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乃九邊之一,扼北方咽喉,素為軍事重地,為了方便行事,綏靖邊疆,大同知府賀紹庭,與大同守備于堅,採閤府辦公制,全部集中在一座古城堡內。
城堡外,一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甚是森嚴。城牆上更是密密麻麻,佈滿了弓箭刀斧手。四角四個碉樓上,各有一千手持號角的人,不停的四下張望,一有動靜,馬上就會將消息傳進堡內去。
堡門卻是敞開著,守衛也不比平時多,顯然于堅是打算放徐不凡進來,好在甕中捉鱉。
堡內的部署更不必說,面對大門的一座大樓前,站著三隊兵士,每隊三列,一列執刀,一列持劍,一列使槍,約有三百之多,向大門的這一邊無上站立,活像一個開著的口袋。
更多更厲害的人,似乎有十成十的把握,徐不凡的名頭太大,兵士們的臉仍如繃緊了的鼓,緊張萬分。
于堅更緊張,全副戎裝,戴著頭盔不算,脖子上還特意套上一副護甲,目光散亂而遊移,額頭已淌下了汗水,神情極為焦躁不安,站在樓上的窗前,正不時的引頸眺望。
一旁的大同知府賀紹庭道:
“時間該差不多了吧?”
于堅望望就貼在面前的血帖,再看看天色,道:
“午時三刻,差不多應該就是這個時間。”
“大同府鐵壁銅牆,固若金湯,我看姓徐的小兒可能早已望風而逃。”
“逆徒生性強悍,視名如命,恐怕未必會知難而退……”
一語未畢,後門一側的碉樓上已響起‘嗚!嗚!’的號角,不旋踵間,前門的碉樓上也‘嗚!嗚!’之聲大作,一名兵士進來稟報道:
“報告兩位大人,血轎已近在一箭之內。”
大家緊張的情緒馬上提到頂點,千百隻眼睛全部集中到大門口。
‘血轎!’
‘血轎!’
隨著大家的驚叫聲,一頂血紅色的轎子抬進府衙大門。
這轎子較真正的血轎為小,是徐不凡在大同城內買的一頂普通轎子,臨時改裝。轎伕亦非八駿,而是二老與王石娘、高天木。
于堅單手高舉,已打出了訊號。刀出鞘、劍出匣,箭上弦,暗中的人更是蠢蠢欲動。
驀然,于堅右拳緊握,用力下壓,傳下攻擊令,登時,三隊兵士快速移位,先將袋口封住,斷了徐不凡的退路,藏在樓上樓下、牆裡牆外的刀斧手、弓箭手,一齊發動,箭如雨,斧如林,目標對準血轎,聲勢實在駭人,眼皮子都來不及眨一下,血轎業已變成刺猥,插滿了長箭刀斧。
王石娘、高天木與二老,卻毫髮未傷,憑著四人超人一等的武藝,尤其大家有備而來,身上皆穿有護甲,從容不迫的將血轎停下,打開轎簾。
徐不凡跨步而出,目光環掃一週,抱拳說道:
“那一位是於守備于堅將軍?”
天叟丁威眼尖,指著樓上的于堅道:
“少主,那老小子在樓上。”
徐不凡抬頭一望,道:
“於將軍,血帖收到了吧?”
“哼哼!”
“對血帖上所指的罪狀,你可有辯解?”
“你父徐全壽私吞貢品,是被皇上賜死的,徐總兵抗旨不從,只好在前守備褚大人的命令下格殺。”
“于堅,聖旨是假的,這是問題的關鍵。”
“本將軍不知真偽。”
“先父曾當面告訴你。”
“絕無此事。”
地叟毛奇勃然大怒道:
“你放庇,此事老夫親目所見,親耳所聞你有一百張嘴也推不掉。”
于堅怒衝衝的道:
“你看到又怎樣,聖旨的真假不能單憑徐全壽一面之詞,況且本將軍是奉命行事。”
徐不凡亟欲知道的就是幕後人物,急急迫問道:
“是奉何人之命?”
“褚鵬飛。”
“你們是一丘之貉,我是問你幕後的主使人?”
“無可奉告。”
“據我所知,此事內幕重重,牽扯極廣,你如肯招出實情,徐不凡或可網開一面,不要你吃飯的傢伙。”
“徐不凡,你簡直目中無人,給我拿下!”
