付玉嬌龍跟羅小虎,那才對!”
猴兒手近前一步説:
“玉嬌龍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是在家裏?還是真跑啦?”劉泰保笑着説:
“原來你還都不知道呢?你為什麼不早跟我打聽打聽?”猴兒手説:
“我找不着你這傢伙!”
劉泰保擺手説:
“才見面,別就開玩笑!這地方不妥,人家玉宅裏的人恐怕都嚇醒啦!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咱哥倆細談談。我還告訴你,你的師父已然來到北京啦,你知道嗎?”
猴兒手説:
“我不知道!是真來了嗎?他老人家在哪兒住?”
劉泰保聽猴兒手的説話聲音,似乎是有點害怕的樣子,就心説:這小子!不定是怎麼回事啦,他師父來北京,還許是特意為捉他呢!遂就又一笑,説:
“我所聽的也不過是傳聞,慕白老兄要真來到北京,他總還得有些顧忌。他來到這兒又有什麼事可辦呢?玉嬌龍一個女流之輩.他老兄也犯不上幫助咱們下手,我想他老兄還是多半沒有來!”
猴兒手説:
“你別拉近,他會是你的老兄?他是你的爺爺。”劉泰保笑着説:
“那也沒有什麼。咱們先別開玩笑,我先打聽打聽,你來到京城這些日子,先是跟羅小虎住在一家店裏,後來你又走了.一走無蹤,今天忽然又露了面,你到底貪圖的是什麼呀?難道你是想摸玉嬌龍一把嗎?”猴兒手不言語,隨着劉泰保一同往西去走。
劉泰保雖然與他並行,可是不能放心這猴兒,躲出了有三四步,並且時時扭頭防備着。猴兒手卻似是很頹唐的樣子,一邊走一邊説:
“我摸玉嬌龍幹嗎?她是我的仇人,我要打她,只是打不着!”又説:“在九華山上學藝二年多,我師傅李慕白他不好好教我,他反倒説我不是個材料,這輩子我也當不了俠義英雄。我就跟他賭了口氣,揹着他跑出來了。我鳳陽府的老家因為經過一場官司,已然七零八散,我哥哥譚起死在獄裏了,陶小個子現在還做着囚犯。我到安慶府去找我姊夫,可是我姊夫也不容留我,他的鏢店買賣很好,用的全是一些專管吃飯的鏢頭,我這麼大的本事,他可不要我!”劉泰保聽了,只是笑着。
猴兒手又拍着胸脯説:
“我是李慕白的徒弟,不能在江湖偷盜。我爸爸是鳳陽府分水犀牛譚二員外,雖然死了,可是大江南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也不能當街賣藝,給我爸爸丟人!”
劉泰保對他的家世本來不太明白,只聽他説,就問道:
“那你怎麼辦?你吃什麼呀?”
猴兒手説:
“我本來有半箱銀子哪!都叫我師父給散光啦!我離開安慶的時候,我姐姐給了一點兒錢,我就買了個藥匣子,買了道袍。”
劉泰保説:“您就賣野藥兒?”
猴兒手説:
“不是野藥,是當年陶小個子傳給我的方子:一個是補鐵平金散,專治拉稀,小腸串氣,精關不固,百病皆治,一個是生龍活虎膏,是刀創藥。還代賣耗子藥兒,耗子吃了當時就死。若是把耗子藥加在生龍活虎膏上,那……”
劉泰保説:
“您給羅小虎貼的大概就是這種雙科的膏藥吧?才把他那鏢傷弄得越來越腫,越來越化膿,是不是?”猴兒手説:
“我是行俠仗義,拿這膏藥在湖北、河南、直隸省,救過不少受傷的強盜跟土痞。”劉泰保説:
“好個行俠仗義的妙法子!我要是受了傷,可絕不敢找您!”
猴兒手又説:
“我來到北京是想像我師父似的,在此做些驚人之事。”劉泰保説:
“胡貼膏藥也就夠驚人的啦!”猴兒手又説:
“來到北京,我就遇見了羅小虎,我就看出他跟他帶着的那倆小子,都不是東西。我看見他有口好刀,我就想他不配使,應當歸我使,我就費了許多力,將刀取在手中!”説着拍了拍腰。
劉泰保説:
“那麼這些日子您可又跑到哪兒去啦?玉嬌龍的事情鬧翻了京城,您怎麼也不出頭行俠一下子呀?仗義一下子呀?”
猴兒手擺手説:
“不跟她鬥,不跟娘兒們鬥,你看德家的少奶奶,我就絕不見她!”
劉泰保冷笑説:
“你得敢見她呀!我雖不知詳情,可也聽説個大概,當年要不是你,楊小姑娘的爺爺能會被人殺死?”
猴兒手似是很慚愧的樣子,説:
“可是我也救了她,前些日羅小虎到他家裏要調戲她,幸虧我暗中相助……”
劉泰保説:
“你別胡説!人家兩方都不計較那天的事啦!羅小虎當稱楊小虎,他是楊豹的哥哥,楊麗芳是人家的親妹妹!”
猴兒手詫異地問説:
“是真的嗎?楊豹可是我的仇人。當年他若不殺我爸爸,我們兄弟還不能殺死他爺爺呢!”
劉泰保説:
“你們那筆債,早就糊糊塗塗地勾銷了,你既做了李慕白的徒弟,咱們就算是一家人,我勸你就別跟我們這幫人作對!”
猴兒手説:
“我不跟你們作對,我上次圖的就是羅小虎的那口寶刀。可是,楊豹姓楊,他是他的哥哥,怎麼他又姓羅呢?我不明白!”
劉泰保説:
“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不過這真不是瞎話,是真的。現在我就問你,你到玉宅裏去,是打算幹嗎?”
猴兒手卻笑了笑,説:
“那是為一件別的事。我認識一個娘兒們,我離開了西珠市口那個店,我就住在她家。那娘兒們長得不錯,像個小鳥兒似的,叫人見了她一點兒也不害怕。我跟她過得很好,所以我不願意我師父來,我也不願意再管人家的閒事。可是我的錢又不夠花的,我想玉宅的錢多一半都是他們小姐當賊掙來的,偷他一點兒不算什麼。”
劉泰保説:“好!你倒真會想主意!”
猴兒手説:“我就去偷了他一下子!後來我又想着不對,錢也許是玉大人掙來的,要真是他做官掙來的,那我可還得是賊。所以我就要想法子還他。今天我在西城街上遇見羅小虎,他還同着一個人,他們到錢鋪裏去兑了一大封銀子。我想羅小虎是個賊,由他手中取來,不算是我做壞事……”
劉泰保擺手説:
“你別説啦!我明白啦,剛才是你搶了銀子又到玉宅去還賬,表示你是俠義,不是賊。到底你是俠義還是賊,我不便批評你,反正你是猴兒手,真正的俠客不能有這外號,你看我一朵蓮花!”
猴兒手説:
“你也別吹,我知道你也鬥不過玉嬌龍!”劉泰保卻微笑着説:
“可是一回鬥不過她,兩回再鬥,早晚我要叫她在我的手下服輸。”
説時又來到德勝門白眼老六的那個酒鋪前,這裏門板雖已上了,可是由板縫還漏出燈光,劉泰保就拉了猴兒手一下,説:
“這地方有玩藝兒,你進去看看好不好?”猴兒手發着怔説:
“有什麼玩藝兒?”劉泰保笑着説:“進去一瞧就知道了。”遂把門敲了幾下,又叫了一聲:
“老六!”裏面有人答應,就把門開開了。
此時屋裏和櫃房全都擠滿了人,牌九、搖攤、黑紅寶,共三份,人足有二三十,都是短打扮,以流氓地痞佔多數。只有幾個穿綢褲褂,搖摺扇的,卻是買賣人或大宅門裏管事的,都拿着整串的錢,整個的元寶來這兒賭,這個賭局也吃的就是這種人。
劉泰保一進來,許多人都叫着“劉二爺”,劉泰保就面帶微笑,向幾個人努了努嘴,那幾個流氓的眼睛就全都瞪在了猴兒手的身上。只見猴兒手頭梳着一條小辮,身上可穿着短道袍.樣子很怪,腰間繫着一條粗麻繩,繩上插着一口短刀,發亮的刀把兒上還有個銅環子。劉泰保的嘴向下一撇,幾個流氓就會意了,猴兒手可全不覺得。
猴兒手的身材又不高,扒着人的肩膀往裏看玩藝兒,也看不見,他就一句話也不説,拿肩膀往人身上怔頂,就被他頂開了兩個人。有個人就翻了臉,開口罵道:
“什麼東西?鳥孫子,你他媽的怔頂什麼?”劉泰保在旁説:“得!別生氣!這是我的朋友,譚老兄弟.自家人!”又使了個眼色,那人當時就不言語了。
猴兒手這時高興極了,就伸手向懷中去掏,原來他還帶着十來兩銀子。他把銀子分作兩份,先壓上一份,寶盒子一開,立刻就輸了。他又把餘下的一份分成兩半,先下半份,可是也被吃了去。他急得直抓腦袋,把那半份又壓上,壓的是紅,不料寶盒一開又是黑。他的兩手精光,急得翻了翻眼睛,回身説:
“劉泰保呢?”
