衞天元的神情卻已重新開朗,就像一抹雲翳遮不住燃燒的太陽。
“一切的不幸都過去了,是嗎?不錯,我們還有仇人需要對付,但已不是在暗中摸索了。有你和我在一起,什麼困難,相信我們都能夠應付!”
這時他才發覺上官飛鳳神氣有點特別,頓了一頓,又再問她:“飛鳳,你不是這樣想嗎?為什麼你不説話?”
上官飛鳳這才淡淡説道:“不錯,我也是這樣想的。多謝你對我的信賴。”
衞天元笑道:“我是靠了你的鼓舞,你的支持,才能夠活下來的。我不信賴你還信賴誰?”
他歇一歇便即接下去説道:“還記得莫愁湖上的一句聯語嗎?試看一局殘棋,向誰能解?如今看來,這局殘棋、是已經解開了。”
不錯,是難怪他有這個想法的。華山的疑案解開了,他和師妹的葛藤解開了,對姜雪君的感情上的結解開了。心中的快慰,不正等於一個棋手解開了一局本來以為是茫無頭緒的、十分複雜的殘棋嗎?
他希望上官飛鳳能夠分享他的喜悦。
但上官飛鳳卻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冷靜説道:“懂得下棋的人都知道,殘棋的變化是最為複雜,也是最為奧妙難測的。往往你以為已經解開了,其實卻還有你未曾想到的變化在後頭!”
衞天元笑道:“飛風,你真是個怪人,在我對一切都絕望的時候,你會鼓勵我振作起來;在我高興的時候,你卻反而對我潑冷水。”
上官飛鳳笑道:“讓你的頭腦冷靜些,那不好麼?”
衞天元一想,點頭笑道:“你也説得有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那麼,依你看,這局殘棋,還有哪一着是我們未能解開的?”
上官飛鳳道:“我已説過,我不是高明的棋手。這局棋變化莫測,我又豈能盡悉其中奧妙?”
衞天元道:“你的意思是你尚未曾看出是哪着棋?”
上官飛鳳道:“不錯,要是我早就看出,我就不用擔憂了。
我只是隱隱覺得,可能還有我們難以預測的變化在後頭。”
衞天元笑道:“自從我們相識那天開始,不論我碰上什麼疑難之事,都是得到你的指引解開的。倘若你還不能算是高明的棋手,我根本就不懂下棋了。”
上官飛鳳道:“多謝你的誇獎,但願這只是我的過慮。不過,不懂下棋的人往往也有妙着的。説下定那步棋將來還得靠你來解呢。”
衞天元笑道:“你越説越像禪機了。不過有沛出高徒,倘若真的如你所言,我能夠想得出什麼‘妙着’的話,那也還是你這位名師的指點之功。”
他只當上官飛鳳是和他隨便説笑的,哪裏知道,在上官飛鳳佈置的“棋局”之中,的確是還有一步棋,上官飛鳳也還未能解開的。
這關鍵的一着就是姜雪君的生死之謎!
這個謎倘若解開了,衞天元又將會對她如何呢?
殘棋的變化往往是最複雜的,上官飛鳳也沒把握預知這個變化。
目前,她只能如一個平庸的棋手,“見步行步”了。
楚天舒和齊漱玉也正在並肩同行。
他是和齊漱玉回家的。
那日楚勁松棄家出走,為了安全起見,把家人分作兩路。楚勁松夫妻和女兒楚天虹一路,準備到剪大先生那裏暫避一時。齊漱玉想回家看爺爺,則讓楚天舒伴她回去。
齊漱玉的爺爺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是在王屋山隱居,絕少與外間來往的。對齊漱玉而言,天下還有哪個地方比自己的家更為安全,不但她這樣想,楚勁松也放心讓兒子和她回家避難。
甚至連他們的心情也沒有避難的悽惶,只有回家的愉快。
他們已經在江湖上闖過幾年了,風浪亦已經過不少,在揚州不能立足也算不了什麼,失了一個家還有另一個家,不但齊漱玉沒把它當作一回事,楚天舒亦是處之泰然。
“依我説,今後你就把我的家當作你的家吧。這樣才公平。”齊漱玉笑道。
“咦,這怎麼扯得上公平兩字?”楚天舒作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氣問她。
“這你都不懂嗎?你的爹爹已經有女兒陪伴,如果我也留在你的家裏,我的爺爺由誰陪伴?”
楚天舒故意氣她:“俗語有云:嫁雞從雞,嫁狗從狗!”
齊漱玉噗嗤一笑,説道:“你要是一條狗,我不把你宰了才怪,還會從你?管它雅語俗語,我偏要説是娶妻從妻。”
楚天舒笑道:“好,依你,依你,誰叫我喜歡你呢。但卻不知你的爺爺喜不喜歡我。”
齊漱玉道:“爺爺對你如何,你早就應該知道。”
楚天舒道:“不錯,説正經的,前年我在你的家中遭受金狐暗算,要不是你的爺爺犧牲三年功力救我一命,我哪裏還有福份做他的孫女婿。這件事我還未多謝他呢。”
齊漱玉笑道:“你對我好,就是多謝他了。對啦,你説起這件事情,我可想起來了。當時連爺爺都有點懷疑,你中的那枚毒針是銀狐射的。想不列銀狐如今卻變成了我的後母。不瞞你説,自從我知道爹爹和她的事情,我是二直把當她當作壞女人的。想不到……”
楚天舒接下去道:“想不到她會對你這樣好,可見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是不能只信人言的。”
齊漱玉道:“可不是嗎,再以我爹爹來説,如今仍然把他當作大魔頭的恐怕也為數不多了。我想,假如爹爹和穆娼娟回家,爺爺相信也會原諒他們,接受穆娟娟做他的兒媳了。”
她越説越開心,但在高興之中,卻也有點遺憾:“可惜媽媽這次卻不肯和我回家。”
楚天舒笑道:“若是這樣,豈非又不公平?”
齊漱玉道:“此話怎説?”
楚天舒道:“你們一家子團聚,我的妹妹將來也要嫁人的,她嫁人了,我的爹爹還有何人作伴?”
齊漱玉道:“你不知道,我家的王媽本是媽媽的奶孃,這些年來,她一直惦記着我的媽媽,要是媽媽能夠回來,對她來説,那才是天大的喜事呢!”