軍令如山,眾兵勇一湧而上,徐不凡怒喝一聲:
“你找死!”身形也隨聲離地拔起。
兵士中不乏身懷絕枝之人,事先又曾經過演練,撲擊之勢十分巧妙,一圈比一圈高,一層比一層密,再加上從樓頂墜擊而下的人,形成一個肉網,將徐不凡主僕五人圍在裡面,有如網中之魚。
徐不凡藝高人膽大,偏偏不肯束手就擒,徐不凡居中,四人背裡面外,緊貼在一起,繼續硬向上衝。
如果說,大同府的兵士佈下的是一張肉網,那麼,徐不凡主僕的組合就是一枚沖天炮。
肉網罩不住沖天炮,沖天炮終於破網而出。
不僅速度快,尤其美妙絕倫,一出肉網,馬上一式‘天女散花’,第三批弓箭刀斧尚未攻到,五個人已分成五路,破窗進入樓內。
糟!樓上空空如也,已不見賀紹庭、于堅的蹤跡,眼見一道梯子直通樓下,當下不遽多想,直往下衝,一口氣衝出底層時,才發現已經在地層下。
四面都是石壁,無窗又無門,一燈如豆,陰暗昏黃。
徐不凡皺著眉頭,道:
“老賊就是逃來此地的,一定有門。”
運足一掌真力,付貼壁上,一陣摸索,不久便找到出路,啟開一道石門。
突覺金風貫耳,射來一股寒星,石娘娘風火劍一掃,再加上高天木的乾坤圈,一個不剩的倒打回地道去。
天地二叟動作好快,彈身急竄而出,已扣住兩個手持鉛筒,施放暗器的傢伙。
石娘娘、高天木搶在前頭,當先深入地道中。
天叟丁威最是急性子,劈面就問:
“說!于堅那個老匹夫是否逃到這裡來了?”
那人嚇得屁滾尿流,連說:
“是,是。”
“往哪裡去?”
“前面。”
“前面是哪裡?”
“前面岔路很多,我……我不知道。”
“你不說實話老子就活劈了你。”
那人支吾其詞,丁威揚掌就要劈下去,徐不凡道:
“別為難他,狡兔三窟,于堅的確實去處,他可能真的不知道,點了他們的穴道,咱們自己去找。”
深入數丈之後,地道便分開,再往前行,岔路更多,似如星羅棋佈,四通八達,真不知該走那一條才好。
見王石娘從前面折轉,徐不凡道:
“石娘,前面的情形怎麼樣?”
王石娘道:
“守衛並不多,可能于堅自信可以在上面就把我們除掉,所以在下面未作安排,奴才已把他們制住了。”
“可知於老賊的去處?”
“前面岔道太多,我不敢走遠,還沒有找到盡頭。”
俄而,高天木也回來了,提出相同的報告,于堅去向不明。
這下可把徐不凡難住了,分頭去找吧,怕迷途失散,單尋一條吧,又怕誤時誤事,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萬一大同府的兵勇湧進地道里來,足可以將地道塞滿,果不幸而言中,想要再在不傷人的情況下全身而退,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徐不凡稍作遲疑,決定採用最笨的辦法,由他本人守在原地不動,四人分向四個不同的方向去搜尋,尋得目標後立即回報,再作計較。
四人剛去,耳際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道:
“笨雖笨,倒不失為是個好辦法,只是通道多如牛毛,不一定能找對門。”
話說一半時,從另一條岔道里,走出一位婀娜多姿的女郎來,是鍾雪娥。
鍾雪娥實在太神秘了,徐不凡做夢也想不到,會在府衙的地道里遇上她,敵乎?友乎?
高深莫測,一片迷離。
由於在徐不凡的心裡,婿終無法肯定她是敵是友,所以在態度上也只好以非敵非友處之,淡然一笑,道:
“幸會!幸會!”
鍾雪娥卻甚是熱乎,道:
“的確是幸會,我原先的判斷,你多半逃不過於堅的毒手,所以勸你打消原議,看來是我小瞧你了。”
徐不凡笑道:
“哪裡,無論如何,我還是很感謝姑娘的善意。”
“你沒有聽我的話,不必謝我,而且,你現在麻煩也不小。”
“現在有什麼麻煩?”