立時有人向他胸上一拳,説:
“小子!你瞎啦?憑什麼踩我的腳?”猴兒手説:
“沒瞧見!”便回頭急急叫着:
“劉泰保!借我幾兩銀子,我把錢撈回來就還你!”喊了兩聲,不知劉泰保哪兒去了。旁邊有人就説:
“窮吵什麼?沒有錢就快點兒滾蛋!”
眼看着開寶的又直往外賠錢賠銀子,有許多壓中的人,都搖頭晃腦地很是得意,猴兒手便急了,他把拳頭咚的一聲向案子上一砸,説:
“我這隻拳頭當五十兩!”開寶的人把眼睛一翻,説:
“行!可是你輸了應當怎樣?”猴兒手説:
“輸了這隻手,我再賭那隻手!”開寶的人説:“兩隻手都輸了怎麼樣?”猴兒手生氣地説:
“我再拿腳下注!”開寶的人卻把眼一瞪。説:
“他媽的你身上還有什麼東西?倒不如咱們賭腦袋,你輸了把腦袋割下來給我,你要贏了我也割給你頭!”猴兒手説:
“幹!”把脖子一伸,説:
“我壓紅的!”開寶的人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當眾把寶盒一開,原來卻是個黑。
猴兒手真着急了,他把眼睛瞪起,向腰上一摸,不料那口帶環子的寶刀已不見了。他大吃一驚,叫道:
“啊呀!我的刀哪兒去啦?哪個小子大膽,敢偷我猴兒手的寶刀,快拿出來!”旁邊的人有的斜愣着眼睛撇嘴嘲笑,有的裝作沒事人兒似的,沒有一個人言語。
猴兒手氣極了,就要打那開寶的人,突然有人説:
“小猴崽子你別逞強!刀在二太爺的手裏啦!二太爺是心疼你,怕你真拿這口刀抹了脖子!”猴兒手一看,只見是一朵蓮花劉泰保推開了半扇門,站在門檻上,他一手摸着小鬍子微笑,一手搖晃着寶刀上的環子,嘩啦嘩啦地響。猴兒手分開眾人撲向前去,劉泰保轉身向外就跑,猴兒手大嚷説:
“小子你別跑!我還拿你當好人,不想你是個騙子!”一個躍步闖出門去,就見劉泰保向北跑去了。
猴兒手急追,劉泰保穿越着小巷又往東,一邊跑一邊搖晃着刀環,故意逗他。猴兒手追得很快,可是劉泰保跑得更快,所幸此時已夜深無人。小巷長街就由着他們追、跑。猴兒手跑得氣喘吁吁地,他就大罵道:
“小子,反正你跑不上天去!譚爺爺追上你,非點你的死穴不可!”劉泰保笑着説:
“二太爺平生是不怕點穴,你不追老子你就是孫子。”譚飛聽了這話更是努力緊追。
眼看到了一塊曠敞的地方,此地人家稀少,多半是些小門小户,劉泰保就跑進了一家院牆,猴兒手也隨之跳了進去。這人家是分內外院,外院又是對面的房子,房內全沒有燈光,劉泰保就到北房前拿手去捶窗户。猴兒手趕上去掄拳要打。卻不料房門忽開,出來一人掄着雙刀向他就砍。猴兒手疾忙躲開,不料使雙刀的人又是一腳,腳像個鈎子,把猴兒手踹得哎喲一聲。他剛罵了聲:
“賊……”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又飛來一支鋼鏢。猴兒手疾忙將身向地上一趴,鏢就從他身上飛了過去,屋中又出來了一人。這使雙刀的人就將鞋尖向猴兒手的身上一點。猴兒手就覺得全身又麻又疼,他知道是遭了點穴。
這時劉泰保早已跑到房上蹲着去了,就聽他説:
“俞大姐別傷他。他是猴兒手,我特意把他誆來,為的是請您教訓教訓他!”他隨手將火摺子抖起,跳下房來,迷嘻地笑着,並向猴兒手説:
“你睜眼看看吧!這位是誰?”
猴兒手把眼睛都瞪圓了,他一看,那拿雙刀的是全身青衣,蛾眉秀目的俞秀蓮,另一個提槍拿鏢的也是個女子,青衣紅褲,身材嬌小.猴兒手就哀求着説:
“俞師姑!我不知道你在這兒!”俞秀蓮卻不正眼看他,就把解救點穴的方法告訴了劉泰保。劉泰保把火折扔在地上,叫它自行燃燒,他就遵法搖動着猴兒手的身子,搖動得差不多了,他就疾忙往旁一跳。猴兒手坐起身來,又悄聲向他狠狠地罵了幾句,劉泰保卻直笑着作揖。
此時俞秀蓮跟蔡湘妹已進到屋裏把燈點上,把猴兒手叫到窗外.俞秀蓮就在窗裏,向他詢問他近年來所做的事。俞秀蓮問得很嚴厲,猴兒手站在窗外,低頭站立,懦懦地、糊里糊塗地回答,劉泰保就在旁邊笑,並揪揪他的胳膊,在他耳邊悄聲説:
“這口刀是人家羅小虎的,我替你還了他好了。今天是我跟你第一回開玩笑,好顯着咱們親熱,你可別生氣!”猴兒手伸腿去踹他,他卻又跳出遠遠的。俞秀蓮又告訴猴兒手李慕白已經來到此地,囑咐他不準胡作非為,並命猴兒手即刻到西城阜城門內一家油鹽店裏,找在那裏匿居的爬山蛇史健,以後一切事都須聽史健的吩咐。
猴兒手唯唯地答應着,連大氣兒也不敢出,然後轉身跳過了牆,垂頭喪氣地走去。劉泰保還站在牆上向他拍巴掌,猴兒手就由地下揀起一塊磚頭向他飛去。劉泰保急忙將身向牆裏跳,不料脖子上已“吧”的捱了一磚,非常地疼。就聽蔡湘妹在屋裏説:
“你幹什麼啦?俞大姐叫你進來,有要事分派你啦!”他便摸着脖子進了屋。
當夜,劉泰保仍然回到積水潭,花牛兒李成跟羅小虎都已在炕上睡熟,一夜什麼事兒也沒有。次日羅小虎仍然不出門,照常耐心地坐在炕上削竹子,發着怔,凝着眼神兒,彷彿連話都不愛説,外面的事兒他更是不聞不問。天氣很熱,蟬在門外柳樹上高唱,聲音都傳到屋內。
京城中表面是依然平靜,魯宅的新媳婦玉小姐病了這許多日.至今還沒有見親友,這件事彷彿也陳舊了,沒有人再上茶館酒肆去談説了。可是現在有許多人暗中卻很活躍,第一是德嘯峯與京城聞名的俠公子銀槍將軍邱廣超,二人除了託人在各衙門探聽玉嬌龍的下落之外,並都親身去見新回京的玉知府寶恩,他們不能明説聞説三小姐被官人捉去了,只能問:
“姑奶奶近日的病勢如何?”
寶恩便像是很發愁的樣子,説:
“還是不見好嘛!在房裏還是不見人,一聽見人的足聲,她就驚喊,終日昏昏沉沉的,只有一個僕婦,兩個丫鬟伺候她。內人昨天還去看了她一次,可是她大睜着眼睛,竟不認識嫂嫂了。因此家母也因憂得病,家嚴更是十分灰心!”