楚天舒道:“王媽身體好嗎?”
齊漱玉道:“她的身子一向都很硬朗。”
楚天舒道:“那你可以放心,她一定見得着媽媽的。”
齊漱玉道:“你怎能説得這樣確定?”
楚天舒道:“因為我懂得你爺爺的為人,他是不為禮法所圃的高人,一定不會拘泥於世俗之見。”
齊漱玉懂得他的意思,心裏想道:“媽媽改嫁楚家,本來是得到爺爺默許的,她現在或者還是不好意思回家,但將來待我和天舒成了婚,她不回去,爺爺也會請她回去。”
楚天舒笑道:“世上往往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齊楚兩家的冤仇早已化解,咱們亦已從兄妹變作夫妻了,我想咱們兩家人將來也可以變作一家人的。”
齊漱玉面上一紅,嗔道:“油嘴滑舌,沒有半句正經的話兒,不和你説了。”心裏卻是想道:“但願如此。”
不知不覺,家門已然在望。
齊漱玉忽地起了童心,説道:“咱們不要拍門,悄悄爬牆進去。”
楚天舒道:“為什麼?”
齊漱玉道:“我已經對丁大叔説過年底才回家的,爺爺一定想不到我會提前回來,我要讓他得個意外的驚喜。”
楚天舒笑道:“以你爺爺和丁大叔約本領,只怕咱們還未曾爬過牆頭,就給他們當作小賊打下來了。”
齊漱玉道:“打斷你的雙腿更好。”
楚天舒道:“這樣狠心!”
齊漱玉道:“打斷你的雙腿,你就只會叫痛,不能胡説八道了。”
説笑之間,齊漱玉已經爬過牆頭,楚天舒跟着也跳了進去。
忽然他們發覺有點不對了!
他們本來準備一跳進去,就會聽到丁勃的喝問“是誰”的。
哪知什麼聲音都沒有!
齊漱玉不敢再淘氣了,叫道:“爺爺,你看是誰來了?”
仍然沒有回答!
齊漱玉吃了一驚,叫道:“丁大叔,丁大叔!”
楚天舒道:“要是了大叔在這裏,他早就該聽見了。咱們還是進去看看吧。”
齊漱玉嘀咕道:“爺爺是從不下山的,丁大叔在揚州比咱們早一日動身,他的腳程只有比咱們快,不會比咱們慢,按説也應該早已回到家中了。為什麼他們都不在家呢?”
楚天舒道:“不要着慌,王媽總會在家的。”
齊家是“天下武學第一家”,楚天舒和齊漱玉一樣,都是未曾想到齊燕然也有可能遭遇意外,縱有意外,這“意外”也不過是因事離家而已。
他們先到齊燕然的房間,再到了勃的房間,兩個人都不見。
這也是早在他們意料之中的,如今不過是由眼睛來證實而已。
齊漱玉滿腹疑團:“丁大叔途中因事耽擱,那猶可説,爺爺卻因何事離家?”她懷着疑問,趕忙跑進王媽房間,叫道:“王媽,王媽!”
一踏進王媽的房間,齊漱玉就不禁呆住了,聲音也突然凍結了。
王媽躺在牀上,臉如金紙,雙眼緊閉。
這剎那間,她幾乎以為王媽是死了。
“王蚜,你怎麼啦,請你張開眼睛看看我吧!”
忽見王媽動了一動,眼睛果然慢漫張開了。
“你認得我嗎?我是阿玉呀!”
“啊,小姐,是你和衞少爺回來了嗎?”
聲音雖然好像蚊叫,但畢竟是能説話了。
雖然認錯了人,但畢竟是看得見了。而且還知道有兩個人。
齊漱玉道:“唉,王媽,你怎的病成這個樣子?”
王媽道:“你見着媽媽沒有?我、我好惦記她!”
齊漱玉道:“你放心,媽就會回來看你的。爺爺呢?”
王媽道:“丁、丁大叔、他、他……”齊漱玉有點奇怪,她為何不説爺爺的下落卻先講丁大叔,但也沒有攔阻她。
王媽的聲音微弱之極,斷斷續續的説道:“丁大叔,他、他死了!”
齊漱玉這一驚非同小可,呆了一呆,叫道:“他怎麼死的?”
只見王媽嘴唇開闔,卻已聽不見語音。
楚天舒連忙上來,手掌貼在她的背心,默運玄功,施行急救。
齊漱玉把耳朵貼近她的唇邊,這才聽得見她的説話。但卻不是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衞少爺,老爺,叫你、叫你……”她仍然是把楚天舒當作衞天元。
齊漱玉知道她已是無法説出丁勃的死因了,忙問道:“爺爺怎樣?”
不知是否回光反照,王媽聲音大了一些。
“老爺,沒事。他叫衞少爺去,去白駝山!”
齊漱玉知道楚天舒懂得一點醫術,聽見祖父沒事,鬆了口氣,説道:“奇怪,王媽怎的一下子病得這樣重,大哥,你看看她得的是什麼病?”
楚天舒忽地“咦”了一聲,説道:“不對!”
齊漱玉道:“什麼不對?”
楚天舒道:“她好像是中毒!”
齊漱玉叫道:“王媽,你快説,是誰下的毒手?”
王媽已經閉上眼睛了。
突然有人説道:“是我!”只聽得“波”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爆炸,斗室裏登時煙霧瀰漫。
楚天舒聞得一股香味,正是他在華山千尺幢遭受金狐暗算的那種迷香。
煙霧迷漫中,但見兩條人影向他撲來。模樣看不清楚,只知不是金狐。
楚天舒呼呼兩記劈空掌發了出去,叫道:“快退!”
