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
筵宴賓客不算太多,卻都不凡。
他們都是開封府,各路“說得了話”的好漢,也有來自各地幫派駭世京城的代表人物,他們有的原是支持,“六分半堂”的,有的本是支持“金風細雨樓”的,今晚都齊聚這,等候一個新的局面。
一百六十幾人,有的武功出眾,有的精於謀略,有的會做生意,有的擅搞組織,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長:在江湖風浪闖慣了,懂得怎麼乘風轉舵。
局面怎樣變,他們就怎樣轉向。
這種人不足以成大事,可是,要走大局,卻又不能缺少這種人。本來天下各路明暗乾溼生意,六分半堂抽二成半,而今,金風細雨樓獨步天下,兩日之內,把京城足以與之對星的勢力:“六分半堂”與“迷天七聖”,遭蘇夢枕控制或擊潰,金風細雨樓的地位,已達到了前所末有、無與倫比的地步。正因為大多數的人都是這種人,一方面明哲保身,一方伺機而動,誰也不明白當真正變局來臨的時候,他們會站在那一力。不道,而今金風細雨樓強盛無比,他們鄱到來祝賀恭喜,在這種重要場面,他們自然不有無洶洫A。
蘇夢枕步入紅樓“跨海飛天”堂的時候,這一干江湖豪傑,盡皆站了起來。能夠得到釣|面八方來的各路領袖的尊崇、甚或是敬畏,就算只是一種偽飾,也足以自豪:饒是蘇夢枕見多識博,也不免有一點自滿的戚動。
楊無邪正在主持大局。
蘇夢枕走道來的時候,左邊是白愁飛,右邊是王小石。
莫北神負責今晚金風細雨樓的戍防,他一見蘇夢忱出現於長廊,已趨近說了一句:
“踏雪無痕。”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一切平安。
蘇夢忱點了點頭。其實他此際正感覺到心血翻湧,只要真氣一洩,很可能就會吐血不止。他強忍著,強自振作;在兩旁的王小石與白愁飛互黥一眼,眼已有耽之色。
狄飛驚沒有來。
現下六分半堂正當大亂之際,他要坐鎮六分半總堂,以安人心。
況且,要收服那一干只效忠雷損的精英,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萬一搞個不好,還會賠掉性命。
對這種事,蘇夢枕懂得退身一旁,讓別人來解決他們自己的“家事”。
趙鐵冷卻來了。
他當然就是薛西神。今天京城發生的事,城昂責成防大員早有警惕,急召刀南神回宮鎮守,故不能列席。
薛西神卻帶了兩個人來。
一個是周角。
一個是雷嬌。
他們是代表狄飛驚來此的。
-D常明顯,六分半堂派這兩名大將來,就像是弱國向強邦派節使求封賜的用意近似?
這不僅是示弱。
簡直就是投降。
不過蘇夢枕也注意到:來的只是周角和雷嬌。
周角和雷嬌只是六分牛堂的第七和第十四把交椅的人馬。
除了已經喪命在郭東神之手的雷恨之外,排行第三和第四的雷動天和雷媚都沒有來。
這也就是說:狄飛驚顯然還未能控制全局……
雷嬌一見蘇夢枕出現,即朗聲道:“我們代表六分半堂和狄大堂主,恭賀金風細雨樓怯洶膜l,一統黑白兩道,昌大武林聲威。”
投降的人如果要苟全,一定要儘快表示自己死盡忠心、澳前非。
放棄抵抗的人不能有尊嚴,只可以委曲求全。
有時候,甚至委曲了也不能求全。
當你把刀柄授於人手的時候,是不是能全軀,這決定乃在別人的一念之間,決不是由自己來掌握的。
這叫做生不如死。
但卻有人寧可這樣活著。
所以雷嬌搶著說話,其實是忙著表態。
她這一開囗,方應著派來的少年人也說話了:“方公子遣在下來恭賀公子,前程錦繡,福壽安康。”
蘇夢忱見那少年長得十分俊俏。眉宇間有一服清奇至極的嫵媚,在眾多英雄豪傑,仍可一眼瞧出他來,正要回話,但群雄已七嘴八舌,紛紛恭賀了起來。一時賀詞如排山倒海、紛至來,蘇夢忱也應接不暇。
白愁飛在此時向王小石道:“你覺得怎樣?”