顯然有一種隱情,他家裏的人似是諱莫如深。邱少奶奶以至近的姊姊資格到魯宅去看過,可也被玉家的兩位奶奶給攔住了,説:
“別去看她啦,她不像早先那樣子啦!我去看她,都捱了她一頓罵,您若去,得罪了您,我們可真擔不起!”旁邊玉大奶奶膝下的那個女孩蕙子,一聽人談説到她的龍姑姑,她的臉色就立刻顯露出驚疑來,彷彿是在心説:不是那麼回事呀?總之,玉、魯兩宅無論上下,對此事全都保守得極為秘密.事情是可疑得很.然而無人能把它揭穿。
同時,又出了一件事,是有人在提督衙門控告了大盜虎某,原呈是:
具狀人賀紹紳,河南人,在刑部衙門當差。前聞西城某巷中有
娼婦大蘿蔔、小蝦米,其家中去一遊客,自稱姓虎,身攜銀兩無
數,舉動兇悍,動輒毆人。有人知彼即系在玉宅喜事時,箭射彩
轎,刀傷官人之人。想系江湖大盜潛居京師,若不嚴加捕拿,難免
再出巨案……謹此告密。
並附有這賀紹紳的家世履歷。
提督衙門的人抄下來一份給了德嘯峯。原意是聽人傳説,德嘯峯對那撞喜轎的莽漢的來歷有些知曉,劉泰保救走了那人,德嘯峯有主使的嫌疑,所以想索性把這狀子給德嘯峯看看,送個人情,給德嘯峯容個時間,好叫那虎某快跑。不料德嘯峯一看那賀紹紳的家世履歷,卻是:
父諱頌,曾任河南汝南及江西吉安知府……現告老居京。紳在刑部當差,所言是實,絕無謊報……
官人走後,德嘯峯就拍着桌子説:
“這真是冤家狹路,這賀家正是多年前害死我兒媳婦父母,三年來遍訪無着的仇人!”
因兒媳婦楊麗芳現在正鬧着要往河南去報仇,假若她知道仇人就在京師,她又會武藝,立刻就能闖出來大禍,所以德嘯峯把這事並不宣露。他只把新從延慶回來的楊健堂請來,悄悄告知他此事,叫他去設法探出這賀家的情況、平日的行為,以及那告老的賀知府在汝南任上時,是否害過一姓楊的夫婦,並囑他不要向外人説知。楊健堂為自己義女的家門奇冤,自然十分義憤,便慨然應允了。這件事倒不難辦,知曉了賀家的住處,楊健堂費了一天的工夫,就已探出來大概。德嘯峯記在心裏.秘不發表,現在只是專搜尋玉嬌龍的下落。
先幾日來京的爬山蛇胖子史健,他是在山西與李慕白會面後,一同北來。走到保定迤南遇見了玉嬌龍,李慕白去追玉嬌龍往南去了,他就一個人來到北京,秘密見了德嘯峯一次,現住在同鄉開的一個小鋪裏。他對這回事最熱心,曾帶着猴兒手趁夜到魯宅去了兩次,可是競沒有尋着那不見人的新娘住的屋子。
劉泰保手底下的耳目眾多,除了每天有人向他報告消息之外,他並且天天晚上要到玉宅門前去溜達,探出來的卻只有玉宅的奶奶少爺們,天天坐車往魯宅去看那位病姑奶奶,但誰信魯宅的新房裏真有人?誰信他們為雙方遮羞耍的這套假玩藝?玉嬌龍到底是在哪裏?玉嬌龍到底是死是生?連俞秀蓮也每夜潛入玉魯兩家的宅中去探查,各衙門的監獄中,她也都設法進內查過了。蔡湘妹又託街坊的李二嫂,向那個在魯宅做廚役的孃家哥哥去打聽,結果全像海底尋針似的茫茫渺渺,一點兒也探不出玉嬌龍的蹤影。
李慕白此次是與俞秀蓮、孫正禮一同來京的,現住在鐵貝勒府內,如上賓一般地受到優待。他過去的官司經鐵小貝勒打點,已無人肯再追究了,現在他可以隨便地在街上閒遊了。每天他只是訪訪德嘯峯、劉起雲、孫正禮,京華景象,一如從前,但已沒有多少人認識他了。六載前曾逗留過的西河沿旅舍,打磨廠比武的地方,韓家潭的銷魂之鄉,都能引起他的許多回憶。他也到南半截衚衕去拜見了表叔,表叔祁家是越來越窮,以為他早先的案子還沒銷,也不大敢接待他。出了南半截衚衕不遠,就是他舊日卧病,與孟思昭結成生死之交的法明寺,再往南,即是纖孃的埋香之所,李慕白並沒去看,心頭滋出的悲思,也旋即消逝。
他鞭絲帽影,駿馬英姿,走遍了長街,登遍了酒樓茶肆,但聽不見關於玉嬌龍的風聲,也看不見形跡可疑的人。李慕白倒不是一定要尋獲玉嬌龍,他認為玉嬌龍若果真被官人捉去,那倒是為江湖除去了一個強霸,他只是立誓要尋回青冥劍。他覺得那口劍若在玉嬌龍手中,還不至於濫殺無辜,但是要到了什麼紅臉魏三的手裏,那可就更貽害無窮了!
同時他還希望,能於玉嬌龍的口中問出啞俠及《九華拳劍全書》的下落。但作難的是他不願像史胖子、猴兒手那樣,深夜往人家宅第去尋人家的閨房,所以他並沒到魯家去過,只會過史胖子、猴兒手,在德家見過劉泰保,劉泰保又引他去看了看羅小虎。
現在羅小虎已將他的那些支弩箭做好了,劉泰保並將寶刀還了他,天黑以後,若有人跟着他,也准許他出門。羅小虎是這件事裏的主要人物.他的心比誰都急,但他又不得不隨在這許多人的後頭,尋他的茫無下落的情人。
這古城中,現在是龍藏虎卧,鷺走猿飛,每夜更深,羣俠齊施身手,刀光劍光閃閃,但是一連五日,競毫無線索。
到了第六天,忽然發生巨案,説是西直門關廂的第一家小店裏,昨夜突去暴客,殺死了兩個在那裏投宿了七八天的旅客,是一男一女。有人認識,是在鏢店做夥計的紅臉魏三跟他的老婆,死得極慘!還有人看見昨夜行兇的暴客是從房上來的,是個細腰的少年。
這件事一出,使得邱廣超、德嘯峯、李慕白、俞秀蓮、劉泰保等人無不驚詫。連史胖子與猴兒手都有些害怕了,都説:
“先歇兩天吧!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呢?玉嬌龍不定是藏在哪兒啦!咱們在這兒找她,她還許正在暗處笑咱們呢?”羅小虎卻拍着巴掌大樂。李俞二人既驚且憤,要再鬥鬥玉嬌龍。但過了兩天,玉嬌龍還無蹤跡。
忽然一天又出了一件驚人之事,就是玉魯兩宅同時傳出來消息,説是魯少奶奶玉小姐的病已好啦,由今天起就出來拜客。這個消息可把這些日的謠言完全掃淨。德大奶奶就信以為真,她又驚又喜,可巧俞秀蓮正在她家,她就拍手笑着説:“叫我跟着你們當了這些日瘋子!天天疑神疑鬼地瞎説人家,原來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人家玉嬌龍明明是一娶過去就病了,就沒出過新房。這都是劉泰保那小子造的謠,現在看劉泰保的臉還往哪裏擱?好在那小子本來就沒臉。”
俞秀蓮卻生着氣説:
“這跟劉泰保有什麼相干?她這些日若在魯家害病,那到鉅鹿縣去吃了我的一頓面,搶了我一匹馬逃走的不是她嗎?
李大哥、孫師哥跟我,我們三個人把她追跑了的,難道那也是我們瞎説?”
德大奶奶就説:
“你們看見的,那一定是她的魂靈。書上常記着這樣的事兒,説是一個人在這兒得了病,卧牀不起了,可是她的魂靈已然出千里之外。在那地方她也照常吃飯,照常能見人説話,跟真人沒有什麼分別.絕看不出來。後來,她回來了,跟病牀躺着的那個她,一見了面兒,兩人又合而為一,變成一個好好的人!”俞秀蓮説:
“我不信!魂靈還有那些事兒?”楊麗芳也在旁納悶。
此時德嘯峯走到屋裏,聽她們正在談説此事,就擺手説:
“兩三日內.玉嬌龍就可能回孃家。到了那天,我們這裏去一個人看看她,由她的容態上必可看出點兒來。據我想,其中必有絕大的隱情,她那樣的人.怎能甘心嫁魯君佩?這不定是怎麼回事兒了!”
德大奶奶哼哼地冷笑了一聲,也不信她丈夫的話,她就説:
“誰的話也都不足為憑,還是看看她本人!我敢説,以我跟她的交情,她見了我的面兒絕不能不説真話。只可惜咱們跟魯宅無來往,非得等她回了孃家.我才能去見她!”
