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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雪 勢

    蕭秋水記得有一次,曾問過他的弟兄們,活著,為了什麼?

    李黑沉吟半晌,答:“生要盡歡。”

    胡福慎重地說:“死能無憾。”

    鐵星月和大肚和尚也都答了:“但求義所當為。”

    “只願無枉此生。”

    他也曾問過唐方。那時在江邊,月色好美。唐方說:“我是那水,如此流去,沒有人問它流去哪裡。”唐方抿嘴燦然一笑道:“你是小風帆,若沒有帆,流水,它就無心了。”

    想到這裡,蕭秋水心裡就一陣痛,覺得他自己對不起唐方。唐方,唐方,你在哪裡?他也用這一個問題,問了燕狂徒。

    燕狂徒聽了他的話,象從來沒見過他這個人似的,然後也象是從來也沒想過會有這個問題似的,瞪了他老半天后,抓腮搔腦,忽然舒出了一口大氣,反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我是活著的嗎?”

    蕭秋水被反問得一愕,道:“我們能走路,會說話,當然是活著的。”

    燕狂徒問:“能走路、會說話,就是活著嗎?”燕狂徒繼續問:“那麼為什麼不能走路、不會說話,就不算活著?人生短短數十荏苒,跟天際流星閃逝,無甚分別……天地萬物,短短幾十年,就算做嘯煙雲,又算不算得活著?”

    蕭秋水無辭以對。

    燕狂徒笑道:“我想岔了。你問我的,我實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只好照實答吧!我年幼的時候,很苦,一天到晚,只夢想做大人物,鮮衣怒馬,吒叱風雲。年輕時懷大志,要做大事,找各家各門比試,以為自己才能,在世間可謂有數的十人之內,一切事情都自恃自負,捨我其誰,要成為武林第一人。壯年時,覺得天下間許多事,原來是虛幻的,但又不甘落實和平凡,便愈發興之所至,無所不為。暮年時便遭各大門派之截殺,幸得不死,居然才有些珍惜起生命來……”燕狂徒苦笑了一下,聳了聳肩,又道:“你若問我一生得到了些什麼?沒有。只是這一生無過可悔,僅痛快二字而已。”

    他又補了一句:“尋求痛快,普通動物也曉得;你問我這個,實在是問錯了人。”

    蕭秋水默然半晌,自嘲地笑笑,道:“那麼問前輩另一件事,可一定問對人了。”

    燕狂徒眨眨眼睛,促狹地道:“這可不一定羅。何況你問的,我不一定答。”燕狂徒喜與人抬槓,蕭秋水實奈何不得他,只好誠懇地道:“我們第二個要去的地方,先生至此總可以相告了吧?”

    燕狂徒瞪了他一眼,沉默良久。

    沉默良久之後,燕狂徒終於說話了。

    “少林、武當。”

    少林派,在數百年來,一直是武林的圭皋,不少武學大宗師,都出身少林,直至現在,十位武術名家之中,至少有七位跟少林武技,或多或少有些關係。

    而武當系近百年來,張三丰崛起後,若論內家心法、上乘氣功,勢大人眾,精英輩出,武當一直在武林前三名之內。

    燕狂徒要找少林、武當,為了什麼?

    棗蕭秋水便這樣地問了。

    “我要告訴現存的少林和武當一句話。”

    “現在各大門派中,死傷散亡,所存無幾,這是武林中歷劫大難,極少見的凋局。在這種弱肉強食、群強並立中,已經產生百年未見的僵局。此刻女真人入侵中原,兩朝踞立,宋方居然不求戰勝,而女真之後,又有韃子虎視眈眈。江湖中爾虞我詐,各銖兩悉稱,拼得你死我活,到頭來必兩敗俱傷。眼下權力幫與朱大天王,已鬥得強弩之末。‘四大世家’、‘七大名劍’、‘三大劍派’、‘三大奇門’,也所剩無幾,潰不成軍。‘十六門派’,早已是一盤散沙,試問這種局面,這幾百年來,幾曾有過?”

    “少林、武當,畢竟是武林兩大宗主,在這番詭譎風暴中,死的多,傷的也多,但兩派根基,扎得深、植得厚,究竟還是不可動搖的……所以我要他們兩派聯合起來,不要再象麥城擂臺之會,兩派鬥得不亦樂乎,別人也瞧得不亦快哉!”

    “兩派要聯合起來,第一點:就是將兩派武功,無私地拿出來,讓其弟子兼修兩家之長。如此五年之內,兩派便足有當日‘權力幫’或‘朱大天王’的實力,十年之內,可重新領袖武林……”

    “我要做這件事,便要趁現在。趁現在,少林還有個抱殘,武當還有個卓非凡。而且趁我還未死……”

    “這件事你覺得怎樣?”最後,燕狂徒這樣地問蕭秋水。

    蕭秋水跳了起來。

    他整個地跳了起來。

    要不是他的手不能動彈,他好想去擁抱燕狂徒,去握燕狂徒的手。

    他現在感覺到那烏江的日頭,那濺起的水花,他兄弟們和唐方在馬上激烈而意興風發的衝殺。

    他忘了那些兄弟曾出賣過他。他忘了那些兄弟所剩下已無多。他忘了記憶裡的孤寂與屈辱……而他現在面對的燕狂徒,已不象他前輩,反而象他的兄弟。他大聲說:“好!”

    “我……我早知道是這件事,你就算再綁住我雙腿,我爬著也要跟去!”

    “先去少林,還是先上武當?”

    “只到少林。”

    “那麼武當……”

    “武當就在少林。”

    “?”

    “此刻武當俗家子弟中,相傳最卓越不凡的人物棗卓非凡,已到了少林!他正與少林南院的護法地眼,前往求見少林地極而不遇。我此時去,正當他們興頭上,難保不招致疑竇。只是此時不去,尚待何時?何況我若去了第三個地方後,就不一定再能管這勞什子事兒了。”

    蕭秋水聽得心下一沉。他在沿途上,已經是第二次聽得狂傲不羈的燕狂徒,說起辦“第三件事”的難以逆料,全無信心。

    他們到少林寺時,已是暮秋十月梢。大地萬物,十分蕭索。

    威震天下的少林寺,並不似想象中那麼宏大莊嚴,不甚高的山門,幾個少林小沙彌,在門口打掃落葉而已。想達摩高僧東渡而來,在少林寺創下佛門禪宗,並授予各種健身壯體強魄養氣的武功,使得少林寺成為求佛法義理的重地,也成了武林尊奉的聖地。

    少林寺面對奇巖峻石,令人望而卻步,但寺內卻十分簡樸清雅,寂靜得連掃樹葉的聲音,以及遠處院內傳來幾聲練武時叱喝聲,也顯得無比寂寞。

    燕狂徒一到廟門,便不耐煩,說:“要是我來這裡當和尚,一定留長頭髮,在門口敲鑼打鼓,來個聞香下馬,再加個七蛇大燴……哈哈哈,既然要出家,就不拘俗,何必戒這戒那?”

    蕭秋水揹著他走,跟著到了少林,這“老前輩”卻出言不遜至極。一個掃地的沙彌聽了,瞪了他們一眼,返身便跑了進去。燕怔徒笑笑,也不理會,只催蕭秋水快些進廟。

    蕭秋水不禁遲疑:“咱們也不通知人家一聲嗎?”

    燕狂徒笑啐道:“下帖子麼?我可不會寫字!”

    蕭秋水總覺有些不妥。這時山門內忽跨出兩人。這兩個灰衣僧人出得門檻,看見兩人怪形怪狀,呆了一呆,一人粗聲叱道:“什麼東西,在少林寺前亂說話!”

    這兩人若前來好好說也就罷了,這般一喝,燕狂徒可憋不住氣,回罵道:“和尚是什麼東西,頂上沒毛的老道罷了!”

    他此語一出,說得極亮,在少林門內門外的和尚僧人,無一不勃然大怒。而且在院內樹蔭下,正有一道士與一僧人對奕,旁邊有幾僧幾道,也紛紛倏然色變。

    那兩名灰衣僧人,因知今日有武當派的道友來寺,更是怠慢不得,處處要表現少林寺那武林宗主的氣派才行,豈料偏生有人在今日搗亂,自己二人司掌山門,豈能失了少林的威風?

    那粗聲大氣的和尚叱道:“何方妖輩,敢來少林撒野!”

    另一個黑和尚也道:“豈有此理!少林寺豈是容你胡鬧的地方,快回去!”

    燕狂徒忽然笑嘻嘻地問了一句:“你要剩下幾隻牙齒?”

    兩僧一呆。燕狂徒向那大嗓門的和尚說:“你破鑼般的嗓子,令人生厭,待我打掉你幾隻牙齒,只剩下八隻臼齒吃東西,便不算虧待你了。”又轉頭向另一個和尚道:“你留人一條退路,我就只打落你一枚犬齒好了。”

    兩僧怒極,這番話簡直沒將他們放在眼裡。兩僧齊大喝一聲,那大聲說話的僧人,搶先出手,“少林神拳”,直擊面門。

    他一拳擊出,不少僧人都在旁邊暗暗稱歎,心裡暗忖:鐵石師兄的拳法,又精進了許多,難怪被派守山門重任了……可是就在這時,那坐在青年肩上的老者,只一揚手,卻有兩聲響,兩僧蹌踉而退。

    鐵石哇地一吐,足足吐出了二十二隻牙齒來,而另一個和尚,用手向口腔一挖,一枚牙齒鬆脫落在掌中。眾皆駭然。

    此人出手之迅快無倫暫且不說,而出手間即擊中兩人,難得的是同樣出掌,輕重大異,更可怕的是鐵石和尚的臼齒,一隻未落,而鐵心滿口牙齒,卻恰好只被摑下一枚犬齒!

    棗不管敵人如何犀利,但到少林寺來撒野,絕容他不得!

    當下僧衣閃動,數十僧人,在片刻間已布好陣勢,各佔方位,少林鐘聲,徐徐敲響。燕狂徒打量了一下和尚們敵視的目光,拍拍蕭秋水額頭,笑道:“是不是?我總說,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看人家把我們當什麼來看!”

    蕭秋水心裡極崇敬少林派的宗主地位,很不願無理鬧事,當下道:“老前輩,有話好說,這個時候,還是免傷和氣的好……”

    燕狂徒猶有餘恚,道:“你看到的了,是他們先來挑釁……”

    蕭秋水嘆道:“前輩您說過,若武林中人人為爭強鬥勝,不能化干戈為玉帛,今後數十年將是神州未有之慘局。”

    燕狂徒想了一想,終於道:“好,依你一次!”便揚聲道:“喂,諸位和尚兄、道士老友,我們不要打了好不好?咱們談談正經事……”

    忽然兩人掠出了山門。這兩人一掠了出來,山門上的銅環被急風震得嘎嘎亂響。這而人十分龐碩,人一站攏上來,幾乎一人等於兩個半以上的人。其中一人只喝了一聲,而且只有一個字:“滾!”

    燕狂徒一生,豈曾被人如此喝過,這一聲喝下來,蕭秋水的心,也沉了下去;這兩人雖看來是少林寺中輩份極高的僧人,但燕狂徒一生桀微不馴,這一聲“滾”,這兩人勢必要付出代價。

    燕狂徒的臉上忽然沒了笑容。那碩壯的僧人,也不知怎的,被他那股迫人的氣勢,駭退了半步。這僧人佛號“天鬥”,與其師兄二人為少林寺鎮山監守的“雷霆二僧”。

    這師兄叫做天象,生得稜然有威,脾氣火爆,不過較有風範,見此人目光一厲,竟如此奪人心神,知非常人,便道:“這位老丈,卻不知敝寺有何冒犯之處,致使老丈騷擾敝寺?”

