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仲孝聽了,不由得一發怔,臉面稍微露出不願意的樣子。接著他又笑著說:“今天大冷的天,我就為這件事跑來告訴你,你沒等我說,卻先給我擋回去,這是甚麼意思呢?”又說:“師弟,你得明白,我對你全是好意。你今年二十多歲,尚未成家,跑了一趟北京,也沒帶回一位師弟婦來,我不能不給你緊張羅些。春天,我帶你到鉅鹿,找那俞老鵰的女兒俞秀蓮比武求親。雖然親事沒成,可是也叫師弟你看見了天地之間還有那樣美貌的、武藝好的女子。可是你總恨著我,以為我拿你打耍。”
李慕白一聽提到俞秀蓮,他又連聲嘆氣,連連擺手說:“那過去的事,何必再說呢!”席仲孝卻笑著說:“不,我還是非說不可。今天我來告訴你,還是俞秀蓮的事兒!”
李慕白本以為席仲孝今天來,不定又是說誰家的姑娘好,又給自己來做媒。可是如今一聽提到了俞秀蓮,立刻他的心中又是一陣悲痛。同時又不由得往下聽去。就聽席仲孝說:“前天我跟著梁文錦到鉅鹿去,聽說那俞秀蓮姑娘現在已然回到家中。她的父母全都死了。她不是許配給甚麼宣化府開鏢局的孟家了嗎?現在那孟家二少爺也死了,聽說還是跟甚麼人拼命受傷而死的。現在俞秀蓮在家守望門寡。可是她那麼年輕的人,守寡哪能守得住?後來還不知道便宜誰。我想與其便宜別人,不如師弟你再到鉅鹿去。你不是跟俞老鵰見過面兒嗎?你還可以藉著探問俞老鵰的喪事為名,去拜會拜會俞姑娘。那麼,憑師弟你這個人才,她又是知道你的,你耐著性兒鑽一鑽,管保能把姑娘弄到手。然後我們一喝你的喜酒兒,夠多麼開心!”說時,席仲孝笑得閉不上嘴;並且要拉著李慕白即刻就去。
李慕白此時心中悲痛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同時對俞秀蓮發生出無限的欽佩與憐惜。並且也想著:秀蓮現在已平安回到她自己的家中,我也算放心了。於是深深嘆了口氣。本想要把自己與俞秀蓮和孟恩昭三人之間的一段孽緣恨史,詳細告訴席仲孝;可是又想:席仲孝原是一個俗人,而且愛多說話,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必要到處去說,那時叔父必要更對自己不滿意,而且就許有人又給俞秀蓮編出許多壞話來。於是便向席仲孝慘笑了一聲,說:“我李慕白豈能作那種事呢!秀蓮姑娘是守寡,還是將來另嫁,我全不願聞問。她父親俞老鏢頭雖與我見過一面,談過幾句話,但彼此並無甚麼深交。俞老鏢頭去世了,她家又沒有開弔,我又何必去探喪呢?”-
仲孝還沒聽明白李慕白的話,就連說:“那不要緊,你可以想個別的法子去見她。只要你的大腿能跨進她家的門檻,那你的媳婦就算娶成了。”遂又笑著說:“慕白,據我想你跟那俞秀蓮一定是有緣,所以她才先把那沒有造化的姓孟的小子妨死,好來嫁你。”
李慕白一聽席仲孝又汙辱到孟恩昭,不禁於悲痛之中又生出怒氣,就狠狠地把腳一跺說:“咳,你不要再提了!甚麼姓孟的、姓俞的,人家與我毫不相干,你何必要在我的耳旁絮絮不休呢!”席仲孝見李慕白竟對他發起氣來,就不由也把臉繃起來-:“怎麼,你倒跟我鬧起脾氣來?我是為給你找老婆,難道你娶來老婆,我還能沾甚麼便宜嗎?”李慕白又嘆了口氣,便轉頭不理席仲孝。
席仲孝瞪著眼看著李慕白的背影,只見李慕白頸項和肩膀都比先前削瘦得多了。心說:這個倒黴鬼,在北京不定困了多少日子。現在落拓而歸,竟連娶媳婦的事也不敢叫人再提了。於是他就嘿嘿的冷笑了兩聲說:“慕白你不願去也就完了,何必跟我生氣?為一個俞家的丫頭,咱們傷了師兄弟的和氣,也對不起師父!”
