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從一進店門,就注意這個只埋首吃飯的人。
原因他很清楚,很少人“敢”不看他,“能”不看他,“可以”不看他。
可是他也看不見這“飯桶”。
因為這吃飯的人已被飯碗擋住。
總共有五十五個空琬,就堆在那人的桌上,分配排堆放,完全遮住了那人的頭臉,也不知他是怎麼吃的,也不知他還是不是仍在吃看?
現在那猛漢紐過頭去看他,依然看不見他,只看見碗,以及聽見扒飯和吃飯的聲音。
那猛漢笑了。
他笑看問那夥計:“什麼聲音?”
那小眉小眼的夥計一呆,道:“客官,您說什麼?”
猛漢笑道:“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夥計實在不知他指的是那一種聲音,因為街市、酒樓,什麼聲音鄱$%,交織出一十人間的樂譜,所以也不知如何回答。
那威猛大漢卻道:“你聽不見嬤?那是豬吃飯的聲音。”
那店夥立知大漢的話是針對那胖嘟嘟的客人而發的,只敢點頭,不敢相應。
不料那“飯桶”卻應道:“不對不對。”然後又說:“錯了鍺了。”
威猛大漢對店夥笑道:“你這次該聽清楚了罷?豬不止會吃飯,還會說人話呢。”
“飯桶”卻認真的道:“豬吃的不是飯,飯是給人吃的,怎麼你連這熱都不懂,難道腦筍兒生得跟豬一樣?”
威武大漢冷笑道:“閣下說話,最好放尊重一些。”
“飯桶”只說:“人對人應說要尊重,人對牛不妨彈琴,人對豬嚇,只秤秤看分量夠不夠重,不必尊重。”
威猛大漢臉色一變,尋常人一看,只見他煞氣肅然,早已嚇得雙腿打顫,只聽他沉聲道:“你在說我?”
“飯桶”道:“不,我在說豬。”
威武大漢再也按捺不住,大手往桌上一拍,怒叱:“你再說一次!”“$%”的一聲,桌子上的酒鰻子碎裂,酒濺灑一地,更可怕的是位那一聲喝,猶如在各人耳畔打了一道雷,震得人人耳裡都嗡嗡不已,待定過神來後,店裡的客人全鄱在這兩人還沒打起來前,悄悄的結賬開溜。
那“飯桶”卻好聲好氣的說了一句:“唉,豬生氣,酒糟蹋,可惜啊可惜,真是牛嚼牡丹,不辨花草:”威武大漢忍無可忍,長身站了起來。
桌上的酒糧子已碎,王小石這才看清楚他的神容:
只見他,頭髮和鬍子,全交纏在一起,分不清$%胳,但黑而不亂,光潔有力,雙肩如兩把黑色關刀,大日有神,藍電似光射數尺,空頷豐頸,額角崢嶸,鼻寬伏庠,錦服華袍,熊背蜂腰,一站起來,尋常人只及他胸腹間,身上的肌鼻硬朗結實,似樹根結痂,蟠賁空露,十指屈伸間,發出如炒栗子時的輕$%之聲,太陽穴高高鼓起,頰斜青筋,跟手背上的靜脈一般蠕動如蚓,神態兇惡,但依然有一股華貴的氣派,如霸王再世,叱$%即起風雲。
好一條漢子!
王小石不禁暗喝了一聲來:
好一個天神般的壯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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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漢大步踱向“飯桶”,一步一雷霆。
那“飯桶”不知在飯碗之後做什麼?大概是仍在吃飯罷?
威武大漢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打弱者。你只要跟我道歉,我便饒了你。”
“飯桶”大概還扒了幾口飯,才道:“我為什縻要向豬道歉,”然後他立即補充.“不過,這麼巨大的豬,通常都不是豬,而是叫做:牛。”
威武大漢大吼一聲,一掌拍在“飯桶”的飯桌上。
他剛才隨意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立即像$%豆子般跳了起來,而且上好“裕泰隆堂”的酒糧子立即碎了。
更何況他現在是在盛怒下拍桌子。
店夥、奉茶、胞堂、廚子、伙頭、堂櫃、老闆……這酒樓裡的人全鄱在耽心一件事情。
那桌上的碗。
他們有時也會打碎碗碟,但像今天這種五十五個空碗一齊碎裂的情形,只怕也空前純後,難逢難遇。
他們幾乎已“聽到”這五十五隻碗同時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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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沒有碎。
就在那長相堂皇威武的巨漢大手和捏蓍的兩隻鐵膽就要拍在桌面上的剎那,那“飯桶”兩手一分,五十五隻碗,連同他剛吃完的那一個空碗,各分十八隻,全成兩條直線,溜託在雙腕上,一眨眼間,又全疊成一線,就頂在他的頭上。
五十六隻空碗,疊起來最上面的一隻碗剛好可以觸及二樓的地板。
“飯桶”用頭這樣頂看,一點也不覺辛苦,神情輕鬆自如,彷彿那不是碗,而是他另一隻手,只不過長長在他的頭頂上。
店裡店外的人,全都看得呆住了。
連威武大漢也直了眼。
王小石忽然想起一個人。
一個在傳聞中的人。
就在這時,那神武大漢已叫了出來:“你是“飯王”,你是張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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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飯量好、胃口佳的人當然不少,幾經艱苦、流血流汗,才不過為了三餐,只要有得吃、還能吃,誰都希望能大吃特吃、痛痛快快的吃、盡情盡興的吃。
不過,像這樣一口氣吃了五十六碗飯的人,還是十分罕見沒有人能一口氣吃五十六碗飯,這飯他到底是吃去那裡了?