    燕狂徒臉上的凌厲之色忽去。忽涎著笑臉道:“我來此目的無他,不過是他媽媽欠我的一筆債未還清。”他說“他媽媽”的時候,目光向天鬥瞧去。

    天象聽得一呆,便向天鬥看去。無鬥聽得燕狂徒所言,也是愣了一楞。原來他未出家前,他媽媽的確欠了人家一屁股的債務未清,如今人家追上門來,卻也難堪得很。便懵然道:“這……這……真的?”

    卻見燕狂徒嬉皮笑臉,皺眉聳肩,正在向他做著鬼臉,心裡頓時明白了過來,可謂無名火三千丈,氣得漲紅了臉,狂吼一聲,右手漲得厲紅,極大了整整一倍,一掌向燕狂徒推了過來。

    他這一掌推出,場中充滿讚歎之聲和羨慕的神色,原來這天鬥和尚打的是“大手印”,這一掌比起鐵石的“少林神拳”,可又不知高明精深了多少倍,所以連鐵石也喝了一聲彩,心裡恨不得這一掌能將燕狂徒的胸膛打癟下去。只是他的牙齒剩下沒幾顆,一聲喝彩,也叫得極為含糊了。

    燕狂徒見眾人叫好,便有意折辱這個和尚。

    天鬥一掌向他衝來,蕭秋水見這和尚居然不知死活,敢對燕狂徒下重手,心中想保全此人,不忍見他莫名其妙死於燕狂徒手下,忽一腳踢去!

    天鬥掌劈燕狂徒,則也有暗自留心這青年有何異動,不料蕭秋水一出腳,只見沙塵朦朦一片,砰地一聲,已中了一腳,倒飛出七八尺遠,奇的是,心口處一陣熱辣辣痛,片刻便過,運功一試,竟絲毫沒有受傷。

    燕狂徒低聲冷哼道:“你若不聽話,偏要出手,待我連你腿上的穴道也封了,可怨不得我!”

    蕭秋水知這狂人說得出,做得到,只好說:“好,我不出手,但你不可下殺手。”

    燕狂徒冷笑道:“他們跟我無怨無仇,這只不過口舌之爭,我心裡清楚得很。只是我的為人,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我偏要嘔一口氣……教訓教訓他們便了,殺了棗倒汙了我的手!”後面兩句,說得特別大聲,在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蕭秋水情知這人脾氣,暗歎一口氣,再不言語,唯有靜待情形的發展。

    蕭秋水以“忘情天書”中的“土掩”技法出腳,一腳喘走了天鬥,而不傷他,若天鬥知機,當可免受辱,可惜天斗的脾氣,可謂“死牛一邊頸”,他運起“大手印”厲不可摧的功力,卻給蕭秋水一腳踢走,可謂在同門以及武當派道士面前摔了個筋斗,丟了臉,這口氣哪裡咽得下?於是猛吼一聲,雙掌一分,漲大二倍,掌心赤紅,透背可視,這次是衝著蕭秋水來的。

    誰知他雙掌眼見要印上蕭秋水胸膛時,那青年肩上的怪老人,驀然一翻,一伸手就把自己提了上來。

    天鬥只覺自己臉上一陣刺痛,不禁呱呱大叫起來,接著才知道那怪老人竟是扯著自己的左耳,將自己整個人拎了上來。

    只聽燕狂徒喝道:“滾!”

    說著隨手一甩,偌大一個身形,真的給他扔出了丈餘遠,叭的跌在地上,還滾了幾個轉,勉強站起來,又啪地坐倒,一摸左耳,只見一掌都是鮮血淋漓,一時氣得幾乎要哭出來,再接下去,才知道耳朵正在,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

    燕狂徒笑著睇他:“你叫人滾,現在叫你嚐嚐滾的滋味。”

    這時場中的人,多半看得眼睛發直,原先在觀棋的兩名道人,已掠至門前。門前圍了一大群僧人在觀戰。這些僧人有的老弱不堪,或年尚幼的。煮飯、伙伕、打雜、掃地、畜牧、種菜的皆有,這些和尚們,在少林寺是領份閒職,佛學既不多體悟,武功也平庸,在這等寂寞生涯裡,正恨不得天天有人打架給他們看,更何況今日捱揍的似乎是平日對他們頤指氣使的天鬥師兄!他們一面看著,一面在臉上設法不要顯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來。

    天鬥可也真剽悍,他一旦能動時,就一躍而起,這次他十分小心、警惕地接近燕狂徒,既留意老的,更提防小的,心裡暗罵:這一老一少,在使什麼妖法!但他還是以為自己的一雙手掌,終能把對方打倒!

    他第三次發動時已蓄全力,嗚譁怪嘯,雙掌併發,天象知師弟可能不敵,也掠上來,“小般若掌”直戳而出,一面大叫道:“看招!”

    這人未出指前先招呼一聲,甚是光明磊落。蕭秋水對這天象頗有好感,見他眉揚目威,他日必有所成,很不希望燕狂徒傷他,當下暗運腿功,準備必要時相救。

    燕狂徒見這人使的是佛門極厲害,而潛力也最無可限量的“小般若禪功”,心裡也覺此人年紀輕輕,頗為難得,卻看也不看,一拳打去,一面又喝了一聲:“滾!”

    這一拳就打在天象的手心上。其時天象正運使“小般若禪功”,這種功力,運功時手掌半尺之範圍內,有一層淡淡的白霧,這佛門內家功力,可以說是無可抵禦的。但燕狂徒這一拳打下去,天象只覺對方拳上,既似有勁,又似無勁,驟然之間,連他掌上所發出去的勁道都消失無蹤了。

    他自己卻給一種超乎自身的大力捲起,橫撞出去,恰好撞向師弟天斗的“大手印”上,他心中一慌,暗叫今番糟矣!卻不料自己雙掌,隨著那股莫名的震盪,傳自手臂,呼地拍了出去、跟“大手印”一對,“格格”二聲,天鬥被“小般若禪功”直逼了出去,叭地又跌到了丈外地上,滾了三四個跟斗,手勉強止住滾勢。

    只聽那老人哈哈大笑。天象心中猛想起已逝的掌門師父說過一種駭人聽聞的絕世武功棗“薪盡火傳”神功!心念一動,幾乎叫出聲來。

    天鬥又霍地跳了起來,頓腳指著天象罵道:“你幹什麼?打起自己人來!”他給天象震得連摔幾跤,很是沒臉,只好破口大罵。他卻不知掌力雖是天象的,但令他摔筋斗的還是燕狂徒所卷帶至天象身上的巧勁。

    這時場中忽躍下兩名道人,這而人雖不碩壯,但甚高大,兩人行至燕、蕭身前,幾乎比燕狂徒騎在蕭秋水肩上還高,足足遮住了日頭,只聽一道人冷哼道:“兩位師兄,且讓貧道來代勞代勞吧。”

    另一人道:“天鬥師兄請休息一下,讓咱們也來見識一下這位老先生的奇功怪招。”語音竟似是強忍住揶揄的笑意。

    天鬥不聽猶可,一聽更心頭火起。原來這兩名道人,也是武當派鎮守山門的,都是掌門子弟,一個叫大風,一個叫金風。那金鳳道人見天鬥跌得狼狽,說話中便禁不往透露嘲笑之意。

    天鬥怎肯在武當派面前失威,大喝一聲,漫天掌影,先護住己身,衝至蕭秋水身前,一掌斗然翻出,向上託去!

    他這一掌是“天罡北斗”,掌力極大,而且上下兼顧,既可防燕狂徒撲擊,亦可御蕭秋水側擊;大鳳、金風二人見這和尚使出此招,不禁笑意一斂。

    不料燕狂徒還是一探手,迅速而精確地,又鉗住了他右耳,呼地一聲,又將他拋了出去,滾出了七八丈遠;這次,真個咿咿哎哎,一時爬不起來。

    金風、大風對望一眼,知是勁敵,清嘯二聲,兩劍同時拔出,左指天,右朝地,劍勢嗡動不已,兩人腳步不丁不八,向左右散開,又漸向前推進。

    燕狂徒只看了一眼,亦笑罵道:“又是‘兩儀劍陣’,武當待客,不會玩點新花樣麼!”

    兩道臉色一沉,呼嘯一聲,兩劍迅若游龍,左刺“天柱”,右刺“華蓋”!

    燕狂徒一見劍勢,只見兩劍雖筆直刺來,但劍身不住嗡動,看似快直,但劍意曲伏不定,以這兩道年紀,居然能將“兩儀劍法”使得如此精妙,已經實在非常難得。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一出手,就鉗住劍鋒。

    他以兩隻手指,夾住劍鋒,就似一杆敲在蛇的七寸上,劍勢立止,連劍身的彈動,也消解於無形。

    他左邊一夾即中,但右邊的清瞿道人,居然回劍反刺,削向燕狂徒手脈寸關尺!

    燕狂徒低喝一聲:“好!”他若縮手,兩儀劍陣威力立成!若不收手閃躲,只怕便要傷在此人劍下。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一揚手,就打飛了大風的劍。

    而且在未抽手打飛大風的劍前,還拗斷了金風道人的劍。

    他用的是同一隻手。

    大風呆如木雞,金鳳更汗如雨下,他現在才知道他笑得有多可笑。

    燕狂徒揮揮手道:“去吧,年紀輕輕,有此功力,已經不易了。”

    大風道人忽然長揖到地,拜謝道:“多謝前輩不殺之恩……”

    燕狂徒揮手不耐地道:“去吧,叫你們的卓師叔來,我有話對他說!”

    他這句話才講到一半,大風忽然欺近,砰砰二掌,打在他胸膛上。

    燕狂徒在這剎那間,非常震訝,尤其是兩件事:一,這中年道士居然已會使武當正宗“先天無上罡氣”,這種內功,非三十年以上的苦練無法學得,這道人居然會使!

    二,這道士看來神清骨秀,卻如此險詐!

    旁人中了這兩掌,早已震得五臟六肺離了位,這一下事出傖然,連燕狂徒也不及閃躲,但畢竟來得及運功護體,這兩掌擊在燕狂徒胸上,比平常人給女人撒嬌時敲捶兩下,沒什麼兩樣。

    燕狂徒卻大喝一聲。

    大風只覺如晴天霹靂,當堂震住。

    燕狂徒本可出手殺了他,但想起他答應蕭秋水不殺人的允諾,當下正正反反幾記耳光,就摑了過去,罵道,“虧你還是武林正派子弟,卻作出如此卑鄙暗算的行為!”

    金風見燕狂徒如此當眾羞辱師兄,便也要衝過來,另外天鬥、天象,都怒叱撲來,四下僧人,也磨拳擦掌,這時只聽一人道:“是什麼東西,敢辱我派弟子!”