俞秀蓮説:
“邱家跟魯家有來往沒有?”
德大奶奶説:
“魯君佩的四嬸子是邱廣超的表姐,她們倒還走得很近。”
俞秀蓮突然站起身來説:
“不如我就去找邱少奶奶,叫她帶着我到魯家去看看,哪怕叫我做隨身的丫鬟我也願意。只要能見着玉嬌龍,我就有辦法!”
’
德大奶奶説:
“得啦吧!你給我惹什麼禍都不要緊,可別給邱家招事兒!”
俞秀蓮説:
“我不招事兒,我跟隨她去,一定規規矩矩地,我哪能又跟玉嬌龍翻臉呢?”
旁邊楊麗芳微笑着,也替俞秀蓮興奮,德嘯峯就點頭説:
“俞姑娘若去一趟也很好,快些把此事弄個水落石出。只要見玉嬌龍確實在魯家,她是安心做那裏的少奶奶了,我們就放心,連詳情都不必問。辦完了這件事。我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俞秀蓮瞧了楊麗芳一眼,就説:
“對啦!我也願意趕快把這件事弄清,我好帶着我侄女往河南去報仇!”楊麗芳黯然轉過臉去,德嘯峯又點頭説:
“就是!”
俞秀蓮正要往屋外走,忽聽壽兒在窗外嚷着回事,説:
“劉二爺來見老爺。”俞秀蓮問説:
“劉二爺是誰?”德嘯峯説:
“是劉泰保。”德大奶奶説:
“他幹什麼又來?不見他好了!”德嘯峯説:
“他來一定也是為這件事,他必有所聞,怎能不見他?”説着往屋外就走,並叫壽兒出去僱車送俞姑娘去往邱宅。
他走到外院,就見劉泰保正在書房前台階上站着,見了德嘯峯,他就請安。德嘯峯一看.他那留了還不到一個月的小鬍子不知為什麼又剃了,嘴上光光的。進了屋,德嘯峯就笑着問説:
“怎麼又不留須了?”
劉泰保説:
“我娶媳婦還不到一年,兒子也還沒出世,我留哪門子的鬍子?以前我是沒法子,有人造謠言,説是我拐跑了玉嬌龍,弄得我不得不晝伏夜出,就留點兒鬍子以便遮人眼目,現在玉嬌龍已然光明正大地當起府丞夫人來了,我還有什麼嫌疑?官人還能借着什麼碴兒抓我?這點兒鬍子沒用了,我自然不要它啦!”
德嘯峯就悄聲問説:
“怎麼樣?你在外面聽見了什麼沒有?”
劉泰保説:
“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今天一清早玉嬌龍回的孃家,在玉宅吃完午飯,又回婆家了。車後跟隨的官人很多,下車的時候,四
‘周圍都不許站閒人,所以禿頭鷹他們都沒瞧見,可是這個玉嬌龍不能是假的。據我想,多半是那天紅臉魏三把她捆去沒有捆住,她掙斷了繩索,反殺死了魏三跟魏三的老婆!”
德嘯峯説:
“這樣一説,你那天遇見那有腰牌的官人,一定是賊人假冒的了?”
劉泰保説:“多半是!”
德嘯峯説:
“可是玉嬌龍既然願嫁魯君佩,她當初就不必跑。既然跑了,魏三也白費力捉了一回,枉賠上性命,她武藝之高、本領之大可知,她何必又自己投回魯家?”
劉泰保點頭説:
“五哥所説的極對,我也覺出這是個大悶葫蘆,所以我還不甘心,還得設法打破這個葫蘆,露一露臉。今天我來,就是有一件難辦的事,您得給想法子!”
德嘯峯問:
“什麼事?”
劉泰保説:
“就是我們這位虎爺,他聽説了這件事,簡直是要瘋了,他説今天晚上就要去殺魯府丞。我真後悔把寶刀又給了他,他又有自己做的幾十枝箭,簡直我們都攔不住他老人家!”
德嘯峯説:
“你趕快到全興鏢店去找孫正禮,到阜城門內去找史胖子……”劉泰保説:
“史胖子不行,那傢伙比我還壞,他現在跟羅小虎交上啦!晚間兩人一同上酒館,一同到魯宅去探風,猴兒手也跟着他們,他們説話都揹着我!”德嘯峯説:
“有孫正禮去就行。”劉泰保搖頭説:
“那位大爺急性子,您派他去打誰倒行,叫他在屋裏日夜看着人,他哪有耐性兒?”
德嘯峯想了一想,就説:
“不過,他一個大活人,要不叫他動彈也辦不到,只是要叫他明白利害,這件事得慢慢地辦理,不叫他莽撞就是了!此事本與我無關,我之所以要管,第一是因為玉宅對我有過好處,我不能不維護玉嬌龍,其次還是為羅小虎。因為羅小虎的胞妹是我的兒媳,他胞弟楊豹那樣的好漢子又死了,他父母的奇冤至今未報。高朗秋、楊公久、俞秀蓮都是俠義英雄,對他楊家所做的事都是可泣可歌,他既是我家的親戚,所以我義不容辭,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我也得維護他,勸導他,不能叫他在我眼前惹下殺身大禍。為的是將來把事情辦明,冤仇報了,叫他認祖歸宗,也算是楊家的一條根!”劉泰保説:
“五爺當仁不讓,我真欽佩,就是虎爺他認上死扣兒了!他要娶玉嬌龍,可是玉嬌龍大概早就把他忘啦!”德嘯峯也皺着眉感覺難辦。
劉泰保只好去找孫正禮,一出門恰巧遇見俞秀蓮正上車,俞秀蓮就囑咐他説:
“告訴他們,現在都沉住點兒氣!我現在就去看她,等我晚間回來再商議辦法。”劉泰保連聲答應,就讓俞秀蓮的車走過去了。
車來到大街上,俞秀蓮就叫趕車的放下車簾,她在車中卻扒着青紗車窗向外去看。車行走了許多時,由東城到了西城北溝沿,就在邱侯爺的府門前停住,俞秀蓮下了車,把車打發走了。門裏有個僕婦直着眼睛望着她,俞秀蓮就邁步進了門檻,微笑着問説:
“你們少奶奶在家嗎?”僕婦問説:
“您貴姓呀?”俞秀蓮説:
“我姓俞。”僕婦説:
“我給您回一聲去!”她進了屏門,順着廊子往裏院去跑。俞秀蓮就慢慢地往裏去走。
這時忽見北房的簾子一啓,出來了一位三十來歲的錦衣公子,正是邱廣超。他很恭謹地叫道:
“俞姑娘來了?”俞秀蓮止住了腳步,邱廣超就笑着説:
“慕白也在這裏。”俞秀蓮笑了笑,下了台階往那邊去走,只見李慕白身穿藍色綢衫,手持摺扇,也自屋中出來。
俞秀蓮進了這小客廳,一看,並沒有僕人在此伺候,她遂就向邱廣超説:
“今天我來,就是求邱嫂嫂領着我去看看玉嬌龍!”
邱廣超説:
“我們也正在提説此事,也因她是個女子,只有俞姑娘見了她,才什麼話都好説。慕白的意思是不願再逼她,只叫她把青冥劍交出來就是了。”
俞秀蓮説:
“還不定是怎麼回事呢?德五嫂子不信在鉅鹿跟我鬧翻了臉的是她,我又有點不信現在重病才好的真是玉嬌龍,我非得去看看不可。”
邱廣超説:
“本來內人是要明天去看看她,因為今天玉嬌龍必回孃家去。”
俞秀蓮説:
“我聽到劉泰保説,她已然從孃家回去了。”
邱廣超説:
“那今天叫她去也好,只是姑娘要隨了去,未免要使魯家的人生疑!”