齊漱玉咧的一劍刺過去,可惜煙霧中看不真切,失了準頭,只刺穿了對方的衣袖,卻給對方掌鋒掃了一下。她腳步一個蹌踉,險些跌倒。楚天舒單掌護身,輕輕將她一帶,衝出房間。
那兩個人如影隨形的追出來,院子裏亦已煙霧瀰漫了。
原來這兩個兇手是早就埋伏在屋子裏的。
他們故意不殺王媽,讓王媽苟延殘喘,目的就是要暗算齊家從外地回來的人。他們最大的目標是衞天元,也是楚天舒合該有難,恰好這個時候回來,做了衞天元的替身。
這兩人撲了出來,笑道:“錯有錯着,這小子是齊勒鉻的女婿,身價亦已不輸於衞天元了。”
楚天舒咬緊牙根,護着齊漱玉,在院子裏和他們苦鬥。
他的武功本來在這兩人之上,但此際一面要運功抗毒,都是隻有招架的份兒了。
幸虧他中過一次毒,抗毒的能力相應加強,雖然只有招架的份兒,一時間也還勉強支持得住。
齊漱玉可比他差得多了,她眼前只見模糊的人影,在向她張牙舞爪,她只能舞劍防身。
劇鬥中楚天舒呼吸加速,吸進的毒氣更多,他亦已感到頭暈目眩了。
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忽聽得大門外好像有人説話。
“奇怪,沒有人應門,裏面卻似乎有兵器碰擊的聲音!”
這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齊家是天下武學第一家,誰敢到他家中生事?叫道:“師父,你來聽聽……”
他的師父道:“我聽見了,齊老前輩是無須別人幫忙的,咱們不可失禮。待他打發了……”他知道齊燕然的脾氣,要是未得到他的邀請,就闖進去,只伯齊燕然見怪。
但他話未説完,就已知道不對了。在他們説話之間,估計裏面最少已過了十招,若是齊燕然的話,焉能容得別人在他手下走出十招,
“齊老前輩,齊老前輩!”
他的徒弟也在叫道:“誰在裏面?誰在裏面?”
楚天舒雖然中毒,神智尚清,仔細一聽,聽見這個人的聲音了。
“奇怪,這不是鮑令暉麼,他怎會來到這兒?”鮑令暉是洛陽名武師鮑崇義的兒子,鮑家和楚家乃是世交,那年楚天舒到洛陽參加徐中嶽的“婚宴”,就是住在鮑家的。
他無暇細思,連忙大叫,“鮑兄,是我!”
他這麼張大嘴巴一叫,登時毒氣攻心,身形好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了!
幸好,在他將倒之際,鮑令暉已經衝了進來!
而且和鮑令暉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當世第一的高手。武當派五大長老之一的玉虛子。他是鮑令暉新拜的師父。
院子比較開闊,毒霧已經隨風四散。但殘餘的毒霧還是令得鮑令暉感到一陣昏眩。
他衝到楚天舒身邊,和那人對了一掌。那人身形一晃,鮑令暉卻給他打得彎了腰。
那人發覺鮑令暉武功尚不如楚天舒之高,冷笑道:“好小子,你也來找死!”正要出拳再打,玉虛子拂塵一揮,已是把他的肋骨打斷兩根。
另一個人比同伴機靈,一見有人進來,立即把齊漱玉抓到手中,往外就跑。齊漱玉失了楚天舒的掩護,本身已是沒有抵抗的能力了。
“你不要這女娃子的性命,就追來吧!”那人以為有了護身符,玉虛子武功再高,也是難奈他何。他把齊漱玉高舉起,當作盾牌,奪路硬闖。
哪知玉虛子不但追上來,而且一掌打在齊漱玉身上。
他用的是“隔物傳功”,齊漱玉毫無傷損,那人胸口卻是如受鐵錘一擊,登時雙手鬆開,齊漱玉跌在地上。
救人要緊,玉虛子無暇追敵,只好讓他們走了。
齊漱玉居然還有氣力,身一沾地就反彈起來,叫道:“舒哥怎麼樣了?”
楚天舒道:“我沒事。”
齊漱玉道:“唉,你的聲音有點不對。玉虛道長,你一定要救他!”
玉虛子已經揮舞大袖,把殘餘的毒霧掃蕩乾淨,説道:“你放心,我會救他的。”
“咕哆”一聲,齊漱玉忽然又跌倒了。原來她早已是筋疲力竭,只因記掛着楚天舒,才有那一躍之力的。
楚天舒亦是勉強支持的,見齊漱玉倒下,他吃了一驚,只覺地轉天旋,登時也不省人事了。
玉虛子武功雖高,卻不懂解毒,不禁皺起雙眉。
鮑令暉道:“那兩個妖人涼還走得未遠,咱們追上去逼他們交出解藥。”
玉虛子搖了搖頭,説道:“不行,他們中毒甚深。我離開他們,只怕解藥拿了回來,也沒用了。”
他把齊、楚二人並排放在一起,背脊朝天,左掌貼在齊漱玉的背心,右掌貼在楚夭舒背心,以本身真氣輸送進去,幫助他們凝聚真氣,這樣可以增強他們抗毒的能力。
但這樣的辦法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時間一長,玉虛子還是不能保全他們的性命的。
就在此時,忽地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遠遠傳來:“你們是什麼人,給我站住!”聲音突變高亢,接着喝道:“大膽妖人,豈有此理!”
玉虛子聽出這女子的聲音,當真是喜同天降,忙用傳音入密的功夫把聲音送出去:“瑤光道友,留活口!”
原來來的乃是華山派唯一的女長老瑤光散人。玉虛子知道她出手狠辣,故而二話不説,一開口就提醒她。
但可惜還是遲了。
只聽得一個慘厲的聲音叫道:“我死了,你們也休想得到解藥!”
接着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似是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呀,師父,不好了!”
這少女是瑤光散人的徒弟青鸞。
瑤光散人道:“胡説,師父有什麼不好?”
“我説的是解藥,這妖人把一個瓶子拋下去,裏面裝的一定是玉虛道長要的解藥。”
瑤光散人一面走來,一面説道:“這兩個妖人膽敢對我的徒兒無禮,我已經把他們殺了。你因何要留活口,是要逼供,還是要解藥?”
原來瑤光發現這個人從齊家出來,覺得奇怪,正要盤問他們,這兩人認得她,知道她是玉虛子的好友,情急之下,又再重施故技,想把青鸞擄作人質,瑤光大怒出手,出手就不留情,劍如閃電,一下於就刺中他們的要害。解藥在其中一人身上,他臨死前把解藥拋下去,下面是個泥塘,當然無法找了。
玉虛子大為失望,嘆口氣道:“我本來是兩佯都要的。”
瑤光聽不見齊燕然和丁勃的聲音,大為奇怪,説道:“齊家出了什麼事情?誰要解藥?”