    燕狂徒停止了掌嘴,兩條人影一閃,立將眼前一片滿天星斗中的大風道士接了過去;燕狂徒只見身邊團團圍了八個道士,手執長劍,各佔方位,圈外四角,又有四名道姑,凝劍向著自己。無論哪一個角度,都絲毫沒有闖出去的機會,燕狂徒卻皺眉嘖道:“又是‘四象八卦劍陣’,怎麼武林中都是這些煩人的老陣勢……放下放下,讓我坐著來跟雜毛們玩玩兒。”

    蕭秋水自是不肯離去,他知道燕狂徒一雙腿因真氣走岔,才告癱瘓,日前功力未復,而武當派的“四象八卦劍陣”是天下聞名的。

    燕狂徒低聲道:“我們早約好過,這是我的戰役,你不準插手,你若不走,我便點了你的腿上穴道。”

    蕭秋水暗歎一聲,放下燕狂徒,默默行了開去。當先的一名鐵臉老道,見蕭秋水離開,正中下懷,道:“是啦,不關事的走開。”他們初還憚忌這老人的武功,但見他一雙腿風癱,而揹他的人又行開去,坯怕他飛上天,當下大為放心。

    其中一名道士,較為老成持重,問:“老先生若要見我師叔,為何不先通報姓名?”

    燕狂徒不耐煩地道:“反正見你們這些師叔師伯師公什麼的……總有勞什子的關要過,待我把你們統統都放倒後,看他出不出來!”

    這十二道人一聽,更是火上加油,一名黃臉老道說:“既是如此,便得罪了。”刷地一聲,十二人劍如銀虹,方位走動,令人眼花撩亂。

    燕狂徒冷笑道:“憑你們還耐何不了我!”

    前面行八卦陣的八人,終於按捺不住,一齊出劍,好似八條銀龍,前、後、左、右、上、下、中、側,八柄劍不但攻出了八招殺著,也封鎖了燕狂徒的一切活路。

    燕狂徒坐在地上,他不能動。

    “八卦劍陣”的創始人張三丰說過:八卦劍陣一但發動,如果調訓的好,功力勻稱的話,足可抵擋比他們其中任一人都強十倍以上的敵手。

    就算比他們結陣中任一人都強二十倍的高手,也很難擊散這個陣勢。

    何況“八卦劍陣”外,武當派卓非凡還加了個“回象陣”。

    這十二人一旦發動,可謂天衣無縫。

    燕狂徒只是一個不良於行的老人。

    但就在“八卦劍陣”甫一發動,他們就聽到倒下去的聲音。

    四個人倒下去的聲音。

    燕狂徒不知何時,竟出了陣,“四象陣”還未發動,就給燕狂徒破了。

    八名道人,心下一沉,就在這剎那間,心意稍怯,燕狂徒一手按地,陡地升起,一手抓住一名道人的肩膊。

    八名道人,身法尚在遊走,但一人給燕狂徒制住,砰地撞中一名同伴,那同伴又碰著了另一夥伴,那夥伴又絆著了另一人……如此八人在片刻間都跌作一團;燕狂徒拍了拍手,微微笑道:“十幾年前,這陣我也破了一次,殺了三個人,這次你們進步了……”

    這名震江湖的大陣,不知困盡多少英雄,難倒多少高手,卻給燕狂徒舉手投足間盡破,而且還附加評語說:“進步了……”

    這時武當大風、少林無象聽燕狂徒的說話,乍想起一人,念及一段武林舊事,齊齊失聲叫道:“你!你是燕狂徒!”

    此語一出,眾皆驚。

    楚人燕狂徒的名字,在二十年前,可謂驚天動地,被公認為“武林第一人”。在兩年前再度出現,也鬧得天翻地覆,而今又居然在此地出現!

    燕狂徒橫掃了大風、天象等一眼,淡淡地道:“小子,還算你有見識!”

    大風給他橫了一眼,心下一寒,但在他心裡隨即而生的念頭是:一個人的武功若能無敵於天下,那該多威風!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天象卻想:天下竟有這等深湛武功,燕狂徒可以學得,我豈有苦練不得的道理……

    這一僧一道,俱是武當少林的精英,天賦奇慧,卻都因燕狂徒此役而生志氣,不過想法卻不同。他日在武林中各造成了一番風雲際遇。

    其他的人聽得居然是昔日名動八表、吒叱風雲的楚人燕狂徒來到,都駭怖茫然,不知所措。

    忽聽天象叱喝道:“就算你是燕狂徒,膽敢私闖少林寺,我們也要領教一下。”

    燕狂徒心下里暗佩服這和尚的膽色,卻笑道:“難道你還沒領教夠麼?”

    天象大步踏了出來,唸了一聲佛號,忽然隨著這一聲佛號,又走出十六名僧人來。

    燕狂徒搖了搖頭,笑道:“人越來越多,款式卻越來越老,有什麼用?我看這‘十八羅漢陣’,卻也不必擺了。”

    但是他的話說完的時候,“十八羅漢陣”不但已經布上,而且已經發動了。

    燕狂徒長嘆中出手。

    他不願殺傷這些和尚,但是少林羅漢陣,強悍密實,要破而不流血,實非易事。

    只是他出手一擊,十八羅漢居然吃了下來。

    羅漢陣未破,依然對他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壓力。

    燕狂徒微感駭異,又出了手,十八羅漢再接了一記,陣勢微挫,但瞬即恢復。

    燕狂徒這才知道這數百年來,飲譽江湖的“十八羅漢陣”,確有其牢不可破的地位。

    燕狂徒第三次出了手。

    這次“十八羅漢陣”仍然未破,但也等於破了。

    因為燕狂徒已看出了這陣勢的“罩門”。

    人也有罩門,正如蛇的七寸,象的耳朵,鱷魚的肚子一般,都是它們的“罩門”。

    陣勢亦有“罩門”。正如一頭公牛,把它激怒後,反而可覷出它的破綻,一矛刺入它的腦門去。

    燕狂徒出了三次手,激怒了這頭“牛”。他也看出牛的破綻在哪裡。

    棗天象!

    這年輕而軒然的僧人,便是這陣中的“牛角”。陣中一切所蓄髮的力道,全為了給這一支“角”試鋒。

    發現了這一點後,燕狂徒只要再多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只要他下一次出手,對準天象!

    他很不願意傷害這勇氣十足的和尚,但他亦不願意自己的名譽受損。

    棗天下豈有人造的陣勢能困得住我楚人燕狂徒的!

    他只好出手。

    就在這時,一人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天象,你何不令陣勢停下?”

    只聽一個聲音悻悻地道:“停!”

    十八羅漢立即停止,身形僵立不動,但仍然包圍著燕狂徒,燕狂徒滿不在乎地斜睨上去,只見山門上端然站著兩個人,一僧一俗。

    燕狂徒眯著眼睛笑了。

    他要找的人來了,至少來了一個。

    那俗家子弟四十開外,滿臉春風,膚帶棗色,神色十分安然,正是武當俗家子弟中,聲望最隆、地位最高、武功最好、人緣最廣的首席高手,“劍若飛龍”卓非凡。

    另一僧人卻大目無眉,臉長而狹,望上去一雙眼睛如兩盞綠火一般,正是南少林寺監地眼大師。

    燕狂徒笑道:“你們來了,好極好極,我正要找你們。”

    卓非凡笑道:“多謝燕前輩手下留情。”

    燕狂徒大笑道:“若他們再不停手,我留情就留不住面子羅。”

    卓非凡道:“其實前輩只要再出手一招,陣中就難免傷亡了。”

    地眼大師在擂臺會中,親眼見大永老人被這狂人三聲震死,不由他不暗自惶栗,但又不服卓非凡所言,冷冷地插口道:“若非卓施主叫停,現在究竟是誰躺在地下,也未可預見呢!”

    燕狂徒忽然繃緊了臉色,揚聲大問:“少林寺的主持呢?少林寺沒有主持人嗎?”

    這樣呼嚷了幾聲,少林、武當的子弟臉上,俱呈尷尬之色,皆望向地眼。地眼大師強忍一口氣,道:“北少林方丈已撒手塵衰,南少林主持也赴極樂西天……老衲忝為少林代……”話未說完,即聽燕狂徒徑自嚷道:“和尚大師、天正老僧,想當年,你們與我一戰,何等膽色,何等威風……而今你們死後,竟將大好少林的掌教,空懸無人麼!”如此反覆仰天叫嚷了幾次,目中無人,可謂已極,地眼氣得鼻子都歪了。

    卓非凡輕咳一聲,道:“燕前輩,此刻少林主持就在你面前,請不必呼叫。”

    “為什麼不叫?”燕狂徒每一句話都響遏行雲,並指著天象道:“我寧見少林寺讓這小和尚當主持,也不想看見那些利慾薰心的人來沽名釣譽!”

    地跟大師忍無可忍,跨前一步,叱道:“狂徒!你這是什麼意思?”

    燕狂徒根本就不去答他的話,向卓非凡道:“你快把老和尚抱殘請出來,只有他,還有資格聽我的話。”

    卓非凡苦笑道:“在下這次來,也是想拜會抱殘神僧,只是連地眼大師也數十年未見神僧,實不知他還在不在世間……”

    燕狂徒嗒然道:“若他不在,我的話武當算有人聽了,但少林卻又有誰聽?”

    地眼大師湊前一步,正待發作,但迴心一想,燕狂徒武藝高強,得罪不得的,只好強忍怒氣,道:“阿彌陀佛,有什麼事,燕前輩只管說,老袖還作得了主。”

    燕狂徒冷冷地道:“你作得了主?你本是南少林的僧人,而今北宗樹倒猢猻未散,你趕快跑來這裡,要自立為宗主,可謂不自量力之至,少林僧人不說話,我可說得!我就是瞧不順眼!”

    地眼登時只有吹鬍子突眼珠的份兒,明知武功奈何他不得,出手只自取其辱,給他這一番搶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卓非凡身為少林朋友,實瞧不過去,輕咳一聲,又道:“燕前輩,地眼大師是一宗之主,亦是有道高僧,先生如果給在下面子,當然更應尊重大師方是。”

    燕狂徒斜睨了他一眼,道:“你的兒子好卑鄙,你的人倒不賴!”

    提起卓勁秋,卓非凡心裡一陣沉痛,嘆道:“犬子在擂臺種種劣行,我亦有所風聞,他已遭報應……唉,都是我教養無方之過。”

    燕狂徒點點頭道:“先不談你兒子,談談正事。你們少林、武當,再不聯合,只怕禍亡無日了。”

    此語可謂“危言聳聽”已極,眾皆動容。地眼冷笑了一聲,燕狂徒厲聲道:“你有話要說,不會用嘴巴說麼?卻用鼻子來哼,就算牛也不能用鼻子來吃草呀!”

    地眼給他一輪又一輪叱喝,實在難以抵受,罵道:“你自恃武功高強,就罵得人麼!老袖高興用鼻子說話,你管得著!”

    燕狂徒倒是一笑,道:“噯,對了,這還倒有點掌門人的威勢。”便不去理會他,徑自向卓非凡道:“你們武當的武功,要學少林的;少林的武功,也要向武當公開,如此才可免此大劫。”

    就算燕狂徒這番話說出來,在場的人明知是對的,只怕也難以聽得進去棗少林和武當,雖然友好,但畢竟各有淵源,是兩大派系,而且時有明爭暗鬥,因同是出家人,多為世外高人,故不致演變成其他幫派私鬥血流成河事件,但也不無衝突,更是誰也不服誰的,兩派人物,早有心使門戶聲勢壯大,壓過對方;而今燕狂徒這一說,兩邊的人,臉上都呈尷尬之色。

    卓非凡乾笑一聲:“燕先生言之有理,少林武功,博大精深,武當該當好好學習才是……我也常向地眼大師請教少林外家功力法門,得益非淺……不過嘛……若將兩家武功公開切磋,恐傷感情……若交換練習,練功要門,又大相徑庭,恐畫虎不成反類犬,貪多嚼不爛,乃是習武大忌……”

    燕狂徒叱道:“胡說,閉門造車,拘泥不變,搞小集團,氣狹心窄,才是習武者大忌!武當功夫,重內家修為,多走陰柔一路,當然也有外家純陽的功力修為;少林者側重於外家武功,走陽剛一脈,內家功夫呼吸打坐,雖有兼修,但仍不離硬功的路子。你們二派,正可互相參照,互為奧援!”