李慕白聽席仲孝罵俞秀蓮為俞家的丫頭,他就更是生氣;可是一聽提到了他們的師父,李慕白心中又不由一陣悽慘。就想起當年師傅傳授武藝之時,雖然他的徒弟很多,但他對自己卻另眼看待,常常瞞著他人,在背地裡傳授他生平的絕技。師父的意思,原是為叫自己在江湖上上些名聲,做些俠義的事情,以為他爭光;不想自己如今卻叫這種情愛的事情,消磨的毫無志氣,這真辜負了師父當年傳授武藝時的苦心了!李慕白心中這樣一難過,連席仲孝甚麼時候出屋走去的,也都不知道。他只坐在椅子上仰頭長嘆,嘆息了半天。從此,他對於俞秀蓮是稍稍放心了;但想起孟恩昭與纖娘二人的事情,依舊不勝哀感。因此仍覺得志氣頹唐,人生無味。
過了殘年,便入新春。自從把席仲孝得罪了之後,李慕白這間小屋,更是沒有人來了。轉眼之間,已到陽春二月,桃李將開,一片芳春麗景更是惱人。李慕白終日愁居,身體日漸衰弱,連他自己都害怕了,覺得自己若這樣下去,可真連生命都要完了。於是心中略略振奮,就想再行整裝,北上赴都,以踐德嘯峰今春相會之約,兼吊纖娘墳墓。
正在行意已動,未定動身之期的時候,忽然這天黃昏時候,窗外落著淒涼的細雨,屋中昏暗得看不見東西。李慕白正要點起燈來,看書以作消遣,這時就忽聽外面有人敲打柴扉之聲,又聽見雨聲馬嘶。李慕白心中詫異,暗道:這是甚麼人,在這時候來找我?於是走出屋去,到柴扉前問道:“是誰,你找甚麼人?”柴扉外似乎聽出李慕白的語聲兒來了,就用那很粗的男子的嗓子,學著嬌滴滴的女人聲音說:“你快開門吧,我是俞秀蓮呀!翠纖姑娘兒也同著我來啦!”
李慕白又驚詫又生氣,罵道:“甚麼人,敢來打耍我李慕白!”遂就要開門去打那人。但是當他把柴扉散開之時,外面的一個胖子卻哈哈大笑。李慕白才於黃昏細雨之中看出這個人來,原來卻正是爬山蛇史健。李慕白又是氣,又是笑,就問道:“史掌櫃,你有甚麼事到我這裡來?”
史胖子先拱了拱手,說:“李大爺,別來無恙?今天我來到府上,一來是拜訪,二來……”說時他牽著一匹黑馬,往柴扉裡就走。李慕白十分納悶,就叫史胖子牽馬進門,將馬繁在一棵桃樹上,然後李慕白讓史胖子到屋裡。他就一面點燈,一面問道:“我知道,你找我來一定有事。到底是甚麼事?快對我說!”-
放腫尤醋在椅子上,脫下他身上那件被雨淋溼的短夾襖,一邊用手中擦著辮子上的雨水,一邊說:“事情可是要緊的事情;我由北京連夜趕來找你,等我歇一歇再跟你說!”李慕白一聽,史胖子是由北京連夜趕了來的,就不由更是驚異,著急問道:“甚麼事?你快告訴我!”
那史胖子初進門時,本來是一張玩笑的臉,忽然變為嚴肅了。他說:“你猜是其麼事?”李慕白說:“莫非是德嘯峰家出了事?”史胖子點頭說:“不錯,你猜得對。現在紫禁城中,深宮大內裡丟失了幾件珍寶,瘦彌陀黃驥北為報去年結下的仇恨,便唆使宮中的大總管張太監,竟誣德嘯峰為盜寶的要犯。現在德嘯峰已被押在刑部獄中,並且牽連了許多京城中富貴人物。恐怕德嘯峰的身家性命眼前就要保不住吧!”