玉虛子道:“楚大俠的兒子和齊老前輩的孫女。”驀地想了起來,説道:“對啦,你的瓊花玉露丸好像也是能解百毒的,是嗎?”
瑤光散人道:“哼,一個是忘恩負義的小畜牲,一個是水性楊花的小賤人,有解藥我也不給他們。”
青鸞聽説楚天舒中毒垂危,卻已踏進齊家了。
瑤光跟着進來,説道:“你已經救過他一次了,他對你怎樣?
這樣的負心漢子,你還要救他!”
青鸞道:“師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救楚公子,並沒存着為自己打算的念頭。第一次在千尺幢救他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瑤光道:“你的心意,瞞不過我。哼,縱然你沒有説出來,他也應該知恩報德。”
青鸞淚盈於睫,叫道:“師父,你……”
瑤光道:“好,你不怕日後更加傷心,也任由你。”把臉轉過一邊。
玉虛子搭訕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名叫鮑令暉。他的父親是洛陽鮑崇義。”
鮑令暉上來行札,瑤光散人淡淡説道:“很好,很好。鮑老頭是個老實人,他的兒子想必也錯不了。”
玉虛子道:“我是來拜訪齊老前輩的。但你怎的也這裏來,是路過還是……”
瑤光道:“齊燕然我高攀不起,我是來找他的僕人丁勃的。”
玉虛子道:“在江湖上知道丁勃名頭的人恐怕比知道齊燕然的人還多呢。你找他何事?”
瑤光道:“青鸞還俗,想知道她在鄉下還有什麼親人。”
原來青鸞的母親是瑤光散人義結金蘭的姐妹,父親則是丁勃的小同鄉。二十年前,青鸞父母雙亡,丁勃就是受她父親之託,將襁褓中的青鸞抱上華山,送給瑤光散人撫養的。
玉虛子嘆口氣道:“丁勃已經死了。”
瑤光吃了一驚道:“怎麼死的?”
玉虛子道:“給白駝山的妖人害死的。”
瑤光散人道:“齊燕然呢?”
玉虛子道:“趕往白駝山給丁勃報仇去了。”
瑤光半信半疑,説道:“你不是親眼見到的吧?”
玉虛子道:“我剛來到。”
瑤光道:“那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玉虛子道:“齊燕然留下一封信給衞天元,封面卻沒寫上名字。我拆開來看了。”
青鸞給楚天舒服了一顆瓊花玉露丸,跟着替他推血過宮。楚天舒似醒非醒,眼睛沒有張開,嘴裏卻在叫道:“玉妹,玉妹,要死咱們一起死!”
瑤光冷冷道:“你聽見沒有;他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玉妹!”
青鸞不作聲,放下楚天舒,又走過去救治齊漱玉。或許是因為一來齊漱玉中毒較深,二來是施救遲了一點,她的手足已經冰冷,青鸞挖開她的牙關才能讓她吞下藥九,急得青鸞滿頭大汗。
瑤光嘆道:“青鸞,你這是何苦!”底下的話沒説出來,意思卻是可以猜想得到的。北是因見徒弟去救“情敵”而有所感。
但也可以聽得出來,並無責備的意思在內,只是為徒弟感到不值。
玉虛子道:“我為你有這樣一個徒弟而感驕傲。”
瑤光道:“不錯,她的心地是比我好上十倍、百倍,我是不肯饒恕別人的過錯的,你不知道麼?”
玉虛子心道:“我知道你是在我面前故意裝成這樣的,其實你是面冷心熱。”
青鸞忽道:“師父,請你發發慈悲。”
瑤光道:“你要我怎樣?”
青鸞道:“楚公子似乎尚可性命無優,這位齊姑娘,她,她……你老人家還是過來看看她吧。”
瑤光道:“我不用看也知道,她的功力比楚天舒差得遠,瓊花玉露丸也不是對症解藥,她的性命最多能保三天。”
青鸞道:“你老人家不能救她嗎?我知道你有金針刺穴的解毒之法。”
瑤光道:“像她這樣中毒之深,每天要針灸三次,最少要三七二十一天,還得細心服待她,她又不是我的親人……”
青鸞哭起來道:“師父,你就看在我的份上,救救她吧。”
瑤光道:“你急什麼,她還有三天性命呢。我也用不着現在就給她針灸。”
青鸞道:“啊,那你是答應我了。師父,你真……”
她的一個“好”字尚未出口,瑤光已是説道:“我沒這樣説過!”
三、往事不堪提
玉虛子忽地站了起來,説道:“瑤光道友,我想和你説幾句話,咱們外面走走,好嗎?”
瑤光道:“有話可以在這裏説。”
玉虛子道:“這裏有兩個病人,醫生和病人似乎都是需要安靜的,對吧?”
瑤光道:“你大概不是想要和我吵架吧?”
玉虛子笑道:“這可説不定啊,你若是怕吵架輸給我,那就得接我劃出的道兒。”
瑤光道:“打架我也不怕!”
玉虛子道:“好,不怕,那就走吧!”
兩人步入屋後的松林,瑤光道:“這裏沒有人聽見了,要吵架還是要打架,隨你的便!”
玉虛子道:“兩樣我都不要。”
瑤光道:“哼,你不是説過的嗎……”
玉虛子道:“我只是説,説不定要和你吵架,那就是可以吵架,也可以不吵架。最好是不吵。”
瑤光道:“吵不吵架,全要看你。”
玉虛子道:“哦,我倒以為全要看你呢。”
瑤光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最好莫要勸告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你應該知道平生最痛恨的是什麼。”
玉虛子道:“對不住,我還未知道。”
瑤光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寡情薄義的男子!”
玉虛子道:“你知道我平生最痛心的是什麼?”
瑤光呆了一呆,似乎想説什麼,終於沒説。
玉虛子則接下去説道:“我最痛心的是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有情卻被錯當作無情!”
瑤光道:“你到底想説什麼?”
玉虛子道:“我不是想勸告你做什麼,只是想問你一件事。”
瑤光道:“何事?”