“如果被于堅或賀知府曉得你們在地道里,下令堵死所有的出口,就只有死路一條,我奉勸你還是及早離開的好。”
“對不起,找不到于堅這個老賊,我絕不會離此一步。”
“這個地道,是根據河圖八卦之學建造的,除非識途老馬,一般人進出都很困難,何況找一兩個人。”
“謝謝鍾姑娘的關心,我徐不凡天生倔脾氣,不達目的,絕不休止,四個人一趟找四條路,兩趟八條路,三趟……”
鍾雪娥不等他把話說完,便咯咯笑起來,道:
“這多麻煩,你既然如此堅決,我就成全你好了。”
“你是說,你知道于堅的去處?”
“當然,不知道拿什麼賣給你。”
“你說吧,要多少?”
“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花就行了,太多了也沒意思,這一陣子,從你身上賺的銀子已經足夠我三年用,咱們換個方式吧。”
“換什麼方式?”
“你這個人有時候心胸寬厚,慈悲為懷,連一隻螞蟻也不忍心踩,儼若文人雅士,有時候又膽大包天,固執己見,敢闖幹軍萬馬,倔的像一頭大蠻牛,我最欣賞你這種有個性的男人。”
“鍾姑娘,我們在談生意,別把話題扯遠。”
“我們是在談生意,我要你嫁給我。”
徐不凡吃了一驚,道:
“你說什麼?嫁給你?”
鍾雪娥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
“不錯,嫁給我!”
“你在說笑話,自古只有女嫁男,沒有男嫁女的。”
“這是條件,也是生意,自然是你嫁給我。”
“我是一個殘廢,你應該嫁一個四肢齊全的人。”
“我是個醜八怪,”鍾雪娥指著自己的綠色面紗。
“咱們誰也不吃虧。”
徐不凡凝視著的面紗,只看到一個美麗的輪廓,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可惜我已名花有主。”
一句‘名花有主’,又惹得鍾雪娥笑起來,道:
“你是說常小琬?”
“你知道小琬?”
“你的未婚妻,可惜已經死了,不然我又何必搶人家的丈夫。”
“抱歉,就算小琬死了,我也不作任何承諾,因為我覺得這事太荒唐,而且更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勒索。”
“沒有關係,你不必急著答覆,來日方長,反正我現在還不打算討丈夫。”
這種男女婚嫁之事,在鍾雪娥口中說來,自自然然,從從容容,一點也沒有嬌羞忸怩之態,徐不凡心中直犯嘀咕,暗想:
“這丫頭處處與眾不同,我可要小心提防著點。”
掏出一錠銀子擲給她,道:
“好朋友勤算帳,走一步路,辦一件事,現在總該可以說出于堅的去處了吧?”
鍾雪娥也不客氣,收起銀子,指著地道拐角處的牆壁說:
“看到沒有,一左二右,這上面有各種不同的符號,你的目標是四號,當左則左,當右則右,便可找到姓於的。”
“謝了,王石娘他們到時,請替我招呼一聲,徐某先走一步。”
足底抹油,掉頭就走,照著鍾雪娥的指點,當左左,當右右,不一時已至盡頭,順路爬上一道石階。
石階呈螺旋形,到達頂部時才發現,原來是一個碉樓,于堅與賀紹庭正趴在窗口上,注視著外面。賀紹庭氣喘咻咻的還在擦著汗,似乎才上來不久,道:
“於兄,外面亂哄哄的,好像還沒有逮住徐不凡。”
于堅信心十足的道:
“知府大人請放心,四門緊閉,十面埋伏,徐不凡就算有十條命也飛不了,咱們等著好消息吧。”
徐不凡的短刀已貼在右肘上,接口說道:
“很不幸,我給你帶來壞消息。”
于堅猛回頭,面無人色道:
“你……你怎麼會找到這兒來?”
徐不凡殺氣騰騰的道:
“閻王要你今夜死,不得留命到天明,于堅,你認命吧!”
似蒼鷹攫兔,似餓狼撲羊,賀紹庭根本沒有看清楚是怎麼回事,于堅的佩劍才拔出一半,連哼一聲都來不及,人頭已鉤在徐不凡的鐵耙上……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賀紹庭全身索索而抖,惡狠狠的道:
“徐不凡,你們徐家世代忠良,想不到會生出你這個殺人魔王來,本府雖一介書生,自知非爾之敵,也絕不引頸就戮,我跟你拼了。”
他自覺必死,所以根本未將生死放在心上,不顧一切的撲出去,誰料,徐不凡不閃不避不還手,劈!劈!在他臉上清清脆脆的打了兩個耳光子。
這一來,反倒使賀知府糊塗了,傻愣愣地道:
“徐不凡,你怎麼不動手?”