王小石道:“很替大哥高興。”
“他當日是見龍在田,今天是飛龍在天。但龍還是龍,事實上他本來就是,”白愁飛道,“他是英雄,可是沒有我們這些豪傑為他開荊闢棘,恐怕他今天仍然潛龍勿用,所以,當人豪傑,不如自己當英雄。”
王小石不甚同意,人生在世,各有位分,各有機緣,何必強求?人人都去當英雄,世上能容幾個英雄?不錯,豪傑為英雄賣命,但世間好漢、死士,也為豪傑效力,這樣大家才能有所作為。說到頭來,我們誰都不是英雄,只是我們在人生有的執著,有所選擇,所以才顯得特別淒厲一些而已。在時局大勢,起落浮沉,衝激成浪,或幻化為泡,有誰能作得了主他笑笑又道:“曹操煮酒論英雄,說過: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人多以為英雄強勇霸道,其實唯大英雄能屈能伸,有謀有勇,而且高瞻遠矚、善機變應對,自有天機,自得妙趣,行事如神龍見首,一無定跡,思慮如行雲流水,一無滯,但都自有逼人光彩,懂得順時應世,伺機出擊,成者天風海雨,波瀾壯潤,敗亦扶風帶雨,顧盼生姿,這才是英雄。”
“或者,你是,我不是,”王小石笑著說:“所以我不當英雄,我只願能助真英雄者成英雄,識英雄者重英雄。”。
白愁飛瞪了他半晌,才道:“能看透世間事,是智慧;能看透自己,是哲人。你著得清比得人得,是個了不起的人。但人生在世,為要看得那麼透?著得那麼遠?功名富紀紀貴,縱是白雲蒼狗,只要人生來這麼一遭,便當應該抓住啊華,不讓它溜走。為有的人一生下來就大富大貴,簇擁聚呼?為何你我卻只是凡人一個,呱呱的來,默默的活,匆匆的去?總要做出一點事來,才不負大志,不枉這一生。”
王小石慌忙道:“懷有壯志,是件好事,不過這絲毫勉強不得,著意不得,否則,恐怕為福者少,為禍者大。”
白愁飛昂然負手,道:“管它為福為禍,人要自己快活便好:”王小石小心翼翼地道:“那跟惡霸暴徒,又有何區分?”
白愁飛即道:“其實又有何分別?梟雄飛揚一生,英雄亦是這般一輩子;平凡人庸庸碌碌的過,人奸大惡之徒不也一樣的活?多少人一任自身好惡,憑權仗勢,縱恣一生,到頭來不也壽終正寢?雖說善惡到頭終有報,但誰著見報過了?”
王小石被白愁飛的神情嚇了一跳,只說:“既是人生百年,匆匆便過,何必步步為營,處處爭鋒?自由自在,五湖四海,心自逍遙,不也快活?”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拿得到的才算是快活,失去了便是悲哀,成王敗寇,你看雷損的下場如何:“白愁飛憬然道,“便是因為萬事雲煙忽過,率性而為,有何不可?
千秋功過誰論斷?人都死了,管它流芳,還是遺臭:”王小石抗聲道:“既然百年一瞬,何不做些有意義的事情,足可無枉此生,亦不負大志白愁飛冷然道:“就是因為如此,人生一世,要做些足以稱快之事,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享有最大的快樂。”
王小石明白他的“快事”,與他心中的著法不一。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著法,王小石木也不想影響白愁飛,可是他不由得慮起來:“不過……”正待說下去,就瞥見了唐寶牛、張炭、溫柔、雷純和名老丐走了進來。
王小石一見她們,就很高興的走了過去,說:“你們來了,大家都為你們捏一把汗。”
溫柔眼圈一紅,正待說話,忽聽張炭嘆了一囗氣道:“你們這算是厭功宴?”