李慕白未等聽完,面上就變了色,趕緊問道:“你快告訴我!詳細的情形是怎麼樣?”史胖子說:“詳細的情形我也不怎麼知道。不過是因為有一個北京鉅商楊駿如。”李慕白驀然想起此人,也是一個胖子。自己初到北京時,就在石頭衚衕遇見他同著德嘯峰,曾一起到班子裡逛過一回。於是就點點頭說:“我知道,此人是開當鋪的。”
史胖子點頭說:“不錯,他是京城有名的當家,開著好幾處當鋪,家中很有錢。上月,他的當鋪裡收進幾十顆珠子,還有張字畫。其實這也不是甚麼要緊的東西,可是不料被御史查出來了。原來宮中大內現正丟失了許多珍寶,這幾件珍珠字畫,正是宮中所失之物。當時將楊駿如抓了去,並且押起幾個太監和兩個侍衛。其實這件事與德嘯峰也毫無相干。不料德嘯峰與楊駿如原是至友,他又出頭去營救楊駿如,因此黃驥北才乘機會陷害德嘯峰,說德嘯峰是全案的主謀,因此才押起來。家裡也抄查了兩次。現在除鐵小貝勒和邱廣超還替德嘯峰打點打點,其餘的親友全都躲避不及。我想因李大爺你是德嘯峰的好友,他與黃驥北結仇也是由你而起,現在他押在監獄,你雖無力救他,可是也應當前去看看他,也算朋友的義氣!”
李慕白這時急得連坐都坐不下,聽史胖子談到朋友的義氣,李慕白就苦笑道:“我與德嘯峰相交雖只一載,但我們卻非泛泛之交。當我離開北京之時,那天正下著大雪,德嘯峰送我出了彰儀門,就與我訂的是今春之約。這幾日我也正要往北京去看望他,不料你就來了。多謝你連夜自京趕來,告訴我朋友受害的事。好!我要立刻就走。我們以後再盤桓吧!”史胖子一聽李慕白要即刻起身,連夜赴都,前去營救德嘯峰,他不由十分欽佩。趕緊伸出大拇指來,說:“好,我佩服你李慕白!鐵掌德五不枉交你這個朋友。”
當下李慕白忙碌了一陣,就把隨身的行李收束好了,然後向史胖子說:“你先到門外等候我,等我辭別我的叔父。”史胖子點頭道:“好。”他就出屋,由桃樹上解下馬匹,放開柴扉,在黃昏細雨之下等候李慕白。
此時李慕白卻不向他的叔父辭行,因為他知道他叔父李鳳卿,在這時候已就寢了。而且若曉得他即刻起身到北京營救朋友,那也是決不能允許的。於是李慕白便濡筆抽箋,為他叔父留下一封字柬。
在寫信時,李慕白就不禁落了幾點眼淚。然後熄了燈,攜帶包裹及寶劍悄悄出門。先交給史胖子拿著,然後他重進門內,到房後將那匹黑馬備好牽出。看他叔父的屋中並無燈光,李慕白又揮了幾點眼淚。然後將柴扉倒帶上,便由史胖子手中接過行李及寶劍,捆在鞍後,與史胖子牽馬出了村子-
饈保天色已然黑了,雨下得更大。才行不遠,二人的身上便都淋溼。史胖子就停住腳步,說:“咱們上馬吧!你往北京去,我還要到旁的地方,半月之後,咱們再在北京見面。”李慕白知道史胖子行蹤詭秘,自己也不便問他到甚麼地方去,去找甚麼人,遂就點頭說:“也好!其實你與德嘯峰並不相識,你也不必再到北京他的事奔忙了!”史胖子說:“我並不為德嘯峰,我卻是為幫助你。”
又問;“你的盤費夠不夠?”李慕白說:“盤費我已帶著了。”當下二人各自上馬。走到一股岔路前,史胖子就拱手說:“再見吧,我往西去了。”李慕白留在馬上拱手,說聲再見。當時史胖子的黑馬就順岔路走去。