徐不凡放下人頭,灑上藥水,收起短刀,心平氣和的道:
“晚生與賀知府無冤無仇,怎麼敢對大人無禮,置朝庭的王法於不顧。”
賀紹庭見徐不凡前後判若二人,更加費解,道:
“你既知朝庭王法,就不該恣意胡為,殺害於將軍。”
“賀大人,晚生與他仇深似海,事實俱在,我不想再多作解釋。”
“就算聖旨是假的,他錯殺了徐總兵,也應該由王法來處置,不可私刑殺人。”
“我正是在執行王法。”
“什麼?你在執行王法?你把話說清楚。”
“對不起,我不想多費唇舌,再見。”
從於堅身上撕下一片衣襟,包好骷髏頭,轉身就要離去,卻被賀紹庭堵住去路,正氣凜然的道:
“徐不凡,你今天要是不交代清楚,本府職責所在,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放你走。”
徐不凡面有難色,苦笑道:
“賀大人,請別誤會,晚生不告訴你,純粹是為大人著想。”
“本府不明白你的意思。”
“聰明容易糊塗難,不明白最好。”
“休花言巧語,本府要知道你憑什麼代表王法?”
“賀大人一定要知道?”
“一定要知道。”
“絕不後悔?”
“絕不後悔!”
說話中,已令人將徐不凡緊緊包圍了起來,徐不凡想要在不傷人的情況下離去,幾乎不可能,聞言遲疑再三後,慨然嘆道:
“好吧,大人既然如此堅決,晚生也不便再固執已見,看完之後,請不必言語,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賀大人忠心耿耿,天人共鑑,盼能早登極樂。”
取出一個東西來,展現在賀紹庭面前,賀知府看完之後,臉色大變,二話不說,一頭撞上石柱,當場腦漿四溢而亡。
徐不凡忍不住掉下兩滴英雄淚,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王石娘、高天木與二老都到了,忙將東西收起,轉身就走。
地叟毛奇見現場倒下兩個人,道:
“公子,賀知府為官清正,口碑載道,怎麼也死了!”
徐不凡兀自前行,頭也不回的道:
“他是自殺的。”
賀紹庭為什麼會自殺,四個人皆一團迷霧,但見他臉色不對,沒有一個人敢追根究底。
碉樓半腰有一個小門,可通城牆上,城牆上兵士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堡內,徐不凡主僕奪門而出,勢如瀉電,他們連攔截的念頭都沒有產生,就見影子已經消失了。
一行五人直奔南門外,原想去與八駿會合,在一座五道廟前,遇上神探刁鑽、神偷孟元。
天叟丁威道:
“嗬!兩位也到大同來了,想必又有新發現。”
神探刁鑽道:
“是有新發現,所以特來報與公子知。”
“徐不凡道:
“發現什麼了?”
“最新消息,京城裡有一位御史到大同來了。”
“是哪一位御史?來大同做什麼?跟我們只有什麼關係?”
“就是那位敢言直諫,有鐵血御史之稱的餘浩然,據說他此來大同的目的,是為了調查徐總兵當年蒙冤遇害的案子,與我們當然大有關係。”
“餘御史現在何處?”
“就住在南關的‘蓬萊居’。”
“先父當年遇害的那家客棧?”
“是的,聽說昨天就到了。”
這事關係太大,徐不凡馬上作了決定,命二老去與血轎會合,免得八駿耽心,請神探、神偷繼續打探,自己則與王石娘、高天木同行,準備去會一會餘御史。
神探刁鑽道:
“公子請注意,餘御史系喬裝而來,可能是一位走方郎中,也可能是一位算命先生,千萬不要認錯人r。”。
“我知道了。”
徐不凡去勢如風,最後一個字已聽不大清楚。
XXX
蓬萊居,在南關算是最大的一家客棧,一排五間店面,還兼營飯莊的生意,客房全部在後進。
這時候正當晚膳時分,已經上了有七八成的座,徐不凡主僕入門後,便被小二領到角落上的一副座坐上。
點好了吃喝的東西,徐不凡目光如炬,四下掃視,發現在前方不遠處,就有一個五十餘歲的走方郎中,藥箱擱在腳邊,上面還插著一方布招,正在嘖嘖有聲的品味大同有名的燒刀子。
右邊,有一個身穿八卦衣,手搖串鈴的老者,自稱“鐵口直斷生死,能知過去未來”,不停的沿桌兜攬生意。
石娘娘小聲說道:
“主人,我與天木過去跟他們搭訕搭訕,如何?”