    卓非凡聽了這一番話後,大為所動,但江湖武林的派系觀念,豈能在一時三刻間便能消解?卓非凡當下道:“前輩好意,在下心領,少林、武當,本就守望相顧,又何需在武功上刻意求功呢……”

    燕狂徒截斷冷笑道:“守望相助?在長板坡上,眾目睽睽下,武當、少林為了個‘神州結義’盟主之位,爭得個頭破血流。”說著用手一指地眼,又回指卓非凡,道:“他弟子、你兒子,兩人打得不亦樂乎,叫天下英雄笑脫了大牙……這叫互為照顧麼!嘿,嘿!”後面兩下笑聲,不僅不象笑聲,反而象狠狠地罵了兩聲。

    卓非凡道:“我們兩派子弟中,確有爭強鬥勝的,疏於管教……但兩派武功,基礎不同,而且各有淵源,同時並學,可能弄巧反拙!地眼也道:“少林是少林,武當是武當,兩派可以共同禦敵,但再友好也不能將武功交換!”

    燕狂徒冷笑道:“有什麼不能?‘四象八卦陣’,若加個‘十八羅漢’和‘兩儀劍陣’,就未必困我不住!”

    這一句話倒說得卓非凡乍然一醒,心想:說得倒也有理!他一直為“兩儀劍陣”的威力不夠和“四象八卦陣”的漏洞而苦惱,殫精竭智,也想不出辦法來改善,以為已到了陣法的極限,燕狂徒這般一提,他倒是如同電殛,全身一震,只是傳統的派別觀念依然太深,腦子裡亂烘烘的,彷彿先輩高手的聲音都在喊道:不可能的!怎可能呢!武當的武功,怎可參證於少林!

    這時地眼道:“不能!絕對不可能!佛道異途,怎可混為一談!”佛道妙諦,自是不同,所練法門,以及過程目的,自是大相違背,燕汪徒火樣般的眉毛一揚,道:“不同?”忽然呼地一掌劈出!

    這一拿推出時,手掌陡然腫大一倍餘,而且隱透紫紅,在旁的天象失聲呼道:“大手印!”這密宗“大手印”功夫,已讓禪宗少林練到了爐火純青,但燕狂徒這一招使來,更是登峰造極,卻不知燕狂徒怎學得來?

    地眼大師對燕狂徒甚懼,但“大手印”是少林武功,他自問尚破得了,當下嗖地一聲,“參合指”指勁破空彈出。

    掌心之處,正是“大手印”的練功罩門,只要射破掌心,“大手印”不攻自破,就在指風就要射到燕狂徒的手心之際,燕狂徒手腋的袖袍,忽然捲揚起來。

    這袖裾激揚,如波浪一般,剎那間已將“參合指”消解於無形。這次大風道人禁不住脫口呼道:“千山重疊!”

    原來從武當山南巖宮上跳望,可謂千山重疊,而武當派張真人將一般內息,隨著峰勢運轉,大可以陣勢壓敵,小亦可以一擊一拂之力應用之。燕狂徒以袖風將“千山重疊”使得綿延無盡,便是這種絕學之上乘。

    燕狂徒以“千山重疊”,引去“參合指”的純力,地眼眼見燕狂徒掌已及胸,他畢竟是一代宗師,猛一吸氣,胸膛竟癟了下去,燕狂徒這一掌便告擊空。

    燕狂徒雙腿癱瘓,無法追擊,由於他生得十分雄壯高大,坐起來也可擊到對方胸部。只見燕狂徒易掌為爪,赫然竟是少林派的“金剛佛爪功”!

    地眼這下避不過去,胸前衣襟,便給抓住;地眼是什麼人,低頭一偏,便以光頭頂了過去!

    地眼大師的“鐵頭功”,可不是一般的“鐵頭功”,別人最多隻能開碑裂石,他卻可以碎斷劍鋒!

    那時劍鋒正刺往他的腦門去!

    握劍的人也絕未料及地眼的頭並未穿窟窿,反而是劍崩了口!

    當時握劍的人是齊公子!

    “四指快劍”齊公子!

    連齊公子的快劍也被地眼大師的頭一頭撞斷過!

    但他這一次,的確是撞中了燕狂徒的肚子!

    可是那不象肚子,卻象一團棉花!

    這團棉花卻吸住了他。

    他猛然想起,武當有一種內功叫做“九轉玄功”,能夠練到了全身各個部位。柔軟自如,而且能借別人之力生力,反擊對方。

    可惜這時他已快要窒息了。

    只聽到燕狂徒的聲音道:“是不是?少林加武當,是不是比少林或者武當好得多了?”

    說完之後,地眼就覺頭部一鬆,終於又吸著了空氣,沒真的暈過去。

    這時少室山上的和尚與道士,全都震訝於燕狂徒的蓋世神功。只有燕狂徒自己心裡,有一陣悽然,因為他發覺自己的功力,真個大不如前了。蕭秋水也有些感覺得出來,雖然燕狂徒博學精微,以少林、武當的武功三兩招使制住了地眼神僧,但是這比起昔日在擂臺下燕狂徒的三聲大喝,震死大永老人,真不可同日而言。

    卓非凡道:“前輩神功絕世,還請前輩點撥在下幾招。”說著刷地拔劍,斜架於肩胸之前,動作十分瀟灑利落。

    燕狂徒笑道:“你不服氣?”

    身子忽平平升了起來。

    燕狂徒升起了六七尺高,笑道:“聞說‘劍若游龍’卓非凡,最高的是劍法,然後是輕功,第三種功夫還不知道,我就跟你比輕功、比劍法!”

    “比輕功?”卓非凡瞟了他的雙腿一眼,誠懇地道:“以劍法決勝負便好了。”

    燕狂徒笑道:“你是怕我雙腿不能動,比不過你?”

    卓非凡不卑不亢地道:“若前輩雙腿自如,在下自然不是對手。”

    燕狂徒大笑道:“好,好,你不想佔我的便宜……但你可曾聽說過,少林派有一種輕功,叫做‘一葦渡江’?”

    地眼好不容易才透過一口氣,聞言又變色道:“‘一葦渡江’只是敝派其中一招名稱,哪裡是什麼輕功?”燕狂徒搖首道:“那你的見識,未免太窄了。如果天正在,他就會知道,‘七十二絕技’外,輕功便要以‘一葦渡江’見長。”他一面說著,一面就運功力;在關廟,他就是因真氣走岔了,所以無法使出“一葦渡江”來,險些吃了大虧。

    待他功力運行了一轉,神功鬥發,便道:“你不信麼?我試給你看!”

    倏然縱身撲向卓非凡。

    卓非凡大驚,驀然一掌拍出。

    他出掌輕忽,但變幻莫測,暗蓄強勁,實得武當內家拳的精萃。

    燕狂徒忽然半空一折,掠向一名僧人,在間不容髮從容閃過卓非凡一掌。

    那僧人是少林的高手,摸杖便砸,但一杖砸下去,才警覺自己手中已沒有了禪杖。

    禪杖不知何時已被奪去。

    燕狂徒並沒有對付他,卻用禪杖一點地,又撲向卓非凡。

    卓非凡正想拔劍,禪杖尾已敲向他右腕“內關”穴去。

    卓非凡不及拔劍,唯有飛退。

    燕狂徒大笑一聲,“登”地一響,禪杖折而為二,他左手執杖首,依然追擊卓非凡腕穴“外關”,右手持杖尾,往地上又是一點,直追而去!

    卓非凡的輕功叫做“千里不留痕”,一旦使出來,快如急煙,嗖地直溜了過去,躍過廟牆,直入寺中,左穿右插,未撞上一物。

    他逃得快,燕狂徒卻追得更快。

    他雙腿雖不能行,但每次借杖尾之力一點,即能趕上,他右手禪杖,始終不離卓非凡手腕穴道三寸之遙,卓非凡也一直未能將劍拔出來。

    兩人一進一退,無疑是等於較量起輕功來。

    只是其他的少林、武當子弟,在後面無論怎樣追趕,都是望塵莫及。

    兩人一追一逃,到了一處院子,這裡是一般下等做粗重工作、不入禪房的閒雜和尚居處,這些和尚一般來說,不是犯了戒規,就是頑冥不靈,或垂垂老矣,或痴呆愚駭,所以這裡便是他們自生自滅的地方。

    當燕狂徒和卓非凡一先一後掠進來時,大部分僧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見兩個人如蝴蝶飛來飛去,直是差愕難解。

    只有四五個又老又癟的乾瘦老頭兒,徑自在澆水淋花,挑糞劈柴,對場中兩人的輕功,宛似未見。

    無論卓非凡如何騰挪閃移,都無法逃脫燕狂徒的緊迫不捨。

    他的內功純厚,迄此也不免有些急促了,但燕狂徒一點也不氣喘棗他只把柺杖輕輕一點,立即就能借力飛躍,而且控縱自如,絲毫不耗力氣。

    他現在才知道少林“一葦渡江”的出神入化。

    “少林派的內家借力打力,真正發揮時,以佛徹道,覺迷為悟,比武當的內家罡氣還能持久,你這可知道了吧?”燕狂徒一面追擊,一面說話:“我因不耗力,才能說話,你武當內家氣息,可能做到這點?取他人之長以補已短,怎能坐井觀天!”

    卓非凡汗涔涔下,眼角忽瞥見一青年已在院裡一個角落,看著自己,他認識這青年便是在寺門外,跟燕狂徒一起來的,心中不禁一凜,怎麼這青年的輕功比自己還利害!他素來謙沖,但內心頗為自負,今才知“無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膽意一挫,燕狂徒的杖尖使打中了他上臂的“臂儒穴”。燕狂徒一擊即中,一中便收,又坐了下來,將雙杖一丟,笑道:“我點你穴道用的是什麼武功?”

    卓非凡神色慘然道:“是武當派‘三十九橋齊點頭’。”

    原來武當計有八宮、二觀、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巖廟、三十九橋、十二亭、二十七峰等勝景,適才燕狂徒施的就是“三十九橋點頭”的點穴法一直將他封住。

    燕狂徒一笑,隔空嗖地一指,將卓非凡臂上穴道解開,道:“這是‘參合指’。”

    這時部分少林、武當高手,已然趕到,氣喘咻咻的看場中情形,卓非凡雖然瀟灑不凡,也不免勘不破這點,當下將頭一昂,向燕狂徒抱拳道:“前輩武功,實遠勝在下,但少林武當二派的武功,各有其宗,萬萬不可混在一起。”

    燕狂徒怒道:“瞧你還算個聰明人,怎麼如此糊塗!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拔你的劍吧!”

    卓非凡端然道:“在下縱然拔劍,也斷非前輩之敵……這一場不必比了。少林武當的武功,只要苦練,便成大器,今日若少林和敝教掌門尚在,便不致令前輩失望了。”言下之意是,我的武功不及你,但並非武當、少林的武功不如你,若天正、太禪在,就不致如此一敗塗地了。這番意恩,燕狂徒自是聽得懂,而且聽得怒不可遏。這時大部分的僧道,已趕了過來。

    燕狂徒咆哮道:“難道你們真的要等別人率先融會貫通你們兩派武功,過來殺了你們,才能覺悟!”