這裡李慕白緊緊策馬,順著北上的大路,連夜趕行,走二日才歇宿一夜。如此曉風殘月,山色斜陽,一點也不顧行旅之苦,只盼急急趕到北京,好去與德嘯峰見面。路上不稍停留,只有路過高陽縣之時,圭在黃土坡前,李慕白曾下馬走到孟恩昭的墳前,揮了幾點眼淚。然後依舊上馬,很快地向前行走。他因為心中焦急,所以也不計路程和日期。不過他記得,他是二月底離開的南宮。及至到了北京,那春城中的柳色才青,桃花尚未開放。
李慕白一進北京城,並不先找下處歇息,他卻一直進城內,到東四牌樓三條衚衕德家門首。只見德宅雖然門庭依舊,但是景象全非了。一對大紅門緊緊地關閉著,門前不要說人,連一條車走過的痕跡也沒有。李慕白在門前下了馬,自己將馬匹拴在樁子上,然後就上臺階去拍門。
拍了半天門,裡面才有人問道:“是找誰呀?”李慕白很急快的說:“快開門吧,我是德五爺的好友李慕白!”裡面的人一聽是李慕白來了,這才趕緊把門開開。裡面的人真是又驚又喜,說:“噯呀,我的李大爺,你來了才叫好呢!”說時,趕緊請安。李慕白一看,原來是給德嘯峰趕車的那個-子。李慕白向-子說:“你給我看著馬匹,我進去見老太太!”
當下李慕白不待僕人通報,他就直往裡院走去。順著廊子走過了客廳,這時才見有一個僕婦由裡院往外是來。李慕白就說:“你先給我回稟老太太,或是大奶奶,就說我是李慕白,現在是出南宮家鄉特來看五爺!”那僕婦本來沒有見過李慕白,可是她卻知道李慕白是她主人的好朋友,當下她就向李慕白請安,並且說:“我們老爺是……”李慕白說:“五爺的事我全曉得,現在我就是要見見老太太和大奶奶!”當下那僕婦在前面走著,李慕白在後面跟隨。進到裡院,那僕婦就先到德大奶奶的房中去稟報。
德大奶奶一聽說李慕白來了,她心中也很是喜歡。因為李慕白是她丈夫生平最佩服的人;又因這許多日,家中被人搗亂得時刻不得安寧,李慕白現在來了,一定能給她家擋些事情。當下德大奶奶就告訴僕婦說:“你把李大爺請到我的房裡來!”
本來德家是滿族在旗的家庭,很重禮節,外面的男客絕不能進內院。但李慕白卻不同旁人,德嘯峰待他如兄弟一般。去年李慕白初次到德宅來,德嘯峰就請他到裡院,見了老太太和大奶奶,所以現在李慕白也不避嫌忌,他聽了僕婦的話,就走進德大奶奶的房中。德大奶奶,已起身迎到外間,李慕白不敢仰視,一躬到地,叫聲嫂嫂。
那德大奶奶這時已然滿面是淚。一面還禮,一面說道:“李大兄弟請坐吧!你五哥的事情,你聽說了嗎?”說話的時候,聲音很是悽慘。李慕白此時也不禁垂淚,就說:“我因為聽說我哥哥被黃四-陷,現在打了冤屈官司,我才急急趕來,但是還不甚知覺詳細情形。請嫂嫂告訴我,我一定盡我的心力給我哥哥想點辦法!”說時,在旁邊一隻紅木小凳上坐下。僕婦送過茶來,李慕白也不喝。
當下那德大奶奶就一面哭泣,一面把德嘯峰為營救朋友楊駿如,以致打了詿誤官司,黃驥北買通了宮中張太監,給德嘯峰捏造罪名等事道來。所說的事情倒與史胖子告訴李慕白的那些完全相合。不過德大奶奶又說:德嘯峰現在已由慎刑司轉解到刑部。因為有鐵小貝勒和邱廣超給打點,倒受不了甚麼苦處。並且聽說嘯峰這官司雖然不能釋脫乾淨,可是將來定罪時,或許不至於死。可是聽說現在黃驥北在外面揚言,他非把德嘯峰置諸死地不可。並且那黃驥北又使出胖盧三家開的錢莊,拿了些假造的借據,來到家門口要賬。說是德嘯峰欠過他們十萬兩銀子,非叫償還不可。