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迦香在古城塌了一半的門洞前下了駝背,怔怔地仰起頭、注視了黃土夯就的城牆半日,彷彿極力回憶著什麼,最後終於彎腰進入了高昌古城。
群鴉驚起,一陣砂風捲過,破敗荒涼的氣息拂面而來。
一百多年前,絲綢古道上這座以“地勢高敞,人廣昌盛”著稱的城市、被十二萬大軍圍攻達半年之久,最後海都、都哇率軍攻佔高昌城,高昌王火赤哈爾的斤戰死。高昌城在這場戰火中被毀壞大半,城中倖存的百姓跟著王族遷往永昌,留下了一座空城。
一切都保持著一百年前城破時的樣子。無數刀兵亂扔在地上,所有房子都有被戰火焚燒的跡象,戶牖破敗,箱櫃凌亂。那些街道、鋪子、坎兒井都還井然有序地列在那裡,水聲咚咚,滋潤著沙漠中難得一見的綠洲之地。然而街巷中空無一人,長滿了亂生的沙棗樹和胡楊樹,到處都是一片失去控制的瘋狂蔓延的綠意。綠色和土黃色中,間或夾雜著一點點的慘白——那是多年前留下的滿地屍體,大都已經風化,襤褸的衣衫搭垂在慘白的骨架上,觸手便成為粉末。
迦香站在門樓下,做夢般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好熟悉……一定是這裡。她來過這裡,某個年月裡、她一定來過這裡。
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推著,她閉上眼睛,往前走了十幾步,然後左轉,再走了二十多步,停下。是這裡……該是這裡罷?耳邊水聲更加清晰,迦香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了足邊湧出清泉的坎兒井。坎兒井旁邊草木更加茂盛,除了瘋長的沙棗樹和紅棘,還有一大叢帶著刺的野玫瑰,濃綠上面正怒放著血一樣鮮豔的紅色花朵。
“這是從情人血中開出的花。”
她從未見過這種花,然而第一眼看到時、莫名就跳出了這樣的低語。
迦香忽然間就是一陣恍惚,催眠般地伸出手去,折了一枝紅玫瑰。尖利的刺扎破她雪白的手指,沁出了鮮血——刺痛讓她陡然清醒。將玫瑰放到井臺上,舞姬把流著血的手指放到嘴裡吮吸了一下。那樣腥甜的味道讓她胃裡陡然一陣奇異的痙攣。舞姬皺了皺眉、走下踏步、彎下腰將破了的手指放到清涼的沙漠之泉中。
波光離合,水裡忽然映出了一雙湛藍色的眼睛,漂漂浮浮地看著她。
“羅萊士!”她脫口低喚,想伸出手去。就在那一瞬間,“啪”地一聲、那朵野玫瑰從井臺上落了下來,打破了水中的幻象。鮮紅的花瓣散落在水面上,宛如血般豔麗。綠葉叢中,陡然傳來一陣輕微的簌簌聲。
“誰!誰在那裡?”迦香震驚地回頭四顧,然而背後空無一人。遠遠的、只有一陣風掠過空城,發出了荒涼的回應。
夕陽已經掛在了克孜爾塔格山上,空無一人的城市即將迎來漫漫的長夜。紫衣舞姬陡然感到了一陣恐懼,下意識地摸了摸身側——那把紫色的劍貼著她的腰身,在夕照下折射出一道亮麗的光芒。
落日的光漸漸隱沒在紅山背後,越來越冷的風預示著沙漠裡又一個暗夜的到來。在這個詭異的空城裡,對著滿地的屍骸和無所不在的莫名熟悉感,迦香有些緊張地握緊了紫電,一時間居然不知該往那一邊走去。
綠樹下,掩映著清一色土黃色的建築。街道的路面都是由黃土夯實的,沿著街散佈著一些類似於“坊”的房子群落,排列整齊,房屋長筒形,縱券頂。“坊”的四角都有巷口,與外相通。暗泉從街道下面流過,坎兒井的豎井從深達數十丈地底將泉水引出地面,流入明渠。她站在坎兒井的豎井旁邊,茫然地四顧著,忽然間感覺頭又劇烈地痛了起來。
她來過……她來過這裡。
陡然間,一陣輕微的簌簌聲將她喚回現實——有什麼東西穿過茂密的沙棗枝葉,向著她靠過來!說不出的邪異感覺,讓迦香下意識地將手按在紫電劍上——卻忘了自己根本沒有學過技擊之道——然而,就在她低頭的瞬間,她詫然看到佩劍發出了亮光!