能一口氣吃下五十多碗飯,而又能把“吃飯的傢伙”當作戲法一般來舞弄的人,可就更少了大部分的人,都是吃完了飯,不要碗?
如果有這樣尊重碗和飯的人,那麼肯定只有一個。
這個人據說能把米飯當即消化,一面吃飯,一面修練他的“反反神功”。
那就是“飯王”張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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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桶”笑道:“我是張炭,也是“飯王口,在米飯面前,除了我,誰也不能稱王。
“吃飯是人生大事,也是我的事業;”張炭胖嘟嘟的臉龐正經八百時更可愛,“我一向敬業樂業。就像劍手痴於劍一般,我痴於飯。”
那神威巨漢忍不住道:“閣下既然是張炭,你可知道我是誰?”
“我只知道你有個朋友,叫做方恨少,“書到用時方恨少口的方恨少。”張炭依然頭頂看五十六個碗,手裡還捧看受盛看白飯的碗,穩若泰山:“方恨少好弔書袋,可惜讀過便忘,讀得越多,忘得越多,他越愛充有學問,可惜總是用$%典故、說鍤成語、予人笑柄。”
他怪有趣的望看那威猛大漢,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記得方恨少這個人麼?”
威武大漢冷$%道:“因為他跟你一般蠢“”“不。因為他跟我一樣,充飢都有癖好。我喜歡吃飯,多多吃飯,多多益善,又省又慳,而且正氣堂堂。修練兩家功力的人,最好多吃飯,少吃雜菜,更不宜大魚大肉。我吃飯,很講究,那裡的米才夠乾淨,那裡的米算得上完整,什麼米和什麼米摻合一起煮,才夠味兒,什麼樣的米和什麼樣的米,是摻都不能摻,有一些米和另一些米,是要在不同的火候下才能摻雜看吃,這才算真正的吃米$%飯。燒飯不只是講究幾碗水,而是講究幾分水,多一分則太溼,少一分則太乾。飯不能太軟,也不可太硬。但硬有硬吃,軟就軟吃,稀飯和粥,應是一例。用什麼煲煮飯?用什麼鍋燒飯?以什麼鏟炒飯?以什麼勻拌飯?甚至用什縻紫、什麼薪、什麼炭、什麼灶、什麼火候燒飯,連同燒飯的時分和禁忌,都要講究。”張炭嘆道,“人人天天吃飯,但對吃飯,可謂毫無研究,一無所知,倒花功夫在菜譜上,真是愚昧可笑威武大漢忽然道:“我知道了。”
張炭冷眼一瞄:“你能知道什麼?”
高大漢子道:“你喜歡吃飯,小方則喜歡吃蛋。”他提起方恨少,似是無限追回,又恨又愛,“那小兔崽子就愛吃蛋,滷的、煎的、炒的、煮的、燙的、滾的、生的、熱的、半生不熟的、孵了一半小鷂$%的、剛生下來還熱暖暖的。總之數之不盡,還講究各種各類的吃法,看來,他把蛋當作是他自己生的一樣。”
“對,應該講究,下多少鹽,醮不醮糖、用什麼醬油、切多少姜$%,全要考慮,我也把飯當作是自己種的一般。”張炭驕傲地道:“所以他是“蛋王”,我是“飯王”。”
大漢嗤笑道:“所以你們一個是笨蛋,一個是飯桶。”
這次輪到張炭惱怒起來,登時烏了顏瞼:“你說什麼?”
巨漢道:“你若不是飯桶,.怎麼只知方恨少,不知我神勇威武天下無敵宇內第一寂寞高手刀槍不入唯我獨尊玉面郎君唐寶牛的名號呢?”
張炭聽了老半天,為之撓舌不下,好一會才能說道:“麻煩你……煩您再說一遍?”