俞秀蓮説:
“我可以扮作你們家裏的丫鬟。”邱廣超笑了笑,説:“我家只有四個使女,他們都認識。”李慕白在旁説:
“據我想,魯家現在必有比玉嬌龍更狠毒的人,所以玉嬌龍才不能不低首就範,姑娘去了,千萬也要小心!”俞秀蓮聽了便一旺。
此時進去回事的那個僕婦出來説:
“我們少奶奶請俞姑娘!”俞秀蓮點點頭.又向邱廣超、李慕白二人説:
“我到裏院去啦。只要邱嫂子今天肯出門,無論用什麼手段我也要見着玉嬌龍,只要見着她,我就有法子向她探出來底細。”
李慕白又説:
“楊健堂聽羅小虎説過,玉嬌龍的才藝確實是自啞俠的書中所得。南鶴老伯數十載浪跡江湖,就為的是尋找那兩卷書和啞俠的下落,倘若姑娘能將這兩件事的下落究出,再把寶劍索回,我就不必親自向她去追索了,因她現今已是一位命婦,我更不願與她見面動武。”
俞秀蓮點頭説:
“好!這些事我必忘不了。”説着她就隨那僕婦往裏院去了。
這裏李慕白與邱廣超又接着閒談,談到武藝,李慕白就説:
“玉嬌龍的武藝確實罕見,只是行為卑劣,毫無慷慨的氣度。”接着又談道:
“現在鐵貝勒擬留我常住北京,也是因為他現在職位愈尊,人愈貴重,玉嬌龍兩次到他府中盜劍之事,使他有些膽寒,所以想使我保護他。雖然他對我必然優待,但多年來我浪跡江湖,閒散慣了,若叫我在京長住。不能再往別處去,如何成?所以我想給他介紹兩個人代替我。”
談了些時,就有僕婦進來説:
“少奶奶要走啦!”
邱廣超與李慕白齊都站起身來,隔着玻璃窗向外去看,就見由裏院走出來高梳兩板頭,身穿豆青色春羅旗袍,手拿着小扇子的邱少奶奶。隨侍着的有三個僕婦,其中一個僕婦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褲襖,腦後梳着個“蘇州頭”,年紀很輕,嫋嫋娜娜地,原來正是俞秀蓮。
邱廣超不禁大笑,李慕白也點了點頭,邱廣超就回身笑着説:
“慕白兄,你太有些近於迂腐了!為什麼你不與她結為夫婦,天下的婚姻哪還有比你們再合適的?我是俗人之見,我主張你不如應了鐵貝勒之聘,就在京長住下,我們再把舊事重提,使你與俞秀蓮成為一對,永彌人間缺憾,也省得你們再在江湖飄泊。你看,神出鬼沒的玉嬌龍現在都甘心俯首做人妻,未必不是她厭倦江湖了,做人還是夫婦與家庭的事要緊!”
李慕白卻搖搖頭,只説:
“你不明白。”
此時,門外的兩輛騾車已然走了,魯宅本來離此不遠,不多的時間便已來到。這門前本已停着幾座車轎,可見宅裏已來了客人。俞秀蓮先下了車攙扶邱少奶奶,另一個僕婦趕緊走過來,對她很客氣地,俞秀蓮卻瞪了她一眼,這僕婦就不敢過來幫忙了。邱少奶奶倒是一點兒不客氣,大模大樣地叫俞秀蓮攙扶着下了車。
門前有一個胖子,穿着油裙,地下放着個籃子,籃子裏有幾隻燒雞,這胖子高舉着籤筒子,許多宅裏的僕人都圍着他抽籤賭彩,打算贏他的燒雞。上馬石的旁邊還有個賣茉莉花的小子,有幾個丫鬟都圍着他買花,往頭上去戴。賣花的小子猴頭猴腦的,扭頭一看見俞秀蓮,他就把嘴一咧,高聲吆喝着:
“茉莉花啦!香死人的茉莉花啦!”有個官人模樣的人就走了過來,瞪着眼説:
“在這門口做買賣,可不準胡吆喝!不然你就滾吧!”
這時有兩個手裏拿着茉莉花的丫鬟就走了過來,笑着請安説:
“邱大少奶奶!”她們並注意地瞧了瞧那個攙着少***年輕俊俏的老媽兒。俞秀蓮卻不多看人,便把邱少奶奶攙上了台階。進了大門,就見由裏面出來了四名官差,腰間全都掛着刀,見有女眷來了,他們就一齊躲往牆根,垂手恭立。俞秀蓮曉得這必是順天府的官人,心想:魯君佩不過是個府丞,他的宅中就預備下這許多的人,防範誰呢?
一個丫鬟在前面跑着去傳報,兩個丫鬟在邱少***前面走,邱少奶奶就説:
“我聽説你們新***病好了,我才特意來看看。在這兒論,我們是嬸子跟侄媳婦,在她孃家論我們卻是姐妹,所以我得趕緊來瞧她。”一個大丫鬟説:
“我們少***病可也真怪,説病了就人事不省,説好了就立刻好了。這還是仗着太極觀的老方丈,畫了兩道符,縫在鞋底裏,把魂給壓住了,這才好的!”又一個丫鬟也説:
“那老道士畫的符可真靈,不怪人稱他是老神仙。”
走進了垂花門,就聽見客廳裏有許多男人在談話,俞秀蓮就曉得今天必是有許多男客也來給魯君佩賀喜,她倒是很想看看那魯府丞到底醜陋成什麼樣子。又走進了兩層院落,就有本宅拿事的女管家畢媽媽,帶領着兩個僕婦出來,一齊請安,説:
“大少奶奶,我們太太現在堂屋會客,來的是展公爺府的奶奶、蕭御史夫人,您沒見過吧?”
邱少奶奶搖頭説:
“我都不認識。叫你們太太先會客好啦!不用驚動她,我是專看你們少奶奶來啦。”
畢媽媽説:
“可不是!剛才就來了七八起客,都是來瞧我們少***。可是少奶奶剛病好,今天早晨又回了一趟孃家,太累啦!現在大概在房裏睡下啦!”
邱少奶奶説:
“她睡下也不要緊,我們倆是誰跟誰?她病了這些日子,我都沒見着她,現在還不快點兒讓我瞧瞧她?”遂又問:
“她住在哪屋裏?”
畢媽媽有些遲疑,可是邱少奶奶既這樣地不客氣,她也不敢攔阻。只好説:
“我們少***病,也就算是好了七八成兒,可還沒有大好,所以展大奶奶、趙太太也還都沒有見着呢!”
邱少奶奶臉上顯出不高興的樣子,説:
“不管人家,得讓我先見見。”
畢媽媽只得向旁邊的丫鬟使眼色,一個丫鬟就跑了去稟報魯太太,畢媽媽就無可奈何地請邱少奶奶進到了北屋。北屋五間,最裏間就是昔日的洞房,如今是玉嬌龍的寢室。外屋陳設得頗為華麗莊嚴。牆上還貼着雙喜字,掛着喜屏,硃色豔然,令人憶起不久之前他們的新婚。堂屋還擺着神龕,供着“伏魔大帝”、
“觀音老母”,佛燈下還壓着種種靈符,道士送來的鐵如意也在桌上擺着,又有一種神秘的氣氛。
隨邱少奶奶進屋來的三個女僕,其中一個就是俞秀蓮。邱少奶奶向來是吃水煙的,銀水煙袋永遠是叫一個張媽拿着,現在卻被俞秀蓮給搶了過去,為的是她好跟隨邱少奶奶進裏屋。畢媽媽先走進去了。待了會兒,有丫鬟從裏邊打起簾子,就見玉嬌龍頭戴着兩板頭。插着滿頭的綾花和絨鳳,銀紅色綢旗袍,綠紗的坎肩,鈕釦上掛着二龍戲珠的玉墜,下穿鑲珠的厚底鞋,正斜坐在牀上。果然是玉嬌龍,半點兒也不假。她瓜子臉兒上擦着很紅的胭脂,眉也似經過一番描畫,豔麗絕倫,姿色如昔,可是真好像是生過病,有些瘦了,兩眼也含着深深的憂鬱。
一看見邱少奶奶,玉嬌龍就讓丫鬟攙扶起來請安,忍不住兩眼進出來淚珠。邱少奶奶是又驚訝又難過.趕緊説:
“你坐着吧!才病好,不可以累着!”她拉着玉嬌龍的雙手,見玉嬌龍的手上戴着金、翠、鑲珠的許多顆戒指,手還是那麼細而長,塗着不少的脂粉,可是竟覺得有些粗糙了,便想:是因為她拿了些日子的寶劍吧?因此邱少奶奶對她又不禁懷着些凜戒。可是玉嬌龍競像是受了多日的委屈,如今才見到了能訴衷曲的親人似的,抽搐哭泣得極為可憐。丫鬟遞給她手絹,她便接過來擦了擦眼睛,睜開眼一看,見簾子外站着個一身月白的年輕老媽兒,她立時把兩眼瞪圓了。
俞秀蓮掀簾徑入,向玉嬌龍屈腿請安,笑着叫了聲:
“魯少奶奶!”玉嬌龍沉着臉,微微點了點頭,就扭過面去。俞秀蓮便給邱少奶奶裝水煙。
邱少奶奶與玉嬌龍並坐在牀上,就説:
“我早就想來看你,只是你的婆家、孃家都在各處謝絕親友,説你是中了邪,有時昏沉得人事不知,有時發了狂,滿嘴説胡話,所以不叫人看你來,也沒人敢來。可是我實在是不放心,本來,自你由新疆到北京來,誰還有咱們兩人走得近?”玉嬌龍斜着身不語,淚墜在衣襟上,邱少奶奶也拿手絹擦擦眼睛。
旁邊畢媽媽就説:
“這一個月來,我們可也都急死啦!這屋裏整天鬧神鬧鬼,牆上的畫兒自己就能掉下來,籠子裏的八哥也嗚嗚地哭。”
俞秀蓮插言説:
“你們倒沒丟貓?”