濃綠的樹葉悄無聲息地分開,草叢裡有什麼東西急速逼來。舞姬在驚懼交加中後退,手指僵硬在劍柄上,根本無法動彈一下。草叢中陡然閃現了一雙湛藍色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她,忽然縱身“唰”地撲了過來。
“呀——!”迦香大驚之下扔下了佩劍,抬起雙臂擋在面前,卻將全身空門都露了出來。
利爪向著她胸口抓了過去,撕破衣衫。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紫色的閃電憑空騰起,迅疾無比地斬向那雙利爪!根本不需要人操縱、那柄跌落在地的紫電凌空躍起,擋在迦香面前,一劍切下了當先升來的爪子,一擊之後便退回,冷冷懸在半空。
“咪嗚!”黑影在半空打了個滾,伏在地上發出了一聲哀嚎。斷爪流著血,湛藍色的眼睛冷冷盯著這個外來闖入的女子,跌落地面的居然是一隻純黑色波斯貓兒。
“啊?”迦香攏住胸口破碎的紫衫,詫然看著這個偷襲者,驚魂方定,忍不住笑了起來——是貓兒?居然是貓兒……這座空城裡,居然還有這樣可愛的野生貓兒?看到黑貓流著血的斷爪,迦香油然而生憐惜之意,彎下腰去拍了拍手:“痛不痛?過來,幫你把爪子包起來好不好?——你怎麼可以亂抓人呢?”
純黑色的貓咪伸出赤紅的舌頭,舔著斷爪,舌頭更加染的猩紅可怖。
然而,在聽到女子低喚時,黑貓充滿了敵意的湛藍色瞳孔陡然收縮了一下,閃電般扭頭盯了正在發怔的迦香一眼,忽然裂開嘴角,輕輕“喵”了一聲,忽然串進了紫衣女子僵硬張開的雙手,謹慎地嗅了嗅,彷彿確認著什麼,冰冷溼潤的貓鼻子從迦香的指尖一直湊到了她的頸部,忽然停住。冷漠的藍色瞳孔抬起,端詳著女子的臉,貓眼變成了一線。
“嚓!”沒有任何預兆地、黑貓忽然向著迦香的頸子裡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啊——”迦香的驚呼尚未發出,頭頂上懸掛著的紫色閃電再度下擊,準確地刺入黑貓的頭部,黑貓發出了一聲慘叫,旋即從她的懷中逃離。奇怪的是、分明被利劍刺穿了顱腦,斷了前肢的黑貓居然靈活如常,一個打滾便到了樹叢邊,回頭恨恨盯了她一眼,旋即鑽入枝葉間。
紫電挽了個劍花,停在半空中,晶瑩的劍身上緩緩流下黑色的血。
一切都快如閃電。迦香定定抬起頭,看著面前凝定在空氣中的佩劍,流著黑血的劍身雪亮,反映出一個紫衣女子的臉——空靈安靜得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眉心點著一點硃砂,低垂著眼睛,容色悲憫中透著說不出的倦意。
那是——蜀山的劍仙迦香?