大漢果真臉有得色面不改容的說了下去:“我就是神勇威武天下無敵宇內第一寂寞高手刀槍不入唯我獨尊玉面郎君唐前輩寶牛大俠是也。”這次他在百忙中居然還能及時加上“前輩”和“大俠”四字。
張炭登時忍俊不住,為之捧腹。
他捧腹歸捧腹,頭頂上的碗,顫得登格價響,看得店夥心癢癢,瞧得掌櫃牙嘶嘶,但就是不墜落下來。
唐寶牛可生氣了,他虎孔道:“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張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如果你早一點說,我就吃不下飯了。
“你實在擅於自我宣傳,真虧你想得出這種名號來:“他笑得全身$%軟,但仍不忘了補充一句:“看到你這種寶貝,誰能吃得下飯?”
唐寶牛怒待全身攘抖。
他怒得震抖的時候,就像橡實爆裂的時節,滿山滿野都溢滿者“上上”的聲響。
現在當然不是在山野間。
而是在酒樓裡。
外面街市喧囂的聲音,竟都遮掩不住這自骨骼裡爆出的聲響。
張炭一聽是這種聲音,也不笑了。
他知道唐寶牛真的生氣了。
而且就要出手。
全力的出手。
當然不只是他知道,只要一見唐寶牛這種神情,誰都知道他要出手對付張炭,而且一旦出手,還是勢無所匹的殺手,人人都不禁為那有一張圓險的張炭耽憂起來。
不管店裡店外的人,鄱在注視這一觸即發的場面。
有的人在想,這威猛巨漢會不龠打死那小胖子?右的人在想,這回可有熱鬧瞧了:有的人卻仍在想,那小胖於吃了那麼多碗飯,會不會經打一些呢?也有人想:
那小胖子吞得下這麼多飯,縱不被打死,也要脹死了。
人人想法可能不同,但全鄱在留意張炭和唐寶牛一觸印發場面。
王小石卻不是。
因為他發現有一道人影,就在這時際,趁大家不注意,已轉上了樓角,掠上了二樓,自撐開的臨街列窗穿了過去,比燕子還快,比柳絲還輕,而且還有些眼熟。
他正想告訴白愁飛,白愁飛卻已出現在二樓簷瓦上,閃到背向的屋脊後,似是注意二樓裡$%生的事,一面還向他招了招手。
王小石立即騰身過去。
他也十分小心。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他也不想被滿街的人發覺:有人正在屋頂上穿梁越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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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石掩到了白愁飛的身旁,只不過是頃刻問的功夫,卻剛好看見,白愁飛臉上所流露出來的詫異之色。
白愁飛的訝異,是因為他看到天窗裡面的情景。
自愁飛一上了屋頂,開始並沒有馬上觀察樓裡的情景,先讓自己定一定神,隨即又想起,昨日與蘇夢枕土來三合樓跟狄飛驚對峙的時候,雷損很可能就站在自己現在所立之處。
雷損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
如果是在十年前,他可以說是京城第一大幫的幫主,除了天子之外,他可以說是在民間擁有最大的實力的人。
白愁飛這時的感覺很奇特。
他為這種感覺而眩了一眩,然後才看落樓裡的情形。
他一看,就看到五個女子。
有一個女子,環佩水袖,鳳釵雲鬢,顯然是閨秀小姐,其餘還有四名丫鬟,手裡都亮看矩劍。
那四名丫鬟,從上面看下去,長得都似乎眉目娟好,那小姐卻背向看他,遙遙坐在向江流的那一面,從自愁飛的角度,是無法看清她的容顏。
令白愁飛震訝的,不是這五個女子。
偌大的酒樓當中,除了這五名女子,還有一名女子。
穿看棗紅色鑲邊滾$%的疾裝動服,卻有一張似笑非笑、宜$%宜喜、桃花春風的笑臉!
白愁飛看第一眼,感到熟悉。
再看時已感到親切。
緊接看下來,是一陣無由的喜悅,幾乎要叫出聲來: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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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就是溫柔。
若不是溫柔,還有誰能這般宜$%宜喜?
若不是溫柔,有誰能一張俏臉,便教桃花笑盡了春風?
如果不是溫柔,又有誰能將英氣化作繞指柔?
白愁飛未看見溫柔之前,已感覺得溫柔,所以他不是驚、也沒有喜。
像某些江湖人,在人世的旅驛裡,已習慣無驚無喜了。
只有初戀的人,才易驚易喜易受傷。
白愁飛詫異的不是見到溫柔,而是詫異為自己看見溫柔而感到驚喜。
為什麼呢?
當日不是他把溫柔氣走的嗎?
溫柔還是溫柔,白愁飛還是白愁飛。
但在三合樓的樓頂,此刻的白愁飛,俯身瞥見盈盈女子一溫柔,一向傲岸冷淡的白愁飛。心中竟有了一絲溫柔的感覺。
這時候,王小石已來到了他的身旁,並看見了他臉上的詫異之色。
故此,他也往下看去。
他也看見溫柔。
以及溫柔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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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道才是溫柔的刀?
彷彿是初燃的燈影。
好像是處子的眼波。
依稀是情人的美靨。
猶似是落花墜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