    只見僧道們個個神色冷然或木然,或譏誚之色,或惶恐之顏;卓非凡淡淡地道:“少林、武當二派武功深遠廣博,舉天之下,只怕除前輩之外,又有誰能盡學?前輩是杞人憂天了。”

    一人懶洋洋地道:“何止是杞人憂天,簡直是胡說八道。”

    又一人粗聲粗氣地道:“何止胡說八道,是痴人說夢話。”

    又一人蒼濁的聲音道:“何止痴人說夢話,簡直是滿口胡柴!”

    又一人急急忙地道:“不是!不是!是亂吹法螺!是亂吹法螺!”

    又一人淡淡閒閒地道:“我說都不對,是吹牛皮,吹大氣!”

    說話的是五個和尚,看來耳又耷、人又老,眼睛都老得快睜不開了,駝背哈腰,顯得痴愚無比,燕狂徒卻整個人沉靜了下來,象冷硬的岩石一般地,他問:“誰是抱殘?”

    此語一出,眾皆大震。抱殘是寺中高僧,輩份猶在死去的天正之上,但已足有數十年未現法蹤,難道竟是在這做下濫粗作的雜僧?

    只見一個老人,雙手正合抱著一捆柴,道:“抱殘?我是抱滿懷冰雪啊!”

    燕狂徒雙目似毒劍一般地盯著他,道:“你是抱雪?”

    那僧人哈哈大笑,便是不答之答。另一個僧人卻道,“抱殘?何必一定要抱殘?老袖抱月,可不可以?”

    燕狂徒的態度居然十分莊重,道:“可以。”

    另一個僧人道:“他叫抱月既然可以,我叫抱花當無問題了?”

    燕狂徒也答道:“沒有問題。”

    又一個僧人道:“他無問題,那我叫抱風,不會惹著你吧?”

    燕狂徒便道:“不會。”

    剩下一個又老又懶又疲又矮的白鬍子老僧嘆道:“既有‘風花雪月’,那老僧只好是抱殘了。”

    燕狂徒道:“風花雪月,到頭來還是要調殘的。”

    抱殘眯著眼睛道:“紅塵俗世,又有哪樣不凋不殘的?要殘的……總是要殘的。”

    燕狂徒和“風花雪月殘”五僧的對話,嚇壞了一眾僧侶道士。

    原來抱殘一代,是天正大師的師叔伯輩,在少林位份甚高,跟燕狂徒是屬同一時代。這現下的“懷抱五僧”,是當年之時,吒叱風雲,少林派中五大高僧,如今隔了數十年,居然未死,卻還在寺中澆花淋水,一念及此,不少曾對這五個看來又老又聾又啞又沒用的頤指氣使、吆喝斥罵的管事僧人,都嚇得雙腿不住打哆。

    燕狂徒知這五老非同小可,而今自己雙腿不便,又武功減半,實不可輕敵,但他生平素來好勝,敵強愈強,當下依然故我,道:“沒想到你們五人居然還沒死。少林寺的實力,可不能輕視啊。”

    抱殘懶洋洋一笑道:“豈止少林而已?武當九疑、九死、九生三人,也不是一樣沒死!”

    卓非凡一聽,幾乎喜得跳了起來,顫聲問:“神憎說的,可是真的?”原來卓非凡的武功,直接由大師兄守闕指點。他入門較晚,悟心奇高,才有今天名譽地位。他卻知除了太禪之外,武當先輩中還有當年五大長老,其中鐵騎、銀瓶已死,卻未料九生、九死和九疑“三九真人”尚在人間!

    他本來正深恐自慮,武林危局日艱,自己無法獨承大任,而今知派內尚有這等高人活著,不禁放下心頭大石,狂喜不己。

    燕狂徒冷冷笑道:“看來兩派留下來的高手,倒還不少,我算是白來了。”

    抱殘道:“施主請使,老袖不送。”

    燕狂徒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返身用手一拍地上,便要撐躍離去,忽聽蕭秋水急道:“前輩!”

    燕狂徒不耐煩地道:“什麼事?咱們狗拿耗子,還多說些什麼!”

    蕭秋水道:“前輩不能走!難道眼睜睜讓那朱大天王得逞麼?”

    燕狂徒也奇道:“得逞什麼?”

    蕭秋水道:“前輩所料不差,朱大天王已兼而學得了少林、武當兩派之長,如果兩派再不奮發深研,恐怕日後就會為朱大天王所趁。”

    抱殘淡淡瞥了蕭秋水一眼,問:“小子是誰?”

    燕狂徒冷笑道:“什麼小子,他就是蕭秋水。”

    懷抱五老齊齊哦了一聲,合什唱偈:“阿彌陀佛。”眾僧都吃了一驚,這個蕭秋水雖崛起不到五年,但名頭甚響。卓非凡心裡也忖道:難怪這青年輕功那麼好,原來是蕭秋水!

    抱殘懶洋洋地道:“聞說蕭少俠武功為人,都稱上品,但這信口開河的話兒,還是少說為妙。”

    蕭秋水急道:“大師,晚輩所說,句句是實……”

    抱殘當即打斷道:“朱大天王手下,的確不乏少林、武當破教出門的叛徒,朱大天王從中學得一些,那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抱月笑道:“就算是燕先生的幾下子,也是仗著武功高強,若單止用少林、武當的武功,只怕要制住我們幾個老骨頭,還難得很哩,更別說朱順水那幾下三腳貓功夫了。”

    蕭秋水直是搖頭,正要辯駁,燕狂徒卻霍然回身,冷笑道:“衡山一戰,五位忘了麼?”

    抱雪淡淡地道:“沒有忘。三十年前,衡山一戰,老衲師兄弟五人,確是敗在先生手下。但四師弟說的沒錯,若論少林武當武藝,燕先生卻還未必是老僧五人之敵。”

    燕狂徒一生好戰好勝,當下冷笑道:“口說無憑,何不試試?”

    那五人見燕狂徒要動手,臉上都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這神情既似驚喜,又似期待,亦是十分茫然。

    抱殘道:“終於要動手了。”

    抱花道:“好久沒動過手了。”

    抱風道:“今番不動手,他日只怕沒對手了。”

    抱月道:“燕先生值得我們動手。”

    抱雪道:“我們正好試試‘懷抱天下’。”

    燕狂徒不理會他們說些什麼,雙手一展,兩股白茫茫的勁氣,隔空狂飆般湧了過去!

    在一旁的天象,大吃一驚,因為他認得,這白茫茫的掌勁,就是他在少林年輕一輩中,唯一練得的而且最驕人的“大般若禪功”!

    棗燕狂徒如何練得?

    “大般若禪功”是佛門正宗,罡勁未到,勁鳳疾起,五老如急風中的飛絮一般,擺動不已;倏地五人一齊出掌,五道不同的勁氣,硬生生將白茫茫的罡氣抵住。

    但是燕狂徒盤膝的身子,卻平平向五人掠了過去。

    五人臉色凝重,一齊坐下,平平出掌,緩緩推出。

    燕狂徒也平平降落下來,雙掌依然平推而出。

    燕狂徒雙掌的白茫茫罡氣,與五老淡黃色的掌力,宛若一道牆一般,各不相讓,而五老與燕狂徒,就隔著這一道牆。

    掌勁的牆。

    燕狂徒以一敵五,但白茫茫的掌力,絲毫不顯低弱,反呈高漲。

    六人僵在那裡,中間一團厚厚的氣牆。

    燕狂徒鬚髮俱張,五人如同朽木。

    然而他們彼此都望不見對面。

    一張葉落下,無數張枯葉落下。

    深秋的楓葉,原已深紅,忽全失去生機,片片落下。

    落葉飄近氣牆時,忽然粉碎於無形。

    這是什麼殺氣,竟連飄若無物的樹葉,也粉身碎骨?

    就在這時,抱殘稍稍震動了一下。

    接著抱月也顫動了一下,然後是抱風、抱雪、抱花……都稍動了一下。

    白牆的壓力,忽然減輕。

    五老的“大金剛掌力”,立時推進。

    但這一推進,如墜深淵。

    無底的深淵。

    五老腦子裡同時想起武當派有一種登峰造極的內功,叫做“弱水柔易九轉功”。

    這種功力源自“道德經”中的一段話:“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無不知,莫能行。”

    五老所發生的至剛掌勁,一齊被吸住,宛若掉入泥淖之中,不能自拔。

    然後燕狂徒忽十指急彈,如狂潮一般的指風,自四面八方包圍,將他們吞噬。

    自古以來只有以眾圍寡,燕狂徒卻以一人功力,反柔為剛,以弱勝強,包圍五大少林高手。

    卻在這決定勝負的剎那,五老的掌力倏然變了。

    他們驟然撤去了掌力。

    在這狂潮如萬濤排壑之際,居然撤去掌力,是極端荒謬的事,雖則撤去掌力,確能使掌力不致連人帶身而“泥足深陷”。

    只是五老撤去掌力的同時,大張雙手,展開懷抱。

    燕狂徒以少林“阿難陀指”壓擊,:忽遇到一種至大至剛的動力,“阿難陀指”就消失於無形。

    地眼忽然叫道:“懷抱天下!懷抱天下又重現少林了!”

    “懷抱天下”是什麼,只怕知道的人已不多。

    地眼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南宗少林主持和尚大師曾對他說過:“少林正宗禪功之中,以‘懷抱天下’,天下萬御,但當今之世,只怕難有此絕世才華的人練成。”

    當時地眼不服,便問道:“連方丈師兄也不成?”

    和尚大師搖首道:“壞成。”

    地眼大師又問道:“那麼北宗方丈呢?”

    和尚大師當時這樣說:“天正師兄,才華卓絕,當今少林之中,唯他一人可以練成,怕也要在三十年後了。”

    地眼聞言一震道:“三十年後?那時縱然練成,恐怕也……”

    和尚大師知他要說什麼,當下接道:“年老力衰,精力不足也是在所難免的事……除非是有同等才華功力的人,共四人以上,可望在二十年內練成……但普天之下,又哪有如許人……地眼大師未真個見識過”懷抱天下“的神功,他在少林,已算是識多見廣,其他的人,還是初聞”懷抱天下“的名字!這”懷抱天下“一出,燕狂徒就變了臉色。他雙掌往地上一拍,躍開。這時五老的雙目,一齊睜了開來,精光暴射。瞧他們的臉色,也不知是欣喜,還是失望。棗他們的”懷抱天下“禪功,確實破了燕狂徒少林、武當合併的武功。他們理當高興才是。只是燕狂徒的武功,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懷抱天下“的破解已立,反擊未至,燕狂徒卻說走就走,脫離了禪功的範疇。棗說走就走,這是何等絕世的功力,”懷抱天下“,又焉困之得住?燕狂徒雖未被”懷抱天下“擊倒,但確實給這無限禪功擊退。他撤出神功的包圍,是用了他的”玄天烏金掌“,擊在地上,發出反震,以地面之力虛接了”懷抱天下“的實擊,以借力退身來引開了”懷抱天下“的虛擊,始能逃過一劫。他此際若再出手,一番苦戰,未嘗不能敗”懷抱五老僧“。但他知道他已敗了。自己要以本身功力,使出少林、武當武功來勝過五老,勝不過,而使其他武功,便算敗了。燕狂徒一生難得一敗,但敗了絕不賴。何況他已證實了一切事,五老已將少林武功,練得出神入化,真有高手以少林、武當二派功力來襲,少林也有實力,足可抵擋得住了。棗連他也取之不下,何況他人!少林既然可以,武當自也有充分的潛力。證實了這點,燕狂徒已不覺有再戰下去的必要。五老猶自怵心於燕狂徒宛若神人的蓋世奇功,他們卻不知道燕狂徒的功力,因身體一再受重創,已大打折扣,不復當年了。棗否則焉知少林加武當的長處,真的不是少林武功精練的對手?這就很難說了。良久。抱殘終於嘆道:“人稱燕先生是武林第一奇人,此言的確不虛。”

    燕狂徒卻沉著聲道:“我沒什麼,少林的功夫,確實很了不起,好象還有幾種秘技,迄今還未有人學會,正該有人好好精練。”

    這句話無疑等於承認了:只要精研少林武功,即可無懼天下。得燕狂徒讚譽,連忘塵物外的老僧,也不禁微動喜容。

    抱月道:“少林武功,確實該好好練習,每一種武功,都可以無止境。”

    在一旁的少林天象,心中暗忖:這番得以大開眼界,但自己所練的“大般若禪功”,不是據說有十八層境界可以修習嗎?而自己只達第三層界限而已,何不繼續苦習上去?據說“大般若禪功”練到巔峰時,可以練成“龍象般若禪功”,每一掌擊出,皆含一象一龍之功哩……

    這一番思索,以及數十年汗血苦練,使得他日後終於成為一代少林武學宗師。

    就在他如此尋思著時,武當派的大風道人也在沉思:武學境界如此艱博,若不尋蹊徑,如何能成為第一流的高手呢?確是要在這荊棘漫漫長途中,想些捷徑才好。……這一般想法,使得這出身名門正派的人物,心思逐漸傾向邪惡……

    就在這時,一人大聲道:“五位大師,神功卓絕,但朱大天王,卻另有破法!”