可是到監獄裡去問德嘯峰,德嘯峰卻說自己生平不欠外賬,而且與胖盧三的錢莊向無來往。可是他們錢莊的人非常蠻橫,一定要逼著在月內還錢,並且帶著證人。證人就是春源鏢店裡的馮懷、馮隆和四海鏢店的冒寶昆,這都是平日與德嘯峰毫無交情的人。如今忽然都來登門索債,講理也沒處去講理。要驅逐他們走開,他們就要打人。並且自德嘯峰打了官司,至今不過一月,家中被官人抄查了兩次。每次官人走後,必要短少許多值錢的東西。為打點官司,也花了三千多兩銀子。
德家雖然頗有租遺財產,但他生平交朋友,已花去了不少,如今要再籌劃幾萬兩銀子,那非要典屋賣地才行。早先家中男女僕人本有十幾個,可是自從遭事以來,有幾個男僕就很不安份,常常深夜在門房裡累賭。所以德大奶奶就辭散了幾個男僕,現在家中只留下壽兒、-子和一個廚子、一個男僕,因此很感覺孤單。
李慕白聽了德大奶奶這些話,他心中十分難受。並且憤恨那黃驥北,暗罵道:你把德嘯峰陷入監獄就夠了,你何必還要使出胖盧三家錢莊的人和馮懷、馮隆、冒寶昆等人,假造借據向人家孤單的婦女訛詐錢財呢?未免太該殺了!又想:“京城是大地方,竟容許黃驥北這樣的人胡作非為,也太奇怪了!好黃驥北,這次我到北京來,非跟你拚個死活不可!”
當下李慕白就勸慰德大奶奶說:“嫂嫂不要著急,也不必心裡難過。我現在來了,黃驥北和那些來訛詐的人,都由我去擋。回頭我再去見見鐵小貝勒,催他快點給我哥哥的官司想辦法。我想北京城這裡雖然有些惡霸貪官橫行,可是也不能毫無情理的就把人給害死。嫂嫂放心吧!我哥哥待我恩如山厚,義同手足,我就是死了,也得救他出來!”
說到這裡,李慕白不禁用手中拭淚。德大奶奶也哭著向李慕白相托,並請李慕白就住在外院,以應付那些持著假借據來訛詐的人。當下李慕白答應了,又要去拜見德老太太。德大奶奶卻攔住李慕白說:“老太太年紀高了,不敢叫她老人家知道這些事情。現在只說是嘯峰出京辨外差去了。連前兩次官人來到這裡搜查,都是花了好些錢請求,才沒驚擾到老太太的屋裡去。”李慕白聽了,不禁又長嘆一聲,說:“既然這樣,我也不敢拜見伯母去了。我現在就出去到刑部監獄裡看看我嘯峰哥哥,然後我就到鐵小貝勒府拜見鐵二爺。嫂嫂還有甚麼話吩咐嗎?”
德大奶奶一面拭淚,一面搖頭,說:“我剛才打發壽兒看他老爺去了。李大兄弟若見看你五哥,千萬勸他在監裡別著急,並叫他放心家裡!”李慕白點頭,連聲答應,並說:“嫂嫂放心,我哥哥若知道我來了,他一定就不5急了,並且他也放心家中,絕不會受人欺負!”德大奶奶又問李慕白用錢-揮茫坷釒槳滓⊥匪擔骸安揮茫我手下有一個取錢的摺子,那還是去年我哥哥給的。我並沒用了多少,大概還很夠些日花用的。”
說畢,他站起身來,向德大奶奶打躬,走出屋裡。順著廊子走著,心裡想著瘦彌陀黃驥北的卑劣惡毒行為,實在叫人怒氣難忍。到了前院,就把福子叫過來,說道:“把我的馬匹牽列車房裡,好好的喂。把我的行李和寶劍都送在外書房裡。從今日我要在這裡照應家中的事,倘若那甚麼錢莊裡的人和甚麼姓馮的、姓冒的前來訛詐,就告訴我,我去擋他們;若是我沒在家,你叫他們等著我。告訴他們說,只要見著我李慕白,別說十萬,就是一百萬我也有!”-
子連連答應,心裡卻說:“得啦!李大爺,只要把你的名頭說出去,他們跑都跑不及,還敢要賬!”