徐不凡道:
“不要,咱們先觀察一會兒,再作計較你們快坐下來,幹嘛老是站著。”
高天木道:
“有主人在,我們……”
“什麼你們我們,我叫你們坐下來就坐下來,再這麼彆彆扭扭的,乾脆咱們各走各的好了。”
見徐不凡動了氣了,石娘娘、高天木哪還敢再堅持,挨肩坐在主人的對面。
菜端上來了,徐不凡趁機問小二:
“住在貴店的客旅,都在此地用膳?”
小二道:
“嗯,後面不開伙,都在前面吃。”
“我可不可以請教,那位郎中與相士,是否住在貴店廠店小二眼最尖,手最短,一見徐不凡要打聽事情,哼哼哈哈的根本不搭碴兒,徐不凡塞給他三錢碎銀子,馬上滿臉堆笑的道:
“是是,這兩位都是本店的住客。”
“什麼時候住進來的?”
“大概是昨天吧。”
隨著一陣蹦蹦鼓的聲音,外面走進一個貨郎來,放下挑子、手鼓,叫了幾樣菜食,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來。
高天木眉頭一蹙,道:
“這下可麻煩了,誰敢說這貨郎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客人越來越多,此刻已達九成,徐不凡主僕正自吃喝間,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馬鳴如嘯,眾蹄雜沓,一下子衝進來十幾條彪形大漢,一個個灰頭土臉,風塵僕僕,敢情是遠道而來的。
徐不凡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不由暗吃一驚,十三名大漢,共穿三色衣裳,兩名銅衣使者的中間,站著一位銀靴、銀褲、銀衫、銀帽、銀披風的漢子,顯然是銀衣使者無疑。餘皆一色黑衣,分站左右。
店家以為生意上門了,趨前迎迓道:
“諸位爺是打尖?還是住店?”
銀衣使者雙目炯炯有神,答非所問的道:
“住在你店裡的客人,是否全在這兒?”
店家彎腰哈背的道:
“正當吃飯的時候,全在這兒,全在這兒。”
銀衣使者一陣調度,派二人去後面搜查,三人守住通住外面的門,大聲吆喝道:
“大家不必驚慌,繼續用餐,問到你的時候必須據實回答,尚若假言搪塞,或企圖潛逃,一概格殺!”
言畢,七八個人一字排開,開始逐席搜查盤問?
王石娘道:
“他們是否衝著主人來?”
徐不凡道:
“我懷疑與我們的目標相同:”
“這群傢伙好跋扈,究竟是什麼路子?”
“這是我們目前亟須知道的事。”
高天木拋了一個眼色過來,道:
“主人,朝左側的樓-上唇,鍾玉郎那小子也在座。”
不僅鍾玉郎在座,當徐不凡仔細察看時,發現上官巧雲就坐在他對面。
王石娘道:
“這小子跑來此地做什麼?”
徐不凡道:
“有他在的地方就有麻煩,要特別注意他一舉一動。”
“乾脆把他攆出去算了。”
“不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鍾玉郎正在,注意樓下的銀衣使者等人,上官巧雲背向而坐,也沒發現徐不凡。空氣在緊張中透著幾許沉悶,食客們的筷子也比平常慢了許多。
只聽一名銅衣使者問那貨郎道:
“老頭兒,你叫什麼?”
貨郎有重聽的毛病,銅衣使者再問一遍,他才聽清楚,道:
“老漢姓金,大家都叫我老金。”
“哪裡人?”
“潞安府。”
“他媽的,不對吧,你的口音不像是老西?”
“老漢小時候曾在北京當過三年學徒。”
“你來大同做什麼?”
“做生意,賣胭脂花粉。”
“打開給我看。”
“是,是!”
老金打開貨擔子,果然是胭脂花粉。這貨擔子,一頭是一個四尺高,一尺見方的櫥櫃,上面置一木匣,擺滿針線、鈕釦、脂粉等小東西,下面則是洋傘、帽子等。另一頭疊著七層小方盒,銅衣使者嫌他笨手笨腳,索性翻過來,全部倒在地上,胰子、香水、襪子、手絹等散落滿地,害得老金滿地亂爬揀東西。
銅衣使者亂翻一通,似未發現可疑之物,粗聲大氣的吼叫道:
“看你乾巴巴的,手腳又不靈光,快進棺材的人了,還出來做什麼生意?”