    說話的人當然是蕭秋水。

    這次不但“懷抱五老”大為光火,連燕狂徒也生氣了。

    “老夫以少林、武當的武功,尚非五老之敵,小小一個朱順水,能有什麼作為!”

    蕭秋水遇到需要堅持的原則時,絕不作任何退讓,這與他平時謙遜有禮待人,判若兩人:“朱大天王的武功,當然難及前輩項背,只是前輩您是以己身功力,發揮一般少林、武當之武技,而朱大天王卻精研少林、武當二派武功已久,他的功力遠不如前輩是一回事,但深諳少林或武當的武技,再將不足之武功加以發揮,要破少林、武當,實非難事……”

    地眼大喝了一聲,“黃口小兒,目無尊長!”

    燕狂徒生平最護短,本來聽蕭秋水的話,已覺有理,朱順水的武功,雖遠不及自己,但若此人精研兩派武功,再用來打擊兩派,實比自己以精深內功來使兩派粗淺武技來得強大,未嘗不可能殲毀武當、少林二派,不可不防!

    他念及此,便也向地眼喝道:“黃口小兒,目無尊長!”

    他的年紀比地眼大,而且武林中的輩份更比地眼高,地眼大師向蕭秋水吆喝,他則向地眼吆喝,實在十分諷刺,而且這一聲喝,同樣八個字,兩人功力、可大大不同,只震得地眼大師如同雷殛,雙眼發直,若是燕狂徒以當年三聲斷喝震斃大永老人的功力,這一聲巨喝,至少可以震暈地眼。

    五老互相望望。卓非凡畢竟是現場中武當表率,他覺得自己非說話不可了,便道:“蕭少俠認為以武當可破少林,以少林亦可破武當?”

    蕭秋水點頭道:“卓大俠,一個人若兼得兩派所長,以博擊淺,知敵長短,確能較易取勝的。”

    卓非凡淡淡道:“蕭少俠是說,朱大天王朱順水,他能做到這點?”

    蕭秋水即道:“是。”

    卓非凡冷笑道:“那蕭少俠又從何證實此事?”

    一時眾皆以為然。蕭秋水在江湖上跟朱大天王敵對的事,人人有所風聞棗然而蕭秋水又從何得知朱大天王熟習武當、少林二派武功?

    蕭秋水平靜地道:“因為我學了朱順水的武功。”

    此語一出,眾皆譁然。朱順水是黑道上第一險惡之人,然而著有俠名的蕭秋水竟隨之學藝!這連燕狂徒都微感詫異。

    卓非凡問:“那你是朱順水的徒弟?”

    蕭秋水答:“不是,但我確學過他的武功。”他所學的朱順水武功,便是從“少武真經”上所得,是當日朱大天王要以此書來套誆少林天正,並誘其練功入岔、走火入魔的秘笈,卻給蕭秋水因諳朱大天王的運功方式,而免於真氣誤道,反學得兩家之長。

    只是這一眾人,又怎知其中曲折,紛紛交頭接耳,議論不已,連燕狂徒也斜睨蕭秋水,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這時卓非凡又道:“難怪蕭少俠一直爭執少林可取武當、武當可殲少林之論了,少俠言朱順水有二派之能,而少俠又得朱大天王真傳,那少俠武功,自也博學精廣,無怪乎瞧不起少林、武當了。”

    這時群情沸動,有些人大呼道:“奸細!蕭秋水原來是奸細!”

    有些人大嚷道:“小子不知厲害,叫他瞧瞧少林武功!”

    “卓師叔,給他見識武當派高招,好教他心服口服!”

    嚷著要蕭秋水領教少林功夫的,自是少林僧眾,要蕭秋水敗在卓非凡劍下的,當然是武當道士。

    蕭秋水神色不變,誠懇地道:“卓大俠、眾位大師,在下實無此意……”

    抱月忽道:“不管有意無意,既說少林、武當二派可以被對方招數取勝,就要拿些真本領讓人瞧瞧,否則空口講白話,真當少林、武當無人麼?”

    燕狂徒看蕭秋水居然比自己更加堅持此事,很覺有趣,倒是要看看蕭秋水怎樣應付,當下隔空以“阿難陀指”,解開了蕭秋水身上被封的穴道,道:“小子,話既已說出去了,是亮武功不讓人瞧扁的時候了。”

    蕭秋水極不欲動武,戰釁一啟,怨怨相報,卻又何苦?這時卓非凡已飄然而至,笑道:“聞說蕭少俠出身於浣花,劍術想必了得,恰巧我也喜歡劍術,適才未敢就教於燕前輩,卻要向蕭少俠獻醜了。”

    蕭秋水正要推拒,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若能戰勝這武當派一流高手,自己的話,或許就有人肯聽了。

    當下心中計議已定,居於下首,向卓非凡長揖道:“那在下就要斗膽懇請大俠賜教了。”

    卓非凡一劃劍花,長髯自飄,道:“別客氣。”

    挺劍刺了過去。

    卓非凡出劍的時候,蕭秋水便退身,在半途卓非凡的劍猝然加快,蕭秋水也退得更快。然後卓非凡的劍在疾急的挺刺中驟然而停,蕭秋水飛退的身形,也霍然而止,卓非凡道:“你要讓三招,還是客氣?”

    蕭秋水道:“都不是。”

    卓非凡問:“那為什麼只退不攻?”

    蕭秋水立即搖首道:“不是,而是大俠這一劍刺來,看似平凡,實無瑕可襲,我想不出對策,只有身退以避其鋒一途。”

    卓非凡皺眉道:“我這一劍中不是有三處險鋒嗎?你何不冒險一搏?還有七個破綻,難道你沒有看出來麼?”

    蕭秋水笑道:“那不是破綻,而是虛招,引動敵手搶攻的招數,若我剛才真的不知死活,莽然出手,早已不能站在這裡和卓大俠說話了。”

    卓非凡嘆道:“蕭少俠好服力、好定力!”

    蕭秋水道:“卓大俠的劍法,才是真好!”

    卓非凡道:“你以不攻破我之攻,我長期追擊下去,攻勢自敗,那時你再反擊,我就無法抵擋了。”

    蕭秋水道:“所以卓大俠也立時收了招。”

    卓非凡道:“若論比武,我手持劍,傷不了你,便算輸了。”他說著,頭一仰,眸中神光湛然,道:“只是今天比的是少林、武當的武功,你尚未出招,算不得贏我!”

    蕭秋水恭然道:“這個當然,卓大俠請出招。”

    卓非凡把劍而立,似人與劍,已聯成一體,而聲音猶似天外傳來:“剛才是我武當‘淡然一劍’,而今是‘游龍劍法’,你小心了。”

    “游龍劍法”是一種馭劍之術。

    人說“馭劍之術”乃劍術巔峰,能人劍合一,殺人於千里。

    卓非凡外號“劍若游龍”,便是靠這一套“游龍劍氣”,名震江湖。

    而當卓非凡使出“游龍劍法”時,也真個似龍游於天、迅若游龍,煞是好看。

    卓非凡的樣子,本就神采飛逸,而今又是神龍邀遊於天,更如天龍皓首一般,但好看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劍法。

    昔日“千手劍猿”藺俊龍曾與卓非凡一戰,大敗於其人之劍下,嘗言:“學劍者若死於武當卓非凡劍下,可謂不枉此生矣。”

    蕭秋水緩緩出指。

    他出指雖緩,但指勁一出指端,即如劍氣,急如厲電,割體而去!

    他的指法又在凌厲中含極大的寂意,竟是少林“阿難陀指”。

    “阿難陀指”,是佛門中一種極高深的指法,連少林南宗高手地眼和天目,拼盡數十年功夫苦練,也不過得其皮毛,焉能如此運用自如?昔日天目與地眼二僧,若能靈活應用,早已除柳五矣。所以後來地眼親睹燕狂徒能隨意施用“阿難陀指”,已為之驚絕,而今居然連年紀不過三十的蕭秋水也運用自如,真是呆如木雞,作聲不得。

    殊不知蕭秋水的內息,其實比燕狂徒還要渾厚,他既得“無極先丹”之助,增強了數甲子的功力,又得八大高手傾力灌注,悉心相授,體魄之強,猶有過之,自朱大天王所留的“少武真經”內學得“阿難陀指”等技,又參照燕狂徒的運用在先,使起來自然更得心應手。

    蕭秋水凌空髮指,使得卓非凡凌空的劍氣無法下擊。蕭秋水每發一指,卓非凡便逼得回劍一架,“錚”!劍身俱泛起了一道綠色的光芒,只震得卓非凡手腕長劍,脫手欲飛。

    蕭秋水手中雖無劍,但有“阿難陀指”的至剛至寂的指劍,將距離隔開,凌空出指,大佔上風。“懷抱五老”互覷一眼,臉呈難以置信的神情。

    棗燕狂徒是蓋世狂豪,能使“阿難陀指”,尚不足為奇,但連蕭秋水也識施“阿難陀指”,就無怪乎他們震訝不已了。

    這時五老的眉毛同時一揚。

    局勢突變。

    卓非凡已無法招架得住那至剛至絕的指勁,便連人帶劍,人劍合一,化成一道劍氣,直射蕭秋水!

    全力一擊,不留後著,自然勢不可當。

    但剛極易折。

    蕭秋水雙掌推出一道狂飆,既純且柔,正是武當派“先天無上罡氣”。

    這一股柔而無匹的罡氣,便將卓非凡無可奪銳的劍氣,借力乘力,吹至偏鋒。

    卓非凡擊空!

    高手過招,是絕對不允許有擊空二字的。

    卓非凡畢竟非同凡響,別人這馭劍之術,一擊不中,少說也元氣大傷,吐血踣地,但他卻立時舞起劍花,護著自己,再返身回首。

    蕭秋水沒有攻擊。

    只見他手裡挽著一件衣袍,卓非凡一震,原來自己身上長袍,已落在蕭秋水手裡。

    自己的劍法正舞得滴水不透,蕭秋水卻是怎麼奪得了他的貼身長袍呢?