當下李慕白先到書房裡洗過臉,換上一件乾淨的衣裳,然後就出門僱車,往刑部去。走在路上,李慕白並不坐在車箱裡,他卻跨著車轅。想著心中氣憤的事,揚目四顧,恨不得對面走來了瘦彌陀黃驥北,自己立刻跳下車去,一頓拳腳將他打死。
相會鐵窗正言規俠友獨來青冢悲淚吊芳魂李慕白這輛車走了多時才來到刑部街,還沒走到刑部門首,只見一個穿灰布夾襖青坎肩的小廝模樣的人,低著頭迎面走來。李慕白認得這是德嘯峰的跟班壽兒,遂在車上叫道:“壽兒,壽兒!”那壽兒抬頭找了半天,才看見跨著車轅的李慕白。壽兒立刻又驚又喜,趕緊跑過來請安並問說:“李大爺,你是甚麼時候才來的呀?”李慕白叫車站住,就說:“我今天過午寸進的城。剛才見了大奶奶,你們老爺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現在我特來看你們家老爺。”壽兒說:“我也是才看了我們老爺。李大爺你要去,我同著你去,咳,我們老爺這官司真……”說著,壽兒竟在道旁哭了起來。
李慕白跳下了車,就叫趕車的在這裡等著他。李慕白就對壽兒說:“你也不要發愁了,我現在來了,對你們老爺的事多少總有點辦法。我跟你們老爺的交情你也知道。”壽兒連說:“是,是,我們老爺在監裡還常常提你呢!”李慕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不禁覺得一陣悽慘。
當下壽兒在前,李慕白在後,就一同到了刑部的監裡。因為德家的錢打點到了,所以看獄的官-簦對於這才來看了一次現在又回來的壽兒和李慕白,也不加以攔阻。派了一個獄卒帶著壽兒和李慕白,就到了監獄鐵柵攔外。
德嘯峰押在這裡已近一月,因為他是京城有名的內務府德五爺,所以管獄的特別優待,給德嘯峰預備一間乾淨的獄房,並給在獄房中安置了一張床鋪。當下壽兒先跑到鐵窗前,流著眼淚向裡面叫道:“老爺,老爺!李慕白李大爺來了!”
少時德嘯峰走到鐵窗前,一見李慕白,他就嘆息了一聲,說:“咳!兄弟,我就怕你來,到底你還是來啦!”此時李慕白早已滿眼是淚;但是德嘯峰雖然形容稍見消瘦,面上並沒有愁容,眼角也沒有淚跡。李慕白就說:“大哥,我自離京後,本想要來京,以踐今春與大哥相會之約;不料忽聽人說大哥被黃驥北所陷,打了冤枉官司,所以我趕緊來了。剛才到大哥家裡見了我嫂嫂,嫂嫂也對我詳細說了大哥的事情,我才趕緊前來看望大哥!”
德嘯峰點了點頭,很從容地說:“兄弟你別發愁,連我自己都不發愁,頂多黃驥北託人情把我弄個斬立決。那算不了甚麼的,照舊有朋友到墳上看我去。只有兄弟你,千萬要自尊自重,不必和他們那幫小人一般見識。現在兄弟你既來了,也好,你就先住在我家,照應照應你嫂子和你侄兒。至於我們老太太那倒不要緊,黃驥北雖狠,難道他還能派人把我母親害死嗎?”