老金低聲下氣的道:
“說出來不怕大爺您笑話,只因沒兒沒女,只好沿街叫賣。”
“你來大同多久了?”
“昨天才到。”
“準備到哪兒去?”
“塞外,那兒沒有貨郎,有賺頭。”
“昨夜住在哪裡?”
“就是這家蓬萊居。”
“你沒有說謊吧?”
“小老兒斗膽也不敢。”
“哼,量你也不敢。”
老金總算平安過關,正在滿頭大汗的收拾東西,這一邊,走方郎中的藥箱子,也被另一名銅衣使者打翻在地,甘草芍藥,人參當歸,遍地皆是,郎中雙眼發直,卻敢怒而不敢言。
相士的處境也差不多,生意做不成,還被拖到一邊去查長問短,喋喋不休。問來問去,還是那一套,弄不懂他仃1在找什麼東西,或者找什麼人。
王石娘實在憋不住了,道:
“主人,這群傢伙太囂張,我想……”
想怎麼樣還沒有說出來,一名銅衣使者已來到面前,一腳採在高天木旁邊的板凳上,大模大樣的說道:
“你們叫什麼?從哪兒來的?往哪兒去?把身上的東西全部掏出來。”
徐不凡滿面肅穆,不亢不卑的道:
“在我未回答閣下的問題之前,想先請教你幾句話,你們可是大同府的捕快?”
“不是!”
“是守備府的軍爺?”
“不是!”
“那麼,是化裝的錦衣衛?”
“也不是!”
徐不凡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不可當的道:
“既非捕快,亦非軍爺,更不是錦衣衛,你們憑什麼張牙舞爪,濫搜百姓?”
拍桌子的聲音驚驚動了蓬萊居所有的人,銀衣使者、銅衣使者等人皆聞聲趕到,上官巧雲也發現了徐不凡,離座走過來。
銀衣使者冷電似的眸子直盯著徐不凡,手按劍柄,吐字如刀:
“你是誰?”
徐不凡反問一句:
“你又是誰?”
“銀衣使者。”
“沒名沒姓?”
“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是那條線上的?”
“你問的太多了,還沒有答覆本使者的問題。”
“別忙,我首先要落實,你有沒有資格盤查。”
“當然有資格。”
“憑什麼?””憑這個!”
一名銅衣使者搶先答話,拔劍分心就刺,被王石娘伸手將劍壓在桌面上,另一隻手向外一揮,口叱:
“放肆!”一拳就將對手打了個元寶翻身。
銀衣使者知道遇上了扎手貨,向眾人使個眼色,一齊亮出家夥,將徐不凡主僕圍起來。
上官巧雲挺身而出,往徐不凡身邊一站,道:
“不要臉,你們想以多為勝?”
銀衣使者籠著一臉寒霜,厲色喝道:
“小子,你聽清楚,今天要是不將你的來龍去脈交代明白,休想活著離開蓬萊居。”
徐不凡臉一沉,道:
“我也告訴你,在我沒有弄清楚你們的身份前,就別想知道一個字。”
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場面火爆,惡戰一觸即發。銀衣使者倏的掃出一劍,從三人頭頂掠過,接著再添一掌,徐不凡發掌相迎,巨震聲中,桌面已碎,雙雙向後一仰,銀衣使者功力深厚,看來還真不是個等閒人物。
高天木怒火中燒,起身說道:
“請主人允許奴才出手,幹掉這個不長眼的狂徒。”
徐不凡示意不可魯莽,銀衣使者不知深淺,繼續喝問:
“說,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鍾玉郎忽然從樓上一躍而下,朗聲說道:
“不必問了,我替你們介紹一下,他是徐不凡,徐全壽的兒子,血轎的主人,殺褚鵬飛、于堅的兇手。”
銀衣使者等人一見鍾玉郎,齊皆恭身而立,叫了一聲:
“公子!”
鍾玉郎道:
“你們是什麼時候到大同的?”
銀衣使者答道:
“剛到。”
“有急事?”
銀衣使者上前附耳,說了幾句悄悄話,鍾玉郎臉色一變再變,道:
“找到沒有?”
“還沒有。”
“那就快到別家去,何必跟徐不凡窮泡。”
銀衣使者等人似是確有急事,對鍾玉郎又極尊敬,聞言齊聲應諾,立即結伴離去,眼看一場無可避免的群鬥,就這樣煙消雲散。
徐不凡的心裡邊卻疑雲滿腹,銀衣使者稱鍾玉郎為公子,早先在哈爾納拉家,他們的同路人亦曾稱鍾雪娥為公主,二人又都姓鍾,難不成他們是兄妹?