玉虛子道:“聽説你最近去了一趟揚州,可曾重遊二十四橋?”
瑤光想不到他問的是這樣的“事”,説道:“我哪裏還有功夫去逛名勝?”
玉虛子道:“是沒有時間,還是沒有心情?”
瑤光板起臉孔不答。
玉虛子嘆了口氣,輕輕念道:“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瑤光散人臉上現出一片紅暈,但眼神仍是冰冷的似含怨恨。
玉虛子道:“記得嗎,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在揚州二十四橋邊。當時你為我唱姜白石這首詞,我吹蕭相和。”
瑤光散人道:“陳年舊事,我早就忘了。”
玉虛子道:“最後一次約會也是在二十四橋邊的。第一次約會你可以忘記,最後一次約會,你總不該忘記吧?”
瑤光道:“別説了。你若要和我吵架,那就痛痛快快再吵一場吧!”
玉虛子笑道:“果然你沒有忘記,不錯,咱們最後那次約會。
是以吵架而分手的。但要和我分手的是你,我可沒有想過要和你……”
瑤光道:“這些活你現在説已經太遲了,我不要聽!”
玉虛子道:“當時我也曾經和你説過的……”
瑤光道:“當時我不要聽,現在我也不要聽!”
玉虛子道:“你不願重提舊事,聽我説個故事好不好?”
瑤光道:“你説什麼都與我無關,我也早已沒有聽故事的興趣了。”
玉虛子道:“好吧,聽不聽由你。我説給自己聽。”
他開始説故事了,瑤光把臉轉過一邊,但並沒有走開。
“從前有個男子,他出身名門,文才武藝都很受到親友的誇讚,而且還有美男子之稱,因此他也不免有點驕傲,等閒的庸脂俗粉,他都不放在眼內。”
瑤光散人説是“不聽”,但當他説到這裏的時候,她卻發出了兩聲冷笑。
玉虛子繼續説道:“不錯,他也犯了一般世家弟子的通病,自以為能武能文,就不免有點自命風流自賞。他看不起庸脂俗粉,有時卻也和他同一樣身份的朋友在風月場中走走。但那也只是逢場作興而已,並非真的拈花惹草的。當時的風氣如此,他的毛病只是不能免俗。其實他的一班朋友並無品格低下的人在內,即使是在風月場中的宴會,也只是飲酒賦詩。”
瑤光忽道:“你替那位自命風流的美男子辯解,也似乎辯解得太多了?”
玉虛子繼續説道:“後來那個男子在江猢行俠仗義的時候,結識了一個女子,他才深自仟悔,知道自己過去錯了。”
瑤光冷笑道:“他那樣驕傲,也會知錯麼?”
玉虛子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正因為他妄自尊大,一旦發覺他自己原來是井底之蛙的時候。他才知錯。過去,他眼中所見都是庸脂俗粉,只道普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沒一個女子配得上他。待到他結識了那個女子,唉……”
瑤光道:“怎麼樣?”
玉虛子道:“那女子才貌勝過他,武功勝過他。唉,不是他看不起別人,而是他怕別人看不起他了。”
瑤光道:“你倒很會替別人送高帽。嘿嘿,那我倒要問你了,既然那個女的這樣好,何以他們後來又會鬧翻?”
玉虛子道:“因為那個女的比他更驕傲,她不能原諒他的過去。”
瑤光道:“就只不能原諒他的過去這樣簡單?”
玉虛子道:“還加上一點小小的誤會。”
瑤光道:“一點小小的誤會?你倒説説看,那是什麼樣的誤會?”
玉虛子道:“他的父母替他訂了一頭婚事。其實他是不知情的。家中給他訂婚之時,他正在出門呢。”
瑤光道:“我也曾經聽過這個人的故事,和你説的好傍並不一樣。他的未婚妻和他本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自小就給家人當作一對小夫妻的。可是他和表妹的事情,他卻從來沒有對那個女子説過。”
玉虛子道:“誤會就在這裏了,他並不是個拘謹的人,他和表妹一起長大,儘管別人拿他們來開玩笑,他自問心裏無他,每次回家,還是樂意陪表妹一起玩的。他也並不認為這是嚴重的事情,所以也就沒有想到要提前告訴那個他所喜歡的女子。”
瑤光道:“提前是什麼意思?”
玉虛子道:“他喜歡那個女子,卻不知道那個女子是否肯接納他的愛意。他是準備待交情更進一步,才向那女子求婚的。在那女子答應了他的婚事之後,當然是什麼都會告訴她的。不料家裏給他訂婚之事,卻是那個女子先知道的、他怎樣解釋,她卻不能原諒他了。”
瑤光道:“他們吵翻之後,第二天晚上,他做什麼?”
玉虛子道:“和一個好朋友在蓬萊閣飲花酒。”蓬萊閣是揚州一間最出名的妓院。
瑤光散人連連冷笑。
玉虛子不待她發話便即説道:“他得不到心上人的諒解,胸中鬱悶難渲,這才無可無不可的陪朋友去飲花酒,也好借酒澆愁。”
瑤光散人冷笑道:“如此説來,倒是那女子的過錯了?”
玉虛子道:“不是誰的過錯,只是對一件事情,各有不同的看法罷了。他跑到風月場中借酒澆愁,的確是太過放縱自己,但如果你知道他當時那樣苦悶的心情,我想你也不至於認為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了吧?”
瑤光冷笑道:“我不但應該原諒他,似乎還應該幫他罵那個女子太過古板,不懂得欣賞他的名士風流,對吧?”
玉虛子道:“如果他知道那女子那晚還留在揚州,他一定不會跑去蓬萊閣的。但他雖然是在妓院之中,卻的確是眼中有妓,心中無妓。”
瑤光道:“哦,心中無妓?但我聽説,那晚他好像還為了一個揚州名妓和別人爭風打架?”
玉虛子道:“打架是實,爭風是假。蓬萊閣有個賣藝不賣身的清水倌人,陪他朋友喝酒,有個土豪強要‘梳攏’(即要她陪宿之意)她,他一腔悶氣,正要找個地方發泄,就發泄在那土豪身上。後來他才知道,他喜歡的那個女子正是因為聽到他這件事情,氣跑了的。唉,説閒話的人當然都是喜歡加油添醬的……”
瑤光道:“那個女子還不至於去呷一個妓女的醋!”