畢媽媽一怔,不明白她問的這是什麼話,又接着説:
“請僧也不行,請道也不行,燒紙燒香都沒用!枕頭底下壓善書,被褥上貼神像,也都沒用。結果還是那兩隻鞋,把硃筆寫的符藏在鞋底裏,這才鎮住了魂!”
俞秀蓮説:
“要是穿一隻鞋更好!”
畢媽媽又是一怔,心説:怎麼,這個老媽兒這麼多的話?邱少奶奶急忙向俞秀蓮使眼色。畢媽媽又説:
“沒娶過來的時候,玉宅的親家太太就説姑娘身體弱,在新疆的時候就時常病!”
俞秀蓮又插言説:
“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雲一起就能遮住半個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強盜也很多,殺人、放火、放箭、搶馬上樹、丟鞋……”
忽然,玉嬌龍直挺挺地身子向牀上一倒,畢媽媽便驚叫道:
“哎喲!怎麼啦?”又疾忙過去叫道:“少奶奶!少奶奶!”邱少奶奶也慌得緊緊拉住玉嬌龍的手搖動,兩個本宅的丫鬟,嚇得都變了色。玉嬌龍雖然躺下了,頭上的花也掉下許多枝,可是她瞪着兩隻眼,緊緊地咬着嘴唇。畢媽媽趕緊擺手,囑咐那兩個丫鬟説:
“別聲張!教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
玉嬌龍突然挺身而起,頭上的花亂顫,憤怒着説:
“有什麼不得了?”
畢媽媽忙説:
“得啦!您好啦就得啦!不然我們真擔不起!這都是因為那位大姐説了兩句錯話。”
玉嬌龍瞪眼説:
“人家説錯話?可是我聽你們剛才説的錯話也不少!都給我出去!”説着“吧”地一個大嘴巴,畢媽媽就雙手捂着臉,哎喲哎喲地慢慢走出了屋。兩個丫鬟也急忙跑出去了。玉嬌龍向外看了看,就急急地悄聲説:
“你們何必還來逼我?你們瞧我已經到了什麼地步!”
邱少奶奶嚇得臉白,説不出一句話,俞秀蓮卻昂然説:
“到底是怎麼回事?快跟我説,我們能幫助你!”
玉嬌龍連連擺手説:
“誰也不用幫助!我不求誰,只求你們可憐我,別天天晚上來許多人攪我就是了!要是把我逼死了,於你們並無益!”又向邱少奶奶説:
“請您快些走,以後也別再來看我,受了連累可不好。這個家跟我們那個家,以後還不定要出什麼事……”
此時窗外足聲雜沓,有許多人匆匆而來,玉嬌龍趕緊把話止住。暗暗地擺手,又隨手將掉在牀上的絨花往頭上去戴。俞秀蓮很鎮定地給邱少奶奶裝煙點火,玉嬌龍又作出笑臉跟邱少奶奶閒談。
外面來的是魯君佩,他憤怒地用腳踢開竹簾,屋裏的俞秀蓮立時把眼瞪起,邱少奶奶也沉着臉兒,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蓮。魯君佩身體高得像一座塔,而且很肥,凹鼻子、小眼、臉就像個西瓜,身穿灰色官紗長衫、青緞馬褂。他低頭進到屋裏,便抬頭直腰,低着眼皮看人,但一見邱少奶奶端坐着抽水煙,他又不敢發脾氣了,就請了安,説:
“嬸子!我廣叔這一向可好?今天怎麼沒有來?”邱少奶奶並不言語,照舊抽水煙。魯君佩看了看他的嬌妻玉嬌龍,玉嬌龍卻扭着頭去瞧別處。他又看了看俞秀蓮,就驚訝着:邱宅從哪兒僱來的這俏老媽兒呢?
此時畢媽媽和兩個丫鬟已從他身後進來,畢媽媽還捂着臉,説:“少奶奶一翻臉就打我……”魯君佩回過頭來,瞪着眼睛大聲説:
“你們也是可恨!主子的面前有客,哪有下人胡説?誰家府裏有這規矩!”
俞秀蓮一聽這話,就要抬手,邱少奶奶從後一揪她的胳臂肘兒,便厲聲向魯君佩説:
“你可別對着我發脾氣!”魯君佩一笑,傲然説:“這是我的屋子!脾氣我隨便發。”邱少奶奶説:
“是你的屋,可是這兒坐着我的玉妹妹。”魯君佩挺直了胸脯,説:
“她是我的妻子!”
這句話才説出,俞秀蓮就向他的胸脯猛擊了一拳,厲聲説:
“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我們跟前發橫?”她還要再打,玉嬌龍卻站起身來用手攔住,俞秀蓮倒不禁一怔,便向玉嬌龍無聲地冷笑了一下。玉嬌龍卻面容悽慘,像是在懇求她似的。
此時畢媽媽已哎喲一聲又跑出了屋,兩個丫鬟也往旁去躲。魯君佩的身子向後連退了幾步,就坐在了一張椅子上。他臉色蒼白,像西瓜上長了一層白黴,雙手捂着胸口,呻吟了兩聲,才説:
“好!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動手打我!”
邱少奶奶憤然站起,把水煙袋交給俞秀蓮,拉着她説:
“咱們走!”又向玉嬌龍説:
“妹妹你寬心!你在他們這兒,他們要是虐待你,你孃家不給你出氣,我給你出氣!”説着忿忿地走出了屋。
魯太太已帶着僕婦進來了,臉色也極不好看,問説:
“怎麼回事兒?我的兒媳婦才病好,來這兒看她我們知情,親戚雖遠卻走得近,多少得講些禮兒!”
邱少奶奶説:
“我來到這兒就沒打算講理,我就是為給我嬌龍妹妹出氣來了!這一個月她藏在屋裏不見人,誰知道她是真病啦?還是教你們給監禁起來啦?”
魯太太卻撇着嘴笑説:
“那些事她孃家人全都知道!她孃家父母俱在,兩個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聾瞎。我們兩家親戚的事情,別人少操心.更牽連不到您邱府上!”
俞秀蓮握拳瞪眼説:
“邱府就要管!你老東西少説閒話!”
魯太太往後退了一步.説:
“哎喲可了不得!哪兒來的這個小老婆子?比她的主子還兇。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來了連我都沒見,氣兒比誰全大,原來早就帶來打手了!”
幸虧有兩位展公爺家的跟蕭御史家的官太太過來勸解,邱少奶奶也怕俞秀蓮再把魯太太打了,同時不願太失身份,就聽人勸解,忿忿地往外去走。才走出屏花門,就見那賣燒雞的胖子已混到院裏叫人抽籤來了。
出門上了車,車往北走,那賣茉莉花的猴兒手又舉着籃子追着車跑,並向俞秀蓮説:“姑娘不買茉莉花嗎?”車一邊走,他一邊追。跨車轅的俞秀蓮怒猶未息,她就向這猴頭猴腦的人説:
“告訴劉泰保,不用再攔羅小虎的行動.他要怎樣就怎樣.放他出去吧!有什麼事都由我擔!”猴兒手這才止住腳步,趕車的人直詫異。
車裏的邱少奶奶一揪俞秀蓮,俞秀蓮便將頭探向車內,邱少奶奶就在她的耳邊問説:
“這賣茉莉花的人是誰?”俞秀蓮悄聲説:
“這是李慕白的徒弟猴兒手。”邱少奶奶説:
“也別太怔辦!這件事兒我看麻煩啦!不定是怎麼回事兒。玉嬌龍絕不願在他家裏當媳婦,可是看那樣子她又是無法,後悔剛才我也是忍不住氣,不然應當問問她到底為什麼?