    蕭秋水說:“卓大俠是武當高手,當然知道‘滴水不透,拿了就走’。”

    卓非凡聽過。

    那正是武當派的武功。

    但這種武功近乎小手所為棗武當派真正一流高手,是不屑去學的。

    只是卻給蕭秋水學會了。不但學會,而且還用這“滴水不透、拿了就走”的小巧功夫,在他施展正宗高超“滴水不透”劍法時,奪下了他的衣袍,他兀自未覺。

    卓非凡垂劍,淡然道:“我敗了。”

    燕狂徒卻突然鼓起拿來。

    卓非凡敗北,燕狂徒居然鼓掌,這是情何以堪的事!

    不但五僧佛然色變,連蕭秋水也大感不滿。

    他雖擊敗卓非凡,但對卓非凡仍心存景仰。

    卻聞燕狂徒灑然道:“我是為卓非凡鼓掌。”

    “一個人勝敗都不重要,難得的是以他的身份,敗了居然就說敗了,半句怨言都沒有,坦然直承,真了不起!”

    “武當派有這種人,果然是武當派!”

    眾人這才明白他拍手的用意。

    抱雪道:“我們都看走了眼。”

    抱月道:“以蕭少俠的武功,確實可以睥睨武林的。”

    抱殘道:“不過這仍不足以證實,少林、武當的武功,仍非交流不可。”

    抱風道:“除非你能接下我們三招。”

    抱花道:“請進招吧。”

    蕭秋水一直在搖頭。

    他急道:“五位大師,晚輩實不敢證實什麼,而這武功,的確是……”

    他說到這裡,五僧已遊走散開,低眉合什,與在這之前合襲燕狂徒的情形完全一樣。

    只聽燕狂徒打斷道:“秋水,又何必多言,如你真的有心,就要讓他們知道,你說的確實是真話。”

    蕭秋水向燕狂徒苦著臉道:“難道真話都一定要經過血與汗的代價?”

    燕狂徒笑了:“那也許是因為獲得真相必須要付出代價吧!”燕狂徒又有趣地反問道:“難道你不知道天下有許多真理都是用拳頭打出來的嗎?”

    蕭秋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終於還是嘆了一聲,站了出去,向五老拱手一揖道:“請五位前輩手下留情。”

    五老微微一笑道:“少俠武藝過人,不必客氣。”

    抱殘大師身形一展,當胸就是一記“黑虎偷心”。

    抱風大師身形一閃,一足踢出,便是“魁星踢鬥”。

    抱花大師身形一飄,一掌削出,便是“六丁開山”。

    抱雪大師身形一晃,一掌衝出,便是“單龍出海”。

    抱月大師身形一長,一掌劈下,便是“獨劈華山”。

    這五人一齊展出這五招極平凡的招數,卻使一直鮮有動容的燕狂徒,發出了連他見五僧使出“懷抱天下”的招式也無如此激動的大喝:“好!”

    天下武學,雜源紊派,多如恆河沙流,數也數不清,各家各派的絕招奇功,也各有所長,互有優劣。

    但一般門派的入門功夫,來來去去,不外乎那幾招幾式。少林是天下第一源遠流長的派別,但入門的武功,便是多為一般武林人所採用的幾下招式和練功法門。

    諸如“黑虎偷心”、“獨劈華山”、“魁星踢鬥”等,就算跟少林派的人素無瓜葛,即或是市井之徒,對這幾下粗淺武功,也鮮有不識的。

    似少林派高僧地眼等人,對這入門的粗淺武功,早在三四十年前,已棄置不用了棗這一類武功,用來對付不懂武技之徒,那還差不多,一流高手用起來,則如錦衣披身,繡鞋穿洞一般可笑。

    但是如今這少林派現存武功最高的五個神僧,在言明的出手三招中,第一招就用了這般粗淺武功。

    旁人不知,還以為五僧故意容讓,但如燕狂徒這等一等一的尖鋒高手,不禁為蕭秋水捏了一把汗!

    同樣的“黑虎偷心”,有誰使得比抱殘更正確、更有力、更威勢無匹!

    簡簡單單的一招“單龍出海”,有誰使得比抱雪更變化千幻、內含精微扣殺!

    普普通通的一招“獨劈華山”,有誰使得比抱月更殺無赦、更無可抵禦!

    何況這五人五招使來,看似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簡簡單單,但有誰知道,這五招配在一起,競是可怕的陣勢,一擊必勝,根本就沛莫能御!

    蕭秋水,怎抵擋得住!

    燕狂徒不知蕭秋水能如何招架。

    若換著他自己,只有憑著“玄天烏金掌”硬闖。

    他有信心可傷去三人,但自己也難保不受點傷。

    棗連他自己也難免受傷,蕭秋水又怎會接得住!

    這就是他看錯蕭秋水的地方。

    若換作李沉舟,就一定不會如此想。

    李沉舟從不會低估一個人的能力,他甚至把柳隨鳳估計得太高,結果反而成了他的錯失。

    棗他的錯失是換來柳五之死。

    燕狂徒萬未料到蕭秋水能破解五老合擊。

    五老也沒想到。

    他們一出手,就後悔自己為何下手太重。

    他們內心裡,還是相當喜歡這年輕人的,當然不想出手毀了他。

    但這一戰,又關係到少林派榮辱,故此下手不得不重。

    可是他們此刻,又懷疑自己出手是不是太輕?

    蕭秋水破了他們的招式。

    蕭秋水總共只用了五招:“仙人指路”、“如封似閉”、“玉女穿稜”、“龜蛇吐珠”、“純陽開路”。

    這五招俱是武當派入門最等閒的招式。

    但蕭秋水卻用這平凡的五招,破了少林五老的“看似無奇,實乃最奇”的五招。

    這一招大多數都看不懂,以為兩方相讓,不知奧妙在哪裡。

    但接下來的一招,就算看的人不懂,也知道是非同小可。

    因為五老所發出的,正是五僧適才用來對付武林第一人燕狂徒的“懷抱天下”。

    五人手臂張開,向蕭秋水合攏過來。

    蕭秋水怎麼閃躲?

    他本來可以用“忘情天書”裡的十五法門,諸如:“地勢”、“風流”等訣,都能有把握躲過。

    棗只是規定的是,要用武當或少林的武藝!

    棗否則的話,就算能夠不敗,五老等也不去聽信自己的話。

    他的武功雖猶遜燕狂徒一籌,但燕狂徒對少林、武當的招式,是僅僅稍有涉獵而已,不似蕭秋水對武當和少林的武功,因“少武真經”精研之故,所知甚詳,所以在千鈞一髮中,仍能想出對策。

    棗或者是朱大天王在“少武真經”中,本就擬好了有一日要滅少林、武當的武功絕招。

    棗想到這點,蕭秋水就越發不肯退讓,若他敗了,不能使五老信服,朱大天王憑當年就已創“少武真經”的功力,要滅武當殲少林,在二派全無防備,輕敵之下,實非難事。

    蕭秋水越是瞭解“少武真經”的威力,對此事越是鍥而不捨。

    “懷抱天下”,確有一種懷抱天下的大威力,這力量不單是無形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意的,而且也是接近無敵的。

    這是少林中潛力最無可限量的武功。

    但是蕭秋水所使出與之對抗的,卻正是少林最凌厲的有形有意的神功:“龍象般若神功”!

    這被譽為每一掌使出來,都如同一龍一象功力的神功,與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懷抱天下”奇功相互一抵,轟隆一聲,五僧身形,各自一晃,蕭秋水退了五步,居然無事。

    少林的“懷抱天下”,被少林自己的“龍象般若神功”擋住了。

    第二招了。

    再一招少林五老再擊不倒蕭秋水,便要算輸了。

    五老僧互望一眼,那份閒淡的表情,至此際已完全隱去。

    五人低聲呼吼,類似獸物在喉嚨裡咆哮一般,忽然身形變錯起來。

    蕭秋水凝神以對,他對少林武功的認識,只從“少武真經”中所得,畢竟仍相當膚淺,瞧五僧交換的身形,無法辨別他們用的是哪一種武功、哪一種心法!

    就在這時,五老陡然站定。

    五老的雙手,忽然張開,然後慢慢屈起第一節手指,逐而又屈起了第二節手指,再一起屈起了第三節的手指,這時手掌已變成了:拳頭!

    只聽五老一齊叱喝道:“五指連心,五瓣成蓮!”

    然後五老就發動了這“五指聯心”!

    “五指聯心”的壓力和威力,尤甚於前二次的攻擊!

    蕭秋水縱傾盡所學的武當、少林絕技,也避不開這一招!

    他只好發動了“忘情天書”十五訣中,最大無畏也最完美的法門:第一訣:“天意”。

    天意一出,人如天意,天意不可奪。

    “五指聯手”,沒有將之奪下,五老大震道:“這是什麼武功?”

    縱連燕狂徒也聲音發顫,急急地問:“天下竟有這等武功!”

    然後五老和燕狂徒,一齊頓悟,齊聲叫道:“忘情天書!”

    只有“忘情天書”的武功才有這種威力。

    只有“忘情天書”上的武功才能接得下“五指聯心”。

    蕭秋水沒有立時回答。

    他使“天意”一訣時,他的人已彷彿與天融合在一起,他在剎那間便是蒼蒼天穹,永無底止,也沒有感情。

    但他隨即恢復過來了,垂首道:“我敗了。”

    棗蕭秋水以“無意”接下了少林五僧的“五指聯心”,當然沒有敗,但規定上是蕭秋水以三招“少林、武當”的武功相接五老的攻擊,蕭秋水既被逼得用“忘情天書”上的武功,便只能算敗了。

    “你沒有敗。”抱殘道。

    “敗的是我們。”抱風道。

    “我們使的是‘五指聯心’。”抱花道。

    “‘五指聯心’不只是少林的武功。”抱雪道。

    “也是武當的武功。”抱月道。

    “‘五指聯心’是少林武當合創的武功,我們見戰你不下,便逼得用上了。”抱殘總結道:“所以你沒有敗。是我們敗了。”

    蕭秋水的眼睛立時亮了。

    原來少林五高僧早已悉心苦研少林、武當二大派武功合併運用的法門,所以才在迫不得已時,使出了“五指聯心”來。

    少林既然早已有防備,這一戰只是武林中所謂顧全顏面之戰,就算朱大天王親至,他們也早有提防,這有什麼可慮的!

    所以自己和燕狂徒所擔心的,簡直就成了多慮了。

    蕭秋水當下一拱手揖道:“五位前輩,明見萬里,在下斗膽冒犯,尚請五位前輩,和各位高僧恕罪。”

    抱殘臉容又回覆到那一種懶懶散散的神情,道:“何罪之有?少俠仁心俠骨,心繫天下,正是英雄出少年!何罪之有?阿彌陀佛!”

    這幾段對話間,有一人心裡,卻不大是味道。

    那人便是“劍若游龍”卓非凡。

    卓非凡不但顏容自若,胸襟也有過人之處,但是從對話中知道“懷抱五僧”,早已偷研少林、武當不知幾年,故心裡不大是味道,只盼能早日回返武當,趕緊把尚存武當的長輩找出來,稟告此事,再行定奪。

    棗大不了也跟少林來個“互相學習”,看誰學得快、學得多、學得好、學得高過對方!