李慕白聽了愈是揮淚,就說:“大哥放心吧,我決不能給大哥再惹事。可是黃驥北若再找到我的頭上,或是馮懷、馮隆等架著那錢莊的人,拿著假字據再到大哥的門前去訛詐,那我決不能饒他們!”說時瞪著眼,忿忿地握著拳頭。德嘯峰又嘆了一聲,說:“兄弟,我不願意你來就是因為這個。你給我惹禍不要緊,可是你跟他們值得一拚嗎?兄弟,在哥哥的眼目中,一萬個人裡也找不出你這麼一個來。可是黃驥北,別瞧他有錢有勢,我德五實在看不起他。”
李慕白聽了德嘯峰這話,他越發感激得落淚。就說:“大哥,你現在的事我不能不焦心,因為你與黃驥北的結仇,全是因我而起。我若不把大哥的官司洗清,我若不把大哥的仇恨報了,我還算是甚麼人!”
德嘯峰搖頭說:“不是,兄弟你說錯了,你記得去年夏天咱們兩人逛二閘,遇見黃驥北,他不大愛理我,我就跟你說過,我們兩人早先因為親戚之事情,曾有點小小仇恨。現在這件事還是由早先的那點仇恨而起。再說,我也不能全怪黃驥北。假如我不幫楊駿如的忙,我也不至於拉到這件官司裡。
兄弟,你千萬別逞一時的氣忿,又弄由甚麼麻煩來。咱們就是有氣也先存在心裡。我這件官司也未必就成死罪,日子也還長著呢,有甚麼話咱們將來再說!”又說:“兄弟你千萬聽我的話!至於胖盧三家開的那幾個錢莊,假造借據向我家吵鬧,我確實有點氣兒,可是也不發愁。只要兄弟你在我家住看,天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再去吵鬧。你不知道北京這些個土棍地痞們,是多麼怕你哪!”說到這裡,聽德嘯峰反倒笑了笑。但是鐵窗外的李慕白,此時仍然難抑胸中悲憤之情。不過德嘯峰既然這樣勸他,他也不好不點頭說:“是,我聽大哥的話,望大哥在這裡多多保重。我回頭就見鐵小貝勒去,再請他給大哥想些辦法。”
德嘯峰說:“鐵二爺和邱廣超他們對我這件官司都是很關心的,每天必要打發人看我。你去若見了他們,千萬替我道謝。”說到這裡,德嘯峰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就說:“還有一件事,似乎我不-迷儻誓悖就是那位俞秀蓮姑娘。自去年十月間,你在雪天走後,次日她忽然不辭而別,也不知道她是往哪裡去了。我想她一定是追下你去了;不知你曉得不曉得那位姑娘現在的下落?”
李慕白一聽德嘯蜂又提起俞秀蓮來,他不禁又另外有一種傷心。就想起德嘯峰為我自己與俞秀蓮的事,真是不知費了多少事,著了多少急;他雖然不明白我與俞秀蓮雙方的衷曲,但是他的熱心,他的好意,真是叫我難忘。如今他在危難之間,還不忘我的閒事,問俞秀蓮下落,可見他真是古道熱腸了!遂就說:“俞姑娘去年追了我去,我並沒有見著她。但是我知道她現在已然回到鉅鹿她的家中,一個人獨自度日,不常出門。好在她父親留下一點財產,不至於受苦。”
德嘯峰連道:“好好,這樣我也放心了。你把這話也告訴你嫂子,因為她也很惦記俞秀蓮姑娘的。”李慕白也答應了。當下因為話說得很多,旁邊的獄卒已耍由臉子來了。李慕白知道獄卒的厲害,不願招他說出很難聽的話來,遂就向鐵窗裡說:“大哥你歇一歇吧,我現在就見鐵二爺去。”德嘯峰在鐵窗裡點頭說:“好吧!你去見鐵二爺替我問好道謝;能順便見見邱廣起更好。他為咱們的事,跟黃驥北絕了交,現在鏢傷才好。我這官司他也幫了不少的忙。”
李慕白點頭說:“好,好,我先去見邱廣超,然後再去見鐵二爺。”德嘯峰說:“對,這樣也順路。兄弟你放心罷,哥哥的武藝雖不如你,但是心腸卻比你硬。我在家裡雖是享-慣了,可是現在監裡也不覺得怎麼苦。以後你也不必天天來,每隔幾天咱們哥倆見個面就行啦,你還是照應我們老太太和嫂子侄兒們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