王小石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張炭又道:“你們打勝了,開的是厭功宴,他們打敗的,不知開什麼宴?”
雷純的嘴角忽然有一絲笑意。這笑意的美麗,令人感到震怖。笑意和震怖本就是雨無相干的事,何況是那麼美好的笑意,但就如摘花一樣,摘花的人是存情懷的,花朵是美麗的,俚花的手跟美麗的花朵配在一起,就成了一種美麗的摧殘。或許雷純的笑意正透露著這種訊息。那件事過後,雷純彷彿全身流露這股殘酷的美,美得分外殘酷。
蘇夢枕這時正說:“……可是,在這大喜厭的場合,送這玩意來,不大煞甌景了些麼兮”他微笑著往棺材走去,眾人為他讓出條路來。
莫北神即道:“但這棺木是八太爺送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蘇夢枕用手指撫娑著透雕棺材,俯視著棺板上的彩繪漆案和混金銀加工繪飾的雲龍鳳翔圃,“雷損敗亡,它的權力地位,也就是我的了,要是我敗了,我也需要一囗棺材,八太爺送這囗棺材來,實在很夠意思。”
他很少笑,可是此際卻得保持著一個森寒的笑容,轉向那扇屏風,說:“方侯爺送的屏風,也很有意思,俗語說,大樹好遮蔭,以此為屏,可以無,萬一教人失,也可以遮遮羞。”至於對那個朱月明送來的轎子,卻只淡淡上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
眾人知道蘇夢忱在開玩笑,都笑開了,忽見一人匆匆而入,正是楊無邪。
楊無邪是個從來都不匆忙的人。
如今他這般惶急,必然是發生了重大事故。
“雷動天率領五堂子弟,殺入金風細雨樓來:”眾皆動容。
“六分半堂”共有十三堂子弟,而今已有五堂徒眾掠撲過來,顯然局面並不受狄飛驚控制。
——雷動天是六分半堂,除了雷損和狄飛驚之外,最棘手的人物。
雷動天是雷損的死亡。
雷動天果然不服膺狄飛驚的指令。
蘇夢枕神色不變,只道:“他來得好。不知道他過不過得了無法無天”楊無邪趨近一步,低聲道:“他來得太快了,顏鶴髮、朱小腰他們恐敵不住……”
忽聽樓前一陣騷動,喊殺聲四起,有人叫道:“雷動天來了。”聲音戛然而止,砰地一聲,一人飛掠進來,那是條精悍瘦漢,混身浴血,但精銳如一把新出鞘的剛刀。
堂上有百數十人,而且都是各路豪,但這瘦漢然而入,似毫不把這些人放在眼他身上受了七八處傷,還流著血,可是著他的神態,彷彿這傷是別人的、血也是別人的,與他全無瓜葛一般。
他的眼神很冷靜。
人也很定。
但這樣看去,卻覺得他很憤怒,強烈的怒忿便他反而鎮靜了下來,深仇大恨,是要用血洗的,血海深仇,是要用生命換取的,憤恨反而成了甚不重要、極之徵末的事。
眾人又浪分濤裂似的分開一條路,讓蘇夢忱和他直接面對。
蘇夢枕說:“很好,你…。”他卻不去看雷動天,目光搜尋,瞥見了雷純,和注意到留在她嘴邊一絲美麗殘酷的笑意他怔了一怔,突然大喝一聲。
刀光出,自他袖中乍現。
突如一個豔遇。
棺裂為二。
血光暴現。
棺內的人悶哼一聲。
人也被斬為二。
棺的人是師無愧。
雷純失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