舞姬迦香詫然抬手,然而在接觸到她手指的瞬間、半空懸著的紫電忽然墜落入她手心,劍身上那個女子的幻影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睜大眼睛的詫異神情。舞姬美豔的臉,帶著驚恐、映照在那一把神兵上。
在握住那把劍的時候,長劍忽然透過她手指的縫隙、直墜向地面。
迦香一聲低呼,想也不想地並指點出——彷彿無形的引線牽動那柄紫電,長劍半空一個輕靈的轉折,躍了起來,穩穩停在她手指尖端一寸之上,發著微光,流轉出霞光瑞氣萬千。那是她的劍……千百年來、與她同在,合為一體。
夕陽從克孜爾塔格山後完全隱沒,光線慢慢黯淡。
然而,在這座荒漠的空城中,舞姬迦香宛如夢幻地站在那裡、張著雙手,手指尖端懸浮著那把紫色的長劍。紫電在暮色中發著空濛的光華,她一動也不敢動,手心託著那把長劍、怔怔地抬頭,看著劍光裡縹緲的彼岸——
空朦的光華中閃爍著一片的綠意——然而不同於高昌古城裡這種荒漠之綠的恣肆倔強,那樣的綠意卻是飽含靈氣和溼潤的,彷彿蘸飽了靛青,一筆潑墨畫出峻嶺險峰萬千。水墨長卷緩緩展開,畫中千重雲氣縈繞,千峰競翠,碧落雲霧間依稀可見仙風道骨的化外人士獨自往來,朝遊北海、暮棲蒼梧。
雲中,一羽白鶴忽然飛過——隨之雲散、雲開;山轉、水轉。忽見一奇峰高聳入雲,峭壁上,三個字隱隱可見:夢華峰。
峰頂,明月高懸,簫聲依稀在耳,悠遠清幽。古松上一位青衣人持簫而吹,眼神卻有如清冷的泉水般。天風吹動他的鬢髮,也吹起花樹上女子的衣袂,如同朝霞燦爛。
孤峰的雲霧之中,有紫衣的女仙合著簫聲,翩然起舞,輕得如同被風托起。動作迅捷得宛如電光,腳下踏著盛放的雲錦杜鵑花,輾轉回旋,如驚鴻飛燕。紫衣女仙舞到極處,已然物我兩忘,臉上浮現出落寞的神色,轉身之間望了一眼古松上的青衣人,而對方只是自顧自吹著洞簫,遙望著蜀山千重疊翠,竟沒有對那樣驚世的舞姿看上一眼。
“靈脩。”劍光裡映照出那個青衣人的臉,舞姬夢幻般地驀然脫口。
宛如醍醐灌頂。
站在這個空無的高昌古城裡,遙望著似乎是千百年前的蜀山夢華峰,似乎有閃電在心中劃過,舞姬迦香陡然間喃喃脫口,對著劍光中的幻象伸出手去。
紫電陡然收斂了光華,沉沉墜落她手心。
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都到了高昌城了,輪迴結束,那個咒語也該開始解除了吧?”在她頭痛欲裂地抱著紫電時,耳邊忽然聽到了熟悉無比的語聲,“你還不記得麼?”
詫然地、迦香抬起頭,看到了踏著飛劍停雲般棲在晚霞中的青衣人——應該是方才所有都收入了眼中,而那人卻直到此刻才開言。垂下清冷的眼光看著紫衣帶劍的女子:千百年來,他那樣水墨畫般清俊的眉目,居然絲毫未變。
“靈脩!”身體裡的血似在沸騰,硬生生將什麼東西融掉。看著半空中的青衣劍仙,舞姬終於忍不住脫口低喚,對著半空中的人伸出手去,帶著惴惴不安的表情:“我、我怎麼會在這裡?夢華峰……我們不是一直在夢華峰修煉的麼?我、我為什麼到了西域?”
驀然間,她眼前閃過幾個破碎的片斷:飛天壁畫,古堡,以及……
然而,神智清明不過閃電般地一剎,隨即血衝上了舞姬的腦,讓她再也不能思考下去。彷彿有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痛得她捂著脖子彎下腰去、用力喘息。
“咒語還沒到完全解開的時候。”青色的衣衫覆上了她的背,靈脩降落到地面、扶住了她,然而神色卻是淡漠的,“迦香,先不用急著想起來——因為就在這個地方、你的力量被人封印了。所以,我們得回到這裡、解除封印你的咒術。”