玉虛子道:“那她為何不肯原諒他呢?”
瑤光道:“第三天他去了什麼地方?”
玉虛子道:“第三天一早,他就回家去了。”
説至此處,他偷偷一看瑤光面色,不覺嘆道:“我明白了,那個女子一定是誤會他趕回家去的原因,以為他是因為和她鬧翻了,又要回到未婚妻的身邊了。”
瑤光道:“難道不是這樣麼?”
玉虛子道:“要是他汀算回家娶妻,後來也不至於出家當道士了。”
瑤光道:“那是因為他的未婚妻也不肯原諒他的緣故。”
玉虛子心情激動,説道:“咱們不必繞着圈子説話了,我給你看白紙上的黑字!”眼中含淚。拿出一封信來,抽出發黃的信箋,遞給瑤光。
瑤光道:“這、這是……”
玉虛子道:“這是爹爹在我給他的一封信上的批示。這封信是我在自家的門口寫的。”
瑤光散人先看“批示”,只見那幾行字筆劃歪斜,寫的是:
“婚姻大事,當有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抗命拒婚,即屬不孝。
父子關係,早已脱離,收回成命,應毋庸議。但你表妹目前尚未許配他人,除非你求得她準你恢復夫妻名分,井為你術情,否則吾家決不能容此不孝之子進門也!”
玉虛子説道:“你現在明白了吧,我回家是為了辦退婚的。
但得不到父親的諒解,他以脱離父子關係來作威脅,逼我遵從父母之命。我不肯屈服,只好到武當山去做道士。”
此時瑤光亦已把玉虛子那封信看完了。是玉虛子求父親準他回家省親的一封信。“為什麼你這封信是在自家的門口寫的?”瑤光問道。
玉虛子道:“這是過了兩年之後的事了,我以為過了一段日子,爹爹的氣也應該消了一些。哪知我回到家門,爹爹卻命家人攔阻,不許我踏進家門。我討了紙筆,寫這封信向他求情,但結果卻仍是得到如此這般的批示。唉,後來我才知道,爹爹那時正是在病中的,他有病也不許我進去看他,可知他對我的氣惱。他的書法本來是很好的。想必一來是因他在氣怒之中,二來是體弱無力,筆劃才這樣歪。後來,再過一年,爹爹,他、他就死了。”
他用不着“畫蛇添足”,瑤光已經知道他也並沒遵從父親的“批示”,去求他的表妹“蓄水重收”了。
瑤光半晌説不出話,過了一會,方始嘆道:“都是我,我……
累得你們父子……”
玉虛子道:“我從不怪你。得不到父親的原諒,當然難過,但若是得不到你的原諒,我更加難過。”
瑤光道:“你的表妹呢?”
玉虛子道:“我爹爹去世之後,她也知道我是決不會改變主意的了。她現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你不至於現在還誤會我……”
瑤光道:“過去的事不要提了,但我還有一事未明。”
玉虛子道:“請説。”
瑤光臉泛紅暈,低聲説道:“我等了你五年,方始上華山出家的。你不知道,那晚在二十四橋邊。我雖然和你決裂,但心裏、心裏,還是、還是……”臉上紅暈更甚,不知不覺,現出少女的忸怩了。
玉虛子接下去替他説道:“心裏還是盼望我來陪罪的,是嗎?”
瑤光道:“我不敢要你陪罪,但等了五年,都見不着你的一面,我又怎能不心灰意冷?不錯,我知道你在我之前,已經做了道士,但武當派的道家弟子和在一般道觀出家的道士不同,所要遵守的清規戒律是沒這麼多的。比如就拿我們華山派來説吧,華山派弟子也有道俗之分,但我的徒兒青鸞,她要還俗,已經得到我這個當師父的允許,也還要經過一年時間,方能如願。武當派是沒有這麼嚴格的,你不還俗,也總可以來看一看我吧?誰知一直等到二十年之後,我們的掌門死了,你來弔喪,我們方始見上一面。呀,你也未免太驕傲了!”
她抑制了二十多年的心裏話,就好像衝破一個缺口的洪水,突然傾瀉出來!
玉虛子當然懂得她活裏的話。她不但盼望他來賠罪,甚至是盼望他來求婚的。否則他就下會提到武當派的男性道家弟子還俗要比華山派的女道士容易了。
玉虛子嘆道:“可惜當時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唉,當時恐怕我們都是誤會了對方的驕傲。不過,我並不是不想向你賠罪,後來之所以遲遲不去,也並不是因為驕傲的緣故。”
瑤光道:“那是為了什麼?”
玉虛子道:“初時是因為我爹的緣故,我還希望得到他的諒解,和你名正言順成婚的。後來我對此絕望了,但想縱然得不到他的諒解,似乎也下宜令他太過難堪。我是想等多一點時間,侍事情稍微‘冷’了才説的。”
瑤光道:“但令尊在第三年的年頭就仙逝了。”言下之憊,即使是從玉虛子父親去逝的時候算起,她亦已等了三年。
玉虛子道:“我本來是準備為父親戴孝一年,孝服滿了,就來一就來找你賠罪的,不料正是在那一年,發生了齊勒銘和我們武當五子比劍的事。”
瑤光道:“哦,這兩件事又有何關連?”
玉虛子道:“你要知道其中緣故?”
瑤光點了點頭,問道:“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玉虛子道:“不是難言,而是難看。”説至此處,頓了一頓,喟然嘆道:“自從那次和齊勒銘比劍之後。我就避免和你見面。
即使到了現在,唉,咱們雖然見上了,但、但……”
瑤光道:“不錯,咱們現在雖然見上了,也還不能説是已經見了面!”原來玉虛子一直是蒙着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的,面具雖薄,卻已掩蓋了他原來的面貌了。
“為什麼你不讓我見到你的廬山真面?請相信我,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在我的眼中,你還是從前的你!”瑤光聲音急促,連珠炮似的説了出來,情緒也似乎受到他的感染,頗為激動。
玉虛子終於一咬牙根,説道:“好,你要知道其中緣故,你自己看吧!”
面具拉下來了!
二十年前,玉虛子是有名的美男子。如今在他的臉上,卻好像佈滿了縱橫交錯的車軌一般,有十幾道傷痕!