魯君佩有什麼厲害的手段會使她害怕?咳!我一定得設法救她!”俞秀蓮一聽也怔了。
少時兩輛車便趕回到北溝沿邱府,此時李慕白仍然在這裏等候消息。邱少奶奶連兩板頭也不摘,俞秀蓮也不換裝,就把僕婦都打發回裏院,她們一同急急地進到客廳,把剛才在魯家的事全都説了。邱廣超氣得只是冷笑,説:
“想不到魯君佩競有這樣的本事,他會能制服了玉嬌龍!慕白剛才所説的話真不錯,但我倒要跟他聚會一下,現在先把這件事按下兩天,我自有辦法!”李慕白在旁不語。邱少奶奶跟俞秀蓮都又生了半天氣,揣測了半天,就齊回裏院更衣去了。李慕白在這裏用過晚飯才走。
當日晚間,李慕白回到鐵府並沒做出什麼行動,可是劉泰保、史胖
‘子、猴兒手,並有那胸懷義憤的俞秀蓮,拼出命的羅小虎,這些人全都在魯宅附近各展奇能。魯宅的門燈照得是如同白晝一般,前後各大小院落,甚至每一個牆角都掛着風燈。每座房上都有打更的人坐着,按着時間打梆子敲鑼,四十名官人不斷地在各院巡查,各屋中卻連一點香火頭兒的光也沒有,防備得是一點風也不透。可是俞秀蓮居然進了玉嬌龍住的屋,但真奇怪,這統共五間大屋子,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不知玉嬌龍是在什麼地方睡覺,她只得走出。史胖子也跑到廚房裏吃了一頓夜餐,並無人察覺。其餘別的人都不敢上房,約四更時,眾人只好先後離去。臨走時,劉泰保叫猴兒手將門燈吹滅了,摘下來扛走,羅小虎又抽出寶刀向大門上紮了幾個窟窿。
次日.猴兒手又奉史胖子之命,一清早到花市上躉了半籃子茉莉花。來到魯宅,見木匠正在門上釘鐵葉子,補那幾個窟窿,門燈倒沒有另掛新的。他才來到門前一站,剛要吆喝,就有官人過來把他趕走了。今天的官人好像是更多了,他不敢近前,只好提着籃子到衚衕口去賣,有魯宅的丫鬟婆子趕過來買,他就問:
“那大門口為什麼不許我去呀?”
婆子丫鬟都説:“少打聽!”傍午時便又有幾輛車出來了,車都垂着簾子.看不見車裏的人,出了衚衕就往東走了。猴兒手猜出這必是玉嬌龍出去拜客,就在車後面跟着走。
車走在大街上,街南有一家酒樓,酒樓上有一人推開窗子正高唱道:
“天地冥冥降閔凶……”猴兒手看見是羅小虎,他疾忙向他努嘴眨眼。就見樓上發下來幾枝弩箭,全都射在車棚子上了。街上立刻大亂,羅小虎下了酒樓,騎上他的馬,回身又射了幾箭就走了。猴兒手也提着籃子,趕忙跑進了一條小衚衕。
這件事可真鬧大了.街上、茶館、酒肆中又紛紛傳説起來。德嘯峯聽了信兒,疾忙命人找來劉泰保,叫他去攔住眾人,尤其要監守住羅小虎.他説:
“十天之內,無論是誰,都不許輕舉妄動,否則我就不認識他!”
劉泰保唯唯地答應着,疾忙去找史胖子,可是史胖子卻説:
“今天一早,羅小虎來跟我借馬,我就到我寄存馬的地方,把馬牽來給他了。他出去闖了禍,直到現在還沒回來,我看大概是不回來啦!”又笑着説:
“咱們為這件事都是瞎奔忙,其實魯府丞跟咱們沒仇,玉嬌龍跟咱們又沒交情,咱們管不管都不要緊,只是羅小虎,咱們別耽誤了人家的好事呀!”
劉泰保看出這個胖子太壞,羅小虎一定是他給放出去的,並且還是他給出的主意。劉泰保雖然着急,但也沒辦法,只好跺腳説:
“這麼一來,我可又得留鬍子啦!誰不知道那傢伙是我的朋友呀!”史胖子卻只是笑。當夜魯宅戒備得更為嚴緊。
事過三日,眾人無計可施,劉泰保這時忽發奇想,他想:如今各路英雄齊聚於此,文的武的誰都不在我以下,可是都無法找着玉嬌龍,原因就是夜人魯宅並不難,可就是不知她住在哪間屋。我要是出一奇計,無論哪天.我去跟玉嬌龍見了面,問清她現在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為什麼要怕魯君佩,然後再想法跟她要過來青冥劍,反正她也用不着了,那樣一來,我這風頭得出得多麼大?誰都得佩服我!一輩子都可以拿它向人誇口了。
劉泰保將此事跟他的媳婦商量,蔡湘妹立時又去找了李二嫂,現在,蔡湘妹已把她的用意都跟李二嫂説明了。李二嫂的丈夫在魯府打雜,他也知道邱府中現在住着一位李慕白,是江湖大俠,貝勒爺的好朋友,來此也是為玉嬌龍之事。他覺得玉嬌龍的事是早晚要鬧穿的,劉泰保必能得勝.將來還許升官發財呢!所以他們夫婦很樂於為劉泰保夫婦幫忙。當下李二嫂又打扮了一下,就帶着蔡湘妹到了她的孃家。
李二嫂的孃家住西城,離魯宅不遠。非到二更天她孃家哥哥才能回來,衣裳裏總是藏着些米麪、雞絲、肉片、海蔘等等,白天只有媳婦在家,連飯都不用做,最歡迎人家找她來摸牌。如今她的小姑帶着腆着肚子的蔡湘妹一來到,她們就湊了個手,拉來街坊的一個聾老太太,於是就一邊摸着紙牌,一邊談着閒話。蔡湘妹就由這婦人的口中套出些魯宅近日的情形,這婦人又説:
“我們當家的也不願幹啦!求劉嫂子跟您房東説説,叫他上鐵府伺候去吧!我們也搬家,咱們姊妹就能天天在一塊兒啦,也省得我整天悶得慌,越閒越懶!”
蔡湘妹説:
“大哥在魯宅的事兒不是很好嗎?”婦人打了一張“幺魚”,説:“好什麼?現在都快累死啦!弄來好幾十個官人.都是順天府跟外城御史衙門的,都得在這兒吃飯,晚上還得預備夜宵,饅頭一蒸就是四五籠,還不夠吃的。廚房就是三個人,多一個也不添,快累死啦!”説着又吃了一張“九梭”。
蔡湘妹也看着牌,口裏卻説:
“不是聽説那兒的新少奶奶病也好了嗎?親友們都常去看,下人們總可得些賞錢?”
此時,李二嫂和了牌,那婦人就摔着牌説:
“賞錢倒是有點兒,可是那頂什麼?時時還得着一把汗。晚上,是房上都有人打更,官人們一夜不睡覺,看得那麼嚴,可是門燈還丟了,大門上也叫人紮了幾個窟窿。聽説是現在邱小侯爺跟他們作對,他們哪鬥得了呢?那位少奶奶,就是有名的玉嬌龍,簡直是一個惹禍精!早先,新房四面擋着紅布,除了畢媽媽跟兩個丫頭,誰也不許進去,端進去的菜可也有人吃。大概都叫畢媽媽她們吃了。那屋子本來就是一間空屋子,哪兒有什麼病人呢?”
説到這兒她又後悔失言,便悄聲説:
“您可別在外頭説,説出來可就不得了!魯少爺那天把家人叫齊了,每人賞了二兩銀子,並囑咐説,無論是誰,只要向外人多説一句話,造一句謠言,立刻就抓到順天府去打板子!”
蔡湘妹説:
“我不能向外人去説,我們當家的現在也不管他們這件事啦!早先我們是奉鐵府之命才管的,現在又不在他們那兒教拳啦,誰還願意因他得罪人?可是……”她又邊抹牌邊問説:
“到底是真病好啦還是假病好啦?現在別是個假玉小姐吧?”
婦人點頭説:
“是真的!不假,可是回來得也真怪!那天前半夜還沒有什麼動靜,第二天可就聽見那屋裏有人嚷嚷,又叫又罵,魯少爺也發脾氣。待了一會兒,玉宅的大爺、二爺就全都去啦,大概商量了足有一天一夜,就説是新***病好啦,就出來見人啦。可是,您聽明白了,少***病好了,少爺可不敢跟她挨近,天一黑了,就把少奶奶搬到另一間屋子裏去睡,少爺卻坐着擋得挺嚴密的車,去到朋友家裏睡覺去。”
蔡湘妹驚訝地説:
“這是為什麼呀?”