    蕭秋水、燕狂徒告辭了少林寺,走了出來,在嵩山下,忽遇到了一場雪。

    蕭秋水喃喃自語道:“這是第一場雪吧?”

    燕狂徒也自言自語道:“不知最後一場雪何時下?”

    嵩山山勢雄奇,這時雪落紛紛,在山巒間奇寂一片,兩人只覺得一股恢宏的大志,又悲涼得沒有著落。

    蕭秋水忽道:“前輩,還是把我的穴道封了吧。”

    這時燕狂徒仍在蕭秋水揹負上,問道:“為什麼?”

    蕭秋水道:“前輩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都不宜我來插手,但我又偏偏把不住。少林一役,就沒遵守前輩的話,還是動了手……這樣不好,還是請前輩將我手臂的穴道封了吧。”

    燕狂徒道:“嵩山上你的出手,是經我同意的,不算背約。”

    蕭秋水道:“可是那也不好。前輩不讓我出手,必自有深意……我怕我出手反而弄壞了前輩的事兒……”

    燕狂徒笑呵呵地道:“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的心願而已……其實你若不給我點穴,而今我又雙腿麻痺,未必能再封得住你穴道……難得你還有這份誠懇!”

    蕭秋水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本就是應該的事。”

    燕狂徒大笑道:“天下不誠、不信、不忠、不義,而又生捏道理的人何其多!你能做到這樣,已是了不得的了,難怪有人服你。”

    蕭秋水淡淡地道:“其實晚輩也沒什麼值得服人的……心底裡自私的一面,還多著呢,常把持不住,而又好殺喜鬥……”

    燕狂徒截道:“那有什麼!男於漢大丈夫,好色、打殺,也是英雄本色!”

    蕭秋水笑了一笑,若有所思,不再答腔。燕狂徒卻問:“你剛才使的真是‘忘情天書’的招式?”

    蕭秋水道:“是。”

    燕狂徒大笑道:“別人以為‘忘情天書’為我燕某人所撰,真是胡說八道!其實‘忘情天書’上的武功,連我都尚且覬覦呢棗還是你這小子造化好。”

    蕭秋水道:“不過‘忘情天書’不是書,而是人。”

    燕狂徒愣了愣,道:“這倒奇怪了。是個什麼人?”

    蕭秋水答:“不是一個人,而是三位,他們三人,一人代號‘天’,一人代號‘情’,一人代號:‘忘’。“燕狂徒笑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卻還不知!”

    這時雪似鵝毛一般飛飄著,這時遠處忽傳來叱喝聲,以及兵刃交碰聲,燕狂徒道:“過去看看。”蕭秋水點了點頭,揹著燕狂徒,施展輕功,直向呼喝正酣的地方疾奔而去。

    只見幽寂山谷裡,正有一群人,打得好不燦爛。

    蕭秋水人來到,便聽到一人破口大駕的聲音:“媽那個巴子!媽那個巴子!你這個漢不漢、金不金的狗腿子,看我不把你打得娘娘當爺爺叫!好叫你識得,下井落石的事少做點!”

    一粗聲粗氣的女音沒耐煩地更正道:“是落井下石!”

    那原先的男音叱道:“還不是一樣!反正有井有石,何必斤斤計較,真是吃化不古!”

    這時又響起了另一個歪裡歪氣的聲音更正道:“是食古不化!上次糾正過的!”

    “化!化!化!”那原先的人光火了:“化你個死人頭!”

    蕭秋水一聽,便忍俊不住,根本不必多瞧一眼,便知道那亂用成語的便是好兄弟“屁王”鐵星月,至於那破嗓子的女音,必是“閻王伸手”陳見鬼,男的怪聲怪氣者,便是邱南顧了。

    蕭秋水一見他們,心頭便升起一陣溫暖。

    鐵星月邊罵邊打,手底下可沒絲毫怠慢,他的為人是罵得越兇,打得越是痛快,不痛快的只是陳見鬼和邱南顧,常常專拆他的後臺。

    這時又一人忽然打了個呵欠,這人雖打呵欠,但伸手懶腰間,擊飛了兩個敵人。這人越戰越累,久戰必睡,而且無處不睡,如果他要睡起來,就算有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照睡不誤。蕭秋水笑了。他記得當日丹霞山之役,他幾乎被朱大天王座下五劍所殺,而那人還在樹椏上做他的春秋大夢。

    那人當然就是大肚和尚。

    大肚和尚就是廣西五龍亭之役,僅剩下的最後一人,明知必死仍站在蕭秋水身邊死守不移的大肚和尚。

    除了大肚,還有肥頭大耳長下巴的“金刀”胡福,黑不溜丟一雙賊眼的“鐵釘”李黑,三年不說話、說話嚇死人的“鐵頭”洪華,高如椰幹,說話如連珠炮響的“雜鶴”施月,以及三把劍闖蕩江湖、由小到老雄心未失的“千手劍猿”藺俊龍等人……

    棗他們都來了!

    蕭秋水心裡發出一聲狂喜的歡呼!

    眾俠也見到蕭秋水,如雷動般歡呼起來!

    他們素來歡樂的臉上,縱然在此際最歡欣的剎那,卻仍臉帶優憤之色棗這是從來所未有的。

    鐵星月第一句就道:“蕭大哥,你怎麼那麼大了還玩‘騎馬’,那老頭兒……”說到一半,才看清楚蕭秋水背上揹負的竟然是當陽之役威震全場的楚人燕狂徒,他再膽大,也張口結舌,一時很難接得下去。

    燕狂徒笑笑道:“怎樣啊?我老人家在此,你就變啞巴狗了麼?”

    鐵星月本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被燕狂徒這麼一激,就算對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容讓不得,當下罵道:“老而不死!罵你又怎樣!你又不是沒有腿,還要蕭大哥來背……”

    少林洪卻突然爆出一句話來:“大哥,嶽元帥被下牢了!”說罷語不成音。

    蕭秋水腦中頓時亂烘烘一片,盡是:嶽元帥下牢,嶽元帥下牢……當時只來得及追問了一句:“為……為什麼?”

    李黑沉痛地答:“秦檜那狗賊要陷害忠良,幾曾須有理由了。”

    蕭秋水的心裡亂糟糟的。腦裡只想著一句話:我去救他,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嶽元帥!

    這時忽有一枝亮日似的烈芒,迎面罩來。

    烈日如炎,眼睛無法睜展。

    若換著平時,這一劍就算蕭秋水閉著眼睛,也可以接得下去。

    但是蕭秋水這時心神全被分散,這一劍迎臉刺到,竟不知閃避;卻在這時,旭日忽去。

    那金芒就夾在兩根手指裡。

    這二指一夾,竟令烈日也為之黯淡!

    劍是康出漁的劍。

    手指是燕狂徒的手指。

    蕭秋水如夢初醒,這才知道燕狂徒救了他一命,也才弄清楚,原來跟鐵星月、大肚和尚、邱南顧一群人打得紅了眼的,正是“權力幫”的人,其中兩大高手,便是“刀王”兆秋息和“觀日劍神”康出漁!

    少林洪大怒,一撫光頭,沉頸挺頭,直向康出漁撞了過去!

    兆秋息冷笑一聲,刀光一閃,往洪華的脖子一刀斫去!

    猝然刀頓住,被人雙掌一拍,硬生生夾住。

    出手的人是大肚和尚。這一干人,因在戰場上隨蕭秋水已久,都學會了不少武功,早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蕭秋水奇道:“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金刀胡福道:“嶽元帥在朝被奸相不由分說捕去,秦檜恐有人劫獄,便飛騎令朱順水來監護,聽說金人那兒也派出‘關外三冠王’來除去嶽元帥,唐方妹妹知曉此事,便遣我們來通知你,因為只有你出手才能穩住朱順水和塞外那三個魔頭!”

    蕭秋水心亂如麻,聽得唐方名字,猶似心頭抹過一陣光明,當下問:“唐……唐方……呢?”

    雜鶴施月道:“唐姊姊沒有來。她趕返蜀中,要求唐老太太出手,拯救嶽元帥出獄,一路上護岳家老少,前往梅花縣。”

    蕭秋水雖然失神,但心思敏銳,便問:“李幫主也在京師,為何不請他和趙姊出手?”

    鐵釘李黑嘆了一聲道:“這件事的看法,可大大不同。”欲言又止。

    蕭秋水急問:“有何不同?”

    邱南顧將嘴一撇道:“李沉舟跟朱大天王雖不是一路的,朱順水站在秦檜一面,勾結金人,迫害忠良,李沉舟卻認為時機已到,岳飛若被殺,必引起天下英雄的不服,他正好可以領兵造反,自立為王,再起兵抗金,做他的春秋皇帝大夢!”

    蕭秋水一震,道:“那李幫主打算袖手不理了?”

    李黑搖頭嘆息道:“權力幫還是一個‘權’字闖不過;象李沉舟這種人,一旦逮著時機,怎肯放過?何況柳五死後,他也人心大變……”

    這時兆秋息的刀光發出凌厲的攻勢,大肚和尚漸已不支,邱南顧趕去相助,合戰兆秋息,登時穩住了局面。

    蕭秋水更為詫異:“柳五死了?”

    燕狂徒也急問道:“慕容、朱大天王、唐門數家合攻權力幫一役,究竟怎麼了?”

    胡福道:“墨夜雨死了,唐絕、唐宋、唐燈枝、唐君秋等皆喪命當堂,慕容世情也被殺。權力幫除失了個柳隨風外,倒沒什麼損失。”

    燕狂徒頷首,似萬分欣慰,蕭秋水從未見過他有過這種慈靄的表情,只聽他道:“李沉舟果然雄才大略,厲害非凡。”

    這點蕭秋水也頗有同感,道:“世上有些人,確不是其他的人努力就能取代得了的。”

    李黑道:“現下的情勢變成了朱大天王擁護金兵,支持秦檜,加害嶽元帥;塞外三冠王則千里趕程,要殺岳飛,李沉舟有心讓時勢造成動亂,他才有機可趁,所以也阻止別人營救嶽爺。我們一路上來通知你,權力幫就三次警告,我們仍舊不理,這‘刀王’便率眾跟我們拼了起來。”

    蕭秋水訝道:“趙姊姊知道此事,也不設法阻止嗎?”

    藺俊龍憑著三柄劍,往“權力幫”陣中衝殺了一會,返來後恰好聽到這句問話,他臉不紅、氣不喘,年紀雖大,但既好奇又多事,便答:“那叫唐方的美麗小姑娘,曾將情形告訴那趙師容,趙師容也曾勸過李沉舟,我聽那李沉舟小子卻答:‘你是在求我?你不是向不求人的嗎?為了蕭秋水,值得嗎?’趙師容便氣得臉色發白,走了。唐方勸她,她說:‘我只要避了一避,但若他出了事,我還是站在他那一邊的,’趙師容便叫唐方把這話告訴你,唐方要趕赴蜀中,便囑我轉告你知道。“蕭秋水呆了一呆,想到那莫愁湖畔的金陽和哭泣中的稻草人,不禁一陣黯然。”蕭大哥;“陳見鬼這時走近來一步,正色道:“唐方姐要我告訴你一句話。”

    “她這次回川中,已破了唐門家規,唐君傷不會放過她的,若她出不來了,叫你不必等她,也不要去找她,唐門是去不得的。”

    蕭秋水腦袋轟然一聲,大聲道:“我不能答應!若她出不來了,我便要去我她!刀山火海、油鍋地獄,我都要去找她!我不能答應!”

    聲音滾滾地傳了開去。雪為之融。冰為之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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