玉虛子那次和齊勒銘比劍必定受傷,這一層瑤光散人是早就想到了的。但卻想不到他傷成這個樣子!
這剎那間,瑤光散人也不禁呆住了!
玉虛子冷冷説道:“是不是嚇怕你了?”
瑤光散人撲上去抓着他的手,叫道:“潘郎!”
玉虛子苦笑道:“你想不到你的潘郎竟然變成了這樣的一個醜八怪吧?”
瑤光散人充滿激情的叫道:“不,不,你還是我眼中的那個潘郎!你比從前更美,我好喜歡!”
玉虛子道:“你別哄我了,醜就是醜,美就美,醜的不能當作美的。從前的潘郎早已一去不復返了。我變得這樣醜陋,你還喜歡什麼?”
瑤光道:“容貌的美怎比得上內心的美?嗯,現在我才明白,當初你並不是存心拋棄我的,我怎不喜歡?”
這時輪到玉虛子呆住了。半晌説道:“你真是這樣想?”
瑤光道:“虧你還是學道的人,難道你還不懂得軀殼只是一具臭皮囊的道理?”
玉虛子大喜過望,説道:“如此説來,我現在向你賠罪,也不嫌遲了?”
瑤光面上一紅,輕輕甩開他的手,説道:“用不着賠罪,我早已原諒你了。咱們可以像從前一樣做朋友。”
玉虛子道:“就只是做朋友麼?”
瑤光道:“你我都已歷遍滄桑,但求兩心如一,又何必着重形式上的婚姻?何況我們心中的結都已解開了,那就應該可以達到更高一層的境界啦!我想這道理你不是不懂,而是你不願意接受。”
玉虛子默然不語,心裏想道:“其實她和我一樣,都是未能忘情。不過,她説的這個感情上更高的境界,也未嘗沒有道理。”
瑤光道:“過去的不必追悔,但已經過去的恐怕也只能讓它過去了。如今,你是武當派的長老,我也是華山派的長老!”
玉虛子道:“你的意思我懂,你是害怕像咱們這把的年紀,又是長老身份,一旦還俗成婚,會惹別人笑話?”
瑤光道:“我不是怕別人的笑話,但卻何必執着不化?”
玉虛子道:“你要為我説佛法麼?”
瑤光笑道:“儒釋道三教同源,道理其實都是一樣。儒家説人之相知,貴相知心:釋家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勘破色空,方成正果。道家説神遊象外,返璞歸真,方為得道。所謂‘正果’與‘得道’似乎都可以解釋為永生不滅的上乘境界。人生道理如此,男女之情亦不例外。”
玉虛子苦笑道:“恕我鈍根,難明妙諦。”
瑤光道:“咱們的事,談到這裏,似乎可以結束了。還是談小輩的事罷。”
玉虛子道:“小一輩和咱們不相同,他們是既不想做和尚,也不想做道士的。”説至此處,不覺笑道“其實,咱們當初也並不想做道士,只緣造化弄人!”
瑤光道:“你又來了,我説過不談咱們的事的。請你言歸正傳。”
玉虛子道:“好,言歸正傳。我約你出來,是想你不但能夠解開心頭的第一個結,也能夠解開第二個結的,”
瑤光道:“第一個結是我們之間的誤會,這個我懂。但第二個結又是什麼?”
玉虛子道:“第二個結是你對楚天舒和齊漱玉的成見。”
瑤光道:“怎見得我對他們是有成冕?”
玉虛子道:“你不是認為他們用情不專嗎,這就是成見。”
瑤光道:“這不是‘認為’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實。”
玉虛子道:“你説説看。”
瑤光道:“先説齊漱玉。誰都知道她喜歡的是她的師兄衞天元,當年她趕往洛陽徐家;就是阻止衞天元和姜雪君重修舊好的。但曾幾何時,她又變成了她異父異母哥哥的未婚妻子了。”
玉虛子道:“不錯,他們是青梅竹馬之交。但這情形、豈不正是像我和我的表妹一樣。”
瑤光道:“似乎不大一樣吧?”
玉虛子道:“他們的感情可能比我和表妹深厚得多,但實質還是一樣的。他們之間,並沒有產生真正的愛情,只因自小在一起,齊漱玉就自以為是愛上師兄的。待碰上了楚天舒,她才漸漸明白這個人才是她真正所愛的人,就像我當年碰上你一樣。
不同的只是我並非漸漸明白,我是一見上你就知道……”
瑤光一揮手打斷他的話,説道:“不談咱們的。再説楚天舒吧,許多人都知道,楚天舒的心上人本來是姜雪君的。”
玉虛子笑道:“看來你對楚天舒好像更加不能諒解?”
瑤光道:“不錯,我看他是風流成性,就像……”突然住口,原來她本是説“就像你一樣”的,但一想玉虛子其實也並不是如世俗所云的那種“風流成性”的人,縱然他年少之時,的確是有“風流”一面,這話就説不下去了。
玉虛子笑道:“楚天舒的確有點和我少年時候相似,但不能據此説他用情不專。知好色則慕少艾,他和姜雪君大概也只限於單方面的思慕而已,不能算是真正愛情。甚至一個人的一生,也不能限制他只喜歡一個女子,只要他找到他真正所愛的人,而又彼此相愛的話,不再移情別戀,那就行了。”
瑤光道:“你叉怎知道他是真正愛齊漱玉呢?”
玉虛子道:“但我們也找下到證據,説他是欺騙齊漱玉的愛情。”
瑤光道:“那我的徒弟又如何?”
玉虛子道:“男女之情,不能勉強,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瑤光嘆道:“青彎自小跟我,就像我的親女兒一樣,我總希望她能夠找得一個好丈夫。唉,華山派也並不是沒有才貌出眾的俗家弟子,那麼多師兄師弟,她一個也看不上眼,偏偏愛上了外人。”
玉虛子道:“她救了楚天舒的性命,也不見得就是愛上了他。”
瑤光道:“我是她的師父,難道我還不知道她的心事!哼,無論如何,楚天舒總是欠下了她的救命恩情!”不知不覺她又遷怒於楚天舒了。
玉虛子暗暗好笑:“剛才她説得那樣好,好像已經悟道,誰知一當問題發生在她心愛的徒弟身上,她卻還是那麼執拗,難以理喻。”當下笑道:“若然説到恩情,最大之恩,莫如父母之恩,你説是嗎?”