婦人説:
“為防賊呀!魯少爺現在有一個軍師,是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子.南方人,官人們背地都叫他諸葛亮,這些主意全是他給出的。他説邱小侯爺手下有飛檐走壁的人,又因為玉小姐有外遇,那男的就是個飛賊!”
蔡湘妹説:
“玉小姐既然有本事嘛,現在怎會這麼聽他們的話?”
婦人摸了一張牌,又打出去一張,撇着嘴説:
“有什麼本事?外邊説她如何如何,那全是謠言,她過門兒那天就讓強盜給搶走了,這倒許是真的,如今又叫魯少爺給設法找回來啦!我雖沒見過她,可是聽説腰細得連一陣風兒都禁不住。前兩天還有時鬧點兒脾氣,打畢媽媽、罵人.這兩天乖乖兒的,白天只出去看看親友。那天又出了事兒,她那個野漢子在街上一家酒樓上往下射箭,她在車裏差一點兒沒受傷,賊騎着馬跑啦,也沒捉着。晚上,她就在老媽子的屋裏睡……”
説到這兒她忽然又翻了臉,向她出了嫁的小姑子説:
“下房兒在裏院,三間房子是老媽子跟丫頭睡,有個套間兒,一到晚上魯少奶奶可就搬進去。屋裏連根繩子也沒有,恐怕她上吊。外屋裏睡着八九個人,是為看着她,怕強盜再把她搶走。可是人家屋裏全是娘兒們,屋裏的事兒又不準跟別人説,您的哥哥在廚房,晚上他又不常在那兒睡,他怎麼會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彷彿他看見了似的?他要不是跟哪個丫頭婆子有一腿才怪!那天他還舐着臉跟我説呢,説邱少奶奶那天打架來還帶着個小老媽,那小老媽比他們宅裏的焦媽還強,我想他跟焦媽一定勾搭上啦,不然他哪會知道這些事呢?”
李二嫂説:
“你也別多疑心,得工夫我問問他,勸勸他就是了!”
於是這個婦人掀起了醋波,叨嘮不休,無意中又吐露出魯宅的許多秘密。蔡湘妹喜不自勝,摸了不到十把牌,輸了不到兩吊錢,她就推説身子重,精神不好,就回家去了。
此時劉泰保正在家中睡覺,蔡湘妹把他叫醒,就笑着低聲兒説出了所探來的事兒。劉泰保一聽,就跳起來一拍胸脯,説:
“好啦!臨潼鬥寶我第一,把他們李慕白、俞秀蓮、史胖子全都踢到一邊去,讓我來出頭!這回我也得洗洗三敗之辱,做個頂尖的大英雄,並且還得給我岳父雪恨!今天晚上.我就馬到成功!”
蔡湘妹指着他説:
“你立時就吹牛!沒你媳婦,你也辦得了這件事兒?”劉泰保擺手説:
“別讓旁人知道!將來我一定給你道謝!”蔡湘妹哼了一聲,説:
“還謝什麼?今兒晚上辦漂亮一點兒,別泄氣就得啦!”劉泰保忙給媳婦作揖説:
“我求你先説點兒吉祥話!”
少時,俞秀蓮自德家回來,劉泰保卻把那些話一字不提,並向他媳婦直使眼色。他坐立不安,心裏彷彿揣着個彈簧。俞秀蓮也沒説她今天從外面聽來了什麼事,她只説楊小姑娘報仇的事現在是不用發愁了,大約不必遠往河南就可以把仇報了,只是刻下還得斟酌。
劉泰保對這件事倒是不怎麼關心,他只問:
“李大老爺怎麼樣?莫非對玉嬌龍的事他就永遠這麼不聞不問嗎?自然這點小事兒,他大俠客也不放在眼裏,他現在是講究刀槍對敵,不願那麼爬房過脊。偷偷摸摸地了,可是他既在這裏嘛,玉嬌龍又拿着他的九華全書、青冥寶劍。要真是書劍被咱們得了來送到他的手裏,他大俠客總也得有點兒臉上無光吧?”
俞秀蓮説:
“我想他總有辦法吧?現在還沒到非他出頭的時候呢。”劉泰保心中笑道:等他出頭可就晚了!俞秀蓮又説:
“第一是德五哥求他對玉嬌龍加以寬容,他本人也不願與女子爭鬥,否則玉嬌龍必不能生還京師。現在玉嬌龍是個安分守己的少奶奶,叫他去逼迫她.他自覺那非英雄所當為!”
劉泰保説:
“幸虧還有我們這一夥不是英雄的,要不然,玉嬌龍不定怎麼暗笑,魯君佩不定怎麼得意啦!”
蔡湘妹申斥他説:
“你怎麼跟俞大姐頂嘴呀?”
劉泰保笑着説:
“我哪敢跟俞大姐頂嘴?我不過是覺着那位李大俠客跟我們的脾氣不一樣!”
俞秀蓮卻微笑着説:
“不是脾氣不一樣,是他跟我們的見識不同。連我也恨不得殺死魯君佩,但他對德五哥説,殺死魯君佩也無用,玉嬌龍所怕的絕不是魯君佩,不然她當初就不敢跑。魯君佩的背後必定有個足智多謀的人,那人在暗中佈置下了羅網,叫玉嬌龍逃不出來,我們也都無法進去!”
劉泰保吃了一驚,瞧了瞧他媳婦,心説:李慕白確實有點兒心計,他沒聽人説,竟猜出魯君佩的背後還有人,可是他絕不知道那背後的人是個花白鬍子的“諸葛亮”吧?媳婦也疏忽,剛才為什麼不順便向李二嫂的孃家嫂子探詢探詢,那“諸葛亮”到底姓什麼?住在哪兒?是個幹什麼的?不錯!現在頂是這個人要緊。我今天得單槍匹馬。把這老傢伙的來歷、魯君佩天天晚上睡覺的地方、玉嬌龍的卧房,全都得找出。我還得見着玉嬌龍,問明詳情,討要九華全書、青冥劍,再去打一頓魯君佩,嚇嚇那“諸葛亮”……這些事一夜之內全都得辦完了。不過媳婦又快要生養了,不能幫助我,我這一個人怕真忙不過來。如此一想,他越發待不住,便又向俞秀蓮説了些和氣話,待了一陣子,他就走了。
劉泰保身邊帶着一切零星雜碎,短刀之外,百寶俱全,也不去找誰邀誰。出門時太陽還很高,他就往西城去了。可是沿途上,走一條街穿一條衚衕全要遇見幾個熟人,有的稱呼他劉二哥,有的叫他一朵蓮花,有的還説:
“怎麼這兩天你不施展一手兒,給大家看看呢?”他真懊惱,心説:不行呀!我這個人太明啦!誰都認識我,我可怎麼辦這秘密的事兒呀?
走到西城,看見魯宅的那個衚衕,他可不敢進去,同時又見猴兒手拿着一籃子花兒在那兒蹲着。他趕緊躲開,心中着急地想:這些傢伙成天在這兒等着,沒人認識他們,他們辦事兒可比我方便得多了,到時一定要跟我搶功。他想先到附近飯鋪耗耗時候,一拉門,看見裏面的座客並不多,卻有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臉上颳得很乾淨,正在那兒吃麪,原來是羅小虎。他趁着羅小虎沒瞧見他,趕緊轉身走開,他吐吐舌頭,心説:好大的膽子呀!劉泰保繞過了兩條衚衕,走到魯宅的南牆外.又見許多人蹲着圍着,不知是在幹什麼了。剛往近一走,就見史胖子從人羣中站了起來,手裏拿着籤筒子跟燒雞,他又不得不躲開。
忽然迎面來了一輛騾車,跑得極快,車簾下垂,不知裏面坐的是誰。跨車轅一個戴紅纓帽的差人,直用眼睛瞪他,並冷笑着説:
“少見哪!”他趕緊裝成個沒聽見的樣子。車走過去了,他連回頭去看看也不敢,心裹卻跟讓涼水澆了似的,想着:完啦!結啦!這還他媽的怎麼出風頭呀?
但是為了回去不叫媳婦罵自己泄氣,他不得不豁出去,於是就找了個沒人照顧的燒餅鋪,用了一頓晚餐,也不敢吃得太飽。跟烙燒餅的人東拉西扯地談了半天閒話,天色就黑了,劉泰保大喜,這才走出了鋪子,又往魯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