他們的父母是誰?
為何鍾玉郎處處與自己為敵?
鍾雪娥恰恰相反,偏要幫脅自己?
銀衣使者來此的目的何在?
是為了追殺餘浩然?還是……
剪不斷,理還亂,方自心亂如麻間,鍾玉郎也不聲不響的走了,越發顯得銀衣使者等人的出現非比尋常,很可能有什麼事情正在進行著。
上官巧雲看在眼中,卻別有所感,嘟呶著嘴,道:
“徐哥哥,你在發什麼呆?是不是生我的氣了?人、家來這麼久了,一句話也不說。”
徐不凡這才從沉思中醒來,漫應道:
“啊,沒有,我是在想,你怎麼會和鍾玉郎攪在一起?”
“徐哥哥,你可千萬不要亂猜,為了等你,我住在蓬萊居好幾天了,吃飯的肘候,是鍾玉郎主動的找我搭訕,坐在我對面賴著不走。”
含情脈脈的望著他,語氣更加溫柔:
“怎麼?你吃醋了?聽人家說,沒有愛就不會吃醋,是嗎?”
上官巧雲一廂情願,自言自語,徐不凡啼笑皆非,但又不便使人太難堪,只好順著話題說道:
“巧雲,姓鐘的跟你說了些什麼?”
“好多好多,都是你從來不肯說的甜言蜜語。”
“甜言蜜語往往是最不可靠的。你要當心。”
“我知道,所以他叫我去,我沒有理他,甘願留下來陪你。”
飯莊裡的食客多已散去,為了找尋餘浩然,徐不凡主僕也訂了三間上房,暫時住下來。
趁著夜黑人靜,他在客棧外散了一陣步,回房後見高天木、王石娘仍在候著,見面後問道:
“主人,找到餘御史沒有?”
徐不凡道:
“可以說已經找到了。”
王石娘道:
“是走方郎中?還是鐵口相士?”
“都不是,是那個貨郎。”
“是貨郎?主人是怎麼猜出來的?”
“不是猜,是算的。”
“怎麼算?”
“你們注意到沒有,那貨郎的化裝術雖然不錯,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綻,但他吃的東西卻都是很講究的珍稀佳餚,那不是一個貨郎能夠負擔得起的。不像那走方郎中,一盤牛肉兩個饅頭就解決了。”
高天木點頭說道:
“嗯,有道理,有道理,主人心細如絲,奴才就沒有注意到這些小事情。”
“其次,他在收拾東西的時候,花粉,針線胭脂,亂塞亂放,毫無章法,那像是一個搖蹦蹦鼓的貨郎。”
“主人,還有呢?”
“最重要的一點,他住的房間,是蓬萊居最大的一間,也是先父當年常住的那一間,郎中、相士住的地方合起來還沒有他的一半大。”
王石娘道:
“現在真相已明,主人是否打算去會會這位御史太人?”
徐不凡點頭稱是,言罷推門而出,此刻夜色已深。四處寂然,多數客房的燈已熄滅。徐不凡主僕貼壁而行,潛入左後進的一個小跨院。
跨院內共有三間寬敞的上房,一明兩暗,中間的一間還透著微弱的燈光。徐不凡交待二人一前一後,在外小心把守,不論何人,一概不準闖入,如有那膽大之人企圖硬闖,殺無赦!
‘篤!篤!篤!’
石娘娘、高天木覓好位置後,徐不凡方始輕輕的叩門三響。
先咳嗽一聲,老金直著喉嚨問:
“是誰呀?”
“是我,徐不凡!”
房門打開了,徐不凡跨步而入,發現老金正在修理貨挑子。
單刀直入的道:
“老先生,你是否餘御史”
老金的神色變得很緊張,但很快就恢復正常,先將房門掩好,直瞪瞪的望著他,不答反問道:
“你真的叫徐不凡?是歸化總兵徐全壽的公子?”
徐不凡一本正經的道:
“晚生正是徐不凡,中山王是先曾祖。”接著,盡其所知,將家裡的事又說了一大堆,以資徵信。
老金依舊不動聲色,道:
“你可知尊大人的出身?”
“宣德武狀元。”
“同年的文狀元又是何人?”