瑤光道:“那還用説,父母之恩是每個人必須報的。但你無端提起父母之恩作甚?”
玉虛子道:“我是想到我本身的例子。當初我的父親不許我們相愛,逼我另婚,我寧願出家,也不肯遵從父命,並非我忘了父母之恩,而是我不能為了報恩去勉強自己愛一個本來不愛的人。這件事情,我一直認為沒有做錯。”
弦外之音:青鸞對楚天舒雖有救命之恩,但總還不如父母生養之恩吧?碰上了男女感情的問題,即使動以父母之恩,尚且不能勉強呢。瑤光説不出話來了。
玉虛子緩緩説道:“在楚天舒之方面來説,他是應該報答令徒的救命之恩,假如今徒有什麼事情要他幫忙的話。但這種報答,卻不一定就是以身相許。”
瑤光想了一想,説道:“但你剛才説過,年輕的男女,往往會把一種對異性的傾慕,誤作愛情。”
玉虛子道:“不錯。尤其是在很少機會接觸異性的情形底下,更是如此。”
瑤光道:“那麼,‘日久生情’這句老話,你也認為是不可靠的了?”
玉虛子道:“不能一概而論。若是各方面都不適合的人,相處久了,恐怕只會生厭,不會生情。”
瑤光道:“世界上很難找到各方面都適合的兩個人,倘若有兩個女的,都是各有一部分適合那個男子,那又如何?”
玉虛子道:“倘若是在這種情形底下,較多機會相處的那對男女,這才可以用得上‘日久生情’那句老話。”
瑤光道:“着呀,那我倒要試一試了。”
玉虛子道:“試什麼?”
瑤光道:“試一試楚天舒和齊漱玉的愛情是真是假,也試一試青鸞是否能夠與楚天舒日久生情?”
玉虛子怔了一怔,説道:“咦,你想幹什麼?”
瑤光道:“待會兒你就知道。咱們出來恐怕已有半個時辰了,該回去啦。”
回到齊家,齊漱玉仍然昏迷未醒。楚天舒則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不時發出吃語,他們踏進房間的時候,剛好聽見他在叫一聲“妹妹”。
玉虛子看着瑤光散人,微微一笑。
楚天舒忽地又叫了一聲“師妹”,瑤光聽見,也似笑非笑的看了玉虛子一眼,説道:“他的師妹好像是姜雪君吧?”
玉虛子道:“這兩個人都是他掛念的人,難怪他會想起她們的。不過,對她們的思念,卻未必是完全一樣了。”
瑤光不置可否,説道:“他的傷雖然較輕,但心神也該寧靜。”當下點了他的睡穴。她的點穴,另有一功,點這個睡穴,是可以令楚天舒熟睡,對他的身體有益無害的。
青鸞見師父的態度業已改變,對楚天舒也關心起來了,不禁喜出望外,説道:“師父,你肯答應我的請求了吧?”
瑤光道:“哦,你什麼請求,我都忘了。”
青鸞撒嬌道:“師父,你別逗我着急了,我是求你救這位齊姑娘一命呀。她中的毒比楚公子重得多,恐怕只有你用金針刺穴之法,才能救她了。”
瑤光道:“你急什麼,這件事慢些再説。我先問你,你是不是還打算去找你的家人?”
青鸞道:“唯一知道我家人的消息只有丁大叔,丁大叔已經死了,我縱有此心,卻可找誰打聽?”
瑤光道:“這樣説,你還是想去尋找親人的了。”
青鸞道:“我在家鄉有什麼親人我都不知道,但我當然還是希望能夠找得到他們的。”
瑤光道:“好。玉虛道友,你呢?你又準備怎樣?”
玉虛子隱隱猜到她的幾分心意,説道:“我本是和小徒來拜訪齊燕然老前輩的,如今齊老前輩已經到白駝山去了,我雖然幫不上他的什麼忙,也準備到白駝山去一趟。”
瑤光道:“好,那麼麻煩你帶我這徒兒一起去。”
青鸞一怔道:“師父,你要我上白駝山?”
瑤光道:“不錯。據我所知,丁勃與齊燕然名為主僕,實是家人一般。丁勃的朋友,齊燕然都知道。所以丁勃死了,你仍然可以從齊燕然的口中打聽到你家人的消息。”
青鸞道:“但楚公子和齊姑娘……”
瑤光道:“齊燕然留下的信,是要衞天元趕往白駝山的。楚天舒是衞天元的好朋友,而且齊燕然於他亦曾有數命之恩,於理於情,他也是應該到白駝山去的。他中的毒不算很重,有你在途中照料他,相信他在抵達白駝山之前,已經好了。”
青鸞道:“這麼遠的路,我只怕負不起照料他的責任。”
瑤光道:“有玉虛道長和你一起,你怕什麼?你不照料他,難道要我把一個大男人帶回華山的羣仙觀去嗎?”
青鸞道:“齊姑娘又如何?”
瑤光道:“她中的毒很重,恐怕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治好,她是決不能去白駝山的了。好在華山離此地不遠,沒辦法,只好由我帶她回華山去替她療毒了。”
青鸞道:“我、我……”
瑤光道:“你怎麼樣?”
青鸞本是有所顧慮,顧慮把齊楚二人分開由她們師徒照顧,自己恐怕會惹出嫌疑。但這話可不好意思説出來,而且路上也是有玉虛子師徒同在一起的。
“沒,沒什麼,我只是捨不得師父。”她只好這樣説了。
瑤光笑道:“傻孩子,師父又不能陪你一輩子,遲早要分開的。你已經還俗,這次我帶你來找丁勃,本來也就想你單獨跟丁勃回鄉探親的。”
齊家有現成的馬車,瑤光説道:“齊燕然有事於白駝山,事不宜遲,你們現在就乘這輛馬車走吧。我在齊家多留一晚,明天再另外找輛車子,和齊姑娘回華山去。”青鸞雖然有點尷尬,但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唯有如此了。正是:
情假情真何待試,干卿底事巧安排?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