“常恆甫!”
至此,老金才完全相信,緊握住徐不凡的手,驚喜不迭酌道:
“蒼天有眼,不絕忠良後嗣,找終於找到了徐家的根,老臣正是餘浩然,此來就是為了調查徐將軍含冤遇害的案子。”
“老大人,晚生想知道,六年前尤猛將軍送往京城的貢品,到底是真是假?”
“的確是假的!”
“尤猛將軍如何辯解?”
“沒有辯解就死了。”
“如何死的?”
“有人說是畏罪自殺,有人說是被人暗殺。”
“據娩生了解,聖旨共有兩道,一道是真的,召先父回京受審;另一道是假的,就地賜死,但不知這假聖旨是如何到達大同府的?”
“根據老夫多年調查所得,是由兩名叫呂忠、侯方的人送到的。”
“知道是誰就好辦,只要抓到呂忠、侯方,就不難查出他們幕後的主使人。”
餘浩然沉重的嘆了口氣,道:
“話是不錯,做起來卻困難重重,按慣例,聖旨多由太監傳送,可是,查遍了所有太監的名冊,卻沒有呂忠、侯方這兩個人。”
“老大人是否懷疑另有一個秘密組織?”
“不僅如此,這個組織的首腦,還一定是一個大有來歷的人,否則不可能知悉令尊的行止,也無法做出足以亂真的假詔。”
“能夠找到那一份假詔書就好了。”
“就是為了那一份假詔書,老夫這已經是第六次來大同了。”
徐不凡神情一緊,道:
“可有眉目?”
餘浩然環顧全室一週,振振有詞的道:
“孩子,你大概早已知道,這裡就是你父接旨遇害的所在,當老夫第一次來調查的時候,就發現那份假聖旨在混戰中失落了。”
雖已事過境遷,但一想起父母雙亡的往事,仍不免悲從中來,為之淚眼迷濛,彷彿看到亡父前門拒敵,二老八駿後門逃走的慘狀。徐不凡抹了一把淚,含悲說道:
“有一件事,不凡至今不解,先父身為總兵,位高權大,雖被解職,於理還是應該住在驛館裡,為何住進蓬萊居?”
餘浩然道:
“這事老夫也查過,是為了方便行事,由褚鵬飛一手安排的,據聞此賊已除,可謂大快人心。”
徐不凡道:
“毫無疑問,褚鵬飛、于堅是這個秘密組合的一份子,銀衣使者、鋼衣使者也是。”
“錯不了,這群狗腿子盯我的梢已經不止一次,所幸老夫早已成竹在胸,每次均能逃過他們的耳目。”
徐不凡接著先前的話題道:
“老大人可知假詔失落何處?”
“流落在民間。”
“糟!百姓眾多,地區遼闊,在民間就不好找了。”
“是不好找,一則百姓視聖旨為寶貝,得到的人必然密而不宣;二則一旦知悉為假旨後,更伯招事惹禍,越發不敢張揚。這就是老夫為什麼會連來大同府六次,而又喬裝成貨郎的主要原因。因為貨郎可以深入民間,便利多多,查訪起來可將阻力減至最少。”
“老大人,結果找到沒有!”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在今天找到了。”
“在哪兒?”
“在……”
徐浩然僅僅說了一個在字,霍然‘哎唷’一聲,仰面栽倒,心口上插著一支匕首,深達五寸,血如泉湧,早已魂歸西天。
因有王石娘、高天木守在外面,徐不凡未存戒心,故而有此一失,當他弄明白匕首是來自屋樑上,也就是說屋樑上早就藏有人,抬頭看時,來人已化作一縷輕煙,破窗而出。
徐不凡拔足追出,已無半點影蹤,急問道:
“石娘,看見什麼沒有?”
王石娘一直留意外面的動靜,沒有注意屋內;道:
“好像有夜鳥破空的聲音,回頭看已飛走了。”
高天木已聞訊趕到:
“主人可是要追那暗襲的兇手?”
“先追餘御史要緊,有極重要的事還沒有問清楚。”
“那必須先回到血轎才安全。”
“是要先回血轎去,快!”
躲在跨院外面的上官巧雲,簡直丈二金剛摸不著腦門子,他實在無法理解,如何去追趕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眼見徐不凡主僕三人一閃而逝,口中喊道:
“徐哥哥,等等我,等等我!”朝著同一方向,越牆而過追下去——
瀟湘子掃描煙抽了沒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